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復生:邵雍思想與老莊哲學
邵雍(1001—1077)字堯夫,謚號康節。是北宋中期一位重要思想家,也是宋代理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宋史》卷427《邵雍傳》述其學淵源說:「北海李之才攝共城令,聞雍好學,嘗造其廬,謂曰:『子亦聞物理性命之學乎?』雍對曰:『幸受教。』乃事之才,受《河圖》、《洛書》。宓羲八卦六十四卦圖象,之才之傳,遠有端緒,而雍探頤索隱。妙悟神契。洞徹蘊奧,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李之才是宋初著名道士陳摶(字希夷)的三傳弟子,南宋初朱震《漢上易解》:「陳摶以《先天圖》傳种放,放傳穆修,穆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宋史》卷435《朱震傳》)陳摶之學對宋代士大夫影響極大,對宋代理學的形成有很大關係,雖然大多數理學家否認這種關係,但邵雍卻並不諱言對陳摶的景仰之情。他稱陳摶為「珍重至人」,(《擊壤集》卷10)承認陳摶對他的影響。柳詒徵先生說:「希夷之學,老氏之學也。」(《中國文化史》第2編第18章,希夷吸取老子的某些思想,當然並不全襲老氏。邵雍本人受老子、主子以及其他道家代表人物的影響頗深,往往祖述老、庄。他說:「《老子》五千言。大抵皆明物理。」(《觀物外篇》)又稱讚老子「知《易》之體」。(同上)邵雍稱讚莊子為「雄辨數千年一人而已」,「善通物」等,(同上)可見其推崇老、庄之一斑。宋儒喜研《易》學,邵雍便是一個衍《易》大師,其著《皇極經世書》如朱熹所說,是一部「易外別傳」。周予同先生在談到宋代理學之徒時指出:「《易》」與道通,由來已久,於是有意無意之間,潛受老莊學說之影響。」(《朱熹》第1章)此論極是。我們認為,在宋代理學六子(周、張、邵、二程、朱)中,邵雍是受老莊思想影響最多,也最為明顯的一個。下面著重分析邵雍思想與老莊哲學思想相通的一面,其它思想淵源及「其所自得者」不與也。
一、先天道論和陰本體論
邵雍的哲學思想,主要表現在他的「先天之學」中,據說是「本乎伏羲(按即前引《宋史》所謂『宓羲』)而備於文王」。(邵博《聞見後錄》卷5)邵雍企圖通過自己的一套煩瑣而神秘的象數學體系,來追求宇宙的本原和推測自然、人事的變化。他認定:「道為天地之本。天地為萬物之本。」(《觀物內篇》)又說:「天由道而生,地由道而成,物由道而形,人由道而行。天地人物則異也,其於由道一也。夫道也者道也,道無形,行之則見於事矣,如道路之道,坦然使千億萬年行之,人知其歸者也。」(同上)這就是說,「道」是天地的本原,是先天而有的,又是無形的。《老子》所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日道。」(第25章)又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第2l章)又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42章)《莊子·大宗師》亦云,「道」是「無為無形」的,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成。」可見老,庄和邵雍所言之「道」,如果說其內涵不是完全一樣,也是非常接近的。可以說,邵雍此論,實本子老、庄。 《易傳·繫辭上》有「而有太極,是生兩儀」之語,是把「太極」作為宇宙的本原看待的。邵雍則說:「太極」一也,不動生二。」(《觀物外篇》)並將「太極」與「道」揉在一處說:「太極,道之極也。」(同上)太極成了道的最高範疇,二者並行不悖,都是宇宙的本原,故邵雍又說:「道為太極。」(同上)故太極、道、一三者一般可通。 《莊子·知北游》有一段莊子和東郭子的對白,莊子說,道是「無所不在」的,連屎溺中也有它的存在,它使「萬物得遂其生」。《莊子·天地》說:「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而邵子也認定:「萬物各有太極,」(《觀物外篇》)道是「出入有無生死者」,(同上)「事無大小,皆有道在其間。(同上)「元有二:有生天地之始者,太極也;有萬物之中各有始者,生之本也。」(同上)就是說,道或太極既是天地萬物的本原,又是無所不在的,天地和萬物得遂其生,又各有所始。邵雍遙隔莊子一千多年,在這個觀點上並沒有什麼不同。 