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 | 余光中走了,從此他的世界裡再無鄉愁

《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1966年,余光中寫下《當我死時》,他深情地呼喊: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今天,噩耗傳來。

2017年12月14日,詩人余光中在台灣高雄醫院過世,享年90歲。「鄉愁詩人」走了,不是躺在「黃河長江之邊」,而是在淺淺的海峽另一端。

「鄉愁詩人」的愁在哪?

很多人對余光中的印象源於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創作的《鄉愁》。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小小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墓,一灣淺淺的海峽。創作《鄉愁》時,余光中剛過不惑之年,但他的鄉愁早已貫穿整個人生,整個詩文創作生涯。

余光中手書《鄉愁》

余光中曾把自己的生命劃分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舊大陸是祖國,新大陸是異國,島嶼則是台灣。他21歲第一次離開舊大陸去島嶼,30歲第一次離開島嶼去美國求學。第一次離開,思念的是台灣,後來,思念的是祖國,再往後,變成對中國文化——漢魂唐魄的無限眷戀。年輕時,余光中因為對外國文化的嚮往而選擇主修外文,又屢次去往美國留學和講學。美國文學與文化對他影響愈深,鄉愁也像魔豆般在心底滋長。他日思夜念的故鄉,是再回不去的故土,深邃的中國文化,已逝的美好,精神的棲所。

余光中一生漂泊,從江南到四川,從大陸到台灣,求學於美國,任教於香港,最終落腳於台灣高雄的西子灣畔,多年來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藝術的熏陶研習,讓他在中西文學界享有盛譽,往返於兩岸多國,卻依然從未有過「歸屬感」。他詩文的主題,多離不開「離鄉」「鄉愁」「孤獨」「死亡」,讀他的詩,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入骨的蒼涼與頑強。

金陵子弟江湖客

「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見風箏,看到的是轟炸機」。戰火中一路逃難的童年,是「鄉愁」萌發的最初土壤。

余光中生於南京,9歲因戰亂而逃離故鄉,母親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擔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後來又輾轉避難於重慶。

余光中舊照

在巴山蜀水深處,余光中度過了中學時代。當時的四川戰火籠罩,交通封鎖,反倒是海的那邊,遙不可及,自由遼闊,充滿魅力。十幾歲的余光中一心嚮往的是逃離這個閉塞落後之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是為了這個夙願,余光中在考大學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外文系,他覺得這是自己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徑。同時考取金陵大學與北京大學外文系的余光中,因為母親的挽留,選擇留在南京。1947年,就讀金陵大學外文系。原以為可以就此駐足故鄉,卻沒料到迎來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又是因為戰爭,余光中輾轉南下,直至定居台灣。

闊別大陸40餘年 《鄉愁》被廣為傳誦

幾次逃亡,數次離鄉,一如他自己稱作的「蒲公英的歲月」。詩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獨,余光中一人佔盡。他孤獨著自己的孤獨,貫穿時空,延展開來,卻在當代無處落腳。他一生思考著生命的始終,明知宿命般的結局,卻依然要與永恆拔河。1966年,不到四十歲的余光中寫了《當我死時》。詩中,他想到生命的終結是返鄉,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當年的故土,「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1971年,20多年沒有回過大陸的余光中思鄉情切,在台北廈門街的舊居里寫下《鄉愁》。一首《鄉愁》,傳誦至今,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40多年來,這首詩在海內外華人間被廣為傳誦。余光中近年出現在公眾視野里時,屢屢被問及他的鄉愁。

余光中舊照

1992年,余光中首次應邀回大陸。雖然不是小時候的故鄉,但他看到的北京的衚衕、故宮和梁啟超故居,還是十分親切。他真正回到故鄉是在2000年,當時余光中第一次回到闊別多年的母校南京大學,感慨萬千。

余光中說:「雖然出生之地已到處高樓大廈,但也不乏依然故我的江南人家,以及庭院里生長著的一株株桂樹枝葉茂密,它讓我聞到了小時候的桂花香味,只是再也尋覓不到兒時捉迷藏的小夥伴了。」

20餘年來,余光中回大陸60餘次。到了山東、湖南、湖北等很多「小時候都沒去過的地方」,寫了許多關於返鄉的詩。他說,大陸變了,人口多了,道路也順了;故鄉的菜、方言還保留,可是有些自然環境已經改變。

