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終極關懷精神》

《史鐵生終極關懷精神》作者:胡山林

第一章 置身天界看人界--基本視點、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破解自蜀這謎、第三章 創造美好與精彩的人生過程--生命意義的探尋、第四章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命運的秘密、第五章 文學的根應當是與人類生命相始終的根本困境、--面對困境的沉思、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無限彼岸的眺望--從苦難走向信仰、第七章 惟宏博的愛願是人可以期求的拯救、--史鐵生與人道主義、第八章 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史鐵生與宗教、第九章 苦難把你引向存在的意味、--史鐵生與存在主義、第十章 我們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經驗是神秘的體驗、--史鐵生與神秘主義、第十一章 從本質上說物質世界與人類世界是同一個世界、--史鐵生與現代科學思想、第十二章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史鐵生的幸福觀、第十三章 愛是心靈自由的樂園、--史鐵生的愛情觀、第十四章 美是生命的終極價值和意義、--史鐵生的審美觀、第十五章 真正的藝術大師都是為靈魂尋找歸宿的流浪漢、--史鐵生的文學觀、第十六章 凡一切真實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於其中--史鐵生作品中的悖論、附錄:自發哲學家的精神漫遊、--讀《務虛筆記》、後記

第一章 置身天界看人界--基本視點

一、終極域是史鐵生創作的基本視點

讀史鐵生的作品,情思意緒往往不知不覺間進入一種浩渺悠遠、玄思冥想、澄澈清明、默然無言的境界,心中澄明剔透,沉靜踏實,似乎已經探到了事物的根底,看透了存在的本相,頗有得道的充實感和徹悟的豁亮感。這是一種與讀別人的作品全然不同的精神體驗。為什麼會如此呢?當然與作品文本的特質有關。史鐵生的作品無論描寫什麼形象,敘述什麼情節,議論什麼問題,總有其相對穩定的獨特視點,視野非常開闊,非常高遠,非常宏大。

關於這一視點,史鐵生自己在不同時候不同場合有不同的命名: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天界":為靈魂尋找歸宿的大師"只有永遠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總能比別人創造得更為精彩;他來不及想當大師,惡浪一直在他腦際咆哮他才最終求助於審美的力量,在藝術中實現人生。--有一天人們說他是大師了,他必爭辯說我不是,這絕不是人界的謙恭,這仍是置身天界的困惑--他所見出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決的問題多得多"。(二、414)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宇宙大結構":"你以宇宙大結構之一點的形式參與著所謂存在這一優美舞蹈,你就會感動並感恩於一頭小鹿的出生、一棵野草的勃勃生氣、一頭母狼的呼號--"(二、421)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自然之神":真正獲得悟性的人到底猜透了斯芬克斯的謎語,"在宇宙的大交響樂中隱形不見,只顧貪婪地吹響著他們的小號或拉著大提琴,高昂也是美哀傷也是美,在自然之神的指揮下他們揮汗如雨,如醉如痴直至葬身其中"。(二、424)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一切存在之全":"真正的樸素大約是:在歷盡現世苦難、閱盡人間滄桑、看清人的局限、領會了"一切存在之全"的含義之時,痴心不改,仍以真誠駕駛著熱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慮而呈現的心態"。(二、431)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蒼天":"有一種婚禮是在教堂中進行,且不論此教如何,也不論這在後來可能僅是習俗,但就其最初動機而言,它是這樣一種象徵:面對蒼天(即無窮的未知、無常的命運),兩個靈魂決一t2,攜手前行,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愛情,這種無以解釋無以掌握的願望只有神能懂得,他們既祈神的保佑也發誓不怕神的考驗"。(二、439)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神秘未知事物"或"生命存在的大背景":關於現代物理學及東方神秘主義及特異功能,"我斗膽言及它們,純屬一個文學愛好者出於對神秘未知事物的興趣,因為那是生命存在的大背景"。(二、442)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神":綠色和平組織主張維護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一定是在一個更大的系統中看到了人的位置與處境,超越了階級、民族等政治視點。"當我們能超越這一視點,如神一樣地俯察這整個的人類之時,我們就把系統擴大了一維,我們看到人類整體面對著共同的困境"。(二、445)

有時他把它命名為"神秘的大自然"、"本真生存"、"大化"等等,而與上述命名同義在作品中出現頻率又最高的辭彙是:上帝。總之,不管用什麼命名去表述,都可以看出史鐵生的視點既不在物界也不在人界,而是在"天界",在"神界",在一切事物一切現象的最深最遠處,或者說在一切存在的終極處。因此,我們可以說,終極域,是史鐵生作品的基本視點。

在古今中外其他作家那裡當然也有從終極視點看問題的時候,但都沒有像史鐵生這樣對終極視點如此迷戀與執著。細讀史鐵生作品,常常使人感到進入"寫作之夜"的他似乎已不是世間的人,而是天界的"神":他的思維,他的心魂已悄然隱入大化,在終極處靜觀默察天上人問,玄思宇宙之神秘,冥想人生之奧妙。

二、終極視點與人的生存背景

史鐵生觀察、思考問題的終極視角緣於他對人類生存位置的基本認識。人類的生存位置即人在何處。這是人類生存的背景,只有藉助這個背景,才能看清人的生存真相,才能找到各種人生問題的源頭或根據,從而作出相應的基本判斷。

人類生存的背景即史鐵生思考問題的背景,他對社會、人生一切問題的觀察與思索都與這一背景有關,可以說,人類生存背景是史鐵生一切思考的前提和出發點。

那麼,在史鐵生看來,人的生存背景是什麼呢?

男人從春天走到冬天,從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最後他又走回海邊,最初他是從那兒爬上人間的。海天一色。月亮和海仍然保持著原有的距離,互相吸引互相追隨。海仍然嘆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廢涌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圓缺有序,傾慕之情化作光輝照亮海的黑夜。它們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走,一同迎送太陽。太陽呢?時光無限,宇宙無涯。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邊,城市裡萬家燈火。

這是小說《禮拜日》中的一段具有象徵意義的詩化描寫。在這裡,"男人"沒有姓名,他不是現實生活中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泛化為一切人、人類;他從海邊爬上人問當然暗喻人類的進化史;他生存活動於天地之間,即無涯無限的宇宙時空之中。天地人渾然一體,宇宙無涯,時光無限,這就是史鐵生所理解的人類生存背景,人的生命真相。

人與其生存背景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小說《我之舞》對此作過哲學意義上的深入思考。題目中的"我",即主體或主觀,泛化為一切生命,可以感知客體或客觀的任何主體,"我之舞"即主體的生命之舞。"舞"必須有舞台或背景,《我之舞》討論的就是這一背景。

《我之舞》的表層故事荒誕不經,迷離恍惚,是一個超現實的表意世界。

小說讓讀者看到,有著七大洲四大洋的偌大一個地球,在浩瀚宇宙間不過一粒塵埃而已。人生存於這顆"塵埃"上,漂流於宇宙長河中。在這樣闊大的背景中,生存著的個體找不到孤立的一個點一條線一個面一個單獨的空間,因為一切已融入宇宙成為宇宙的一部分。作為個體,生存時間有限,但一個個體消失了,別的個體產生了,一個過程結束了,另一個過程開始了,所以從終極角度看,無所謂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年等於一萬年等於永恆,"永遠只是現在,來生總是今生,是永恆之舞,是亘古之夢......"個體融匯於宇宙大化之中,生生滅滅,所有的就只有"這一回",就只有一個自己可以感覺的真實具體的有限世界。從世俗角度看,這正是人的悲哀;但從終極角度看,由於個體已融人本體,融入無限,所以有限也就是無限,有限參與了無限的生存之舞,在無限中獲得了永生,也就無所謂悲哀。總之,時間無限,空問無限,宇宙生生不息,生命生生不息。在終極眼光中,無所謂古人和今人。古人是死去的"我",未來人是未生的"我"。宇宙不滅,"我"也不滅,所以小說提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命題:"我們永遠不會死"。這一命題在常規思維看來是虛假的,在終極眼光中則是真實的,正所謂"人有來生千秋不斷,動動相連萬古不竭"。

