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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哲學要點

——在廈門大學九十周年校慶「走近大師」系列講座上的演講

時間:2011年4月4日15時30分

地點:建南大會堂

主持人周寧(人文學院院長):尊敬的各位來賓,老師們、同學們:慶祝廈門大學建校九十周年「走近大師」系列講座現在正式開始。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地邀請到我校校友,著名作家、評論家劉再復先生為大家做精彩的演講。在演講開始之前,請我校校長朱崇實教授致辭,大家歡迎。

朱崇實校長致辭:

尊敬的劉再復教授,尊敬的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各位校友,各位朋友,各位嘉賓,大家下午好。

今天非常高興請到劉再復學長來參加廈門大學九十周年校慶。我知道劉學長上一次到廈大是1988年,闊別二十三年之後,他再次回到母校,我感到非常的榮幸。

劉學長是1959年入廈門大學中文系學習,1963年畢業。畢業以後他到北京中國社科院工作,後來擔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各位知道,這個研究所是 我們國家在文學研究方面最為重要的學術機構之一,劉學長曾經擔任這個所的所長確實是廈大的驕傲,廈大中文系的驕傲。劉學長在廈大其間就是大名鼎鼎的由魯迅 先生親自創辦的《鼓浪》雜誌的主編。《鼓浪》雜誌影響了廈門大學數十年,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廈大學子,擔任過主編的多位都是世界名人。劉學長在1985年 發表了著名的學術論文《論文學的主體性》,這篇長篇論文分上下兩個部分發表。這篇論文在當時引起了全國性的討論,為文藝理論的進步和發展做出了傑出的貢 獻。1986年他的專著《性格組合論》成為當年全國十大暢銷書,獲得金鑰匙獎。這部著作她的影響一直傳到今天。劉學長他是一個遊子,他在國外遊歷了二十多 年,走過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訪問了四十多所大學。他每到一地,每到一所大學,都在傳播宣揚中華的優秀文化。劉學長他又是一個赤子,他不論到了哪個地方, 都始終記著他的祖國,記著他的母校。劉學長的興趣非常廣泛,不僅僅限於文學領域,他通過文學看到了人生百態。他今天為我們演講的題目是「紅樓夢的哲學要 點」。我想各位通過他今天的演講對他將會有一個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認識,謝謝各位。

主持人周寧:謝謝朱崇實校長。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劉再復先生為我們做精彩的演講。

朱校長:我要再補充一句,劉學長是抱病來到廈門大學的,所以今天下午我要請他要坐著發表演講,這樣可以講得更長一點。

劉再復:首先要感謝朱崇實校長剛才的那番話,這番話我會記在心裡,成為我繼續前進的一種力量。

今天非常高興能夠回到母校,而且能夠回到這個地點——建南禮堂。我在學生時代(廈門大學)經常在這裡聽報告,聽到陸維特書記、張玉麟副校長多次的教導,這 禮堂對我來說非常親切,非常溫暖,今天特別要講的一件事,就是在四十八年前(1963年)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就是在這個禮堂我接受了王亞南校長給我的一張 優秀畢業生的獎狀,這張獎狀很特別,不是用鉛字印的,是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寫的。我把這張獎狀當成是我的一個護身符,非常寶貴,一直帶在身邊,這張獎狀二 十多年來和我一起浪跡天涯。四十八年前王亞南校長把我送出校門,今天朱崇實校長把我接回到母校,這對我的人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上午我在國學高峰論 壇講了一番話,說我的鄭朝宗老師教我西洋文學史,一開篇就講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史詩概括了人生的兩大基本經驗:《伊利亞特》象徵 人生要出征,要出擊,《奧德賽》象徵要回歸,要返家。王亞南校長把我送上了《伊利亞特》旅程,現在朱崇實校長又幫我完成《奧德賽》之旅,這是一個完整、非 常有詩意的故事,它將在我的人生中記下非常重要的一頁,所以我要特別感謝朱崇實校長。

現在我開始講正題,我得坐下來,對不起。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紅樓夢的哲學要點》。第一部分講我對《紅樓夢》的基本認識和我的基本方法。第二部分講《紅樓夢的哲學要點》。

我在母校選擇這樣的題目演講並不唐突。首先,我們中國現代文學最偉大的作家魯迅在一九二六年與一九二七年到廈門大學任教的時候,他就留下關於《紅樓夢》的 非常重要的文章,那時有個年輕人,也就是我的老師陳敦仁老師,那時叫陳夢韶,他把《紅樓夢》改編成一個劇本,叫做《絳洞花主》,請魯迅先生指教,魯迅當時 快離開廈門大學了,還為我的老師寫了一篇《絳洞花主小引》,留下很著名的話。他說不同的人看《紅樓夢》會看出不同內容。「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 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現在,陳君夢韶以此書作社會家庭問題劇,自然也無 所不可的。」(《集外集拾遺補編·<絳洞花主>小引,寫於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新版《魯迅全集》第八卷第146頁)這是在廈門大學寫的。另 外還有一個經歷。當時王亞南校長在學校里有一個學術講座,是講述《資本論》的,哪個樓?是集美樓還是群賢樓我記不太清楚,當時很多人,擠不進去,我在人群 最後,擠到一個位置。王校長是江西口音,報告中很多話都聽不太清楚。可是有兩句話我聽到了。他說:《資本論》這麼一個大部頭大家不要害怕,你讀進去就像讀 偉大的文學作品《紅樓夢》。這句話一直積澱在我的心靈深處,後來我到北京又發現王亞南校長也寫評論《紅樓夢》的文章,談《紅樓夢》的經濟,原來我們的校長 就是研究《紅樓夢》的先鋒,我今天正是步王亞南校長的後塵,給大家講《紅樓夢》。首先是講對《紅樓夢》的基本認識。

《紅樓夢》對我來說是一部文學《聖經》,我給自己規定了「我的六經」:《山海經》、《道德經》、《南華經》(莊子)、《金剛經》、《六祖壇經》,還有我的文學聖經《紅樓夢》。

