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恩師梅曰強先生
說起揚州,人們多半會想到瘦西湖、大明寺和平山堂。不過,這座名城於我而言,印象最深、最難忘懷的倒不是這些耳熟能詳、赫赫有名的景觀,而是一條極不起眼的市井小巷。因為那裡曾經居住著一位老人,貌似普通卻並不平凡,他就是我學習古琴的啓蒙恩師——梅曰強先生。
第一次遇見梅老,是在九華後山的雙溪禪寺,應住持法師邀請,先生攜一弟子前來傳授古琴。先生乃廣陵大家,聽其操縵,心中想到的只有一句話: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梅老指下彈奏演繹出的聲聲琴曲,漸漸喚醒了在我心底埋葬已久的一個舊夢,隨著那一個個高古空靈、蘊藉渾厚的音符,它開始慢慢復甦……
我與古琴結緣,說來十分偶然。出家前,生性內向,不喜交遊,已可算是極標準的「宅男」了,除了書籍和音樂,我幾乎沒有什麽嗜好。別人都以為我太過老土和落伍,跟不上時代的腳步,我也覺得自己頗有守舊懷古的傾向,似乎生錯了年代,與整個潮流總是格格不入。記得那是一個秋雨微涼的傍晚,我逛了幾家書店出來,走在落葉飄舞的梧桐樹下,若是沒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閃爍不停的霓虹,我真的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不知不覺間步入了秋雨梧桐的詩詞年代。就在那個時候,隱約傳來一個聲音,時遠時近、若有若無,在充滿了喧囂和躁動的街頭,劃破時空,宛如一個斯文儒雅、端莊持重的古代書生,不幸淪落在一群披頭散髮、玩世不恭的現代嬉皮之間,顯得極不協調,其落落寡合、鬱鬱不歡,可想而知。迫不及待地循著樂音找去,終於在一家門面不大的音像店裡發現了她——古琴!之前,我並不知道世間竟還有如此美妙的音樂,我也不清楚,向來只推銷靡靡之音的小店,今天怎麼會播放這樣令人癡絕的仙樂。彷彿,所有的準備都只爲了這一場邂逅,所有的等待都只爲了這一刻感動。從此,一聞傾心,緣定終生。當時我買到的是一盒名叫「國風」的磁帶,是曾成偉先生彈奏的。我那時對古琴幾乎一無所知,之所以喜愛,可以說完全是跟著感覺走。我捧著那盒磁帶回到家裡,如獲至寶,百聽不厭,「平沙落雁」、「孤館遇神」、「醉漁唱晚」……透過恬靜清雅、沖淡平和的樂音,那靜穆深遠、幽微玄妙的意境,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任憑歲月淘洗,總是難以磨滅。我覺得,古琴和我的生命之間似有某種密不可分的東西,不然每次聽見它,我何以竟如此感動,有時甚至會莫名其妙地落淚?於是我發願:以後只要有機會,我一定要學彈古琴。然而幾年過去了,始終沒有這樣的機緣,古琴於我,依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再後來,「揮揮衣袖,把夢留於檻外」,隨著我遁入空門,古琴和許多其它的舊夢一起埋葬了。我怎麼也想不到,因緣巧合,這顆早已絕望的種子,在我出家多年之後,竟還能夠萌芽復活……
聽罷梅老撫弄,意猶未盡,我又纏著他講解了許多關於古琴尤其是廣陵派的知識。幷向他傾訴了自己對古琴始終不渝的「愛戀」——即便出了家,這份執著依然沒有改變,不過深埋心底罷了。聽了我的敘述,梅老勸慰我說:「可能你和古琴還有一段不解之緣,既然暫時放不下,那就索性提起來吧。」於是,我決定拜在梅老門下,跟他學琴。梅老離開九華的時候,我們約好了,過段時間我一定去揚州找他。
沒過多久,我如約前往。時值盛夏,揚州雖地處江北,卻同樣酷熱難當。接到電話,梅老親自騎車到車站來接我,除了感動,我還能說什麼?帶著我穿過數不清的大街小巷之後,終於在一間簡陋的平房前停了下來,從此,我記住了這間小屋——剪刀巷29號。進入屋內,除了牆上掛著幾張古琴和幾幅字畫,陳設和普通的百姓人家實在沒有什麽區別,處身其間,非但毫無雅緻之感,反而覺得有些局促和雜亂。這就是古琴大師住的地方?我不免大失所望,嘴上不好說,心裡直犯嘀咕。梅老卻泰然自若,回到屋裡,如魚得水,笑聲爽朗,神采飛揚。稍事休息,介紹我這個「和尚師弟」給其他正在學琴的幾位師兄認識之後,梅老當衆宣佈:「今晚全部吃素,我出去買菜。」於是他又騎車出去了,目送他略顯肥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轉角處,那一刻,我真的有點想哭……因為身份特殊,原本還有點擔心,害怕自己會給梅老增添不必要的麻煩。梅老對此卻毫不介意,安慰我說:「放心吧,我這裡三教九流,無奇不有。你到我這兒,就是我的學生,沒有人敢笑話你的。」