在《我之舞》中,我們讀出了在那艱難痛苦歲月中,史鐵生一個人靜靜地躲在地壇公園的蒼松古柏之中,面對蒼天大地,面對古老的祭壇,對宇宙人生的玄思。在玄思中,災難深重的史鐵生彷彿不存在了,眼前現實世界中的一切都彷彿被推遠了,模糊了,淡出了,他的心魂飛向了宇宙,化入了終極,幻化為"上帝",化身為"神",在他眼中,天地人本來是渾然一體的,沒有分別,沒有界限,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有了生命,都沐上了"神"的光輝,呈現著神聖、莊嚴、靜穆的生命之美--

老樹轟轟烈烈地生長,野草終日歡唱。又是月動星移,又是旭日輝煌。散落在荒地里的斷石殘階將變成沙礫,變成塵埃,再沉積成岩石,再被雕琢成石階。蜂兒懸停在空中,依它那振翅的頻率計算生命,未必不是度著漫長的歲月發展的。這種追問的方式,以主體--客體關係的公式為前提,其方向可以概括為由現象到本質、由個別到普遍、由差異到同一、由變化到永恆、由具體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最終是以形而上的、永恆的、抽象的本質或普遍性、同一性為根底,或者說得簡單一點,是以"常在"(constant presence,"永恆的在場")為底。

西方現當代哲學的人文主義思潮如尼采、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等人的哲學,已不滿足於這種追問的方式,不滿足於追求舊形而上學的本體世界,追求抽象的永恆的本質,而要求回到具體的、變動不居的現實世界。但這種哲學思潮並不是主張停留於當前在場的東西之中,它也要求超越當前,追問其根源,只不過它不像舊的傳統那樣主張超越到抽象的永恆的世界之中去,而是同當前在場的東西一樣是現實的事物,而不是什麼抽象的永恆的本質或概念,所以這種超越也可以說是從在場的現實事物超越到不在場的(或者說未出場的)現實事物。如果把舊傳統哲學所講的那種從現實具體事物到抽象永恆的本質、概念的超越叫做"縱向的超越",那麼,這後一種超越就可以叫做"橫向的超越"。所謂"橫向",就是從現實事物到現實事物、從出場的事物到未出場的事物的意思。

事物所隱藏於其它或者說植根於其中的未出場的東西,不是有窮盡的,而是無窮盡的,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無底的深淵"。

"無底的深淵"聽起來是一個令人不安的、可怕的詞,其實它指的就是與當前已知的、出場的、有限的事物相聯繫的未知的、未出場的、無限的事物。說起來挺難理解,但如聯繫實際一說就明白。

作為教師,每年我都會遇到一批新的陌生的面孔。用日常眼光看,這太司空見慣不值一談了。但如果用終極眼光看就會感到這是天地問又一場驚險的奇遇,特別值得珍惜。我是這樣想的:我作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已有半個世紀,我的學生也已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十八九年。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軌道。在茫茫的宇宙太空(或無邊的生活海洋中)里,空間何其大也,我們的生活軌道何其小也,它們相互交叉的可能性從概率論上來看幾乎等於零,然而現在這個幾乎等於零的可能竟然變成事實了。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從終極角度看是無限的,即無窮無盡的。其間無論是我或學生方面的生活軌道中萬一有一個小小的變動,就不會有今天的相見,很可能今生今世就永遠錯失了。所以,用終極眼光看,這次再平常不過的見面,完全可以視為一場驚險的奇遇,看成是上帝的安排。這樣看來,平常說濫了的一個詞"緣分",其中實在包蘊著無比豐富的人生內涵,包蘊著無比美妙的審美意味。這場相見,是已知的、出場的事實,而導致這場相見的無窮無盡的、誰也無法知道的緣因,就隱藏於"無底的深淵"中,或者也可以直接說是"無底的深淵"。它不是現象背後抽象的理念,而是與已出場的生活緊密相關的活生生的、現實的生活本身。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深淵"即上帝,"深淵"即終極。

再如一個人(假定為張三)的出生,從日常生活層面看它只是一個事實,沒什麼可說的。但從終極角度看則又可以視為天地間發生的一件奇蹟。思路是這樣的:人的出生來自父母的結合,而其父母的結合本身就是經歷了漫長的人生之旅,由無限多的偶然因素促成的。其問只要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因素髮生變化,就會破壞這一結合,就不會有張三的出生。再往上說,其父母的生命來自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結合,而這兩對老人的結合又是無窮偶然因素的結果。順此思路想下去,我們看到的是一張密密麻麻的按"2"的x次方展開的人際關係網。按25年一代計算,從張三往上推十代,其祖宗有512人,推二十代,有524288人,二十一代就是一百多萬人。也就是說,525年前有一百多萬人在冥冥中盲目地偶然地結合,才有了今天的小張三。500年問如果有一個偶然的因素破壞了其中一對夫妻的姻緣,導致張三出生的人際鏈條就中斷了,就沒有張三了。如此看來,張三的出生是一件無比驚險的事,以至於驚險到近乎不可能。然而張三又真真實實地出生了,這件事交給任何一個最精明最有權勢最有組織能力的人都不可能完成,能完成這一任務的只有上帝即造化本身。細想造化是多麼的神奇啊!張三的出生是一件"出場"的事實,而導致張三出場的"未出場"的因素隱藏在"無底的深淵"中。

由上例可以看出,傳統哲學所追求的所謂終極是有根有底的,這個根底就是理念、理式(邏各斯)。而現代哲學所追求的終極是無根無底的,是隱藏於在場的當前事物背後的不在場的、然而又是現實的事物,它要求把在場的東西與不在場的東西、顯現的東西與隱蔽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即從當前、從有限進入"深淵"。

仔細想來,生活中任何一個現象、人的任何一個活動(如Vl中的一粒米,身上的一片衣,眼前的一個人),實際上都包含著一個整個世界,指涉到一個整個世界,我們可以把它叫做"指涉的總體",這總體的內容是無窮無盡的,也就是說是一個無底深淵。所以,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實際上都是在一個無底深淵中活動。所謂人與萬物一體,天人合一,也可以說就是與這個無底深淵一體。與無底深淵為一體,其要旨就在於從當前、在場、有限,看到與其聯繫的過去、不在場、無限。這種眼光,就是上帝的眼光,終極眼光,審美眼光。審美意識就是在有限的在場的東西中顯現出無限的不在場的東西,把在場與不在場、有限與無限結合為一個整體。人在審美意識中很自然地、自發地不執著於當前的有限存在物而與無限整體合一。因此,審美意識既可以使人通過當前的東西想像未出場的東西,從而在無窮的想像中得到一種美的享受,又可以使人與無限整體或無底深淵相融合,從而獲得一種回歸家園的溫馨感。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無限整體、無底深淵、終極,是人生的真正家園。

由於不了解史鐵生的閱讀情況,所以我們無法斷定史鐵生是否接觸過西方現代哲學的以上思想,但我們完全可以斷定的是,史鐵生的終極視點完全與西方現代哲學觀念暗合。哲學來自生活,即使史鐵生沒有接觸過上述西方哲學,他以其自發的哲人氣質,通過對生活的深入透徹的思考,也無師自通地發現了"深淵"並走進了"深淵"。史鐵生無論看見什麼現象,都能夠從眼前的一點出發想到無限,進入"無底的深淵";無論思考什麼問題,都能夠從"這裡"出發漫遊到無邊無際,從而與上帝晤面。

四、終極視點看世界

閱讀史鐵生的作品,尤其是l985年之後的作品,差不多隨處可以發現他的終極視點。例如: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現在坐在桌前要寫這篇小說,先就抽著煙散散漫漫獃想了好久:觸動我使我要寫這篇小說的那一對少年,此時此刻在哪兒呢?還有那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那個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小姑娘,他們正在幹什麼?年輕的母親也許正在織一件毛衣,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陽光里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紀的那個男人也許在喝酒,和別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對少年呢?可能正經歷著初次的接吻,正滿懷真誠以心相許,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興趣了。什麼都是可能的。什麼都不確定。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就在我寫下這一行字的同時,他們也在這天底下活著,在這宇宙中的這顆星球上做著他們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寫下這一行字的時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處黑暗的珊瑚叢中,正有一條大魚在轉目鼓腮悄然遊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頭飢腸轆轆的獅子在焦灼窺伺角馬群的動靜;在天上飛著一隻烏,在天上絕不止正飛著一隻烏;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層下,有一具奇異動物的化石已經默默地等待了多少萬年,等待著向人類解釋人類進化的疑案;而在某一個繁華喧囂城市的深處,正有一件將要震撼世界的陰謀在悄悄進行;而在窮鄉僻壤,有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人物正在他母親的子宮中形成。就在我寫下這一行字跡的時候,有一個人死了,有一個人恰恰出生。