邵雍又認為:「一陰一陽,天地之道也,物由是而生,由是而成者也。」(《觀物外篇》)陰陽的相互交替作用是天地萬物產生的根本規律。邵雍進一步闡發他的陰陽觀說:「性非體不成,體非性不生,陽以陰為體,陰以陽為性。動者性也,靜者體也。……陽不能獨立,必得陰而後立,故陽以陰為基。陰不能自見,必待陽而後見,故陰以陽為唱。……陽能知而陰不能知,陽能見而陰不能見也。能知能見者為有,故陽性有易陰性無也。陽有所不遍而陰無所不遍也。陽有去而陰常居也。無不遍而常居者為實,故陽體虛而陰體實也。」(同上)這段話可注意點有三:其一,陽以陰為體,以陰為基;其二,靜為體,其三,陰為無,是實,無所不遍,陽為有,是虛,有所不遍。既然陰是本體,所以他說:「無極之前,陰含陽也,有極之後,陽分陰也。」(《北溪字義》引《先天圖說》)天地之本的「道」當然也就以陰為體了,故他又說:「陽者道之用,陰者道之體」。(觀物外篇》)這種以陰、靜、無為本體的哲學思想與《老子》是一脈相承的。 《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第42章)已有以陰為體之意,但未直接說明,下面略加分析。《老子》說:「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第16章)也就是說,萬物變化,歸之於「靜」這種本性,是宇宙萬物的常軌。靜和陰屬性相同,故《莊子·天道》說:「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老子》又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40章)「無」比」有」更為根本。邵雍之言與此很接近,不過轉了個彎,其說先天之道「無形」《老子》此言也可以說是一個根據。《老子》所謂「柔弱勝剛強」,(第36章)所謂「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第28章)都表現出以陰為體的思想,柔弱、黑、辱均屬陰性,則強、雄、白、榮則屬陽性。宋代張行成《觀物外篇衍義》言:「老子知陰而不知陽,」(卷9)並舉出老子」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專氣致柔」之言為例,揭示其以陰為本體的實質。邵雍則進一步肯定了《老子》的這種哲學觀念,第一次明確提出「陽以陰為體」的命題,這在哲學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
二、「觀物」思想
邵雍的代表作是《觀物篇》,其中《內篇》是他自己親著,《外篇》是其子邵伯溫和邵雍弟子所記。「觀物」思想是他的「先天之學」重要組成部分。如何觀物?邵雍提出「以理觀物」和「以物觀物」兩種方式。《觀物內篇》說:「觀物者,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這是「觀之以理」。又說:「水之能一萬物之形,又未若聖人能一萬物之情也。聖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聖人之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干其間哉?」這是「以物觀物」。以上兩種方式實際上是一回事,中心意思是排除「我」,因為「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則,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觀物外篇》)性和情是相對的。又因為「性之在物之謂理」,(同上)而「天下之物,其不有理。」(《觀物內篇》)所以說「以物觀物」,說到底還是「以理觀物」。 邵雍《擊壤集序》說:「以道觀性,以性觀心,以心觀身,以身觀物,治則治矣,然猶未離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觀道,以性觀性,以心觀心,以身觀身,以物觀物,則雖欲相傷,其可得乎?若然,則以家觀家,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亦從而可知之矣。」朱熹說:「若好人之所好,惡人之所惡,是『以物觀物』之意;若以己之好惡律人,則是『以身觀物』者也。」(《朱子語類》卷100)。邵子之意,說如能「以物觀物」,那就會「無所不觀」(《觀物內篇》)了。