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劉瑜老師,請問……

一,公民覺醒與政治無能

記者:我想我和我認識的很多人都屬於「我一代」。可在2008年之後,尤其是經歷了地震,奧運等等之後,至今,大多數「我一代」或多或少主動被動地都關心起政治生活來。

劉瑜:你說的這個體驗和我的觀察很接近。最近大概三四年,中國年輕人當中,至少是都市年輕人當中,政治文化的變化挺明顯的。以前如果你是個小白領,你得是個怪人才會去關注公共和時政話題。這幾年有點形成一個浪潮:你不但可以去關心這些東西,而且關心這些東西還挺酷的。比如沙龍,書店講座,網路論壇,或者辦准民間雜誌,感覺到有點新氣象。

記者:不管它是不是酷,這算是公民覺醒嗎?

劉瑜:我覺得關心公共事務是人的自然狀態的一部分,只不過以前很長時間,我們的政治體制把這個東西給蒙蔽了。現在因為互聯網,社會發展,全球化等等,被蒙蔽的東西被揭開了。實際上中國至少從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們大多是有清晰的政治意識和公共生活意識的,內容也許有變化,但是有公共意識這一點本身沒有變過。真正的被蒙蔽是從1990年左右到2005、2006年左右,恰恰是你們這些80後成長的這些年。這就讓你們誤以為「不談論政治」是一個自然狀態,實際上那恰恰是一個不自然的狀態。

中國的政治,1980年代所有的核心問題是如何避免culture revolution重演,90年以後所有的核心問題是如何避免square event重演。所以政府有意無意地使這個社會去政治化。市場經濟的崛起,穩定是壓倒一切的大勢,包括2001年加入WTO,消費主義的崛起,生存權和發展權是最大的人權等等,這些都是「蒙蔽」政治生活的話語和方式。

記者:有一種特文藝的說法:我們的國家好像個夜夜笙歌的大船,穿過驚濤駭浪,同時又籠罩在一種絕望氣氛中,不知它將駛向哪裡,這好像跟1960年代的美國有點像?

劉瑜:怎麼會呢?1960年代在美國來說是一個「過度政治化」的年代。那時候左派運動、民權運動、女權運動、黑人運動,反越戰什麼的,風起雲湧,人們以為政治能解決一切。雖然我相信好的政治對於社會運轉非常重要,但是政治解決社會問題終究有一個限度。當時西方來說,所有的人上街遊行,要求這個,要求那個,以為政治好像是一個無限的提款機一樣,按一個按紐就把想要的東西全吐出來,那不太現實。

記者:你覺得中國在未來的十年左右,會出現情緒上比較類似美國60年代的情形嗎?政治運動頻發,政治訴求過多?

劉瑜:有這種可能,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政府政策的走向吧。比如高壓政府推遲改革,在矛盾激化時又快速解壓,而不是以一種制度化的方式去疏導和解決社會矛盾,那街頭政治就可能爆炸。當然這不是個必然傾向,要看政府對民意表達的反應機制。

記者:這個難道只能依靠於政府的政策嗎?民間力量呢?

劉瑜:我這兩天在看一本書,叫《重新發現社會》,我特別喜歡這個書名。「重新發現社會」是什麼意思呢?在一個正常的國家裡,很多問題可以通過社會內部的協調去解決,未必需要通過國家和政府。比如奧運會的舉辦機制,到洛杉磯奧運會,全世界都不願意辦了,因為都賠錢,後來到洛杉磯奧運會這次,美國把這件事情市場化了,開始拉大型廣告商,賣獨家轉播權等等,所以開始掙錢了,很多國家又開始主動爭取主辦權。就是說很多事情你沒有必要非通過國家去解決。中國辦奧運會,有點不惜代價,所花的錢是雅典奧運會的四倍,實際上反映我們財政體制的問題,沒有財政的責任概念。政府遏制NGO發展也是一個例子。遏制社會的自發力量,對於政府來說,實際上這樣做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意思,因為無限的權力意味著無限的責任。現在搞得無論什麼大事小事,我們都去找政府,覺得政府是唯一能解決問題的方式。

記者:關於這個事情,有一種特別爽特別偷懶的說法——這是monocrat的問題。好像這是個終極原因,說出這個原因就不需要再了解其他了。

劉瑜:monocrat,與那種惰性被動的文化是互為因果的。長期的monocrat,導致民間的無力感,就覺得自己反正什麼也改變不了,然後就什麼都不幹,於是monocrat就更甚。但是實際上民間行動還是有一定空間的。比如如果你真的想行動,去參與災後救災,去捐助一下西部陽光、壹基金、動物保護這些組織,甚至去當志願者,只要想付出努力,不是沒有事情可以做。有時候人們出於偷懶的心態,就不採取什麼努力,然後還埋怨是制度讓自己什麼都幹不了,這不是不自由,而是逃避自由。