我走過沉靜的古殿,我就想,在這古殿乒乒乓乓開始建造的時候,必也有夕陽淡淡地照耀著的一刻,只是那些健壯的工匠們全都不存在了,那時候這天下地上數不清的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我走過草地,我想,這兒總不能永遠是這樣的草地吧,那麼在總要到來的那一天這兒究竟要發生什麼事呢?我在開花的樹木旁佇立片刻,我想哪朵花結出的種子會成為我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面前的一棵大樹呢?我走在斷石殘階之間,這些石頭曾經在哪一處山腳下沉睡過?它們在被搬運到這兒來的一路上都經歷過什麼?再譬如那一對少年,六十年後他們又在哪兒?或者各自在哪兒呢?萬事萬物,你若預測它的未來你會說它有無數種可能,可你若回過頭去看它的以往你就會知道其實只有一條命定之路。

《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

(二、325-328)

以上是史鐵生一篇小說的兩處描寫。類似的描寫在他作品中俯拾即是。總之,他隨時可以從極細小極平常的生活現象出發進入玄思冥想,思緒神遊於神秘無極之地,馳騁於宇宙大化之境,以至於我們可以說正是它形成了史鐵生文體的一個重要特色。由此我們可以進入史鐵生的心境,明白他觀察、思考問題的基本視點,看到他怎樣從眼前"已出場"的一點,聯想、想像到"未出場"的無限,進入"無底的深淵",從而與上帝晤面。史鐵生作品誘人的思想魅力,往往與此有關。

終極視點給了史鐵生極其廣闊的精神視野,使他對一切與人的生存有關的人本問題都有相當透徹的認識。例如命運(這是他最感興趣的話題),他用終極視點勘破了命運的不公平(不合理)性、偶然性、隨機性、神秘性、荒誕性、辯證性等等。再如生死,由於他從終極視點看人,人只是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中一份子,一個個體消失了,別的個體產生了,一個過程結束了,別的過程開始了,所以無所謂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年等於一萬年等於永恆,"永遠只是現在,來生總是今生,是永恆之舞,是亘古之夢......"於是,死在他筆下不但不令人感到恐懼,反而呈現出親切溫暖的意味。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像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裡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像是一個老人,無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麼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麼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空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與地壇》

(三、l80-181)

恕我孤陋寡聞,--在我的印象里,對於死,除了莊子,中國文學中似乎還沒有人寫得如此平靜,如此溫暖,如此達觀,如此富有詩意。他用"神"的眼光審視自己的生也審視自己的死,既看到自身生命的中斷也看到它的延續,在生生不息的生命長河中,"我"在其中生生不息輪迴不已。在這裡,死由恐怖變為親切,由暗黑變為明亮,由冷酷變為溫暖,死之惡變為死之美。我認為這是一首無比美妙無比溫情的死的頌歌。之所以如此,就因為他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化入了永恆,化入了"深淵",他走向了人們常說的"天人合一"。

史鐵生不但從終極視點思考人本層面的問題,也從終極視點思考社會現實層面人的生存問題。獨特的視點使他的思考常常有出乎常規思路的新見解。

例如,如果從功利角度看自然,自然只是人類征服和掠奪的對象,自然生態必然遭到破壞。但如果從終極域來看,就會發現人乃整個自然之網的一部分,人對自然的掠奪其實是部分對部分的掠奪,其結果是整體的平衡遭到破壞。人類醒悟了這一點,就會在更大的系統中看人與自然的關係,就會像主張人人平等那樣主張人與自然萬物的平等,就會像放棄人際的強權與殘殺那樣放棄對整個自然之網的肆意施虐。人類將視自然為神聖,信奉自然的莊嚴與和諧,將敬畏自然,絕不敢違背它的戒律,不允許褻瀆自然與"反自然"。這樣,從階級的人、民族的人,到人類的人、到自然場中的人,系統一步步擴大,思想也一步步成熟,境界一步步提高。

終極視點也超越了法律、道德的價值評判,從而使人獲得一種悲憫博大的人間情懷。從法律和道德角度看,好人和罪犯、英雄和懦夫,哪該讚美哪該詛咒涇渭分明,毫不含糊。社會生活就建立在這些穩定的價值標準之上。但從終極視點來看事情則不一樣。真善美與假惡丑是相對立而存在的,沒有了後者還有前者嗎?沒有了反面角色,還有人類戲劇的存在嗎?沒有千萬歧途怎麼會有人間正道呢?世上本來有很多路,哪些是正路卻不知道。人類正是靠了有人走入歧途才找出了正路,例如如果看到有人墮入了深淵,便證明這是一條不能再走的路。這就是說,假惡丑從反面使人們發現了真善美,確認了真善美的價值。這樣看來,證明歧途與尋找正道即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樣的重要了。在人生舞台上,凡人偉人罪人共同為我們走出了一條崎嶇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對稱而分明的價值坐標,共同為人間戲劇貢獻了魅力。基於以上原因,史鐵生建議說,在俗界的法場上把那些罪惡的壞蛋處決的同時,也應當設一個神壇為他們舉行祭祀;當正義的勝利給我們帶來光榮和喜悅時,我們有必要以全人類的名義,對那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給那些以死為我們標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紀念。他不止一次說,希特勒作為戰犯理當絞死,但作為一個人也是不幸的,因為他的靈魂踏上了迷途。終極眼光讓史鐵生對人類懷有博大的愛心和深重的悲憫。

終極視點超越了社會上流行既廣且久的世俗觀念,從而使人獲得對諸多社會現象更合理更深刻的新觀念。如社會上的各種職業,在世俗眼光中有尊卑貴賤之分,但從終極角度看,則一切職業(或事業)都是平等的。史鐵生用極為普通的生活現象--出門坐火車--說明了這一道理。在火車上,人們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需要依靠打牌、下棋、聊天、看書或想心事。與此相類,人生也如一趟漫長的旅行,在人生的行程上,地球是一趟大車,生命是一趟大車,在更為廣闊和漫長的時空中行走。為了不使人類在旅途中感到無聊,上帝設置了各種各樣的職業,預備了無窮無盡的矛盾和困阻。這些職業如同上帝給人類的玩具,各種意義如同上帝給人類的遊戲,有了這些,人類就可以"玩"得愉快,活得充實。社會現實層面上的職業無論酬勞或聲譽當然是不平等的,但從人類生存的終極意義上看則是平等的,一切職業、事業都是人們擺脫時間空洞的方法,都是度過生命的方式--生命是一條河,事業是一條船,在河上漂流,你總得有一條船。所謂事業、職業就相當於這條船,你乘坐在上面從生命的此岸擺渡到生命的彼岸(死),因此,本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想一想,這是一種多麼深刻的職業觀!