我在美國最要好的朋友,亦師亦友,也是我國當代最卓越的哲學家李澤厚先生,我們一起談了一部《告別革命》,還有一部《返回古典》(還沒整理出來)。他說: 我有三樣東西絕對不能進入,第一絕對不賭博,第二不吸毒,第三不讀《紅樓夢》,因為三者都會讓人上癮,一上癮就會異化,入乎其中很難出乎其外。《紅樓夢》 竟有這麼大的力量,這麼大的吸引力。《紅樓夢》的確是個巨大的磁場,有人說是巨大的情場,我認為說它是巨大的磁場更好。但我不怕進入《紅樓夢》,並把它當 作我的文學《聖經》,以塑造我的心靈。毛澤東主席作為一個領袖,《紅樓夢》竟讀了五遍,他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在《論十大關係》里說,中華民族有三個東 西最值得驕傲,一個是人口眾多,一個是地大物博,第三個是我們有《紅樓夢》。提到這樣的高度。對毛澤東主席會有不同評價,但應該承認他對文學很有感覺,在 領袖人物裡面對文學有如此感覺的很少。我贊成毛主席的看法,《紅樓夢》了不得。因為毛主席這段話,我又想起了英國卡萊爾的一句話。詩人艾青寫過一篇文章 (《尊重作家,理解作家》)引用了這句話:「我們寧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亞。」這句話到底是誰先說的,有人說是丘吉爾,後來我作了考證,發現首先 說出的是卡萊爾,他是英國的思想家、歷史學家,著過《英雄與英雄崇拜》,他在這本書里作了解釋,因為印度是我們腳下的土地,而莎士比亞是我們精神的天空。 寧可失去腳下的土地,也不能失去精神的天空。《紅樓夢》對於中國來說,歷史將會證明,《紅樓夢》就是我們的精神天空。借用這句話,我們也可以說,寧可失去 外蒙古,也不能失去曹雪芹。《紅樓夢》就這麼重要。除此之外,我還要用理性語言表述,世界上有一些文學家、哲學家的名字和他們的經典著作,標誌著地球上人 類社會的精神水準,最高精神水準,這些經典極品成為最高精神水平的一個坐標。我先不談從柏拉圖哲學到康德哲學,只講文學。荷馬史詩,希臘悲劇,但丁的《神 曲》,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雨果的《悲慘世界》,歌德的《浮士德》,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等,這些都標誌人 類社會最高精神水平。中國只有一個作家一部作品也標誌著幾千年來人類文明社會最高精神水平,這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這是我對《紅樓夢》的基本認識。

我自己有個感覺,《紅樓夢》一旦讀進去,整個心靈、整個人生的感覺就不同,連吃飯、睡覺的感覺都不同。我完全是生命進入,我讀《紅樓夢》已經不是用頭腦閱 讀,而是用心靈用生命去閱讀。我已寫出四本領悟《紅樓夢》的書,叫做《紅樓四書》,由北京三聯出版社和香港三聯出版社同時出版。第一本《紅樓夢悟》,第二 本《共悟紅樓》(和我的大女兒劍梅合作),第三本《紅樓人三十種解讀》,第四本《紅樓哲學筆記》,大約九十萬字。

我著《紅樓四書》跟以往的研究者不同,最基本有三點不同。第一點,我不再把《紅樓夢》作為研究對象,而是作為生命的體認對象,即生命感悟對象。如果作為研 究對象,首先是把它作為客觀對象然後用頭腦進行邏輯分析,這時主客觀是分離的。而作為生命體認對象就不是這樣了,不是用頭腦閱讀,而是用全生命去閱讀,用 我們文學研究所老所長、詩人何其芳的話說,是以心發現心,也就是心心相印,這是主體和客體的融合,和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心靈融合,用我的心靈去發現 她們的心靈。

第二是方法上的不同。我用悟證代替實證和論證。過去的《紅樓夢》研究,考證取得很大成就,胡適、俞平伯、周汝昌等都取得成就。周汝昌先生的《紅樓夢新證》 寫得非常好,我非常喜歡。他九十三歲了,雙目失明,只能靠兒子讀給他聽,在這種情況下,他聽讀了我的部分《紅樓四書》,還寫了首詩鼓勵我,叫《敬贈劉再復 先生》,我看了非常感動。前不久,他聽了我和我女兒的對話,然後他讓他兒子把他的話記下告訴我。說:聽了劉再復先生和他女兒的這番對話(我的對話是《真俗 兩諦的互補結構》)可以說這是兩百多年來對《紅樓夢》的最高認識水平,能聽到這番對話是三生有幸。老先生這麼謙虛,令人感動,當然對我是溢美,是過分誇 獎。

考證屬於實證。另一種方法是論證,從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開始一直都在論證,這次我著意用悟證代替實證和論證。悟證是直覺的方法,禪宗「明心見性」的方 法,不是邏輯的方法。論證是用邏輯分析。我想把《紅樓夢》研究從考古學、考證學、歷史學拉回到哲學、文學。悟證是中國文化的特長,感受文學作品是要靠悟證 而不是靠實證,用這種方法研究《紅樓夢》可發現許多新東西。舉個例子,有一個情節,有一天賈寶玉和林黛玉在床上玩,他們很天真,賈寶玉說:林妹妹,我發現 你身上有股香味,是不是你衣服里藏著什麼東西,讓我看看。林黛玉制止說:寶玉,你別過來,實話告訴你,我身上真有特別的香味,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香 味。過去的研究者提到這裡,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是衣服里的葯香還是身體的體香?要搞清楚就要實證要檢查身體,用悟證則可以悟到這是林黛玉身上靈魂的芳香。 林黛玉是整個大觀園的首席詩人,最有天才的詩人,因此也可以說是林黛玉天才的芳香。這是我的悟證。悟證不可以證明,但也不可以證偽。就像上帝的存在,不可 以證明,也不可以證偽。這就是悟證。是直覺的方法,也可以說是莊子的方法而不是惠施的方法。我們知道,莊子和惠施是朋友,兩個都能當宰相,但是莊子不當, 惠施當。一天兩人在橋上觀魚,莊子說:你看魚很快樂。惠施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很快樂?這實際是兩種思維方式的論辯。莊子的方法是直覺的,惠施的方法 是邏輯的。我用的是莊子的方式,用直覺方式替代邏輯方式。這並非沒有道理。世界上本有兩種不同的基本知識類型,也可以說是兩種不同的真理方式。一種是啟迪 性真理,一種是實在性真理。實在性真理是科學真理,需要邏輯,需要思辨,需要分析。啟迪性真理則沒有邏輯過程與思辨過程。實在性真理可稱作雅典的真理;啟 迪性真理可稱耶魯撒冷的真理,我用的是耶魯撒冷的方式,用悟證代替論證、實證。《紅樓四書》中有六百段悟語,一段五百字左右,都是「明心見性」的直覺之 語。