聽了梅老的話,再看看附近的人家,依舊那麼平靜悠閒地過他們自己的日子,並不以為我是「珍稀動物」而另眼相看,我這才打消了顧慮,安下心來學琴。梅老為人豪爽灑脫、不拘小節,待人熱情真誠、隨和親切,因之人緣特別好。如其所言,和他交往的人可謂形形色色,萬象具備,無論怎樣,凡入小屋者,梅老一律以禮相待,皆能與之東西南北地侃侃而談。我是一向清靜慣了的,對此場合,開始極難適應,甚至頗有不勝其煩之概。私下覺得,梅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瑣事上,真是得不償失,殊為可惜。好在屋子頂層有一角小小的閣樓,無人攪擾,我可以躲在那裡繼續練琴和「清修」。每天深夜,待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我縋梯而下,看著梅老興致過後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婉言勸道:「梅老師,您年紀大了,應該多注意休息,應酬太多,對身體不好呀!」梅老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點了支煙,長長地吸了一口,歎口氣說道:「唉!我也想有個好一點的環境,好好彈彈琴,教教學生。另外,我還有許多琴譜,需要記錄整理。可是,可是……」我那時對梅老瞭解不多,看著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想到了常言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或許大師也不免會有難言之隱吧!後來接觸多了,才漸漸明白梅老的苦衷。梅老祖籍江西,生於南京,爲弘揚廣陵琴學,不顧家人反對,不計年老體邁,獨自一人涉江而來,陋室一間,客居揚州。平日交流,梅老極少談到自己的身世,偶爾提及,似有無限酸辛感慨,令人不忍追問。藝術家多半屬於性情中人,梅老亦不例外,無論處世抑或彈琴,感情色彩特別濃郁。聽其操弄,但覺一股生氣灌注其間,落拓不羈、酣暢淋漓。尤其「山居」、「樵歌」、「秋塞」諸曲,乍聞之下,不禁會令人想到魏晉時期那些風流瀟灑、不守禮法的名士,譬如孫登和阮籍,他們正手執刀斧,嘯傲山林——一曲奏畢,胸中塊壘,發抒殆盡,好不痛快!如此風格,似乎有違「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古訓,然情動於中,不得不發,所貴者,隨心所欲不逾矩而已,這或許正是梅老之高明獨到處。悲歡離合,聊寄指端,激越慷慨,盡付絲桐,一切都在不言中,知音者不難於其指下琴間意會領悟之。
梅老應酬雖多,但只要彈琴教學,必萬緣放下,全神貫注,那份投入,除了「琴癡」兩個字,真不知該如何形容。有時看他已兩眼惺忪,十分疲憊,不忍心請教,便勸他去休息。他實在撐不住了,才說:「我在邊上躺一會,你們繼續練習」。他剛一躺下,就傳出了微弱勻淨的呼嚕聲,我們都以為他睡著了。可是,只要我們彈錯了一個音符,他便會醒過來糾正,倘或錯得太離譜了,他就會一骨碌爬起來,反復示範講解,直到我們完全領會掌握。反正,只要他坐到琴前,手指落弦,立即精神百倍,倦意全消。我資質愚笨,又沒有任何樂理基礎,學琴事倍功半,極其吃力,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梅老常常鼓勵我:「弗搭界,古琴和其它樂器不同,即便音樂學院畢業的,到我這兒也是學生,必須從頭學起。」話雖如此,其實梅老心裡比我還著急。有時候,爲了教會我一個指法,他不厭其煩地講解示範,末了我還是掌握不好,他實在沒有辦法了,於是便抓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琴上模仿教彈。後來我的手指都磨出了血泡,梅老既心疼又著急。我反過來安慰他:「欲速則不達,還是我自己慢慢練習吧。您越著急,我越緊張,反而更彈不好了」。梅老笑了笑說:「你來一次不容易,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多學一點,卻忘了貪多嚼不爛的老話了」。於是梅老讓我休息一下,放鬆放鬆,給我講一些有趣的典故。「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的揚州名言,就是那時候學會的。聽梅老說,他天分其實也並不高,當初想拜師學琴,先生還不願意教呢。爲了回絕他,先生便故意出了一道難題,讓他彈一個高難度的指法,若能連彈五十次「長鎖」而不出錯,就收他為徒。