現實生活中每個人一生中都可能遭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和苦難。從世俗層面看,這當然是令人煩惱和痛苦的,但終極眼光卻可以讓人理解苦難,坦然接受苦難,產生一種豁達理性的心態。史鐵生解釋說,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再多想一步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存在嗎?要是沒有了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有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命運?......總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由對立因素構成的,消滅一極(事實上也永遠消滅不了),另一極也就不存在了。"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三、l76)這就是說,從世俗的個體生存角度來說,苦難的降臨不可思議,難以接受;但從宇宙本然存在的角度來說,世界本來就是由幸運和苦難組成,苦難的存在和幸運的存在一樣具有本原性,即"存在"本來如此。上帝高居天穹手握一把寫滿"幸運"和"苦難"的小紙團,漫不經心地隨意拋撒,誰身上落上什麼他全然不管。既然如此,上帝選定誰來承擔苦難,沒什麼道理可講。正如老子所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總之,置身神界看人界,即用終極視點看待問題的根本意義在於打破了人的常規思路,解放了被其它特定視點所拘禁的傳統思想,"使我們獲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與世界的關係和對待生命的態度"。(三、395)獲得一種勘破事物真相、回歸心靈家園的溫馨感。事實正是這樣,終極視點極大地開拓和提升了人類的精神空問,使人類的思想在終極視域里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解放,暢遊於本真存在的境界中。對終極域的執著迷戀,體現了史鐵生對人類終極關懷的極大熱忱。他的努力,對眼下沉淪於物質和功利的世俗精神是一種警醒和救贖;對一向只知偏執於眼前有限客觀實在的"唯物主義",是一種超拔和提升;對一切狹隘的、短視的、傳統的思想觀念和思想方法,是一種衝擊和解放;對放逐意義、彼岸、家園,否定終極性、精神性、永恆性存在的後現代思潮,是一種批判和反撥。無論從共時性角度(當前的社會精神需求)和歷時性角度(人類長遠的精神需求)看,人類精神文明的建構應該有史鐵生這樣終極視域的參與。在一個健全的精神生態結構中,終極視域是絕對不應缺少的一元。

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破解自我之謎

在一次訪談中,有人向史鐵生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你在生命的追問中一個核心的問題就是我是誰。經過這麼多年的修鍊、思考,你自己也想:我是不是史鐵生,誰是我呀?我想問,你已經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自己?"史鐵生說這個問題相當複雜,不是一下子能講得完的,需要慢慢說。當然,在訪談的語境下,他不可能從頭q慢慢說",而只能籠統作答。史鐵生承認"我是誰"是他"生命的追問中一個核心的問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核心問題之一。他對此確實進行過嚴肅而持久的思考,而且有層層深入的思想成果。那麼他是怎樣思考這一問題的呢?

一、我在哪兒?

每個人在自我意識里首先能把握的大約就是他自己,即他的"我"。"我"首先是一個肉體的"我",這個"我"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有身高有體重有長相而且長相一定與別人不同。但是當人們在問"我是誰"的時候,這個"我"似乎並不是指肉體,而是指精神。正如史鐵生所說,"我"主要指一個人的精神,一個人的靈魂。那麼"我在哪兒"呢?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藉助醫生下(他一生苦苦思索的問題就是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的思考,對此作了回答。

眾所周知,"我"寄植在我的身體里,沒有了我的身體也就沒有了"我",那麼"我"在我身體的哪一部分呢?在胳膊里?不,因為沒有了胳膊,"我"依然故"我"。腿呢?也一樣,"我"也不在腿里。那麼"我"在心臟或大腦里了?也不是。因為把一t2,臟和大腦解剖開來找遍每一個溝回和細胞,還是找不到"我"。--看來,"我"並不在身體的哪個具體部位里,而在身體即生命的整體里。由此,史鐵生得出結論說:""我",看來是一個結構,心靈是一個結構,死亡即是結構的消散或者改組。"(三、325)"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構。就像音樂,它並不在哪一個音符里,但它在每一個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構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里並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成動靜和慾望,構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

"我"是一種結構,"我"在生命的整體里,在系統的綜合質里。這一結論包含著豐富的內涵。史鐵生的意思是說,"我"或者靈魂,不只在身體的系統構造里,而還在身體之外的整個世界裡。因為"我"不能離開別人而存在,不能離開大地、天空和日月星辰而存在,不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存在,所以,"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慾望里"。

"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意思是"我"不只是一個生物性的生命存在,更是一個精神存在。作為一個精神存在,它的形成或者說是構成絕不是孤立的、封閉的、自我完成的,而是與整個世界有關。個人只是世界之網上的一個網結,是世界整體的一個細胞。這個細胞是整個世界進化的結果,正像一個生理細胞蘊含著一個人所有的生命信息一樣,一個人的精神構成也無可置疑地蘊含著世界的所有信息。換句話說即世界的全息縮影。用史鐵生的話說就是:"心靈是一個結構,是信息的組織,是與信息共生共滅的。所以,心靈的構成當然不等於生理的構成,心靈的構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觀與客觀的共同參與,心靈與這個世界同構。"(三、325)

"心靈與這個世界同構","我在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這一結論所寓含的視角極為宏闊。很明顯,史鐵生又走進了終極,走進了"無底深淵"。想一想吧,茫茫無垠的宇宙、社會、歷史、現實、人群......都是"世界"的內涵,都是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相互聯繫相互制約的系統,系統與系統之問,系統內部各元素之間,都是密密麻麻的聯繫網,每個人都生存於這重重疊疊相互聯結的網上,其肉體生命與無限之網相連接,其精神生命(靈魂)也與無限之網相溝通。由於每個人的主客觀條件各不相同,因而每個人與世界之網的連接也不相同,每個人的"我"也不相同。

如此說來,要想了解"我是誰",就要了解與"我"(有限)相聯繫的"所有消息"(無限),了解與"我"的心靈(有限)同構的"整個世界"(無限),而"所有消息"和"整個世界"是無窮無盡的,因而要徹底窮究"我是誰"(以與他人相區別),就必須同時窮究"所有消息"和"整個世界",然而這是絕不可能的。它永遠以"無限"的身份,以"神秘"的面目出現在人們面前,永遠誘惑人們去探索,所以"人"、"人的精神"、"人的靈魂"、"我是誰"將是永恆之謎。

二、內我與外我

史鐵生從個人內省經驗中發現,每個人的自我是可以分裂的--分裂為許多側面許多形式。比如,可以分裂為:內我和外我。

《病隙碎筆》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混沌的我。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

從這段話可以明顯看出,史鐵生認為他(其實是每個人)有兩個"我":一個是"別人眼中"的"我",被人們以"史鐵生"為命名的那個"我";一個是白晝撤去,黑夜來臨,個人獨處時脫去一切外在束縛,回歸心靈自由時所感覺所體驗到的那個"我"。前一個"我",因為表露於外,我們稱之為"外我";後一個"我",因為隱蔽於心,我們稱之為"內我"。

外我即一個人表現於外的言談舉止所作所為,屬於"跡"的範疇,因而可以觀察,相對比較容易把握;而內我是一個人的內。D活動,屬於"心"的範疇,無"跡"可察,因而如果他本人不說,別人永遠不會知道。史鐵生說他聽一位"文革"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說過:要是他們再打我一會兒我可能就叛變了,我已經受不住了正要招認,偏這時他們打累了。在這裡,這位被打者呈現於別人眼中的形象是"英勇未屈",而他內在的實際狀態是馬上就要屈服了。還有那個打手,呈現於外的"行跡"是不打了,然而內在的原因是什麼呢?真的是打累了嗎?還是因為譬如說他與某個女人約會的時間到了?當然還可能是其它原因,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只要當事人不說,真相便永無大白之H。

外我與內我都屬於我,是真實的我的兩個側面,在這兩面中,一般人往往只看到外我或者只承認外我,而看不到或者不承認內我。史鐵生與此相反,他更注重內我更注重人的內心生活。在《病隙碎筆》中他說,什麼是存在?"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在《務虛筆記》中他說"我不認為只有身臨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經歷(很多身臨其境的事情早已煙消雲散了如同從未發生),我相信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經歷。夢也是一種經歷,而且效果相同"。在回答訪問者的問題時,他仍一如既往地強調內心生活的重要性而且認為它是無限的。他說人的一天除了吃喝拉撒睡是實在的之外,一直都在夢想中。其實人的內心生活是要比實的事情要大得多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裡邊是無限的,你怎麼看這個東西,是無限的,以及你怎麼看你自己,我覺得是無限的。有時候你自己藏在你自己裡面,你都找不著它。我覺得現在的傾向太重外層的東西、外表的東西,人們好像還來不及往下邊滲透,就走過去了"。

史鐵生在這裡講的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但很簡單的道理常常被人忽略了。人之為人主要標誌在精神,而精神還不就是內在的嗎?內在的還不就包括想像、情感、思緒和夢嗎?史鐵生對人的這種理解,更符合人的實際,啟發人們更理解和更尊重人的精神生活,更尊重人的內在情感世界。

一個人身上既有"外我"又有"內我",這種精神體驗,其實並不為史鐵生所獨有,而是只要注重內在心靈生活的人都可能有過。這裡筆者想起了德國新教牧師朋霍費爾(1906--1945)的一首詩。這首詩的題目恰好又是《我是誰》,全文如下:

我是誰?他們也常常告訴我--我鎮靜地、愉快地、從容地,邁步走出監牢就像一個鄉紳走出自己的莊園。我是誰?他們常常告訴我--我習慣於自由地、慈祥地、清楚地,對獄卒談話,似乎是我在發號施令。

我是誰?他們常常告訴我--我曾平靜地、微笑地、自豪地,忍受那不幸的日子,好像常勝不敗的人。我真的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呢?