也就會符合《老子》的主張:「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第54章) 《莊子·秋水》提出以「道」觀物的觀點:「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最後歸結於「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莊子》的以「道」觀物思想,即是以一種超然的觀點來觀察事物,排斥社會的、世俗的心態。邵雍以「理」觀物與此實際上別無二致。邵雍所謂水能一萬物之形,未若聖人能一萬物之情的思想,亦本原於《莊子》:「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天道》) 排除了「我」來觀物,那麼「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與人皆物也。」(《觀物內篇》)又能「物物」:不我物,則能物物。「以物喜物,以物悲物,此發而中節者也。」(《觀物外篇》)甚至古今時間的變化也在超時間觀念中不存在了:「古合今者,在天地之間猶旦暮也。以今觀今,則謂之今矣,以後觀今,則今亦謂之古矣;以今觀古,則謂之古矣;以古觀今,則古亦謂之今矣。是知古亦未必古,今亦未必今,皆自我而觀之也。」(《觀物內篇》)古今之異,似乎是主觀意識的結果。《莊子·知北游》言:「人生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古今若旦暮,人生若白駒過隙,均極言其短。《知北游》又言「古猶今」,「無古無今,無始無終,」茫茫宇海,古今何異?這是莊子、邵子的共同感嘆。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在許多地方,邵雍如莊子一樣,都是相對主義的。 《莊子·德充符》主張:「有人之形,無人之情。」這種去人之情的主張正是邵雍觀物思想的主旨。《擊壤集》卷19有詩題名《窺開吟》,反覆詠吟:「物理窺開後,人情照破時。」只有破除人的情感,才有可能明察事物之理。《擊壤集》中許多詩句都表達了這種思想,如:「妄意動時難照物,俗情私處莫知人。」(卷16)又如:「諸事固不知,物亦難其拘。一歸於臆度,義失乎精粗。」(卷9)又如:「盡物之性,去己之情。」(卷11)邵雍觀物思想的「無我」之境。如論者所說的那樣,「是竊取莊子的直觀主義。」(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上冊,第522頁)
去掉了「己之情」,才可能「盡物之性」。「盡物之性」又叫「順理」,因為如前所說,「性之在物之謂理。」邵雍說:「順理則無為,強則有為。」(《觀物外篇》)有「我」則會失理,故他又說:「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不可以強通。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易入於術也。」(同上)這種盡物之性即「順理」的思想實際上就如《莊子》之言「與之虛而委蛇」,(《應帝王》)「與物委蛇」,(《庚桑楚》)「乘天地之正」。(《齊物論》)虛,指無心,虛己忘懷。委蛇(yi),隨順之貌。乘天地之正,「即是順萬物之性也。」(郭象《莊子注》) 既然宇宙的本質是陰性的,所以邵雍又把性屬陰者作為觀物的出發點:「居暗觀明,居靜觀動,居簡觀繁,居輕觀重。」(《擊壤集》卷18)又說:「同向靜中觀物動,共於閑處看人忙」。(同上,卷13)這正是對老子守靜為本思想的闡發。《老子》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第16章)這就是守靜觀動,「復」,即返歸,動態。邵雍又說:「閑將歲月觀消長,靜把乾坤照有無」。(《擊壤集》卷9)又:「千萬年之人,千萬人之事,千萬年之情,千萬年之理,惟學之所能坐而爛觀爾。」(同上,卷18)又:「著身靜處觀人事,放意閑中煉物情。去盡風波惟止水。世間何事不能平。」(同上,卷4)無不表現出道家的持靜思想。
三、自然無為的歷史觀
