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銷青年的自救樣本:逃離「蝶貝蕾」
身陷傳銷組織「蝶貝蕾」的20歲男青年「賈寶玉」,曾嘗試過諸多方法逃脫,歷經失敗,最終成功。
口述:賈寶玉(化名)
整理:蘇惟楚
2016年,我20歲,在河北廊坊「蝶貝蕾」傳銷組織陷了一個半月——期間反抗過,假意順從過,見過別人挨打,自己也挨過打。最後,我總算逃了出來。
印象里最深刻的是第一次不聽話。「領導」問我:「你知道男人怎麼生孩子嗎?」 他說的是裡面的一種刑罰,我親眼目睹過。在一個房間里,一個男人被綁了起來,他們用鉗子在他的大腿上撕下了一條肉,看過之後,我立刻不敢反抗了。這個男人是個廣西人,準備開一家飯店,地址都選好了,被朋友以旅遊的名義騙來了這裡。
「他們更喜歡約在下午見面」
我家是河南農村的,高中沒讀,就出來打工了。中間闖蕩了幾年,我做過酒店幫廚,也打過零工,一直覺得自己見過不少世面。
去年6月,我從廣州前往北京尋找工作機會,一個同村的發小打來電話,說他在廊坊工作得不錯,讓我過去玩。
我沒有任何戒備。我們一起長大,每隔十幾天便會通話一次,我自以為十分了解他。不久,我便坐上了前往廊坊的火車。
我們約定下午在廊坊廣陽區萬達廣場碰面 ——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在廊坊的傳銷組織慣常與受騙者約見的地點。
在廣場上等了一個多小時,朋友也沒出現,我很生氣地打電話說「要走了」,他才帶著一男一女現了身。
他們挑選的會面時間非常有講究,一般安排在下午。這樣,一旦找機會拖到晚上時,他們便能借著安排住宿的由頭將受騙者帶去另一個地方控制起來。
陪同我朋友出現的角色也十分關鍵。女生長得很漂亮,吃飯時一直坐我旁邊,不停跟我說話。另外一個男人極善言辭,一直在講見聞趣事,逗我開心,分散注意力。期間,時不時會有人起身出去打電話。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在跟傳銷組織的小頭目彙報情況。
飯後,朋友帶我去了住處,車徑直往偏僻的地方駛去。我起了疑心,問朋友「怎麼工作地方那麼遠」? 他用「市裡工作不好找」搪塞了過去。
後來我才明白,從對我發出邀約起,他們就根據朋友提供的我完整的個人信息,制定了一套策略。
到了朋友安排的賓館,一進房間我就被控制住了。他們先沒收的就是手機,其後,我的電腦、錢包也都被拿走了。
在他們拿走我手機的那一刻,我曾試圖奪門而出,卻被制服,我不停掙扎、喊「救命」,大廳里不少人目睹了這情景,但無人理會。除了挨了頓打,我什麼也沒得到。
到了晚上,我被架上一輛麵包車。車輛行駛到一片野地里,周圍都是玉米田,只有一幢屋子孤零零地立在中間,附近最近的村莊離這裡也都有半個小時的路程。
這裡的住宿環境非常惡劣,第一天進去我就被嚇壞了。十幾個男人擠在一個十幾平米的小房間里,地上鋪了一層硬紙板,大家睡在同一塊紙板上。房間近乎密封,只留一個通風口,其他的地方都用鐵皮或者鐵絲焊死。天氣炎熱潮濕,很多人得了皮膚病,身上起疹子,抓破了就會流黃水,其他人只要沾到就會被傳染。不到兩個星期我就被感染了,出來後花了大半年才治好。
「對『領導』要絕對服從」
從進去的第二天起,每天早晨6點,我都被要求起來上課。起初,他們介紹這是一個國家的考察項目,是讓我改變命運的一次機會。
通過「學習」,我了解到,這個組織叫做「蝶貝蕾」,他們號稱售賣的是化妝品,但我始終沒有見過任何貨物。一套產品是2900元,他們宣稱只要售賣出一套產品,一年半之後就會成為「代理商」,這是一個很高的級別。他們說,一年後我至少能拿到五百甚至一千多萬。到了這個級別,成員只用收錢,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在這裡我要特別介紹一下裡面的組織架構:一個小組織稱之為「家」,一個「家」里大概十幾、二十多個人;剛進去的新成員被稱為帥哥、美女,交錢買一套產品後,無論男女都被稱呼為「老闆」;其後是「扛家的」、「領導」、「大領導」、「代理商」。在裡面我們是不能互稱姓名的。
早晨上完課,大家8點開始吃早飯。每人分到一小碗麵糊,跟白開水差不多,喝完更餓了。中午吃麵條,一捆跟成年人胳膊粗細的麵條被下進鍋里,二十來個人分,沒有蔬菜。
「家」里有很多規矩,比如吃飯的時候,大家必須講這個行業的好處,不講的話,飯後就會被罰做俯卧撐這類消耗體力的運動。因為吃不飽,被罰的人基本很難完成要求,就會挨打。
此外,這裡有叫「樹立』領導』權威」的課程。「領導」把碗放下,你也得把碗放下,而且必須整齊,不然就會挨打。下屬見了「領導」要主動握手,說「『領導』辛苦了」,還要主動幫」領導「遞鞋子、刷鞋子、洗衣服,這些活兒要主動搶著做。
「三個人按住我 生生把腿上的爛肉刮掉」