還是僅僅像我自己對自己的認識那樣呢?緊張、渴望、懊喪,猶如籠中之鳥,呼吸艱難,好似一雙手扼住我的喉嚨,渴望色彩、鮮花、鳥鳴,渴望柔聲細語,睦鄰友好,預料有巨變而輾轉反側,為遠方的朋友無可奈何的顫慄,睏倦而徒勞地祈禱、思考、做事,萎靡不振,隨時準備向這一切告辭。我是誰?是這個人還是另一個人?難道我今天是一個人,明天又是另一個人嗎?

難道我同時是這兩種人?在別人面前道貌岸然,而在自己面前卻是卑劣的懦夫?

或者,在我的內心世界裡,我像一支敗軍倉皇逃避已獲得的勝利?

我是誰?這孤寂的問題對我發出嘲弄。然而,不管我是誰,

啊,上帝,你知道,我都是你的!

作為牧師,朋霍費爾平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對人友善和氣,熱愛和平,熱愛自己的國家和文化,"二戰"時他堅決反對希特勒政權的侵略擴張政策,因而被捕入獄。面臨生死考驗,他選擇了反抗,因而也就是選擇了死,終於在盟軍解放柏林前夕被敵人殘忍地殺害了。朋霍費爾在敵人面前表現得鎮定、愉快、堅毅、勇敢,以生命證明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一位倔強不屈的人。然而誰能想到,在他的內心深處竟然也充滿著焦慮、恐懼、緊張、不安,也有畏懼和膽怯的一面。這說明他身上也有兩個我,一個是"他們"眼中的我(即外我),一個是內省中的我(即內我)。這兩個"我"有明顯的反差與矛盾,哪個是真的呢?我認為兩個都是真的,是一個真實的人的兩個側面。朋霍費爾有後一面,說明他是一個真實的人;有前一面證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內心膽怯的人竟主動選擇了死,由此可見他的選擇是理性的,他的意志和信念的一面更強大。更可貴的是,他不像有的人那樣有意識地隱瞞心中膽怯的一面,而是勇敢地正視它,並大膽袒露它,所以他的勇敢是雙重的。人們不因為他心中曾有的膽怯而鄙視他,相反因為他敢於正視它而格外尊敬他。

一個人有內我有外我,兩個我可能一致可能不一致,你怎麼判斷它們呢?"跡可察,但心可度么?"(三、244)當然,"心"可以通過言說去表達,但語言能靠得住么?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朋霍費爾那樣坦白的呀!語言既可以宣示和告白,同樣也可以掩飾和欺騙。況且,即使不說到掩飾和欺騙這一層,人的內心生活本身是無邊無際無比複雜隨時隨地在不斷流動變化的,你就是想告白,你能把握得准,捕捉得住嗎?所以,人們往往感覺到"人"是一個謎,一個猜不透的謎,道理就在這裡。

三、主我與客我

除了"內我"與"外我",史鐵生感到人的"我"似乎還可以從另一個側面進行劃分,即分為"主我"與"客我"。

就說史鐵生和我吧,這麼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九秒七,跳高跳它個兩米五,然後也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乾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麼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說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麼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說他要寫作。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說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說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

這段話中,作家史鐵生把"史鐵生"和"我"分得清清楚楚:"史鐵生"是現實生活中具體的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他姓史,名鐵生,男,漢族,l951年生於北京,l969年赴延安插隊,後來癱瘓......;"我"是寄植於前面那個真人身上的自我意識。我們把史鐵生的自我意識稱為他的"主我",把被"主我"所感知所認識的坐在輪椅上的那個真實的人稱為史鐵生的"客我"。

"主我"與"客我"並存於一個人身上,是"我"的永遠不可分割的兩個側面,這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又一秘密。從上引話中可以看出,在人的精神結構中,主我代表著理智、理性,客我代表著感情、慾望;主我代表著理想、追求,客我代表現實、存在;主我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控力量、主宰力量,它常常給客我以提醒、規勸和引導。在史鐵生作品中,我們經常聽到主我提醒、勸說客我,主我自我檢討的聲音。

在精神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寫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忽然殘廢了,精神極為沮喪,周圍人對他又有無形的歧視和偏見,這讓他更加痛苦不堪。殘酷的精神折磨使他怨恨一切,他想報復想怒吼想發瘋,但找不到對象。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驕蠻的鬥牛,憑著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叫喊著橫衝直撞,但這一切全無用,於是他想到了死。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看破了他的心,對他說,世界上的好東西都不是恨好了的,怎麼壞事都是越恨越壞的。老頭還說,恨不是能耐,有能耐自個兒跟自個兒橫著點,干出事來讓人家瞧得起。於是青年人冷靜下來開始反思自己。在這裡,青年人的精神狀態代表著史鐵生剛殘廢時心中的客我,老人代表了心中的主我。老人說服青年人其實正是史鐵生自己在說服自己。

在《病隙碎筆》中這類文字更多:"隔了四十八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痴一樣不少,骨子裡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好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候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人的心理結構中有主我與客我的矛盾與衝突,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只是人們沒有有意識地加以注意罷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會感到有"不由自主""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時候,這種狀態其實就是主我與客我的矛盾與衝突。因此我們可以說"我"分主我與客我,是人類心靈的一個常在的公開的秘密。

四、小我與大我

"我"存在就證明"我"有生命,沒有生命即沒有"我",那麼,"我"與生命是一碼事嗎?

史鐵生說,當然不是。因為生命只是一種生理現象,即生理性存活,一個物體只要活著,就有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卻不僅僅是肉身。"我"可以提出問題:"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而"生命"本身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明"生命"不等於"我","我"不等於"生命"。"我",正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精神,或靈魂。

那麼,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回事嗎?未必。請聽下面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麼樣。"--這話什麼意思?誰看誰不怎麼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麼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麼,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麼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很明顯,應該是靈魂。

但是什麼又是靈魂呢?精神不同於肉身,這好理解。但是靈魂不同於精神,這又怎麼說呢?史鐵生解釋說:"精神只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繫著博大的愛願。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骯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繫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

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總之,在史鐵生看來,精神,當其僅限於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比如它有時讓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寢)。但當他聯通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之時,精神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而成了命運的引領--那時他已經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於一己的關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慾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這就是說,靈魂與無限之在相連,與絕對價值同在。那麼"無限之在"、"絕對價值"又是什麼呢?史鐵生說,"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簡言之,靈魂即"神",即無限之在,即絕對價值,即博大的愛願......從以上的推理和玄思可以看出,史鐵生對"我是誰"的思考層層推進,一層深一層。他從生命(肉身)之我走向精神之我,又從精神之我走向靈魂之我,從靈魂之我又走向"神",即走向無限之在,走向絕對價值,走向博大的愛願,換句話說也就是走向了終極,走向了"無底深淵",走向了"上帝"。很明顯,這時候的"我"已不是作為個體存在的"小我",而是走向了宇宙(或叫絕對、終極、無限、神等)的"大我"了。走向宇宙的大我,就是與宇宙與無限與終極合為一體了,化為永恆化入神秘化入無底深淵--天人合一了。

對於史鐵生的這一思路,一般人肯定難以理解,史鐵生對此也有預料,於是他自設疑問自己回答(解釋)。

問:但那已經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義怎樣永恆又與我何干?