根據邵雍的思想,「道」是天地萬物之本,而道又以陰為體,那當然就呈靜、無的狀態。朱熹說:康節之「道」,「指天地萬物自然之理而言。」(《朱子語類》卷100)故邵雍有詩云:「天意無他止自然,自然之外更無天。」(《擊壤集》卷10)又言:「自然而然者。天也」(《觀物外篇》)《朱子語類》載說,康節有詩云:「若論先天一事無,後天方要著工夫。」什麼叫「一事無」?回答是:「出於自然,不用安排。」(卷100)這是對邵雍先天之道自然無為的確解。很明顯,邵雍的這種思想正是在發揮道家的自然哲學。《老子》所謂「道法自然」(第25章)是也。《老子》又言:「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第37章)道之自然無為,故更顯其偉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第34章)邵雍則言:「物之大者無若天地,……凡言大者,無得而過之也,亦未始以人為自得,故能成其大,豈不謂至偉至偉者歟?」(《觀物內篇》) 邵雍將這種自然無為的理論來解釋人類的社會歷史,自然無為是道的本質,返回到這種「無為」的先天時代便成了他的最高社會理想。他說:「堯之前,先天也。堯之後,後天也。」(《觀物外篇》)在他看來,堯之前即三皇時代,是先天時代,又是崇尚自然無為的時代,最符合宇宙本原「道」的精神。 邵雍的歷史觀:他將社會歷史的發展化分為四個階段:皇、帝、王、伯(霸)。世運的轉變是每況愈下,且是循環變化的,這和他那一套「元、會、運、世」或者「春、夏,秋、冬」等循環論相一致,歷史的四段論實際上是吸收了漢代讖緯之學的內容。漢代讖緯學者已用「皇、帝、王、霸」來表示世運的轉變和文化政制的差異,而且是一代不如一代。三皇時代是社會的最高理想。讖緯學本揉儒、道、陰陽、方士等思想於一家,而把「無為而治」的三皇時代作為堯舜之前的理想時代正是道家的觀念。 《觀物內篇》中的一段文字最能代表他的這種歷史觀:「三皇同意而異化,五帝同言而異教,三王同象而異勸,五伯同教而異率。同意而異化者必以道,以道化民者,民亦以道歸之,故尚自然。夫自然者,無為無有之謂也。無為者非不為也,不固為者也,故能廣;無有者非不有也,不固有者也,故能大。廣大悉備而不固為固有者,其惟三皇乎?是故知能以道化天下者,天下亦以道歸焉。所以聖人有言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朴,其斯之謂歟?」三皇時代以道化民,道法自然,自然的本質即無為,人民於是以道歸化,天下由此大治。「聖人有言」以下,引《老子》章句表達了邵雍崇高「無為而治」的意旨。 邵雍進一步解釋說:「所謂皇、帝、玉伯者,非獨三皇五帝三王五伯而己。但用無為則皇也,用恩信則帝也,用公正則王也,用知力則伯也。」(《觀物外篇》)或用季節來譬喻各時代:「三皇春也,五帝夏也,三王秋也,五伯冬也。」(《觀物內篇》)邵雍曾說老子「知《易》之體」,(《觀物外篇》)何謂「《易》之體」?邵雍的解釋是:「皇、帝、王、伯,《易》之體也」。(《觀物內篇》)這就是說,老子深明皇、帝、王、伯之變異,他與老子的觀點一致,皇道時代是他們思想中的理想社會。
四、對事物矛盾發展變化的觀察
邵雍認識到事物內部的矛盾現象,也認識到事物內部對立面的相互轉化。他留下的詩文集中,事物或概念的對立俯拾即是,有對立,也有消長。《觀物外篇》中說:「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一陰一陽,天地之道也,物由是而生,由是而成者也。」承認事物的矛盾發展。《擊壤集》詩云:「為今日之山,是昔日之原,為今日之原,是昔日之山。」(卷3)此言雖過於絕對,但他的確看出了事物的變化消長和矛盾的相互轉化。自然界如此,社會發展也不例外:「時有代謝,物有枯榮,人有衰盛,事有廢興。」(同上,卷14)又:「天道有消長,地道有險夷,人道有興廢,事道有盛衰。」(同上,卷10)他在《觀物外篇》中明確地說:「萬物皆反。」反,即向對立面的轉化,《老子》有云:「反者道之動。」(第40章)《老子》又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58章)當然也是看到矛盾向其對立面的轉化。邵雍則說:「禍福轉來如反掌。」(《擊壤集》卷19)「得者失之本,福為禍之梯。」(同上,卷1) 《老子》言:「物壯則老。」(第55章)邵雍則更明確地說明「物極必反」這一具有辨證法思想的命題。《觀物內篇》說:「陰陽盡而四時成焉,剛柔盡而四維成焉。」又:「動之始則陽生焉,動之極則陰生焉。」雖然言不但卻注意到了事物走到「扭」時則要向成里其反面發生變化。《擊壤集》:「事體一番新,才新卻又陳」(卷17)又:「卻如花爛熳,便是葉離披。」(卷19)花開之後接著便是衰落。又:「輕得易失,多謀少成。」(卷18)又:「侈不可極,奢不可窮。極則有禍,窮則有凶。」(卷12)又言:「人盛必有衰,物生須有死。」(卷18)有盛有侈,有生有死,天地也不例外。《老子》就說過:「「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第23章)邵雍則說:「或曰:天地亦有始終乎?