第三是我的創作態度發生了根本變化。我對《紅樓夢》的閱讀和講述再也沒有任何外在的目的,我寫這些書不是為了評職稱,也不是生命的點綴品,完全是一種生命 的需要,心靈的需求。我有一個年輕的朋友,就像我子弟一樣,在北大讀書時常常到我那裡翻閱我的書,他叫王強,有人可能認識。我們在市場上可買到《王強口 語》,這是他的英語錄音帶。他從美國留學回國後就到北京新東方英語學院當副校長,英文中文都非常好,比我小二十幾歲,我的書請他作序,他有篇序文,談我的 散文,他說劉再復(平時叫我劉叔叔)的講述包括散文和《紅樓夢》很像《一千零一夜》裡面那個波斯宰相的女兒。我們知道那宰相女兒講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為 什麼。因為國王發現皇后跟一個奴隸私通,非常憤怒,決心要報復一切女子,於是每天晚上跟一個女子睡覺,然後第二天就把她殺掉,讓她再沒有機會去跟別的男人 談情說愛,很殘忍。這宰相女兒為了拯救女性姐妹,自告奮勇嫁給國王,嫁後就給國王講故事,每天晚上講一段,講得非常精彩,但沒講完,國王想再聽下去,就不 殺她,第二天繼續講,又沒講完,講了一千零一夜。他說劉再復的講述很像這個宰相的女兒,講述的目的是生命的需求,是活下去的需求,不講就沒有明天,完全沒 有外在的功利目的。這就是我的講述態度,我的寫作態度。

接下去我要講正題了,講「紅樓夢的哲學要點」。

《紅樓夢》是部文學書,怎麼講哲學?我個人興趣廣泛,對文史哲都非常喜歡,我個人追求能夠把學問、思想、文采打通,把文學、歷史、哲學打通, 我覺得在人文創造里,文學代表精神的廣度,歷史代表精神的深度,哲學代表精神的高度,三者如果能結合起來最好。過去談《紅樓夢》,似乎缺少從哲學高度。我 認為文學有三個大要素:第一是心靈,第二是想像力,第三是審美形式。文學批評要考察兩個方面:一個是它的精神內涵,一個是它的審美形式。考察精神內涵就必 須借重哲學高度,《紅樓夢》哲學和通常的哲學不一樣,通常的哲學訴諸邏輯,訴諸概念,《紅樓夢》哲學則訴諸意象,訴諸形象。接下去我談《紅樓夢》五個哲學 要點。

第一個要點是大觀視角。我們知道《紅樓夢》里有一個大觀園,大家都談大觀園,但是沒有人從大觀園這個名詞里抽象出大觀的眼睛,大觀的視角,我把它抽象出來 了。只有具備視角才能稱作哲學。我認為哲學和思想最大的區別是哲學一定要有視角,思想則不一定,我們要求文學作品要有思想性,比如《儒林外史》有思想性, 但不見得有哲學,因為它沒有大視角。但《紅樓夢》有哲學,因為它有視角,我概括為大觀視角。這個大觀視角如果用愛因斯坦的語言來表述,便是宇宙的極境眼 睛,站在宇宙的高處看世界,從宇宙的極境看地球、看人,地球只是一粒塵埃,一個人更是一粒塵埃,所以我們永遠要謙卑。但是我們不必悲觀,因為這粒塵埃跟著 整個宇宙結構在運行,我們可以在運行中創造意義。我讀「六經」後發現,諸經在這一點上是相通的。《金剛經》把人類眼睛分為五種:天眼,佛眼,法眼,慧眼, 肉眼。大觀的眼睛就是天眼。《金剛經》為何了不得,因為它用天眼,即用宇宙的極境眼睛來看世界。裡面有兩句話很重要,「恆河沙數,沙數恆河」。我們一個人 怎麼界定自己的位置?恆河邊上那麼多沙子,我們只是其中的一粒沙子,可是恆河本身在宇宙里有多少呢,沙數恆河。後來讀《莊子》,再次發現這個相通點。莊子 在《秋水》篇里講到,有好幾種眼睛,它用「觀」這一概念,觀便是視角。莊子把觀分為道觀、物觀、俗觀、差觀、功觀、趣觀。也可以說是道眼、物眼、俗眼、差 眼、功眼、趣眼。最重要的是道眼,道眼就是大觀眼睛、大觀視角。《逍遙遊》用道眼看世界,就分清了大知與小知。《紅樓夢》正是用大觀的眼睛看世界,才發現 人生不僅有悲劇性,而且有荒誕性。《好了歌》便是荒誕歌,它說:「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芳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 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人生那麼短,可是人們卻只知追名逐利,追求無窮盡的財富,無窮盡的權力,不知到地球上來一回要什麼, 用大觀眼睛看,這是荒誕的。王國維只講《紅樓夢》的悲劇,我再開掘另一個層面,荒誕劇的層面。為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作點補充。

我們知道王國維五十歲就跳水自殺了,他是我國近代史上一個先知型的天才。他第一個用叔本華哲學觀照《紅樓夢》,做出結論:《紅樓夢》是悲劇的悲劇,是最深 刻的悲劇。這是很了不起的。每個人都是很豐富的,尤其是大名人,不是那麼簡單的。王國維也很豐富複雜,他在政治上確實很保守。近代三個拒絕剪辮子的學者, 都很有才能。一個是王國維,一個是沈曾植,還有一個是辜鴻銘,拒絕剪辮子,確實很保守。後來張勳的辮子軍到北京,王國維確實還和辮子軍勾勾搭搭,可是王國 維的學術眼光、學術方法卻是最先進的,他把德國最先進的哲學康德、尼采都引進了,還引進了叔本華用以解說《紅樓夢》,這給我們很大的啟發,可是他只說《紅 樓夢》是悲劇,沒有說《紅樓夢》也是荒誕劇,《紅樓夢》寫出人生的荒誕。我在台灣東海大學演講的時候特別聲明一下,你們不要覺得我狂妄,給王國維作補充, 他寫《紅樓夢評論》時才二十幾歲,我現在都已六十幾歲了,為什麼就不能補充?大觀視角,這是《紅樓夢》哲學第一要點。