答: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個不是"我"呢?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在?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問?哪一個不是以"我"而思,從而建立起意義呢?肉身終是要毀壞的,而這樣的靈魂一直都在人間飄蕩,"秦時明月漢時關",這樣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減。

問: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

答:你的意思是早已不是(比如說)史鐵生的肉身了,不是被命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能了。但史鐵生之所以為史鐵生,並不因為他的肉身(他的肉身時時在變,哪個才是他呢?),而是因為我曾有過的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對了,這才是我,這才是我這個史鐵生,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就是說,史鐵生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歷程,據此,史鐵生才是史鐵生,我才是我。

史鐵生還怕別人想不通,接著打了一個絕妙的比喻: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在哪兒呢?在世世代代千千萬萬相接相續的人身上,你那些思想、情感和心緒將會在別人心上重現,你完全可視這些人的生命為你的再生。用史鐵生的話說即: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心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思以"我"的名義而生存於世。

"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

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與地壇》(三、l81)

以上的思辯是典型的史鐵生文體,典型的史鐵生視點--即終極,即上帝,即"無底深淵"。理解他的關鍵在於轉換思路,轉換視點,即從日常的世俗的習慣的思路轉換到"終極域",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自己。那時就超越了一己有限之"小我",從而走向了永恆絕對之"大我"。"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在回答訪談者問題時,他又講到了這個意思:"你看到了那個精神的我的無限性、無限聯繫性,看到了肉體的我的暫時的載體性質,你可能就找到我了。我覺得,肉體不過是一個消息的載體,如此而已。然後這個肉體消失了,這個消息卻還在傳揚。人們獲得永恆的方式不是生孩子,而是這種消息的傳揚。"這也就是小說《我之舞》中的"我",也就是小說中所提出的命題"我們永遠不會死"的確切含義。

讓我們對史鐵生的上述思想作一個大致的總結:我是誰?--"我"首先是肉體之我。這是生命的載體,思想、靈魂的寄植處。其次是精神之我。精神之我的存在與整個世界所有的信息有關,是主觀與客觀相互作用的結果,它與整個世界同構。再次是靈魂之我。靈魂是精神的一種方向,一種牽掛,一種引導,它體現著一種博大的愛願,它與無限之在相連,與絕對價值相通,靈魂的別名可稱之為"神"。這三種"我"是完整的人的三個層面:生物性--意識性--形上性。前兩個我是個體之我,是有我,是小我,後一個我是整體之我,是無我,是大我;前兩個我是有限之我、相對之我,後一個我是無限之我、絕對之我。這是人類自我尋找自我確認的過程,也是精神步步登高的攀升過程。人類尋找自我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尋找人生意義、靈魂寄託、精神家園的過程。經過尋找,史鐵生的精神走向澄明之境,靈魂開始與"無限"與"絕對",或者說是與"上帝"與"神"對話。我是誰?我在哩IIUL?是自古以來人類永遠在思考在追問的終極問題,它反映了人類自我認識自我解剖的迫切需要。史鐵生,一個命運不幸的人,一個對精神對靈魂對生命的意義永遠感興趣的作家,以其敏感而睿智的心靈,參與了對上述終極之問的執著思考。他的思考成果有著相當的思想深度。當然,史鐵生對"我是誰"的思考就是終極答案了么?當然不是。正如史鐵生所說,有終極之問卻沒有終極答案,終極之問的意義只在於引導人類永恆的思考,永恆的精神追求。史鐵生對此問題的思考激發了、促進了我們的思考,把我們的心引領到一個至高至深至美至玄的境界,讓我們在某種意義上從中找到了靈魂的安慰和寄託。--這,也就夠了。

第三章 創造美好與精彩的人生過程 --生命意義的探尋

史鐵生在為洪峰的小說《瀚海》寫的序中,說過這樣一段話:"我看洪峰這人主要不是想寫小說,主要是藉紙筆以悟死生,以看清人的處境,以不斷追問那個俗而又俗卻萬古難滅的問題--生之意義。"(二、449)筆者認為,用這段話來概括史鐵生自己的創作也是十分恰當的。因為"生之意義"是史鐵生全部創作尤其是l985年以後的創作所探尋的主要問題之一。他認為世界上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不滿足於單純的生物性和機器性,只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並要求著生存的意義。(二、393)他把"生之意義"作為文學的起點、文學的根。他抓著這個"俗而又俗卻萬古難滅的問題"苦苦思索,層層掘進,其執著和深人程度在中國當代作家乃至古今所有作家中,都可以說是罕見的。正是因為這一點,使史鐵生的創作具有了與眾不同的精神個性。

史鐵生之所以對"生之意義"有如此痴迷、如此堅韌的熱情,一是因為這一問題是關乎人類生存的最根本的哲學命題,人類自古以來都在思考它但卻始終沒有結論,因而最富懸念、最具誘惑力;二是因為史鐵生二十一歲那年雙腿癱瘓,落下終身殘疾,生存的絕境迫使他不得不思考這一問題。致命的打擊幾乎摧毀了他的生存意志,"活,還是不活"對於他來說的的確確成了一個問題。經過緊張痛苦的內心搏鬥,他選擇了活。但活要活得明A,即不但要活而且要問為什麼而活,亦即"生之意義"。這是活下去的理由和根據。為此,史鐵生開始了追問生之意義的漫長精神之旅。在這一過程中,創作成了他最好的思考工具。他借創作來思考,又通過創作把思考的成果傳達出去,創作與思考在他那裡是一回事。曾經有記者問他"為什麼寫作",他回答說為了不至於自殺。他說這不是玩笑而是真心話,對他來說,寫作真的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物過程,而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的精神過程。

縱觀史鐵生的全部創作,他也確實是循著這一思路走過來的。那麼,史鐵生是怎樣探尋並回答這一問題的呢?本章試對此進行初步的梳理和歸納。

一、生命意義在於同不幸命運做頑強抗爭

最早思考"生之意義"當然是從致殘後跌人命運的低谷開始的。這在史鐵生精神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有著詳細的描述。小說主人公也是一位兩腿癱瘓的青年,而且也酷愛文學創作,與史鐵生有著共同的處境和命運,史鐵生可以很容易地把自己的心態轉移到他身上。在小說中,這位青年傷殘後對飛來的橫禍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情緒極為沮喪,經常發怒,恨命運的不公平,不明白為什麼天下人都好好的而偏偏自己這麼不幸。而且,更讓他受不了的是社會上人們對殘疾人的偏見和歧視:他和一位姑娘相愛了,但姑娘的父母就因為他的殘疾而死活不同意;他和姑娘約會時周圍人可以隨意闖入而毫無歉意,因為他們認為殘疾人根本不可能獲得愛也不該獲得愛,如果他愛別人或接受了別人的愛就是居心不良;他寫小說,編輯願意降低標準發表,因為他是殘疾人......這一切,讓心靈自尊的他受到極大的傷害,他痛切地體會到"歧視也是戰爭,不平等是對心靈的虐殺"。他常做噩夢,夢見自己獨自爬行在一片荒野上,前面是一群狼,後面是兩隻虎,左邊是毒蛇,右邊是鱷魚,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或者夢見自己拖著兩條變了形的殘腿走進了人們的包圍圈,周圍每一張臉上都帶著嘲笑,他拚命地逃,但總也逃不掉。他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條狗......如此殘酷的精神折磨使他痛苦,使他怨恨,然而卻找不到對象:"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該恨誰;你受著損害,又不知道去向誰報復;有時候你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們都不是壞人......你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拋進了深淵。你怒吼,卻找不到敵人。"(一、244)總之,他恨一切人,想把整個世界都毀掉。但這一切全無用,於是他想到了死,他感到活著不如死了好:"為什麼一定要活著呢?這麼難,這麼苦,這麼費勁,這麼累,幹嗎還一定要活著?""在這靜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麼輕鬆、多麼愜意的事!"--死亡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一種極大的誘惑。