梅老不畏艱難,回到家裡反復練習,彈錯了就從頭再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幾天,終於交出了滿意的答卷,令先生也讚歎不已,從此對之刮目相看。講完這些故事,梅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只要你肯用功,慢慢練習,總歸可以學會的」。我知道,這是梅老對我的鼓勵和期許,我也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學好古琴,不能令老師失望。看看琴案前牆上掛著的「天道酬勤」幾個大字,我下了狠心,決定笨鳥先飛,學琴比以前更用功了。因為手指磨出了血泡,實在痛得受不了,我便偷偷地在指端纏了一層膠布。梅老發現後,嚴厲制止,他說:「中國傳統文化講究天人合一,琴乃道器,道法自然,因此它的一切都取材於自然。你在手指上纏了膠布,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層,卻隔斷了你和古琴之間的血脈,彈出的曲子也就沒有靈性了。彈琴的時候,應該用手指去觸摸,用心靈去感應,只有這樣,你的生命和古琴才能融為一體」。梅老有關古琴的議論很多,這是我所聽到的最高深、最玄妙的一段,不知可否當作琴學真言和琴中三昧?在梅老的耐心教導下,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學習,除把握一些基本指法之外,我還學會了「秋風辭」、「靜觀音」、「陽關三疊」等幾首小曲子。對我的成績,梅老基本還算滿意,臨別時又再三勉勵我:「你學琴非常認真,落指準、取音正,彈琴比較靜,這是你的長處,但這遠遠不夠。彈琴要有靈氣,動靜結合,虛實相應,才不會過於黏滯呆板。今後要繼續努力,揚長避短」。能夠得到梅老的褒獎和指點,對我來說,真可謂是獲益匪淺,不虛此行了。
第二次到揚州,原本打算先找個寺院安頓下來,再去好好跟梅老學琴,孰料寺院竟不讓出家人掛單。舉目無親,無奈之餘,只好去投奔梅老了。撥通梅老的電話,傳來的依舊是爽朗親切的話音:「哦!妙文呀,你到揚州了。在那裡呀?我過去接你」。(把筆之際,言猶在耳,思之不勝惘惘)又來到那條熟悉的小巷,不知爲什麽,我突然有一種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之後回到家裡的感覺。見到梅老,我有些不好意思,囁嚅著說明了來意。梅老朗然笑道:「沒關係,你就住我這裡。以後你到揚州,不必再去寺院,直接到我這兒來『掛單』就可以了」。梅老雖然獨自客居揚州,因為幾乎每天都有弟子來學琴,倒也並不孤苦寂寞。其中有幾位師兄經常過來,學琴的同時,也幫忙料理照顧梅老的生活。許是相處得熟了,彼此就像家人一樣親密無間,於是師兄們對梅老大都「不大恭敬」,常以「老頭」直呼之,梅老亦隨口應之,毫不介意。吃飯的時候,只要我在,梅老便要求儘量素食,師兄們不忍他跟著我「受罪」,總要為他準備一兩道葷菜。梅老也不堅持反對,退而求其次,他反復重申、諄諄告誡:夾素菜必須使用公筷。在他的嚴密監視下,師兄們都習慣了新的用餐制,偶爾有人犯規,絕對逃不過梅老的法眼,他一定會當即糾正。可是他自己卻每每在大快朵頤之際忘乎所以,屢屢犯規,我和師兄們皆相視而笑,不予揭發。有時他發覺自己也犯了錯誤,不免有點難為情。我便把「只吃肉邊菜」的公案講給他聽,告訴他我不會那麼認真,以好打消他心中的顧忌。梅老琴彈得好,慕名前來拜師學藝的委實不少,他的弟子遍佈全國各地。有位山東泰安的學生,想請梅老過去教琴,揚州的弟子都說他年紀大了,不放心他在外面東奔西跑。梅老不服老,再三發願,有生之年,他定要再登一次泰山,「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古稀之人,提及「十八盤」和「南天門」,仍然逸興遄飛、豪氣干雲,實在令我感佩不已!慚愧不已!……
過了幾天,我向梅老辭行。我問他今後可否拜其他老師學琴,他毫不猶豫地說:「怎麼不可以?我自己就有好幾位老師呢」。對於古琴,梅老絕無門戶之見。他曾先後跟隨汪建侯、夏一峰、趙雲青、胥桐華等先生學習過,最後才拜在廣陵派宗師劉少椿先生座下,所謂轉益多師是吾師,梅老因此也成了一代大師。「你是出家人,萍蹤浪跡,四處雲遊,不可能固定在一個地方,只能隨緣參訪,走到哪裡就學到哪裡。」說完這些話之後,梅老把許多琴家的電話號碼抄給我,分別介紹了他們各自的流派特點,又重點推薦了其中的幾位,認為他們的風格比較適合我。雖然離開了揚州,無緣親炙梅老,可是我的琴緣卻始終和梅老息息相關。後來我隨吳門汪鐸先生及南通小顏老師習琴,亦皆拜梅老所賜,若非梅老,我和古琴的緣分恐怕早就盡了。念及於此,能不感恩?!