第二個要點是心靈本體。這也是《紅樓夢》的主題,《紅樓夢》的根本。主體、本體是哲學的重大概念,什麼是主體?主體就是人、人類,那麼本體是什麼意思呢? 本體就是根本、根源、最後的實在。最後的實在是什麼?也就是最重要的是什麼?《紅樓夢》告訴我們,最後的實在是心靈,心是最根本的東西,這就叫做心靈本體 論。《紅樓夢》不講政治本體、歷史本體、上帝本體,只講心靈本體。《紅樓夢》是一部大心學,是王陽明大心學之後最偉大的一部心學。當然跟王陽明心學不同, 王陽明心學訴諸思辨,訴諸概念,曹雪芹的心學則訴諸意象,訴諸形象,但都是心學,《紅樓夢》最後的部分(第一百一十七回),有個非常重要的結尾,具有深刻 哲學意味與心學意味的形而上結尾。這非常重要。所以我不否定高鶚的續書,不完全否定。儘管從境界上說,高鶚的後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有很多問題。但也有它 的長處,最重要的是突顯了心靈本體。最後要結束時,賈寶玉快出家了,有天他身上帶的玉丟掉了,他的妻子薛寶釵還有襲人兩個慌張得不得了,到處找。寶玉笑她 們說:「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這是一句話,另一句是:「我已經有了心了,還要那玉何用!」這是驚天動地的宣言。心比所有的物質都重要,也比玉重 要。心才是根本。台灣哲學家牟宗三先生特別欣賞後四十回,恐怕正是因為他感受到其中的心學意味。《紅樓夢》和王陽明的概念性心學不同,它訴諸形象,塑造了 一個主人公賈寶玉,他是心靈的象徵,心靈的載體。賈寶玉這顆赤子之心,可以說是整個人類文學裡面最純最真的心靈,太純太美了。賈寶玉是個富貴嬰兒,他的很 多故事是兒童少年時期發生的,第一次賈寶玉和林黛玉見面時才七、八歲,兩個人好像在談戀愛,其實是童年時期。我把寶玉的心靈稱作嬰兒宇宙,嬰兒宇宙是從英 國物理學家霍金的那裡拿過來的。他有個猜測,說我們這個無邊的宇宙裡面可能派生出一個嬰兒宇宙。我這個嬰兒宇宙概念跟他沒什麼關係,我只是借用他的概念, (吳忠超先生把霍金的一部文集譯為《黑洞與嬰兒宇宙》)賈寶玉的心靈可以說是個嬰兒宇宙。王陽明說「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我一直認為有個外宇宙,就 是我們看到的大自然外宇宙,還有一個內宇宙,即我們的心靈宇宙,那也是無邊的存在。《紅樓夢》塑造的心靈就是嬰兒宇宙。它有好幾個特徵。第一個是這心靈絕 對沒有遮蔽,絕對沒有面具,絕對真。賈寶玉最怕的是什麼東西?大家注意了沒有?有一天他到寧國府,秦可卿帶他去她的卧室睡覺,一進去看到裡面一副對聯:世 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看了以後嚇死了,趕緊跑。因為他很純真很天真的心靈容不得世故的東西,圓滑世故對他來說是最可怕的。他拒絕世故,沒有世 俗人所具有的負面生命機能。他沒有仇恨機能,沒有嫉妒機能,沒有貪婪機能,沒有猜忌機能,甚至沒有算計機能,完全不懂得算計。他對他的兄弟姐妹都很愛,探 春要出嫁,他哭了,受不了。他愛探春這個姐妹,可是對探春發出微詞,唯一的一次微詞。探春管理家庭就要精打細算,這有她的道理,要持家完全不算賬怎麼行。 那些荷葉那些花是可以值一點錢,一朵花一片荷葉都要拿去賣錢,賈寶玉對探春的這種做法很反感。我想到俄國哲學家講過一句話:「上帝是藝術家不是數學家。」 賈寶玉的心靈是基督心靈,不懂算計,不長心機,完全是真心,完全是本心,完全是赤子之心。所以我把賈寶玉界定為準基督,准釋迦牟尼,就是快成基督,快成釋 迦牟尼了。釋迦牟尼出家之前是什麼樣子呢?就是賈寶玉這個樣子,賈寶玉出家後會是什麼樣子?可能就是釋迦牟尼的樣子。把心靈塑造這麼純潔這麼純凈這麼純粹 真是極少見的。

我的一個忘年之交,左翼作家,非常了不起的作家聶紺弩,他去世後把他一生積累的九箱線裝書全都送給我。他被打成胡風分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中因 為罵江青、罵林彪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坐牢。當時坐牢允許他做的一件事就是讀《資本論》,他把《資本論》讀了四遍,有幾千個批條。後來把《資本論》交 給我,臨終前交給我,還有在監牢里寫的字也交給我。出獄後雖是全國政協委員,但身體不好不能去開會,整天皮包骨坐在床角讀寫《紅樓夢》,有天發燒到39度 半,還不肯去醫院,他的太太周穎大姐還有很多朋友叫他去,他絕對不肯。周穎大姐說要去找再復,我過去說:「聶老,你這次一定要進醫院。」他對我說了一句 話,手還抓著床,他說:「再復,我跟你說,只要你們讓我把這篇《賈寶玉論》寫完,你們把我送到哪裡去都可以,由你們處置。」就像春蠶吐絲要把最後一縷絲吐 出來才能死而瞑目。這句話給我很大震撼,所以我一定要把賈寶玉論寫出來。賈寶玉到底是什麼,賈寶玉的優秀之處了不得之處在哪裡?我明白了,了不得之處就是 那顆心靈。賈寶玉除了人性之外身上還有一種神性,所以他不會被世俗的灰塵所污染。他不僅沒有敵人,心目中也沒有壞人。他有一種很獨特的心性是我們很難具備 的,他做人不在乎人家對我怎麼樣,重要的是我怎樣對待他人。他父親把他往死里打,打得血肉橫飛,但他對父親沒有任何怨言。重要的不是父親怎麼打我,重要的 是我怎麼對待父親。還有趙姨娘和她兒子賈環,也就是他的弟弟,兩個老是要加害他,賈環甚至把燭台推過去想要燒壞他的眼睛,他媽媽王夫人很生氣,寶玉立即跟 他媽媽講,你千萬不要去告訴奶奶,就說是我自己弄傷的。重要的不是他人怎麼對待我,而是我怎麼對待他人,這樣的心靈多麼美。《紅樓夢》創造了世界文學前所 未有的最有詩意的心靈,最純正最純潔的心靈。所以我說賈寶玉的眼睛是開天闢地創世紀第一個黎明的嬰兒的眼睛。