但他終於戰勝了死亡的誘惑,走出了心靈的深淵。促使他完成這一轉變的是他對於死的領悟。他想,死反正是一件早晚必會到來的事,何必那麼著急呢?等你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死神自會來搭救你;但它沒來,說明你還有力氣。有力氣何不活下來試試去爭取歡樂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試白不試,有力不用而讓它浪費掉不等於傻瓜嗎?在命運的航道上揮起你的雙槳吧,這樣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槳端感到抗爭的歡樂,比隨意受擺布舒服,比閑著忍著多一些驕傲。"從抗爭中去得些歡樂,歡樂不是挺多嗎?真的,除去從抗爭中得些歡樂,活著還有別的事嗎?人最終能得到什麼呢?只能得到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誰專門會唉聲嘆氣,誰的痛苦就更多些;誰最賣力氣,誰就最自由、最驕傲、最多快樂"。(一、291)於是,他找到了自我拯救之路:活下來同命運做頑強的抗爭,在抗爭中爭得人的尊嚴、人的驕傲,爭得心靈的幸福。這就是那位殘疾青年對生命意義的領悟,也是當時的史鐵生對"生之意義"的領悟。)

最能代表史鐵生當時精神狀態的意象,是一隻"牛"--一隻青銅雕塑的公牛:它站在櫥窗里,梗著脖子,四隻蹄子緊緊地摳在地上,身體的重心全移到了高高隆起的厚實的肩峰上,低著頭,兩隻犄角像是兩把揮舞著的尖刀。"老頭愣住了,被牛的驕蠻的姿態吸引住了。牛身上每一塊繃緊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氣和力量,每一條脹鼓的血管都充滿了固執和自信,每一根鮮明的骨頭都顯示著野性的兇猛,使人想到一隻被它頂死的老虎,想到它被老虎咬傷的地方淌著黏稠的鮮血,想到它沖向對手時發出的暴怒的咆哮,想到它踏在老虎屍體上時那傲視一切的眼神,它晃著那對刀一樣的犄角,噴著粗氣,在荒野上飛奔狂跳......"他望著那隻牛,沉靜了多年的血液又在身體里動蕩、奔突。老頭明白了,他常常在夢裡看見而醒來又變得模糊的那個形象,正是這樣一隻牛。(《夏天的玫瑰》)總之,這隻"公牛"是史鐵生精神狀態的外化,當時的史鐵生認為活著的意義就在於同不幸的命運做頑強的抗爭,在抗爭中顯示殘疾人同樣有著健康的生命力,同樣能夠贏得做人的尊嚴,贏得精神的驕傲。

二、生命意義在於不斷超越人生困境

戰勝了死的誘惑,同時也領悟了生之意義。從渴望死到勇於生,這是史鐵生精神上的一次大解放。此後他的作品的調子就再也沒有《山頂上的傳說》那麼沉重、壓抑、痛苦,而轉向了深沉、寧靜和平和。但這只是史鐵生精神的初步解放,這次解放使他從自身厄運的陰影中走出來,獲得了直面人生的精神力量。隨著他對人生思考的深入,他又有了新的發現,從而對"生之意義"有了新的見解,這使他的精神得到了更大的解放,進入更加恢宏、深遠、澄明的境界。這就是他發現了不只是不幸的自己有自身的局限,而是人人都有局限;不只是自己身處人生困境之中,而是人人都身處困境--各種各樣的困境之中。這就是說,局限、困境不光為殘疾人所具有,而且是健康人也具有的,大家原本同在困境中掙扎。總之,局限、困境不是哪個人、哪類人所獨有的,而是全人類共有的。從此,"殘疾"這一概念在史鐵生的詞典里具有了更豐富的內涵,即不僅僅指生理上的,同時也指心理上、精神上的了。史鐵生認為更可的是身處困境而不自知,心有殘疾而無意識,還在愚昧地為自己製造深淵,任憑困境扭曲自己。這種對於殘疾的新的理解,使史鐵生超越了自身的不幸,開始由對自身困境的思考轉向了對人類共同困境的探討。(一經深入思考,史鐵生就發現了人的許多與生俱來的根本困境。如,人生來註定只能是他自己,人生來註定活在無數他人中間並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人生來就有慾望,人的慾望無窮然而實現慾望的能力卻有限,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這就產生痛苦;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宇宙無窮無盡,人類不可能窮盡未知,不可能把矛盾認識完,因而就無法徹底根除災難和痛苦,無法從根本掌握自己的命運,等等。

困境與生俱來、與生俱存,困境永遠困擾著人類,給人的生存帶來痛苦,那麼人類應該怎樣對待困境呢?史鐵生認為廂境是"上帝"設置的,誰也不可能把它消除,因而對待困境沒有翔的辦法,惟有從精神上實現超越,從不斷的精神超越中實現人的價值,獲取人生的意義。)

例如,史鐵生在散文《我的夢想》中說,因為自己癱瘓,所以能走能跑就成了夢想,所以喜愛並崇拜美國短跑名將劉易斯,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l988年漢城奧運會上當劉易斯敗於約翰遜(後被查出服用興奮劑)之時,他無比痛苦,當時那茫然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這使史鐵生認識到/世界上並沒有"最幸福"的人,上帝在所有人的慾望面前設下永恆的距離,公平地給每個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己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麼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這就是說,要想化困境、局限的痛苦為幸福,必須從精神上進行超越,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們不能指望沒有困境,可我們能夠不讓困境扭曲我們的靈魂"。

再如人類面對無窮盡的未知和神秘,哲學依靠智力夢寐以求想把它弄清楚,以期根除人類靈魂的迷茫。但上帝設下的謎語只是為了讓人去猜測而不想讓人猜破,每一個謎底都是十個謎面,人用智力永遠猜不破,哲學也就逃不脫困境。科學也一樣。怎麼辦呢?史鐵生認為,智力的局限要由悟性來補充,哲學和科學的局限要由宗教精神來補充。什麼是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是宗教,而是一種"精神"。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是迷信;而宗教精神卻是人類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嚮往,是智性、哲學、科學三者精疲力竭之際代之以前行的生命力量,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一句話,宗教精神是人類精神意志對"未知"困境的勇敢進軍、勇敢超越。人的尊嚴、人的意義就在這超越中產生。

總之,在困境中的人類,要想不被困境"困"死,就必須努力突破它,突破的根本途徑在於精神--對困境進行精神上的超越。史鐵生認為,(在精神上超越困境是人類的自我救贖之路,人的生命的意義就在這無休止的超越中獲得,人生的價值就在這無休止的超越中實現。超越困境不是消除困境,--困境之所以是困境就在於它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因此所謂超越困境,就是首先承認它的存在,但卻不為其存在所困死,而是與之進行頑強不屈的抗爭。就像西緒福斯那樣,首先坦然接受那永無休止的苦役,然後與之做"絕望的抗爭"。當他走下山去重新去推那塊巨石之時,他的心態是鎮定而自信的,他的腳步是沉著而穩重的。他明知永無成功的希望卻敢幹蔑視自己的命運,敢幹向諸神發出挑戰。他在這無望的努力過程中獲得了存在的意義,因為他以此證明他高於他的命運,他比他的巨石更強大。正如史鐵生所說的"我們不能指望沒有困境,可我們能夠不讓困境扭曲我們的靈魂"。(二、371)這就是說超越靠的是一種精神,一種不屈的意志,一種與天地共存天人合一的博大胸懷。所以史鐵生一再強調"精神"對於超越困境的意義。他認為人的根本標誌是精神,他反覆說:"什麼是神?其實,就是人自己的精神!"(一、296)"每一個人都有的神名日精神"。(二、456)"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惟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三、212-213)

三、生命意義在於創造美好與精彩的人生過程

生命意義在無休止地超越困境中獲得,那麼,"無休止超越"的動力何在呢?困境與人類相伴相隨,人類不斷突破它又永遠擺脫不了它,如此看來,人生不就是永恆不盡的苦役嗎?還有什麼歡樂可言?況且,人儘管百般奮鬥,最終免不了一死,人類儘管百般努力,地球終究要毀滅,那麼,奮鬥、努力還有什麼意義?這些嚴峻冷酷的問題本身還是"困境",它迫使史鐵生繼續深入思考,思考是支撐人永遠奮鬥、永遠超越的力量源泉。思考的結果,是他發現了"過程"的價值和意義。他認為,人生百般奮鬥、不斷超越的意義不在於任何一個具體現實的功利"目的"的實現上,而在於不懈追求的"過程"本身之中(簡單說即"過程就是目的","過程就是意義"。