曰:既有消長,豈無終始。天地雖大,是亦形器,乃二物也。」(《觀物外篇》)邵雍已認識到事物轉化的必然性,認識到物極必反的普遍規律,這是其可貴之處。 但是,邵雍對事物矛盾變化的觀察,如老子一樣,並未脫離循環論。《老子》所言萬物變化,趨於復歸,如是循環不已。又言道「周行而不殆」,「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第25章)周行不殆(不停息),遠而反(返),也是指周而復始的不斷運動。邵雍更將循環理論精緻化了,他的元、會、運、世之數,皇、帝、王、霸的歷史觀等都是其循環論的發揮。《觀物外篇》中他明確地說:「萬物皆反,陰生陽,陽生陰,陰復生陽,陽復生陰,是以循環而無窮也。」因此我們說,邵雍同老子一樣,是位循環論者。
五、身心修養及人生哲學
邵雍自謂家藏美玉明珠:「人說崑崙多美玉,世傳滄海有明珠,世傳人說恐無據,今我家藏乃不虛。」(《擊壤集》卷12)他又說:「無價明珠正在淵。」(同上,卷10)如果說邵雍曾向李之才學習「性命之學」,那麼這幾句話便是「性命之學」的最好註腳。邵雍要象養成於深淵之中的無價明珠一樣,在他的「家」這個小天地即「淵」里,修養自己的「性命」。 道家有一種隱機坐忘的修養功夫,他則謂:「隱機功夫大,揮戈事業卑。」(同上,卷10)何謂「隱機」?《莊子·齊物論》中有一則「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的故事。唐成玄英《疏》云:「子綦憑機坐忘,凝神遐想,仰天而嘆,妙悟自然,離形去智,答焉墜體,身心俱遺,物我兼忘,故若喪其匹耦也。」隱機,即憑機,目的在坐忘。何謂「坐忘」呢?《莊子·大宗師》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莊子所說的「隱機」、「坐忘」,是要追求人我兩忘的境地。邵雍又有詩云:「虛室清冷都是白,靈台瑩靜別生光。觀風禦寇心方醉,對景顏淵正坐忘。」(卷9)幾乎全襲莊周之語。《人間世》言「虛室生白」,意謂虛其心室,方能生「道」。「白」訓道,見《淮南子·倣真篇》高誘注。顏淵丟掉了仁義禮樂,終於達到「坐忘」的最高境界。邵雍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境界,故他在另一首詩中也道:「一局閑棋留野客,數杯醇酒面修篁。物情悟了都無事,未學顏淵已坐忘。」(《擊壤集》卷5)為此,他又主張「洗心」:「無思無為者,神妙致一之地也。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觀物外篇》,後句借用《易傳·繫辭上》文)用神妙的無思無為來洗滌內心,達到「道」的境地。邵雍還曾講了個某道人具有「無心」之術的故事,並且認為,「無心」之術是不可以從外界學習中得到的。在他看來,這大概就是最高的修養境界。正如邵伯溫說:「老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唯無心者能之。」(《邵氏聞見錄》卷19) 這些所謂隱機坐忘、洗心、無心,是排斥社會實踐的,思想情感的內心修養方式。邵雍看來,用這種方式最能窺知宇宙本體的奧秘,於是他說:「投吳走越覓青天,殊不知天在眼前。」(《擊壤集》卷7)「窺牖知天乃常是,不窺牖見是知天。(同上,卷11)這種認識論與《老子》「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第47章)如出一轍。邵雍排斥外界感染,要求內心守道不二,這就是他說的洗心「致一」的含義。所以他說,「心一而不分,則能應萬變。此君子虛心而不動也。」(《觀物外篇》)又說:「人必內重,內重則外輕。苟內輕,必外重,好利好名,無所不至。」(同上)又說「義重則內重,利重則外重。」(同上)《擊壤集》詩也道:「內若能守,外自不受,內若無守,外何能久?」(卷18)邵雍這種思想正是發揮了道家的觀念。《莊子·知北游》云:「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莊子主張「外化而內不化」,在外順物變化,在內專一守道。邵雍的「守內」主張與莊子「內不化」是一回事。邵雍所說「胸中長有四時花」,(同上,卷19)正是內不化,也就是守道不二。 邵雍早年頗有志向:「欲為天下屠龍手,肯讀人間非聖書。」(同上,卷7)又說:「當年有志高天下,嘗讀前書笑謝安。」(同上,卷5)他自認為窺破了物理即宇宙的奧秘,故知退身自守:「否泰悟來知進退,乾坤見了識親疏。