第三個要點是中道智慧。

什麼叫中道智慧,我等會兒再說。我先說一點個人狀態以告慰母校,我喜歡曾國藩的一句話:黎明即起。曾國藩怎麼那麼用功?他在統帥三軍和太平天國打仗的時 候,還寫了那麼多日記、書信,他告訴子弟不能睡懶覺,要「黎明即起」。我受其啟發始終堅持這一點,就是黎明就起床。享受黎明不光是爭取一兩個小時時間,主 要是精神狀態。用功讀書。什麼書我都愛讀,儘可能閱讀,儘可能吸收。我讀書後發現地球上最了不得的文化高峰有三座:一是西方哲學,二是大乘智慧,三是我們 中國的先秦經典。這三個絕對是奇峰,絕對是巔峰,了不得,顛簸不破。走遍世界我們會發現人文傳統最發達的是兩處,一個是歐洲人文傳統,一個是中國人文傳 統。中國把大乘佛教中國化以後變成禪宗,接受大乘智慧,中國擁有大乘智慧,更是擁有先秦智慧,孔孟老莊這些先秦經典了不得。這些經典都帶有天地元氣。我的 工作是儘可能把這三座奇峰的血脈打通。後來我發現三座文化高峰有個相通的大智慧,這就是中道智慧。三峰都把中道智慧看成最高境界。中道智慧如果用很通俗的 語言表述,就是不要走極端,不要偏執,就是確認兩極對峙中有一中間地帶。西方哲學最高的水準由康德體現。康德最了不得的地方是提出四大悖論,悖論其實就是 中道。哲學上有三個名詞,一個是矛盾,一個是悖論,一個是二律背反,其實本來是一個意思。毛主席寫《矛盾論》,「矛盾」這一概念比較通俗,再學術一點就是 悖論,更學術化就是康德所說的二律背反。悖論是什麼意思?就是兩個相反的命題都符合充分理由律。比如我講性格組合論,說劉再復很用功是對的,說劉再復很懶 惰也是對的。不同情境下會有不同。我講性格組合論也是講性格運動的悖論。康德很了不起,他說上帝是一種情感,一種信仰,一種心靈。說上帝存在是有道理的, 說上帝不存在也是有道理。這是悖論。說上帝不存在,為什麼對?因為沒有辦法用邏輯用思辨證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它不存在,可是你如果把上帝作為一種情感,作 為一種心靈,它就存在。就像孔夫子所說的「祭神如神在」。我比較相信這種說法,所以我寧可把上帝作為形而上的假設。我的小女兒信基督教,有一次給我抄稿子 看到我說上帝是一種形而上的假設,很生氣,從房間里跑出來說:「爸爸,你說上帝是形而上的假設,不對,他是真實的存在,我現在不給你抄了。」我恰恰覺得兩 個命題都有道理,存在,不存在,都有道理。這是中道。這實際上是很高的一種智慧。而中道智慧本來出自大乘佛教,是大乘佛教的師祖龍樹在他的《中論》中提出 來的。龍樹在印度已被立了廟,他有很多著作,創中觀學說,講中道智慧。

中國的佛教有很多宗,但最重要的有八個宗:天台宗、凈土宗、華嚴宗、三論宗、禪宗、律宗、密宗、唯識宗等,共同崇奉一個師祖就是龍樹,他最著名的著作是 《中論》,這個中道講起來很長,但是最重要的觀念是講俗諦與真諦兩者都各有道理,所謂俗諦就是世俗生活,就是我們要吃飯要衣食住行。我們必須生活,所以世 俗要求是合理的,這叫世間法。但是人生除了衣食住行以外還要創造意義,也就是要從衣食住行中跳出來一下,從世間法里超越出來,回歸本真本然,這叫做真諦。 俗諦與真諦都符合充分理由律,這也是悖論。俗諦是世界原則,真諦是宇宙原則,兩者都有它的道理。我國的先秦經典,也講中道,最直接的是講中庸、中和,但是 中道比中庸還要更高一點,因為中庸有時不得不和稀泥。中道則超越出來,在更高的哲學層面上來看善惡、是非衝突的雙方,用悲憫的眼睛來看衝突的雙方,中國的 陰陽互補、儒道互補實際上也是一種中道。《紅樓夢》很了不得,中道浸透了整個小說文本,一開篇賈雨村談的哲學就是曹雪芹的中道哲學,通過賈雨村說歷史產生 兩極,即大仁與大惡,但是《紅樓夢》所寫的是第三種人性,不是大仁不是大惡而是中性人、中道人,一開始就講這個,浸透《紅樓夢》的哲學是「假作真來真亦 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超越世間的是非、善惡、好壞這樣一些標準,不是說完全不分善惡,而是站在更高的層面上來觀照善惡,對衝突的兩端都給予理解的同情, 這一點只能靠我們自己去感悟。

我在《紅樓四書》裡面講的一句話,有些年輕朋友給我寫信說不太能夠理解。我說《紅樓夢》是一部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好無壞無因無果的藝術大自在。我說它是一 種超越的存在。賈寶玉本身是一個中道的載體,所以他心目中沒有壞人。那個薛蟠,我們會覺得他是壞人,他在《紅樓夢》里是慾望的化身,可是寶玉跟薛蟠可以成 為很好的朋友,可以跟他一起唱和。當時連他的媽媽都罵他很壞,(賈寶玉)他不,他老是替他說話。賈寶玉這個人五毒不傷。「我不入地獄誰來入」對我們來講很 悲壯,但對賈寶玉來說入地獄也沒什麼可怕,很平常,因為他五毒不傷。他什麼人都可以交往。中道帶來不二法門,給禪宗帶來一個最基本的思想源泉就是不二法 門。到了禪宗六祖慧能發展到極端就是不二法門,把定和慧這兩個東西統一了,不二了。體現在《紅樓夢》里不二法門最了不得的就是賈寶玉作為貴族子弟,他不分 貴賤,「身為下賤,心比天高」,晴雯在當時的地位是什麼?是一個女奴隸。可是賈寶玉對她評價那麼高。「芙蓉女兒誄」把一個女奴當作天使來歌頌:「其為質則 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把女奴視為最美最純最高貴的女子。這便是不二法門。我們 講平等,經濟上的平等是不可能的,是永遠的烏托邦。我們講的平等只能是人格的平等與心靈的平等。《紅樓夢》講的就是人格平等與心靈平等。擁有貴族的身份地 位,但可能人格很差,像賈赦、賈蓉、賈璉等,全都髒兮兮的,可是這些女奴,那麼美那麼乾淨,賈寶玉把她們看成天使。賈寶玉有個綽號叫「神瑛侍者」。侍者是 什麼意思呢?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服務員。寶玉就是神瑛、神花、美好女孩子的服務員。晴雯、襲人本來是他的女奴隸,他反過來老要向她們獻殷勤,老要替她 們做事,所以是神瑛侍者。我去年在台灣參加文學高峰會,曾經用這個片語讚揚台灣詩人瘂弦,我覺得他是個神瑛侍者。他本來詩就寫得非常好,可以說是台灣最好 的詩人,後來當《聯合報》副刊主編,每一天都要讀稿,寫幾十封信給年輕作者,培養了很多年輕作家,把最寶貴的生命都消耗在這裡。後來很多作者都成長起來, 變成神瑛了,他就是神瑛侍者。像蔡元培校長,他也是神瑛侍者。好的老師,好的校長,都是神瑛侍者。我們應該當神瑛侍者。賈寶玉完全超勢利,不分尊卑貴賤, 只看心靈,不看門第,這便是不二法門。《紅樓夢》的不二法門用熊十力先生的語言表述叫做「泛不二法門」,泛到天上人間,天人合一,物我同一。賈寶玉常對星 星發獃,痴痴地看著燕子,魚兒,把情推向大自然的萬物萬有,這些都是泛不二法門。佛教的不二法門到最後還打破了人和生物的界限,大慈大悲,所以才有捨身喂 虎的故事。賈寶玉最後也是這樣。佛教的四無量心(慈無量心,悲無量心,舍無量心,喜無量心)這些對賈寶玉來說都是無師自通的。