但是總的來說,人們之所以會強調製度,而較少地強調自己的責任,除了文化以外,還因為制度的改變會比較迅速,文化的改變卻比較緩慢,經常需要一兩代人,甚至兩三代人才能夠出效果。在很多國家,當社會出問題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咱們選舉吧。其實選舉能改變什麼?如果在文化和社會條件改變有限的情況下,在每個人都不為社會改良付出點滴努力的情況下,選舉能改變的其實很少,之所以人們想到選舉,是因為這個事情特別有操作性。

很多問題可以說是制度的問題,但是同樣重要的是,制度是怎樣形成的。如果制度僅僅是空降下來的,比如說就像美國空降一個民主制度到伊拉克,制度完全沒有社會的、文化基礎,沒有民間社會的發展來和它呼應,它是非常脆弱的,不但脆弱,而且很可能換湯不換藥。如果制度的變化過程是民間的力量在推動,是從公眾的點滴努力中「生長」出來,有文化、經濟、社會的支撐,那樣的制度變化才是真的制度變化。沒有這些,僅僅靠換一套法律條文是不夠的。

現在大家都喜歡談「權利」。很多人都注意到民主是一個權利文化,大家沒有意識到民主同時還是責任文化。或者說,民主一部分是利益表達和爭取,另一部分則是必要妥協和維持秩序。一定要有權利和責任,表達與秩序之間的平衡,才可能有一個比較健康的民主文化。如果沒有這種文化的支撐,僅僅是咱們來選舉吧,可能會成為另外一種形式的災難。

記者:你在講的時候我就想問你一下,究竟什麼叫公民?其實你已經幫我解釋了,除了權利的訴求之外,還有責任;表達之外還要講秩序。我覺得你形容的是好的公民文化,其實是建立在一種好商好量的基礎上,雙方都相對理智,才可能形成一個有秩序的理性表達。但是中國充斥著一種東西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劉瑜:你說的這是一種惡性循環。比如像我剛回國,為了辦入職手續,要去某一個地方提取個人檔案,手續也很複雜,還要交很多錢,所謂存檔費,再拿到清華大學來,把這個檔案存到學校。我在國外生活了十年,對我來說這是個很自然的問題:為什麼要有檔案這個東西?檔案是寫給誰看的?好像是從小到大,老師和領導秘密地寫關於我的好話壞話,不能讓我自己看到,然後秘密地交給下一任老闆,老闆可以根據這裡面說的話來獎勵或者懲罰你,說不定以後把這個東西拿出來作為對你的要挾。這就是不容商量的權威文化的小小例子,會積累小小的不滿。假如說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結這種疙瘩,他當然身上越來越有戾氣,造成一種惡性循環。

二,民主的四個階段

記者:提到中國的民主,總聽到有人拿台灣當參照。台灣民主有好多混亂啦,好多笑話,結論是中國人還沒有形成民主素質。

劉瑜:台灣的民主,有一段時間街頭政治鬧得很厲害,族群分化也很嚴重,但是總體來說,尤其是和其他的民主化的第三世界國家相比,台灣的民主化是相對健康和順利的。你的確看到有遊行示威甚至個別槍擊事件什麼的,但是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流血,這麼大一個轉型的過程沒有出現大規模武裝衝突,這本身就是一個成就。其次,台灣民主化過程中的很多矛盾,衝突解決方式最後都訴諸司法,比如馬英九機要費案,或者陳水扁的腐敗案,都是靠獨立的司法力量解決,這也是比較成熟的結果。所以我覺得台灣的民主相對比較順利和平緩的。

在大陸,可能沒有像子彈從臉上穿過去這種戲劇化的衝突,但是像拆遷中的自焚,很大意義上它不是我們缺乏民主的代價嗎?這種代價難道不夠血淋淋,不夠赤裸裸,不夠殘忍嗎?

所以,兩個東西怎麼比呢?我們的制度表面上最上層是風平浪靜的,但是恰恰就是這種風平浪靜的代價是底層的矛盾激化和衝突,黑煤窯、食品健康、礦難頻發等等。大陸人看著台灣的民主制度沾沾自喜或者幸災樂禍,未免滑稽。我們的政治醜態可能鏈條長一點而已,你看不到這個事情的來源在哪兒,這個事情的因和果之間可能差了幾個鏈條,差了幾個層級,但是根子還是在制度本身,在權力缺乏制約。說難聽點,人家倒霉的還是這些最上層的人,是連勝文,陳水扁,而你這裡倒霉的是老百姓。

記者:台灣的民主,跟蔣經國的變化也有關係。在中國內地是不是如果上層沒有變化,只靠民間,沒有民主希望呢?