自從會得環中意,閑氣胸中一點無。」(同上)環中,他借用《莊子·齊物論》上的用語來形象地說明他的先天圖式。又曰:「物理悟來添性淡,天心到後覺情疏。」(同上,卷2)於是他嘲笑世人對名利的追求:「輪蹄交錯未嘗停,去若相追來若爭。料得中心無別事,苟非干利即干名。」(同上,卷4)除身體所需要的而外,他都予以否定:「飽食高眠外,率是皆虛名。」(同上)又:「揮戈事業卑。」(同上卷10)他又有詩說:「列子御風猶有待,誇夫逐日豈無疲。勞多未有收功處,踏盡人間閑路歧。」(同上卷7)邵雍似乎也在追求莊子式的絕對精神自由——逍遙,因此他避世不仕,以為皆是枉然。 於是他進而追求身心的快樂,自名其居叫「安樂窩」,自謂其詩是「自樂之詩」。他唱吟道:「長年國里花千樹,安樂窩中樂滿懸。有樂有花仍有酒,卻疑身是洞中仙。」(《擊壤集》卷8)又:「得自苦時終入苦,來從哀處率歸哀。既非哀苦中間得,此樂直從天外來。」(同上卷11)又:「世上偷閑始得閑,我身長在不忙間。」(同上卷11)還有如「安樂窩中好打乖」(同上卷9)等守身自娛之作。 因為「物極必反」,故凡事適可而止,不走極端。《老子》言:「聖人去甚、去奢、去泰」(第29章)即是此意。邵雍說:「爽口之物少茹,爽心之行少慮,爽意之言少語,爽身之事少做。」(《擊壤集》卷16)朱熹說:「康節凡事只到半中央便止,如『看花切勿看離披』是也。」(《朱子語類》卷100)王氏《困學紀聞》卷18載張文饒之語說:「處心不可著。著則偏;作事不可盡,盡則窮。先天之學,止是此二語,天之道也。愚謂邵子詩,夏去休言暑,冬來始講寒,則心不著矣;『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則事不盡矣。』」均揭示了他適可而止的思想。人力微薄,故邵雍也主張因時因勢:「時來由自己,勢去屬他人。」(《擊壤集》卷15)又:「時行與時止,人力莫經營。」(同上,卷18)又:「若論真事業,人力莫經營。」(同上,卷17)又言:「量力而動,力盡而止。」(同上卷17)又言:「量力動時無悔吝。」(同上,卷16) 邵子同老、庄一樣,宣揚以曲求全的人身哲學。《老子》言:「曲則全,枉則直。」(第22章)又言:「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次得。」(第46章)《莊子·天下》則直言:「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這些思想在邵雍詩里都有反映:「有客無知惟知自守,自守無他惟求寡咎。」(《擊壤集》卷14)又:「有客無知惟知不為,不為無他唯求不欺。」(同上)這代表了道家的處世之方。 邵雍把漢代張良(子房)作為一個知進退的代表人物,推崇備至。其詩云:「漢室開基第一功,善哉能始又能終。直疑後日赤松子,便是當年黃石公。」(同上,卷16)朱熹說邵雍與張子房之學相近。(參《朱子語類》卷100)朱熹還指出,子房之學即老子之學:「老子不犯手,張子房其學也。」(同上,卷125)「子房皆老氏之學。」(同上)張良事見《史記·留侯世家》,功成之後,他表示「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這就是邵雍稱許的「功成身退」,對張良來說,不過是避免被「烹」的手段。《老子》說:「功成身退,天之道。」(第9章)邵雍也有言:「及其功成而身退,故子繼父禪。」(《觀物外篇》)視其為當然。 邵雍詩云:「因探月窟方知物,未攝天根豈識人。」(《擊壤集》卷16)黃宗羲論其天根月窟說:「康節因先天圖而創為天根月窟,即《參同契》乾坤門戶牝牡之論也。……所謂天根者性也,所謂月窟者命也。性命雙修,老氏之學也。」(《宋元學案·百源學案下》)此可存一說。 邵雍生活在北宋中期變革時代里,在太平盛世的表面,潛伏著深刻的社會危機,各種思想潮流在鬥爭中交融。邵雍的思想可說是一個複雜的混合體,不少地方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論其淵源,我們說他接受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思想最為明顯,但並非說他止此一源,他雖排佛,卻也吸取有不少釋家思想;他雖讀「非聖」之書,但孔孟的哲學思想在他身上也有著深刻的烙印印。這些都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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