最後一次去剪刀巷,是千禧之年,時隔法國總統訪華未久,期間梅老曾應邀為兩國元首彈奏古琴,在揚州轟動一時,傳為美談。剛一踏入梅老的「丈室」,他就興奮不已的告訴我:「妙文呀!你知道嗎?我被請去為江澤民和希拉克彈琴了。廣陵琴派前後有三位先生曾為皇帝彈過琴,我是第四個,而為外國總統彈琴的,我是第一人」。梅老反復拂著新蓄的一撮山羊鬍,面泛紅光,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言辭之間,頗有得色。接著他又把與此殊榮的「太古遺音」抱出來給我看,琴背鐫了一段長長的銘文,特別記載這次琴壇大事。我心底對這種熱鬧非凡的新聞頗不以為然,不過,看著梅老那樣陶醉,想到他是一個天真樸野、大俗大雅之人,絕不可以凡情測度揣摩,我也就由衷地分享了他的喜悅。
梅老雖然興致極高,身體卻大不如前了,他的兩腿發腫,行動遲緩,已經顯出龍鍾老態了。這次風頭出過之後,梅老的境遇和從前差不多,並無多大改善。倒是梅老自己的心態平和了許多,不再像以往那樣牢騷滿腹。他一心一意撲在古琴上,其它東西反而很少留意計較了。「漁、樵、墨、佩」乃廣陵派四大代表曲目,我去的時候,梅老正在對其進行打譜整理,預備重新錄音,一來面向社會廣泛流通,二則作為資料妥善保存,以俾傳之久遠,供後人參考研習。聽了梅老彈奏的「墨子悲絲」,我十分喜歡,於是請求跟他學習。梅老沒有答應,只是笑著解釋說:「不是我捨不得教你,而是學琴必須循序漸進,你目前的水平還不適合彈這樣的曲子。你是佛門中人,和山水有緣,還是先學『山居』和『秋江夜泊』吧」。這次我沒有謹尊師命,當時有位師兄正在跟梅老學「墨子悲絲」,於是我曲綫「取經」,偷偷地跟著師兄學習,可惜指法不過關,學了一半,只好停了下來。梅老知道後,諄諄告誡道:「千萬不要看不起小曲子,琴曲不分大小長短,只要彈得好,皆有極深的內涵。正如書法,筆劃越少的字就越難寫得好,能把小曲子彈好了,彈出味道和意境來,曲短情長,以小取勝,那才是真功夫」。這些話,可謂是梅老的真實體會和經驗之談,所以無論是香港龍音出版的「廣陵琴韻」,還是弟子們為他錄製的「移雲齋心旨」,都收錄有許多琴家不屑一彈的小曲子,如「秋風詞」、「靜觀吟」、「耕莘釣渭」等。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小曲子,仔細聆聽,認真品味,也不難從中感受到梅老的大家風範。學習「秋江夜泊」的時候,梅老告訴我:「有的琴家認為此曲和『楓橋夜泊』是同曲異名,都是根據唐代詩人張繼的那首名詩創作的,其實不然。」接著梅老為我講述了一段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梅老家境貧寒,年輕時候曾在船上做過放排工,每天幾乎都和長江打交道。所以在彈奏「秋江夜泊」的時候,他能切實感到風急浪高、櫓擺船搖的味道。他說,曲子生動形象地摹畫了長江特有的風聲、雨聲、號子聲、江濤拍岸聲,這樣的氣勢,絕不是寒山寺門前那條恬靜柔美的小河可以比擬的。聼了梅老的講解,不禁想起了成連教伯牙彈琴的故事,對「藝術源於生活」這句話又有了更深的認知和理解。
臨別之際,梅老再次和我提到了他的三個願望——將生平所學及自己打譜的琴曲錄音並製成光碟;以減字譜和五線譜配合將其所彈琴曲記譜流通;重振廣陵派琴僧一系。我想,梅老的前兩個願望,假以時日,無論如何一定能夠實現,即便梅老不在了,他的弟子也會幫他完成。至於最後一個願望,聽梅老講,歷史上會彈琴的僧人不少,就廣陵琴派而言,曾經分為在家和出家兩種傳承。尤其清末民初,廣陵派出現了四大琴僧,聲名鵲起。空塵大師所編的「枯木禪琴譜」,被列為廣陵派重要琴譜之一,廣為流傳,影響深遠。及至後來,學琴的僧人越來越少,出家這一脈也就漸漸衰敗了。想想也是,出家人一般都在忙著了生脫死、講經說法,視彈琴為不務正業,大多不屑為之,想要振興,談何容易?明知如此,卻也無可奈何,只好用美麗的謊言安慰梅老:您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但您千萬要多保重,這樣才能等到那一天……