剛去的時候,我不小心劃破了腿。傷口一直不見好,就算塗了葯依然潰爛。當時我還暗自高興,認為病得再重一點就會被送去醫院,就會有逃跑的機會。但事實上,我太天真了。到了最嚴重的時候,我已經無法站立。大領導帶著三個人把我按住,沒有任何麻醉或者止疼措施,用剪刀生生把我腿上的爛肉刮掉,撒了一把藥粉。我當時疼得幾乎暈厥過去,傷口大概過了十來天才好。
期間,我一直沒有放棄逃跑的念頭。在」家「的時候,隔一段時間我會有跟親友通話的機會,以確保他們不會起疑心。但通話是被密切監視的,我們不準告知親友自己所在的地方和真實處境。通話期間,一個人拿著手機,另一個人的手就放在你臉旁,一旦對話有疑點他就會捂住你的嘴。
我在電話里故意設了很多陷阱,但遺憾的是親友都能沒聽出來。有一次,我問媽媽:「奶奶身體還好吧」——實際上,老人已經去世了。但媽媽沒有領會我的意圖,反問一句:「你奶奶不是早就去世了嗎?」幸好這句話說得聲音小,沒有被他們聽見。但我被嚇出了一身汗。
我每天一邊思考著如何求救,一邊按照他們的要求好好上課。他們對我的「洗腦」一點都沒成功,這些內容我打心眼裡不相信,但為了過得好一些,我仍然強迫自己背下來,有些內容我現在還能記得。
除了上課外,每天都會有「大領導」來考核,抽背授課內容,不通過的人就會挨打。後來我終於通過了考核,但這並沒有任何意義。只要一天不交錢買產品,就得挨一天的辱罵。
每天都會有人來讓我買產品。雖然有一些積蓄,但起初我並不想屈從他們。我一直堅持說自己沒有錢,給他們看了一張銀行空卡。他們便用1000的低價賣了我4200元的新電腦。
他們又逼迫我給通訊錄里的親友打電話借錢。我刻意選擇那些比較疏遠的朋友,但還是有人好心會借錢。但我始終湊不齊2900元。
這時候我想到了叔叔。他在西北做生意,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我存的是他的姓名而不是稱呼,於是我騙那些人「這是朋友」。打通電話之後,我故意直呼叔叔的姓名,他覺出了不對勁,沒有戳穿我,反而附和我。我告訴他,我在「廊坊上班」,旁邊這些人聽到這兒非常緊張,拽了我一下。我故作輕鬆地說:「我現在手裡沒錢了,你給我打一些過來。」 他答應立刻就給我打錢。趁著那些人沒那麼警惕的時候,我大喊了一聲「我在廊坊,快來救我」,但「救」字還沒出口,電話就被掛斷了。
這件事在我家傳得很快。在給我打錢之後,我的叔叔、父母在幾個地方都報了警,但很長一段時間仍然沒有我的消息。
「和』扛家『搞好關係 找機會拿到了他的手機」
湊夠錢買了產品之後,我成為了「老闆」,但仍然沒有獲得自由。我意識到自己始終無法擺脫這個組織,開始想別的辦法自救。
我嘗試去博得「領導」的信任,每天積極學習,告訴他我想長期在這裡掙錢,掙大錢。我還主動要求去教新人,甚至花了一萬多買了更昂貴的產品以示自己的態度。但因為我最初反抗太激烈,他們始終對我有懷疑。
顯然,通過「好好學習」,找到機會逃走的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我仍然不死心,想辦法跟「扛家」搞好關係。
這個人是東北的,在裡面陷了一年半。他身上沒什麼錢,但能自由出入,而我身上偷偷留了錢,卻沒有自由。因為吃不飽飯,所以我每次出錢讓他去買吃的,他回來後便分給我一小部分。
差不多持續了七八天,我們的關係好了很多。後來我注意到,他在網上以「招聘」的名義一直騙不來人,我就跟他說:「我以前常常在網上找工作,很有經驗,可以幫你」,他接受了我的幫忙,但不讓我碰手機。
又過了一陣,他的警惕越來越低,把他的手機給我,讓我直接幫忙騙人。試探了兩天後,發現沒人留意我的舉動,我偷偷登錄了自己的微信,給叔叔發了個定位。後來我叔叔和舅舅就是憑著這個定位,來附近報了警。
在我叔叔和舅舅報警出來之後,一個地頭蛇迎上前問是不是找人。我舅舅答說「是」,於是地頭蛇拿出手機給他們看照片,大概翻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看到了我的照片。地頭蛇開價兩萬多,說保證把人弄出來。他們還價到1萬5。當場交易之後,地頭蛇打來電話,我就被拖上了汽車。
在這一個半月里,我一個1米8的男生,從120多斤瘦到了90多斤,經歷了地獄一般的生活。因為不想成員之間交往過深,他們不斷給成員換地方,不到兩個月,我輾轉了5個「家」,見到了很多面孔,其中以年輕人居多,還有不少大學生。有人被洗腦得很成功,也有人激烈地反抗。
有一個叫做黃小梅的廣西女生,大學畢業,很漂亮,被騙了進去。在那之前,她給父母發了定位,但家人始終沒能找到她。後來有一天,她割腕了,我看著血流了她一胳膊,看著她被人拖了出去。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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