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曼 | 那時我們還敢於看,敢於聽,敢於笑,敢於驚訝,也敢於做夢

在這樣的年齡,

生活還沒有撞疼我們,

責任感和悔恨也還都不敢損傷我們,

那時我們還敢於看,敢於聽,

敢於笑,敢於驚訝,也敢於做夢。

我們所說的寂寞無聊,

其實只是一種由單調引起的,

時間上一種反常的縮短感覺。

不要由於別人不能成為我們所希望的人而憤怒,

因為我們自己也難以成為自己所希望的人。

懂得一切就會原諒一切嗎?我不知道。

有一種什麼東西,

我把它叫做知識的厭惡,

就是當你看穿了某一樁事物,

就會覺得厭倦得快要死了,

卻絲毫沒妥協的情緒。

托馬斯-曼

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年)德國小說家和散文家,20世紀最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和人道主義者,1924年發表長篇小說《魔山》,1929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代表作是被譽為德國資產階級的「一部靈魂史」的長篇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被看作德國19世紀後半期社會發展的藝術縮影。

和生活融為一體的美好

不論是概略或事無巨細的敘述,我認為要將我對人生和世界的哲學概念或信念——或許應該說是我的世界觀,或個人情感?——系統地進行表達,都是十分困難的。經由圖表和數據間接表達我對世界和人生的態度,似乎我還不適應。我目前的狀況,倒有點像浮士德被格列卿(Gretchen)問到他對宗教的態度時那般。

我知道你並非是要考問我,但這種詢問方式大略相當。就我個人而言,要說出我對宗教的認知是很難的,但是談談哲學則要容易很多。可以肯定地說,我厭倦對精神方面的問題夸夸其談。我一直訝異的是為何有些人能夠輕易地談論「上帝」——或甚至於寫成文章。我始終認為,在宗教的態度上,人應該保持某種程度的謙虛,甚至缺乏信心遠比自以為是更為恰當。我們似乎只能以間接的討論上述問題:利用比喻,即一個倫理的象徵,這樣可以使概念本身與宗教脫離關係,就像神職人員脫去他的黑袍,而只探究合乎人性的精神領域的問題。

最近我聽到一位智慧且博學的朋友討論reli-gio(信仰)這個拉丁詞的來源和歷史的一篇論文。這個詞的動詞形為relegerd或religare,它的非宗教的含義是照料、留意、想起等。它是neglegfre或negligere(疏忽大意)的反義詞,指代專註、掛懷和仔細、嚴謹、小心等態度而言——也就是一切粗疏和馬虎大意的相反詞。貫穿整個拉丁時代,reli-gio一詞都與知覺、良心上的顧慮等相關。在最早的拉丁語典籍中,這個詞的用法便已十分肯定,並非與宗教或神相關。

讀了他的這篇文章我高興極了。我告訴自己,如果那樣便算是篤信宗教之人,那麼每一個藝術家,僅以其藝術家的身份,就可大膽地自認為是一個教徒。因為還有什麼會比粗心大意或疏忽更與藝術家的本性相違背呢?除了專註、嚴謹、觀察、深深的凝注——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夠體現藝術家的道德標準和他與生俱來的特質呢?藝術家當然是最謹嚴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的智慧超越於常人,而藝術家以其創造性的才華在人生和心靈之間搭設橋樑,只是此一類型的一種陳述而已——或者我們應這樣表達,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怪物?是的,細心的人有著這些特點;他敏銳而徹底地觀察著整個宇宙精神的動向和力量,以及真理的趨向,正確但並不虛浮的一切,換句話說,那是上帝的旨意。心智和精神健全的人,必然不會在蒙昧中前行,更不會被蠱惑,而只會堅定地為真理服務。

那麼,藝術家和詩人——他不止對自己的作品,對真(科學)、善(宗教),美(藝術)的一切都能融會貫通——可以說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人士。用歌德的話來說,他的意義是:思想明燈下行走的人,永遠完美而偉大。

再換言之:對我這樣的人,有人性才有對宗教的信仰。我並非是說人性來自對人類的神化——事實上這完全沒有依據!當一個人的言辭日日與殘酷的現實相矛盾時,他在觀察了瘋狂的人類之後,還敢再說樂觀的豪言壯語嗎?每天我們都看到人類在犯十誡所禁止的惡事;每天我們都為前途而絕望,我們十分了解為何天使們自創世以來一見到全能的主對他那可疑的手工顯出難解的神色時,他們就會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態。然而——今天更甚以往——不論我們的疑惑有什麼樣的依據,我們絕不可對人類心存譏諷和蔑視。雖然人類罪惡昭彰,但切不可忘記他們在藝術的形式、科學、真理的追求、美的創造、正義的概念等方面所顯露出的偉大特質。每當我們說出人類或人性這兩個詞時,我們便觸及一個神秘的隱喻,如果我們對這隱喻全無察覺,那麼我們便已屈服於精神之死。

精神之死。這幾個字聽起來充滿了宗教意味;而且莊嚴肅穆。今天我們處在一個非常嚴酷的時代,人類的所有問題以及我們對它的看法都宛若生死一般重大。對每個人而言,尤其是對有藝術天分的人,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命題;從宗教的角度來講,這就是救贖。我深信:一位作家如果不能面對並且為他人解決來自人生的疑惑,而致向精神的敗亡低頭,那麼他自身也已四面楚歌。毫無疑問,他的創造力先天發育不良,他的作品也必將不能成功,他的才能也將衰竭,直到他不能賦予作品生命力為止。即使在他受責備之前所創造的作品,而且是屬於有生命力的作品,最終也將面目模糊。它將在人們視野里呈現崩潰之象。這些便是我的信念;我的腦海里確實有這樣的案例。