中道智慧還體現在《紅樓夢》的整體文本里,過去沒人講過《紅樓夢》怎麼看人類,怎麼發現人。從這個角度上說,曹雪芹也很了不起,它看人的整體也是中道的, 這個中道非常了不得。我們知道西方的文藝復興是一次對人的發現的偉大運動,重新發現人,從中世紀的宗教統治裡面走出來,重新肯定人的尊嚴與價值。他們的策 略是復古,回到古希臘,實際上是重新發現人。大家都知道這是發現人的了不起,發現人的卓越、人的優秀,人的偉大。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用人間最美好的語言來 歌頌人,說人是什麼呢?人是宇宙的精英,是萬物的靈長,是學者的辯舌,是軍人的利劍。一切好的辭彙都用來歌頌人。大家都知道西方社會曾經有這樣一次人的發 現,可是常常忘記西方對人還有第二次發現,第二次發現是十八世紀醞釀到十九世紀完成,到叔本華才完成。叔本華髮現人沒有那麼好,發現人的荒誕,人的脆弱, 人的黑暗,人的醜陋。叔本華說有一種魔鬼在人身上,就是人的慾望,這個慾望永遠不能滿足,一個慾望滿足了,新的慾望又來了,永遠在惡性循環,人不是天使, 不能掌握自己,完全被魔鬼所掌握,這便是悲劇之源。這是第二次對人的發現。後來的現代主義思潮,就從這裡開始,兩次人的發現。都是極端的,一個說人好得不 得了,一個說人沒那麼好。《紅樓夢》把握中道。他既把人寫得非常好,就像天使,你看他寫那些女子,林黛玉、薛寶釵、晴雯等,哪一個女子不是美得極致,「女 兒」這兩個字比神還有分量。曹雪芹塑造了一系列詩意生命,詩意的女兒。我跟女兒在對話時說,可用康德的那個公式來形容。康德是「天上星辰,地上的道德 律」,《紅樓夢》則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女兒」,女兒是少女,詩意女子。曹雪芹塑造美的生命登峰造極了。世上少見,除了莎士比亞,無人可比,所以我和李 澤厚先生認為,如果要評一千年誰是最優秀的作家,那就是西方的莎士比亞,東方的曹雪芹,兩家共同的特點都是塑造一個最美的詩意女子系列。《紅樓夢》可以說 是詩意女子詩意生命的輓歌,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呢?他又發現人沒那麼好,人有很多問題的這一面,這一面也寫得非常好。像趙姨娘,像賈赦、賈蓉、薛蟠等 沒落貴族。這一批人,非常臟,非常無恥。但是曹雪芹並沒有把他們寫成魔鬼。他們也有人性的掙扎,不是絕對壞。所以魯迅先生說《紅樓夢》打破了中國小說把好 人寫得絕對好,壞人寫得絕對壞這種格局,把人的豐富性表現出來了。他把西方兩次人的發現都涵蓋在裡面,很了不起。這是我講的第三點,中道智慧。

第四個哲學要點是靈魂悖論。以往的《紅樓夢》研究太意識形態化,老講封建與反封建的鬥爭,認定薛寶釵和賈政代表封建的力量,林黛玉賈寶玉代表自由的力量, 兩種力量不可調和,把薛寶釵跟林黛玉完全對立起來。其實薛寶釵和林黛玉是兩種不同美的類型,對賈寶玉來說,他兩個都愛,怎麼解釋這個問題呢?用哲學上來把 握就是靈魂的悖論。薛寶釵和林黛玉確有衝突,但這是賈寶玉靈魂的悖論,也可以說是曹雪芹靈魂的悖論。賈寶玉是曹雪芹人格的化身。中國文化有兩個大血脈,一 脈是重倫理、重秩序、重教化,這一脈以孔孟為代表為發端,另外一脈則是從老子莊子到禪宗,這一脈是重自然重自由重個體生命,兩脈都有道理。中國文化像一個 大機體,有動脈有靜脈。重秩序重倫理重教化可稱作動脈,另一個是靜脈。

二〇〇六年我到台灣中央大學去客座,在桃源機場的時候校長劉全生問我,你這回講些什麼?我說你們現在講些什麼?他說我們的學生現在整天都在背四書五經。我 說我這回正好可以給你們補充一下,四書五經講的是重倫理重教化重秩序,我可補充一下,這次帶來「我的六經」,講《山海經》、《道德經》、《南華經》、《金 剛經》、《六祖壇經》、《紅樓夢》我的聖經。講重自然重自由重個體,現在你們背的是靜脈,我補充的是動脈,或者你們的是動脈我的是靜脈,這樣就更完整了。 他很高興。確實是這樣,這兩個都有道理,可以互補。薛寶釵是什麼載體?是重教化重倫理的孔孟載體,她投射的是儒家文化,林黛玉相反,投射的是庄禪文化,這 就形成一種悖論,儒家重倫理重教化的文化,化為個體的生命就是薛寶釵,她應該是儒家文化的精彩極品,是儒家文化美的極致。林黛玉屬於庄禪文化,也是精彩極 品。賈寶玉常常在她們兩個人之間彷徨、徘徊,只不過在當時的天平上他更傾向於林黛玉,因為在家庭專制的語境下,也就是重秩序重倫理太沉重的語境下,他更傾 向於林黛玉,就是要強調重自由重個體,寶黛偷看《西廂記》就是這個道理。相反的兩個人物形象所負載的思想都是有道理的。過去講林黛玉是個悲劇,沒想到其實 薛寶釵是更深刻的悲劇,都是悲劇。林黛玉的悲劇我就不用多講了,王國維講的最好。如何造成悲劇?是共同關係的結果,不是哪個蛇蠍之人不是什麼壞蛋把她害死 的,是最愛她的一些人共同關係的結果,是無形中的一種共同犯罪,包括賈母、賈寶玉無形當中進入一種共犯結構,構成無罪之罪,不是法律上的罪是情感上良心上 的罪,王國維很了不起,他揭示了悲劇乃共同關係的結果,但是他只說林黛玉的悲劇,沒有說薛寶釵的悲劇,其實薛的悲劇是更深刻的悲劇。我們注意一下,薛寶釵 吃什麼葯?她吃的是冷香丸。《紅樓夢》把她界定為冷人。