明知生之寂寞,卻要去守夜之孤獨

余光中說自己一直在和永恆拔河。「拔河」是余光中頻繁使用的意象,除了世人熟知的那首《與永恆拔河》,還有《水草拔河》:「晝夜是漣漪,歲月是洪波/是誰,明知我不能停留/日日夜夜,卻叫我上岸去「。即便明知時間不可逆,最終是輸家,依然還是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對峙下去。「滔滔的水聲里/只有我,企圖用一根水草/從上游到下游/從源頭到海口/與茫茫的逝水啊拔河」。生命終將逝去,時間在圍剿生命,人在時間的長河無處可逃,無路可退,一切都將指向一個終點,而詩人還有,也只有一根「水草」——救命稻草也好,幻象毒株也罷,是他僅有且不放手的武器。面對人生之「不可抗力」,繳械投降的人太多,孑然獨守,懂得享受的,是背水一戰的樂趣。

余光中舊照

《守夜人》是余光中首次在大陸出版的自選自譯詩集, 1992年首版於台灣,收詩65首;2004年,新收17首詩,於台灣再出新版,序言中寫道「詩興不絕則青春不逝,並使人有不朽的幻覺」;而今在大陸首次推出的《守夜人》,距離首版已是24年之後,頗多增刪琢磨,89歲高齡,對待詩文一如初見,還在字斟句酌著每一個音節,一個符號。以他自己的話來說,「再過十二年我就一百歲了,但我對做人瑞並不熱衷。所以這是最新的也是最後的《守夜人》了。」

這是余光中的糾結與堅守,知命與不甘。詩集里借《九命貓》之口說,「我的敵人是夜,不是任一隻鼠/一種要染黑一切的企圖」,夜之黑,如同死亡,如同絕望,如同我們心底潛伏的罪與惡,人類永恆的心魔。人類自古害怕黑暗,上帝賜予人類光明,科學使得光在黑暗中有了可能。可我們心中的黑暗,永遠無法被全部照亮,死亡帶來的黑暗,更非人類可以逃遁。余光中的眼,不是用來尋找黑暗中的光明,知時間不可逆,生命規則不可違背,他也寧願去獨守這黑夜,「最後的守夜人守最後一盞燈/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做夢,我沒有空/更沒有酣睡的權利」。

右手寫詩,左手寫文

對於余光中的文學成就,他曾經的追隨者,也是決裂者的《台灣文學史》作者陳芳明曾這樣評價: 「以詩為經,以文為緯,縱橫半世紀以上的藝術生產,斐然可觀;那已不是屬於一位作者的畢生成就,也應屬於台灣文壇創造力的重要指標。從舊世紀到新世紀,從揚眉少年到慈眉老年,由於他同時經營兩種文體,任何一個時段都從未出現歉收的跡象。」

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

梁實秋曾評說:「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

評論家張瑞芬曾說:「談到台灣現代主義時期的散文,余光中和他的《逍遙遊》諸作最被推為代表。」顯見余光中散文在上世紀60年代現代主義盛行時期的重要性。

在新詩領域,余光中是藝術至上的擁護者;而在散文中,他認為,通過教育的普及,在大眾化的基礎上,文學是有機會兼顧藝術化的。他將五四運動以來的散文,以口語入文的散文和大眾化划上等號,而稱藝術化的散文為現代散文,意味著這類散文兼具現代人的生活內涵和創作形式上的現代手法。

余光中也一次次地捲入台灣文壇與交鋒,這也就構成了台灣文學史的一部分。1970年代,台灣發生了鄉土文學論戰。這表面上是一場有關文學問題的論爭,其實它是由文學擴及政治、經濟、思想各種層面的反主流文化與主流文化的對決,是現代詩論戰的延續。它是台灣當代文學史上規模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場論戰。余光中在此次論戰中寫的一篇文章《狼來了》,被指給鄉土文學作家扣「左派」帽子,為當時在國民黨統治下的一些鄉土文學作家帶來生存危機,從而引發了徐復觀、陳鼓應以及李敖等眾多文人與他的論辯。這些爭論,直到今天亦未完全和解。

文章來源:根據江蘇文藝出版社,文/賽非、中新網、中青網、澎湃新聞等以往報道進行整理,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小編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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