當我說人類是一個神秘的種群時,我言過其實了嗎?人類從哪裡來?他來自大自然,來自自然界的動物,在行為上與其他物種並無差異。但是呈現在其自身的,是自然屬性的自省。自然創造了他,不僅僅是要他主宰自己。也是在他身上,自然打開人的心胸,承接精神的奧義。他探究、讚賞,並對自己做出判斷,就彷彿是這是他自己但同時又是更高的造物。發現自我,便是良知,便能分辨善惡。較人類低一層的自然不具有這種屬性。但「他」是「無罪的」。但指向人類,他便有了罪——也就是「所謂墮落」。人類是自然離棄純潔之後的墮落;這並非下降,乃是上升,也就是說,有良知之情況乃高於無罪之狀態。基督徒所說的「原罪」,不止是教會控制人的一種策略。那是作為精神意義上的人對其天性的、犯錯的傾向,以及在精神上超越弱點的一種深徹的醒悟。這是對自然的悖逆嗎?當然不是。那是對自然最深邃的求索之反應。自然之創造出人類,出於其精神化的呈現目的。

這些概念既合乎基督教的宗教教義,又合乎人類的情性。而且很明顯的,如果我們今天特彆強調歐洲文化的基督教特質,對我們仍舊有很大益處。對那些缺乏足夠的教育而企圖「反基督教」的人,我會表達自己的憤怒情緒。我同樣深信未來的人類——他們正從各種理論和研究中汲取生命的力量,且為當今優秀人才努力的目標,那必將誕生的,包含全人類的一種新覺醒——在基督信仰的世界裡,在基督教的二元論(亦即靈魂和肉體、精神和生命、真理和「塵世」)中,人文主義將擁有持久且強大的生命力。

我深信人類的所有努力,必須都是為了這種新的人類的覺醒而誕生,這才算是良能。當我們這個無望又缺乏英雄的時代過去,所有人類將生活在這一覺醒的庇護與支配之下。我相信我的這些分析和付出。只有當它們與即將來臨的誕生相關時,他們才擁有意義和價值。事實上,我一直認為受過洗禮的人,即所謂第三類人一定會出現,在面貌和基本性質上都與以往的人類不同。他以樂觀的態度注視人類,但絕不過譽,因為他擁有「古人」所沒有的知識和經驗。他勇敢地面對人類的暗昧、無知和兇殘,這最極端最原始的一面;而對其超越物種的精神價值懷有敬仰之情。這新的人類將具有世界性——他會有藝術家的態度,就是說,他對人類的偉大有明確的認知,他們的價值來自兩個領域——自然界和精神界。他會知道在這一事實內,並不存在所謂浪漫的衝突和悲劇的二元論;而是命運和自由選擇的完美且有效融合。以此為基礎,才有對人類的慈愛,而人類的悲觀與樂觀也會就此融為一體。

年輕的歲月里,我沉迷於生活和精神、肉慾和超度相對立的奇怪哲學與情懷中。在這宇宙觀中藝術煥發出迷人的光彩——雖然迷人,但對人類而言,並不具有實際意義和合理性。簡言之,我是瓦格納的擁躉,但也許是年齡增長的關係,我的愛心和注意力逐漸地集中在另一個人物身上:歌德。他是惡魔和文雅的混血兒,也因此使他成為高貴的人類之子。我並不是草率地將他選擇為我崇拜的史詩英雄,他是一位得到天地萬物諸神恩寵的人。

約瑟夫的父親雅各曾對之賜福,滿足他關於幸福的願望。就我而言,這是對我理想的人類最簡明扼要的說明。不論在心靈和人格領域內的任何之處,只要我發現把這些理想表現出來,例如黑暗和光明,情感和理智,蒙昧和文明。智慧和愉悅的心靈為之融合——概括地說,即我們所謂人是人性的神秘之體:我將獻出誠摯的忠誠,我的心就有其安心之所。讓我說得更明白曉暢:我的意思並不是把浪漫變得更黯淡,也不是粉飾野蠻。我只是闡明什麼是文明,那便是文化;作為藝術家的人類,藝術乃是引領人類步向崎嶇道上的明燈。

對人類的所有愛需留待未來,對藝術之愛亦當如此。藝術就是希望……我並非斷言人類未來的希望落在藝術家的肩上;而是說藝術是全人類希望的呈現,是幸福而平衡的人類的影像與模範,我經常繪製著這樣的藍圖:一個未來即將到來,那是一切並不由智能控制的藝術,我們將它斥之為魔術,沒有頭腦不負責任的本能的形體。我們之所以斥責它,就如它在像我們目前所處的無能時代里受到讚美一樣。事實上,藝術並非完全是恬靜和愉悅。它也並不像大地深處那麼幽暗、盲目與怪異,它不僅僅是「生活」。未來的藝術家對其藝術將有更加明晰、更恰當的理解;藝術是天使的魔術,它是生活和精神之間有羽翼、有魔力、有幻影的調和者,因為調和一切的便是精神。

註:本文選自《理想的下午,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作者:托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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