我的《紅樓四書》第三本叫《紅樓人三十種解讀》這是我讀書當中的一個發現,發現《紅樓夢》裡面有一百多種共名,這是曹雪芹的概念,什麼通人啦,什麼冷人 啦,什麼怯人啦,什麼鹵人啦,富貴閑人啦,還有檻外人等等,一共一百多種,我選了三十種最有代表性的共名來解讀,解讀到薛寶釵的時候有兩個概念。最適合於 她的,一個是通人,一個是冷人。外頭有兩個說書的到賈府來,看到薛寶釵,說趕緊躲開,她是個冷人,表面上很冷,而且吃冷香丸,可是薛寶釵的悲劇就在這,她 的內心是熱的,因為內心太熱了才需要吃冷香丸去調節,也就是說她的悲劇是把自己青春的火焰、生命的火焰、情愛的火焰硬用冷香丸把它壓下去,這是更深的悲 劇。別看林黛玉老流眼淚,這說明她的痛苦在不斷地宣洩,而薛寶釵沒地方宣洩,硬是用冷香丸把它壓下去,這實際上是更深的悲劇。曹雪芹把兩種不同類型的悲劇 都寫出來了,他沒有把薛寶釵寫成封建主義的代言人,不是那麼簡單。論證的時候如果用意識形態的語言去套就會產生很大的問題,用一種概念去套豐富的心靈,就 會變成一種假敘述,提出的問題是假問題,不是真問題。過去文學研究所的俞平伯老先生說中國人看《紅樓夢》時說常有擁黛還是擁釵之分,爭論起來往往拳頭相 向,褒此抑彼,勢不兩立,其實兩者恰恰是曹雪芹的靈魂悖論。

《紅樓夢》的第五個哲學要點是澄明之境。我在《紅樓哲學筆記》裡面有一篇論述澄明之境。現在時間已到,不能細講了。我用兩分鐘簡單地說一下,所謂澄明之 境,乃是從無明之地進入有明之境。即從黑暗轉向光明。這是佛家的說法。海德格爾講述澄明之境,其實也是講去掉遮蔽(「去蔽」)走向光明的道理,在他看來, 澄明的瞬間乃是在「無家可歸」的迷惘中突然找到「家」、找到心靈存放之處的瞬間。這於禪宗的去「執」、與中國的天人合一均能相通。《紅樓夢》重新定義鄉 境、止境、幻境、詩境等,都破了「法執」抵達澄明之境。時間已經到了,我今天就講到這裡。

最後我要說,就是這個大禮堂給我一個很深刻的印象,一九六二年老詩人郭沫若到這裡訪 問,當時我們系裡的老師讓我來會場見見郭老,所以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我就坐在底下聽郭老演講,郭老的演講很短,但最後的情景我記住了。郭老高喊:廈門大學 萬歲!所以我今天也要高喊:母校,廈門大學萬歲!

主持人:謝謝劉再復先生,劉再復先生精彩的演講先到這,接下來是講座的互動環節,時間25分鐘。為維護好講座的秩序,請大家提問前先舉手,被選之後再發言。我還要加一句,不要陳述自己的觀點,直接提問題。好了,我們現在開始。

女學生:劉教授,你好。我 是08級外文學院英語系學生,之前我看過您的《紅樓夢悟》,您提到《紅樓夢》里各種轟轟烈烈的死或者悲慘凄美的死,那麼,您認為《紅樓夢》是以死為鏡,然 後更加體現了女子為清,男子為濁這樣的一個世界的真相。剛才您的講述中又談到俗諦和真諦,在現實生活中也遇到很多如此轟轟烈烈的女子,她們往往不被世人所 理解。今天希望劉教授您能夠藉此機會能寄語一下中國當代的知識女性,謝謝。

劉再復:《紅樓夢》書名本身帶著夢,展示的是一場夢。像賈寶玉、林黛玉這種理想人物 在現實生活裡面是很難找到的。現實社會中如果真的有像林黛玉、晴雯這麼美的女子就好了,可惜她們只是夢中人。《紅樓夢》裡面有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夢中人, 哪些人物是賈寶玉的夢中人?鴛鴦、襲人、晴雯她們的夢中人是不是就是賈寶玉?還有秦可卿的夢中人是誰?這些都要悟證,很難實證。在現實生活里,你剛才所說 的知識女性確實很難被理解。「五四」運動一個最重要的成果就是知識女性走向社會,也就是林黛玉、薛寶釵們走向社會,走向社會之後就變成張愛玲了。張愛玲確 實比較幸運,但她的現實人生也很艱辛。現在很多知識女性充滿人生困境。我的大女兒劍梅現在在美國當副教授,我常常嘲笑她,你整天講女權主義、女性主義,整 天講女性解放,最後的結果是三肩挑,她現在叫苦,說三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說,爸爸,現在三座大山壓在我身上,一座是教學,一座是研究,還有兩個孩 子是兩個歷史人質。這是人生的困境人性的困境。現代知識女性充滿困境,負擔非常重,所以對現代知識女性我們要加倍尊重。我在文學研究所當所長的時候,全所 二十五個學術委員竟然找不到一個女性的學術委員。我當時思想比較開放,想找一個,找來找去還是找不到。外國文學研究所倒是找到兩個,一個是錢鍾書先生的夫 人楊絳,還有一個朱虹。文學所一個也沒找到,為什麼呢?她們的負擔太重了,肩上的擔子太重了。曹雪芹把女子理想化。但世俗層面跟夢的層面很不同,總的來 說,我們對現代女性的艱難困境特別對她們的奮鬥精神要格外尊重。

主持人:下一個問題,那位男同學

男學生:劉教授,你好。我想問一個問題,就是在網上看到廣電局禁止去翻拍四大名著,我不知道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如果有這個問題我想問就是說對這種行政力量去干預傳媒的做法你有什麼看法?再一個就是大眾傳媒在傳播古典文化當中應該扮演什麼角色?