劉瑜:當然。在熱兵器時代,沒有任何上層的配合,基本搞不成轉型變革。但是因為社會壓力也好,因為利益計算也好,社會變化積蓄到一定程度的話,是有可能出現上層呼應人物的,很多國家都是這樣。如果你呆在1984年的蘇聯,你也不會覺得蘇聯的改革有任何希望,然後戈爾巴喬夫上台了,而且戈爾巴喬夫也不是一開始就是戈爾巴喬夫,通過和民間改革力量的互動,慢慢地有一個意識形態上的轉變,或者說被自己的姿態所綁架,形成路徑依賴,由溫和變激烈,反正他是慢慢地走上了民主化的不歸路吧。但是,現在中國上層將要發生什麼我們也不太清楚。

記者:信息極為不對稱。

劉瑜:別說我們不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麼,他們自己可能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因為很多事情,是各種力量博弈的結果,不是一個人的決心或者意志的結果。

但是中國所謂的模仿台灣道路有困難。台灣的民主化,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所謂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間的衝突生成的一個動力。在大陸來說沒有這種衝突。民族主義在大陸,甚至是反民主、反自由化的力量,這和台灣不同。中國的民族主義從在整個20世紀以來,往往被威權主義的力量所利用,從「五四」以來就是這樣。所以我覺得在中國,自由派就算不能和民族主義的力量結合,也至少要盡量使它中立化,使這股力量不至於成為你自由民主的一個對頭。現在自由派人士動不動就罵民族主義的小孩腦殘,把他們看成一個勢不兩立的力量,我覺得這種對立是有害的。你看東歐的民主化,它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所謂反蘇聯霸權主義的產物,自由派的聲音要和當地的民族主義聲音相結合,才會更有力量。

記者:2011年正好「辛亥革命」一百年,大家整天緬懷民國,民國范兒,所謂那時候憲政的軀殼尚存,國事還沒有淪為你死我活的革命漩渦……你覺得民國時期的民主值得借鑒嗎?

劉瑜:我覺得可能太美化民國時代了。在一個絕大多數普通人都在貧困線上掙扎的時代,講知識分子的這范兒那范兒未免太奢侈。1910-1920年代,政治自由言論自由,肯定比現在好。一方面當時的政治觀念比現在更開放,另一方面軍閥的政治能力也有限——他想更專制也沒有這個能力。一個軍閥就管一兩個省,管不了太多。就算蔣介石政府,真正政令通行的勢力範圍,可能也就是江浙數省。民國的選舉有財產限制,只有財產多少多少以上的人才能參與,有投票權的人有限,賄選、作弊、利益交換,千瘡百孔。所以從政治自由上來說,可以說那個時候比現在好一些;但是從民主的真實性來說,沒有多少學習的價值。這又回到我剛才說的那個問題,當社會矛盾發展到一定程度,經濟落後到一定程度,通過政治能改變的東西是有限度的。

記者:你對中國的民主化,還抱有期待的嗎?

劉瑜:有。套用一句現在比較流行的話來說,你可以在一段時間內騙所有人,也可以在永遠地騙一些人,但你不可能永遠地騙所有人。經濟發展,全球化,教育提高,信息多元化,這些必然會帶來民眾對自身權利和權力的要求,這一點中國不是例外。從民眾觀念調查的變化軌跡來看,中國也的確不是例外。

很多國家,像波蘭、匈牙利等,轉型都是統治集團裡面溫和派和民間的溫和派相配合的結果,比較和平的改革,都是以這種形式發生的。

保守派之所以不願意改革,無非就是因為利益,不願意利益被瓜分,不願意安全受到威脅。但是如果有一天他發現一再延誤改革會導致更激烈的衝突,反而其利益和安全更受威脅,那就不如去迎合改革。說白了,當權者決定改革還是拒絕改革,取決於他們對自身利益的判斷。

我覺得現在的問題是,從清末到現在,中國的當權派常常處於信息閉塞的狀態,因為這個制度常常是報喜不報憂的。馬屁集團的存在會使他們形成一種幻覺,以為這個體制還非常的有生命力,還欣欣向榮,人民還萬眾一心。前一段有一個朋友跟我講個小例子,peaceaward那天,他正好坐在一個領導旁邊,他跟領導說...得獎了,那個領導就說,現在網上罵聲一片吧?這個朋友就告訴領導微博上、推特上大多是讚揚聲,那領導就嚇了一跳:「難道在這件事情上,老百姓沒有站在我們這一邊嗎?」

三:積極公民與消極公民

記者:民間力量崛起,大家對民主化權利有分享的要求,這個力量越來越強,越能推動下一步。那作為一個公民或者未來的公民,我該怎麼做呢?必須積極嗎?消極一點行不行?

