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花」—花鳥畫不變的千年傳統
忘記是去年還是前年,身邊好幾個朋友在網路社交平台上轉發過一部入圍奧斯卡的動畫短片。片長不足7分鐘,叫做《美麗的森林》。短片中採用的大部分素材都是從宋代花鳥畫中取得,將宋代花鳥畫潛於畫里、延伸畫外的意境用動畫的形式表達出來,幾幅著名的花鳥畫在片中均有出現,例如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和林椿的《果熟來禽圖》,讓不少人通過動畫認識了宋代花鳥畫。
《美麗的森林》中林椿的《果熟來禽圖》
花鳥畫一直是宋畫史里的重頭戲,和文人畫的崛起平分秋色。自五代起流傳的那句「黃家富貴,徐家野逸」所代表兩種不同類型花鳥畫的追求,逐漸形成一套持續影響後世的繪畫標準。黃荃父子勾勒填彩的花鳥畫成為宋代院體花鳥畫的標準,而徐熙的水墨花鳥畫法則發張成為宋元文人追求「野逸」意境的手段。
五代 徐熙《豆莢蜻蜓圖》
唐代朱景玄所撰的《唐朝名畫錄》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斷代畫史,其文中,第一次出現了「花鳥」這個詞,確立了中國畫中的花鳥畫分科。作為一本當時的畫家等級排行榜合集,書中提到了一位名叫邊鸞的畫家,他是唐代花鳥畫領域裡的頂尖人物。給他的評價是「最長於花鳥,折枝草木之妙,未之有也。」宋代《太平廣記》中也贊他「近代折枝花,居其首也。」 在這兩條評價中,分別出現了「折枝」、「折枝花」這兩個詞。
如今一般認為,「折枝」一詞最早見於《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當齊宣王問孟子有關施行仁政的「不能」與「不為」時,孟子說:「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朱熹在《孟子集注》中評說這一段:「折枝,為長者折枝,以長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難也。」也就是說,這裡的」折枝」是折下樹木枝條的意思。
趙佶《芙蓉錦雞圖》
那麼,中國畫中的「折枝花」又是什麼樣的呢?
花鳥畫在唐代單獨成科,「折枝畫」經過五代的發展,到北宋中葉成為花鳥畫中的一種主要形式。甚至類似於一種繪畫「程式」,一直延續至今。雖說「徐黃異體」,但都不乏以折枝花鳥作為描摹對象的畫作。在宋代,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米芾的《畫史》和《宣和畫譜》中都有大量的折枝畫的記載。這種只在畫面呈現一枝或幾枝的方式從宋代開始給後世奠定了花鳥畫的審美意境標準。
折枝花鳥有著明確的構圖法則和意境追求。具體的方法就是畫花卉的時候,不畫完整的一株,而是選擇其中一支或者若干小枝入畫,不畫出與枝條相連的主幹。常常用於小品花鳥畫,近距離展示局部的枝條和花卉,不少折枝花會根據畫面搭配上一些飛禽走獸。
也有一種是比較徹底的「折枝」,那就是選擇一截從樹木上折下的斷枝單獨入畫。宋代的《花卉四段》就是這類型的代表作。四段折枝分別是海棠、梔子、芙蓉、梅花。畫中四種花卉均是獨枝橫卧,除枝條外,周圍無他物,大量留白,形式上有點類似於植物圖鑑。
北宋《花卉四段》局部
北宋《花卉四段》局部
宋代的折枝花鳥畫的形式分為直幅、長卷、冊頁,冊頁可分為方形、圓形,或用於扇面等裝飾。方形的畫幅,常用於裝飾屏風,而圓形的畫通常作為裝飾扇面。許多畫幅大小都在橫豎25公分左右。形式分為直幅、長卷、冊頁,冊頁可分為方形、圓形,或用於扇面等裝飾。方形的畫幅,常用於裝飾屏風,而圓形的畫通常作為裝飾扇面。唐代杜牧在詩里說「輕羅小扇撲流螢」的「小扇」指的就是這種紈扇。
有學者統計,宋代的御府收藏的名跡中,折枝題材的花鳥畫就有63幅之多。邊鸞《折枝李實圖》、李公麟《寫生折枝花》、黃筌《折枝花圖》、黃居寶《折枝芙蓉圖》、黃居寀《折枝花圖》、滕昌佑《寫生折枝花圖》、徐熙《裝堂折枝花圖》、徐崇嗣《繁杏折枝圖》、徐崇矩《折枝桃花圖》、趙昌《寫生折枝花圖》、易元吉《折枝花圖》均在冊上。
