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論制度選擇與國民改造
06-15
美國革命沒有留下類似紀錄,如有之,革命前僅一本『常識』(1776年),革命中僅一本『聯邦黨人文集』(1787-1788年),卻都不是文學,或革命文學。前者僅為應急,由一個外人來挑破殖民地與母邦之關係已名存實亡,說服當地人正視現實,敢於獨立;後者是拉票,多局限在制度比較、政治程序上立論,說服百姓投票通過1787年憲法。兩本小冊子,反映美國革命之"歷史性局限"向縱深發展――越來越自覺地限制在政治本身,不擴及政治之外的其他領域。尤其是後一本小冊子,在那樣重大的歷史關頭,卻不向文化深處挖,更沒有就此延伸入新"政教合一"之聖地:如"改造國民性"、如"倫理覺悟方是吾人文化之最後覺悟"、如 "文化革命才能最終保障政治革命"。是否十八世紀北美民眾覺悟已高,不必改造?當然不是。當日民眾之愚昧,一點也不亞於此後兩個世紀以法國革命領銜的另外幾場大革命。美國也有文學,但文學史開竅晚,殖民時代所謂文學多半是私人通信作品,略輸文采;美國也有文人,但沒有凸起一個文人階層,稍遜風騷;美國也有觀念活動,但沒有文學踢馬刺,馬歸馬,刺歸刺,只識彎弓射大雕――政治只是政治本身,政治權力的頑症,只能依靠權力分立與權力平衡來駕馭。這些缺陷,都可看作是美國歷史的乏味,乏味處卻耐人尋味。美國革命說穿了,"卑之無甚高論",只是一個單調直面,直面其政治制度的改革與創新。這樣的政治當然有失敗記錄,還有撤爛污的時候,如19世紀與20世紀兩個世紀末選出的那幾個總統,可謂一塌糊塗,乏善可乘。但是這樣的政治有一點好:政治與社會領域其它領域有一條隔離帶,大失敗與撤爛污,只是政治本身失調,不至於蔓延為其它領域的大動蕩。無怪後人羅隆基有言:最好的政治是政治行政化,行政技術化,換言之,政治應該走下行線,而不能走上行線,不能期政治以道德至善,更不能授政治以建立至善王國之特權。同樣是1787年憲法的制定者,此前也有1781年邦聯條例的失敗,人謀不臧,呈癱瘓之勢,此時之北美,如果按照法國革命的邏輯以及中國讀者習慣的思路,很容易往政治之外想,把一場政治失敗從參與者人謀不臧擴展為全民族抽象的文化責任。從1781失敗至1787年改制,華盛頓們確實是有足夠多的理由,將邦聯制癱瘓歸咎為一場文化失敗或國民之劣根性:如各州"只知地方自保,不顧全局利益";民眾"只知私利不知公意";民軍之挫敗"是因為拖著王權思想之小辮與英王作戰",等等。但從北美人的實證眼光看去,政治更多的是與利益選擇相關,而不是與文化觀念相關;從邦聯到聯邦,是制度選擇的失敗,就在制度選擇這一層面推倒重來,只能"就事論事",不能深挖"文化老根",將制度選擇擴展為文化論爭,把少數人之責任推卸為全民族之國民性。1787年北美之令人沮喪,是有一點象法國的1793,也有理由走向一場深挖"人性劣根"、"道德革新"、"國民改造"的文化戰爭,而法國果然就這樣發生,從政治革命走向社會革命,再從社會革命走向"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但在北美費城,面臨差不多的政治危機,那55個人卻拉起了窗帘,低聲進行一場制度層面幾乎是技術性格的討價還價。在那裡,是律師而不是文人,是實業家而不是作家,是來談判而不是決鬥。人類歷史上第一部成文憲法,一旦成文,則交公眾投票。至於公眾,400萬人中有投票權者,也不過是一群"農眾",在傳閱『常識』之前,至多只讀過一本『聖經』。大選之日之所以放在秋天11月第一個星期二,是在等這群農業人口在那個月里先把一年莊稼收割完畢,臨出發前的星期日上午還要進一次教堂,下午上路,第三天才能步行或騎馬走到距離最近的一個投票地點。看不懂選票者,還要允許他們以玉米粒而代之。如此村夫愚頑,更兼宗教愚昧,居然形成慣例,從農業社會至工業社會,再從工業社會至今日所謂後現代,社會形態兩次變遷,總統歷經四十三屆,而大選之日不敢變。放在中國,豈不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末庄中人"?不是阿Q,也是趙老太爺。當有蕭澗秋自北大來,先打倒趙老太爺(華盛頓),再啟蒙阿Q(謝斯起義),特別是要通過讀"新小說"而改造"國民性",阿Q文化覺醒,才可放心讓其投票,否則就可能被"柿油黨"(漢密爾頓)誤導。而北美則不然,是政治,不是文化,是邏輯,不是哲學,是技藝,不是詩藝,是匠人,不是哲人,是制度制約人性弱點,而不是以道德至善強行改造人性。倘有新傳統文學青年出,當掩鼻而走:二百年前一部鄉村憲法,間雜玉米粒,一股乾草氣,至今不思改版,有何"文化深度"可言?如有之,一"末庄文化"耳!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選擇什麼樣的男人就有什麼樣的生活
※這一天,他選擇離開,留下最後的叮囑……
※大城小床,小城大床,你會選擇哪一個?
※選擇高效溝通方式,杜絕自欺欺人
※23歲戀愛太早,27歲結婚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