劉瑜:參差不齊是社會常態,你有追求公共生活的權利,也有隱退個體內心的權利,這是常態,不能強迫人人都做積極公民,做消極公民我覺得也沒什麼。在一定意義上,一定程度的政治冷漠其實是健康政治的必要前提,所有人都成了積極公民,所有人都要這個要那個,要改天換地,其實是一個不太健康的政治。

但是在中國來說,問題並不是說我想要成為積極公民還是消極公民就可以成為,問題是要先把那些蒙蔽積極公民的因素給移開,讓那些想成為積極公民的人得以去成為積極公民。如果所有人都成為積極公民,那是一種單調,但是如果所有人都成為消極公民,那是另外一種單調,另外一種扼殺。把那些蒙蔽人自然狀態的權力機制或者說文化霸權移開,讓人們參差不齊的自然狀態呈現出來,我覺得那是一種比較好的狀態。

我覺得中國現在很多所謂的消極公民,對積極公民有怨恨,因為積極公民的存在,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無力和逃避,所以對那些人反而特別苛刻,你是不是想出風頭啊?想成名啊?你怎麼這麼喜歡暴露中國的黑暗面啊?這是我不喜歡看到的。至於你做你的消極公民,你不介意別人去做積極公民,那這個沒什麼,大家都做自己愛做的事。

記者:在中國談積極公民,消極公民,起碼需要先做「公民」啊。

劉瑜:對社會大多數人來說,真正積極地去關心政治,是需要經濟能力、閑暇以及思想資源的,大多數人沒有這個條件。還有就是搭便車心態,等著別人把這個制度搞好了,別人把秩序搞好了,我搭一個便車。我覺得任何額外在自己私人生活之外去關心公共事務的人,都在一定意義上克服了搭便車的心態,有點理想主義的情結。

第四部分:拆除禁忌的過程

記者:你怎麼看待你的「公共知識分子」榮譽稱號?

劉瑜:對我來說,知識和觀念傳播的效果,影響公眾也好,影響政府也好,都是副產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智識上的好奇心,這是我最原初的動力。在這個意義上我把自己稱為「知識分子」。現在在中國「知識分子」好像成了一個貶義詞,大家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知識分子,但是我願意把自己稱為知識分子,至少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知識分子。比如說民主化是不是會必然帶來社會的不穩定,比如說什麼樣的選舉制度更有利於這種社會,國有企業這個東西到底能不能搞好,哪個國家有搞好國有企業的案例,民主國家之間是不是一定不會發生戰爭等等,對著這些問題,我抱有真誠的興趣。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智識上的好奇心,純粹出於一種悲情的使命感去做「公共知識分子」的話,會很累,很不開心。

記者:很多人都對知識有好奇心,可是選擇路徑很不一樣,有的人就是對宇宙特別好奇。你對政治的好奇心從哪裡來?

劉瑜:有點路徑依賴吧。我上大學報專業的時候,父母幫我選了國際政治。那時候我是沒有主見的,又在小地方,他們說選國際政治,出來當外交官,外交官聽起來很好聽,我也就選了國際政治。

記者:你是哪裡人?

劉瑜:我是江西人。老家在波陽縣,我考大學的時候在上饒市,我們家後來又搬到南昌、石家莊,現在父母都住在石家莊。父母說要你學這個,學就學唄,後來我覺得政治學還挺好玩的。當然一個人的好奇心會表現在各個方面,比如離開英國之前,我去倫敦一家書店,後來我就跟朋友開玩笑說,我是不是徹底變態了,因為我發現自己站在文學、政治學、心理學,甚至攝影這些不同類的書架前的時間是一樣長的,因為對這些東西都有好奇心。好奇心是相通的,它是一個流通器。

記者:什麼時候你有意識對政治學產生好奇?