趙佶 《梅花綉眼圖》
折枝花的表現方式出現的很早,在六朝時期,米芾《畫史》就記載了范大硅收「六朝無名氏畫折枝梨花」。在中國畫的歷史中,早期花鳥、山水都是作為人物背景而存在,例如《洛神圖卷》這種形式,像「六朝無名氏」的這種純粹畫花的題材還是比較少見的。花鳥畫從其他繪畫題材中脫離成為單獨分科要從從唐代開始。
《唐朝名畫錄》中所記載的擅長花鳥的畫家就有二十幾位。大多數花鳥題材都是作為屏風的裝飾。到了宋代的宣和畫院,在宋徽宗的力推之下產生了一大批的折枝冊頁和團扇。有人認為宋徽宗個人對道家的推崇影響了他的繪畫偏好,因此以各種「祥瑞」為題材的花鳥畫在院體畫中大放異彩。無可置疑的是,黃荃風格為中國畫史中的花鳥畫寫下了最華麗的一筆,那個時期也成為了工筆花鳥的絕唱。以致只要提起花鳥畫,不少人自然而然想到的都是宋畫中的院體花鳥。直至宋末,崔白、吳元瑜師徒為代表的新派風格打破了「黃體」的大一統院體風,成為新的趨勢所在。
北宋 崔白《寒雀圖》
雖然「黃體」花鳥畫在宋代院體畫中風光無比,但於此同時,北宋中期由士大夫所推崇的「文人畫」開始嶄露頭角,最終確立了水墨畫的寫生意境。到了元明時期,在這個文人畫全盤勝出的時代,花鳥畫主流審美也開始轉向。不僅僅是風格上的改變,連花鳥畫的描摹對象也發生了變化。
曾經流行的牡丹、錦雞等富貴象徵逐漸從畫里退出,雖然皇家畫院中仍有一些這類祥瑞題材的花鳥畫,但是作為新趨勢中重頭戲的是梅、蘭、竹、菊等在漢文化中意向清高的植物。士大夫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投射到畫紙上,轉化成枝條、花朵,或者山河湖泊。雖然目前我們知道從唐代起就有不少畫家描繪過這類植物,但它們的象徵意義越發顯著,最後在特定情境下成為了專屬文人階層的植物。
元 錢選《八花圖》局部
明 邊景昭《雁》
鐵打的折枝,流水的風格。雖然花鳥畫從唐代正式成為繪畫科目起之後的約一千年中,描繪對象、風格都有過變化,但「折枝」作為花鳥科中的保留節目始終存在著。清代《芥子園畫譜》翎毛花卉譜·畫花卉寫道:「作折枝,從空安放,或正或倒,或橫置,須各審勢得宜。枝下筆鋒帶攀折之狀,不可平截。」
《介子園畫譜》中針對歷代前人的佳作所整理出的實用模版我們先放在一邊,形式上的僵化為什麼可以世代延續下去不是今天的關注點。我們回到文人體系的花鳥畫出現的那個時代。宋代的折枝花鳥尺寸通常不大,畫面中大量留白,將觀者的視線集中於畫面中僅有的近景局部特寫。這一類的花鳥小品畫所體現的對生活細節的關注和品味,是宋代之前所有朝代的藝術中所不曾表現出來的內容。
選自《介子園畫譜.梅譜》
小學語文的課堂經驗告訴我們,漢人文化里的古人前輩和直來直往的游牧民族不同,我們喜歡「托物言志」、「以畫、文寄情」 。詩歌、繪畫是士大夫階層發展出來的情感表達標準渠道。古人折下一段枝條贈與某人,表達自己的情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也有不少詩歌描寫這個場景。唐代的元稹就曾寫詩「櫻桃花下送君時,一寸春心逐折枝。」 李方膺《梅花》中也說「賞心只有兩三枝」。這種欣賞單枝花卉的情趣被轉移到了繪畫當中,成為了文人精神世界物化象徵。折枝花鳥畫成為這種生活品位的衍生物。
對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宋代文人開創了「文人畫」,對山水畫的處理方式背後的那一套意義,同樣也延伸到了花鳥畫的創作上。「折枝」的生活意趣從對自然界尋常物的關注發展而來,有人將之解釋為是對程朱理學所推崇的「格物」實踐。當然這隻可能是折枝花鳥在宋以後依然保持生命力的其中一個原因。畢竟如果早期沒有徐熙和黃荃兩位標誌性人物引領風潮,後世的文人也不一定會關注花鳥畫這個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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