梅老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了,願望僅僅實現了一小半,他就匆匆地走了……接到南通小顏老師的電話,得知梅老在南京住院,已經病危,我第二天就趕了過去。梅老沉沉地躺在病榻上,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說話已非常困難。家人和眾多弟子圍在他的身邊,偶爾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我似乎倒也明白,居然提到多年前的往事,想起了九華後山雙溪禪寺的住持,又再三叮囑我「好好彈琴」。全國各地聞訊趕來的弟子很多,他們眼看梅老痛苦不堪的樣子,心裡非常著急卻又束手無策,於是他們決定提前給梅老過一個生日,據說可以藉此「沖喜」,過了鬼門關或許也就好了。就這樣,梅老七十五歲的壽誕在一種特殊的氛圍裏度過了。吃著那一小塊生死未卜的怪味蛋糕,我愈發深切地感悟到:生與死每每緊緊地糾結在一起,難怪佛陀會說,生命就在呼吸之間。北京的兩位師兄信佛,看見我是出家師父,懇請我為梅老念「金光明經」,我自然義不容辭,答應她們回寺院後專為梅老誦十部經。返回蘇州後,過了幾天,接到小樊師兄的電話,說是梅老脫離了危險,病情開始有所好轉了。我心裡既驚又喜——奇跡發生了!莫非「沖喜」和誦經真的靈驗?可是沒過幾天,忽然又接到電話,告知梅老已經去世了……我的經還沒有誦完,可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不知爲什麽,那一刻,我又想到了這句詩。
梅老喜歡畫梅,更愛彈「梅花」。聽其彈廣陵派的「老梅花」,頗得老幹虯枝、疏影橫斜之致。受其影響,不少弟子亦對「梅花」一曲情有獨鍾。我嘗聽許多師兄彈過此曲,但覺其枝太嫩,其華太豔,過於紛繁熱鬧。與其說是凌霜傲雪、孤芳自賞的梅花,不如說是花枝招颭、爭奇鬥艶的桃花。兩相對照,方知梅老功力之深,實非後學所及。梅老貌似市井中人,他若混跡人群,絕對無人能識,比之騷人雅士,似乎不無凡俗之嫌。然而,即便是在瑣碎不堪的人間煙火中,梅老卻始終能夠葆有一份率真灑落的天性和一身堅苦卓絕的風骨,和而不流、光而不耀,這正是其他琴家萬萬不及之處。弟子們雖然學習梅老,卻沒有學到他的精華和真髓,切不可得少為足,應該把他當作一座高峰、一座寶藏,不斷地向山頂登攀、向地底挖掘。
梅老故世後,雲遊途中,我再次路過揚州,卻再也找不到地方去掛單了。偌大的一座城市,忽然變得空落落的,竟不知該往何處去。心頭也曾有種衝動,想再到那條小巷去看一看,可是,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去。「尋常一樣窗前月,才著梅花便不同」,對我來說,剪刀巷之所以有魅力,是因為那裡曾經生長著一株可喜可愛、可敬可佩的老梅,散髮著與眾不同的芬芳,這才值得欣賞玩味,流連忘返。而今,老梅已不復存在,失去了靈性和生命,那裡已經完全和市井小巷沒有兩樣了,我還有什麽好留戀的呢?就讓這株老梅開在我心底吧,清芬四溢,永不退色……
文:夢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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