劉瑜:要說發自內心的好奇心,就是對政治本身而不僅僅對關於政治的書的好奇心,其實還挺晚的,可能三十歲左右的時候。也可能再早一點,因為它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比如二十五六歲左右開始,我開始上網,泡時政論壇,就像2008年對你的意義似的,上網對我的意義很大。《TruemanShow》那個電影,最後一個鏡頭,金.凱利劃著船往外走,突然走到那張紙跟前,伸手一捅,紙破了,藍天不是藍天,白雲不是白雲,海洋也不是海洋了。對我來說網路的意義也是類似的,突然一天紙捅破了,以前所受到的教育,對現實的認識都被顛覆了,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自己的父輩或者自己的祖輩爺爺輩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也都不太清楚了。這激發了我對中國當代史的好奇心,知識這個東西,又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了搞清楚一個問題,得搞清楚十個問題,為了搞清楚十個問題可能要搞清楚一百個問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記者:你對政治的興趣,受到家裡人的影響嗎?

劉瑜: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很多人會問我,你這麼自由主義,家裡是不是有被迫害的歷史?家裡是不是有老右派?不是,我父母都是那種紅五類家庭,貧農出身什麼的,而且都是得益於共產黨革命的,屬於比較主流的家庭。

記者:那你現在跟他們的交流是怎麼樣的?

劉瑜:不談政治,沒法談政治,觀念有代溝。我既不想正面跟他們衝突,也不可能聽他們的,所以就只能是好好好,糊弄過去。

記者:有時候我想,如果中國的政治變革以一種特別激烈的方式去進行,我的父輩也許會受到影響。那時候「我們失去的只有枷鎖」這句話我可喊不出來。

劉瑜:我能理解你的這種看法。所以中國的自由派,必須有能力去說服既得利益集團,尤其現在經濟發展還比較好的情況下,政治變革不但不會衝擊你的利益,甚至是保護你的利益。反而是如果錯過了變革的時機,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動蕩。既得利益集團並不是指官僚,還包括私營企業主,普通的小白領什麼的,他們對自己利益的考慮,對穩定的要求,都是可以理解的。

記者:就像1968年的巴黎街頭運動,那些學生反對的恰恰是他們的父輩。

劉瑜:近二三十年來的民主化,基本上你放眼看去,無論哪個國家都是中產階級推動的,而不是工人農民推動的。由工人農民為主體的革命,象法國革命,中國農民起義,它可能會帶來整個社會結構的完全重組和利益再分配,帶來很大的流血衝突。而中產階級推動的改革,韓國也好、台灣也好、東歐也好,都相對平和,就像你說的,他和被他推翻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階層上的,誰也不想大規模流血,因為雙方都有很多東西要失去,所以我覺得中產階級推動的變革,對它的社會後果不用太擔心,除非事情失控。

對中國來說,如果體制內的溫和派和體制外的溫和派,聯合推動變革,我覺得一般來說不會帶來社會太大的動蕩,尤其中國的市場化改革雖不能說完成吧,但是主體部分已經跨過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僅僅政治上的變革,單維度的變革,不會帶來大的社會動蕩。比較大的隱患是台灣和西藏問題。

記者: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你身上的女性標籤,比如女性較少關心政治,女知識分子較少秀美等等,你是不是很煩這些陳詞濫調啊?

劉瑜:我不是一個性別意識特彆強烈的人,沒有那種「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我應該……」的思維習慣,說白了我不願讓性別意識成為自己成長的一個障礙。我理解的女權意識,並不意味著要跟男人一樣,而是說在自我發展的道路中,不讓性別意識捆住你的手腳而已。追求卓越應該是一個普世價值,而不應該是一個男性或者女性價值。當然,如果把自己看作一個人的話,女權的含義應該不僅僅是獨立於男性,而且要獨立於國家,獨立於政府。

記者:你這個人如果有一個主題的話,我覺得你努力做回一個人本來該有的樣子。

劉瑜:這個說法很好。我沒什麼傳奇故事,是一個從學校到學校,再到學校,再到學校的人。我經常會覺得我非常自然而然地就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就好像一條河流,順著河道流過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但是有一天突然發現,我的自然在別人眼中顯得很怪,這並不是因為我刻意要成為什麼特立獨行的人,而是我比較無視禁忌吧,無論是作為女性的禁忌,還是作為中國人的禁忌,還是作為知識分子的禁忌。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總有很多人告訴你,因為你是女人所以要怎麼樣,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所以要怎麼樣,因為我們是知識分子所以要怎麼樣,我無視這些禁忌,被路邊的風景吸引,不蒙住自己的眼睛而已。當你始終有成長願望的時候,你就願意推開那些束縛你的禁忌。

推薦閱讀:

紫微斗數十二宮推斷法 張 玉 正  易經風水命理老師
做一名「種子」老師
王慶和靈海老師共評一命例
家裡別再傻傻放這些植物了,老師傅一看就懂,只會破財傷神!
洪均生老師和他的陳式太極拳 (二)

TAG:劉瑜 | 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