劉再復:具體的情況我不太了解,四大名著都已經拍成電視連續劇了。《紅樓夢》已經拍 了兩次了,第一次拍的《紅樓夢》電視劇我看了,總得印象很好,只是結尾不太好。《紅樓夢》小說文本的結尾是形而上的結尾,而電視連續劇變成形而下的結尾。 第二次拍的《紅樓夢》電視劇,整體水平或者說整體美感似乎不如第一次。四大名著搬上舞台,把它電影化,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問題是我們要怎麼拍?我一直有個 看法,不要籠統講四大名著,我一直把它分開。我把《紅樓夢》和《西遊記》看成是中國的原形文化,把《三國演義》、《水滸傳》看成是偽形文化,這是德國思想 家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裡面的概念。所謂偽形文化就是原形文化的變形,比如說原形文化《山海經》中的英雄都是建設性的英雄,救人的英雄,為人類造福為 我們民族造福的英雄。到了《水滸傳》、《三國演義》,英雄就變成殺人的英雄、破壞性的英雄,變質了。《紅樓夢》一開篇就連接上《山海經》,體現我國的原形 文化。賈寶玉的心靈那麼美,完全是本心,完全是真心,可是《三國演義》卻處處是機心,《水滸傳》則處處是凶心,所以我要寫《雙典批判》,「雙典」就是兩部 文學經典《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我對它是進行文化批判,不是進行文學批評,因為從審美形式著眼,它們都是很了不起的作品,很傑出的作品,《水滸傳》把 一百零八個英雄寫成一百零八種性格,光這條文學價值就非常高,可是從文化意識上看,雙典的價值觀有問題。《三國演義》的義氣變質,智慧變質,美變質,歷史 變質。我把原形文化跟偽形文化分開。電影電視劇對人的心靈影響更大,更要注意。這兩部作品危害世道人心甚巨,對它的暴力,對它的機心,對它的手段,要特別 警惕。怎麼拍,我不懂,我只希望對四部名著要有所分別,好了。

主持人:還有一點時間,還有同學提問嗎?

男同學:劉教授,你好。你剛才說到《山海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也是你的一位好友,諾貝爾獎獲得者professor高行健曾經說過的一個問題,人在夢與醉之間能更明白文學的意義,你對此是怎麼看的?

劉再復:在夢裡是吧?

主持人:夢與醉

男同學:你能否告訴我們一下他最近的行程。

劉再復:高行健一直認定,文學是最自由的領域,但在現實社會領域,在道德領域,在宗 教領域,在政治領域,都沒有充分的自由,只有在文學裡面可以得到充分自由。文學超越現實,夢和醉實際上都是在超越現實。文學藝術讓人類在瞬間中贏得對自由 的體驗,高行健的自由觀講兩點:一是自由只存在於純粹精神領域;二是自己要意識到自由,覺悟到自由才有自由,也就是說,「我覺悟,故我自由」。他認定自由 在自己身上,不在他人的手中,自由不是他給而是自給。人可以通過精神價值創造現實自由。說是禪宗拯救了他,因為禪宗是一個自救的真理。西方的基督講的是救 世的真理,但東方的基督慧能講的是自救的真理。

最近的行程我可以說一下。他現在正在西班牙辦畫展,下個月我們兩個將一起到韓國去訪 問,韓國有好幾個會,一個是高行健的國際討論會,我準備了一篇文章叫做《高行健思想綱要》,把他提供給世界的新思想概括一下。韓國有個古老的大學叫檀國大 學,聘請我們兩個當碩座教授,相當於講座教授。所以我們兩個要一起到首爾。

高行健現在的作品已經翻譯成三十七種文字,他至少有一條功勞,就是把方塊字傳播得更 遠。他得諾貝爾獎是我們母親語言的勝利,是倉頡造字的勝利,是方塊字的勝利。我們的祖國早晚會理解他。他把諾貝爾獎章的正章留下來了,另外還有兩個副章, 一個送給法國,一個送給我,等到祖國充分理解他的時候,我會把我這個獎章交給歷史博物館,這畢竟是我國當代文學重要的一頁,當然,理解高行健需要有一個過 程,不能急。

高行健太用功了,前幾年他大病一場,二〇〇五年和他見面時,他告訴我說他和死神剛剛 擦肩而過,所以現在他什麼都不能吃,只能吃素菜,油也特別,飯也特別,我到巴黎去看他的時候,我們吃肉他吃白飯,回美國後我跟李澤厚說行健吃這個東西,澤 厚兄說,我如果像他這樣什麼都不能吃,那我就自殺。

主持人: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那邊好像沒人提問。

男學生:劉教授我想問一下 針對剛才講座的內容,你剛說的中道是一種無善無惡,而且你又說第二點是心靈的本體,你從中道角度來看,賈寶玉種種事情不是說他無惡這一方面,是說他不侵, 五毒不侵。但是,如何去理解他無善的一面,到底在你心中賈寶玉是一種一心向善的神性呢,還是屬於無善無惡?我理解是一種渾沌狀態,如果是後者的話您怎麼去 描述這種心靈在這種中道的環境下,謝謝。

劉再復:我說的無善無惡是指超越道德境界而站在更高的境界去看善惡。馮友蘭先生把哲 學境界分成四級。第一是自然境界,接近動物。第二是功利境界,接下去是道德境界,更高是天地境界。我的意思是說《紅樓夢》已抵達天地境界,中道屬於天地境 界。站在天地境界來看道德看善惡,便是超越善惡。這不是說世俗社會裡面沒有善惡,而是說從更高的天地境界來看,對善惡衝突的對方都投以悲憫的目光。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有一個很大貢獻是講中國文學有兩大境界,一個是《桃花扇》境界,一個是《紅樓夢》境界,《桃花扇》境界他用三個詞來表述:政治的、歷史 的、國民的,《紅樓夢》的境界則是宇宙的、哲學的、文學的,宇宙境界便是天地境界。我說的無是無非、無善無惡,就是超越了道德境界而進入更高的天地境界, 審美境界,即王國維所說的宇宙境界。

主持人:請學生給學長獻花。

尊敬的各位來賓,老師們,同學們。慶祝廈門大學建校九十周年「走近大師」系列講座劉再復先生的演講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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