為什麼過程就是目的,就是意義?史鐵生的心路是怎麼通向這一觀點的呢?小說《命若琴弦》是他初次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作品寫一老一小兩個以說書為生的瞎子,日子過得很艱苦很緊張也很愉快,因為老瞎子心存一個美好的希望:師父傳給他一張可以治好眼睛的"藥方",只要虔誠地彈斷一千根弦,就可以吃這付葯。老瞎子為此奮鬥了一生,及至彈斷一千根到城裡去取葯時,才知道"藥方"原來是一張白紙。老瞎子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一輩子之奮鬥的目標頓時化為烏有,以後還怎麼活?在他痛苦異常地往回走時忽然想:過去琴槽里封的不也是這張白紙嗎?為什麼那時那麼有勁那麼歡樂呢?因為那時不知是白紙還心存希望。看來人活在世上必須有一個目標,在生命和目標之間拉起一根琴弦,才能彈奏出動聽的人生樂章。這時他才領悟了師父的用意。於是他回到小山村,像舉行人生交接儀式一樣莊嚴地把"藥方"傳給了徒弟。又一個緊張興奮的人生歷程開始了。這篇小說以深沉的人生思考打動了讀者。它告訴我們,人活著必須有一個目標,這是人活著的精神動力。即使這目標是虛設的,最終沒有實現,你只要為之奮鬥了,你的人生也是有價值有意義的。從根本上說,人生是一個過程,一個由生到死的過程,人生的意義並不在於目標的實現,而在於為實現目標追求奮鬥的過程中。即"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

人生是一個過程,人生的意義不在於目的而在於過程,這是一個相當深刻的命題。不過這一命題由老瞎子的命運傳達出來,多少顯得有些悲涼和無奈,讓人心裡感到沉重和壓抑。後來,隨著思考的步步深入,史鐵生的情緒基調由低沉到昂揚,由悲涼到熱烈,由無奈到從容。他對上述命題的論證也更充滿激情更有說服力。

他以球賽為例進行論證。一場足球賽九十分鐘常常只進一兩個球或以零比零結束,那麼目的是什麼呢?就是過程。在這九十分鐘"過程"中,球員展現了、球迷欣賞了生命的矯健、堅強、智慧和優美,否則無論進多少球都沒有意思。如果九十分鐘光是罰點球肯定進球多,但這有意思嗎?沒有了過程就沒有了趣味,沒有了快樂。在真正的球迷看來,過程比目的要緊。所以沒有及時看上實況轉播而只能看錄像的球迷不讓別人告訴結果,因為他們要在前途未卜的過程中享受激情、享受驚險、享受渴望、享受悲歡,他們著迷的是過程。更高明的球迷甚至不怕知道結果,無論結果如何,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興緻,只要那過程充滿艱難的激情,不管輝煌的還是悲壯的,他們依然會如醉如痴地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

生活也和球賽一樣,上帝給人們設置障礙和困境,讓你去奮鬥、去拼搏、去超越,在這一過程中你充滿了趣味和快樂。這就是說,奮鬥過程中的渴望、激情、悲歡本身就是趣味和快樂,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就是美。這就是生活的目的、生活的意義。)仔細想想,實際情況正是如此。你如果老是把眼光盯住具體的現實的功利目的(名利物等),那麼,目的沒有達到時的漫長過程是難熬的痛苦;即使達到了,短暫的高興之後又是漫長的痛苦的過程(因為又要追求新的目的);況且,目的能否達到往往不決定於個人而常常與"上帝"的情緒有關。(所以把歡樂寄托在"目的"上,或者靠不住,或者太短暫。而且,即使你一切目的都達到了,隨著死亡,一切將不復存在,又是一個徹底的大絕望。總之,怎麼也擺脫不了痛苦、焦慮和絕望,逃不脫絕境。相反,你如果把對"目的"的重視轉向"過程",情形就大不一樣。"一個只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於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於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習(你立於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三、l99)這段話簡直可以說是一首激情洋溢的"過程哲學"的讚歌,高度讚美了"過程"的意義和價值。)

當然,重視"過程"並不等於不要"目的";沒有"目的","過程"就沒有方向,也是一種很空茫的處境。只是需要明白,"目的"的設置不是目的,而是為了引出一個精彩的"過程"。為了"過程"的精彩與輝煌,人們需要設置高尚遠大的"目的"。為了追求這一"目的",你生龍活虎,不屈不撓,充滿激情,每一分鐘都是快樂;在這一過程中,你把超越連續的痛苦看成跨欄比賽,把不斷的解決矛盾當做不盡的遊戲,你實現了生命的驕傲和壯美。這時候的你,已經超越了任何現實的世俗的功利的目的,而只陶醉在充滿活力的奮鬥、拼搏、創造的過程之中,你"像加繆的墮緒福斯那樣有了靠得住的歡樂,這歡樂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對自我完善的自賞"。(二、412)這是什麼境界?當然是一種審美境界;這是一種審美的人生觀、價值觀,也就是尼采所說的人生只有求助於審美而獲得意義。

經過漫長的精神跋涉,史鐵生對於"生之意義"終於有了自己獨特、深刻、成熟、理性的理解。對此,他在一篇散文中作了這樣的總結:"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三、l99)

史鐵生的精神跋涉一步步地走過來,一步比一步深刻,一步比一步成熟,其中一以貫之的基本精神是永遠的進取和不息的奮鬥。當初,他從死的誘惑中走出來決定與厄運做抗爭之時,雖然有些被動(被逼無奈),但卻是勘破生死意義之後的理性選擇,而不是空無所憑的口號或虛張聲勢,因而這不是虛假的樂觀主義(史鐵生稱之為傻瓜樂觀主義),而是清醒悲壯的樂觀主義,這裡貫注的是冷靜的意志力量。面對重重人生困境,史鐵生主張在進取中突圍而不是相反。如對待"能力與慾望的矛盾"這一困境,佛教、道教及叔本華等主張靠消滅慾望來求得和諧,史鐵生認為滅欲只能走向僵化或毀滅,他主張靠進取求和諧。每進一步便找到一步的和諧,永遠進取便永遠在和諧中,惟對不和諧的超越(而非逃避)才是人的光榮。"進一步"就是生機勃勃的進取精神、創造精神。至於把"過程"當"目的",在"過程"中求快樂、求意義,則已經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而是從終極角度講進取了;進取已完全是人的自由自覺的行為,進取已經與宇宙生命本身規律暗合("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進取本身無比快樂,已成為審美享受的基本內涵了。

總之,不懈地追尋生命的意義,是史鐵生創作的動力源泉,也是他作品的中心意蘊。人活著就是不斷地和困境相周旋,人生的根本意義就在實現生命對美(精神解放、自我完善)的追求過程之中展開,這就是史鐵生對生命意義的最簡單、最樸素的概括。

第四章 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 --命運的秘密

周國平先生在一篇評論史鐵生的文章《讀(務虛筆記)的筆記》中說,在史鐵生的創作中,命運問題是一貫的主題。這也許和他的經歷有關。許多年前,脊髓上那個沒來由的小小腫物使他年紀輕輕就成了終身殘疾,決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運。從那時開始,他就一直在向命運發問。命運之成為問題,往往始於突降的苦難。當此之時,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靈無數,為何這厄運偏偏落在我的頭上?別人依然健康,為何我卻要殘疾?別人依然快樂,為何我卻要受苦?在震驚和悲憤之中,問題直逼那主宰一切人之命運的上帝,苦難者誓向上帝討個說法。然而,上帝之為上帝,就在於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為所欲為,用不著給你一個說法。面對你的激動、憤怒,他緘口不言,只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你笑,顯得莫測高深,無比神秘。這時的你,毫無辦法,只好冷靜下來,費盡心思去猜上帝為你設計的命運之謎。苦難中的史鐵生領悟了上帝的意思,於是開始做一個猜謎者。(做一個猜謎者,這是史鐵生以及一切智者歷盡苦難而終於找到的自救之途作為猜謎者,個人不再僅僅是苦難的承受者,他同時也成了一個快樂的遊戲者,而上帝也由我們命運的神秘主宰變成了我們在這場遊戲中的對手和夥伴。

一、命運的秘密

史鐵生敏於感受,精於思索,在長期以上帝為對手和夥伴的猜謎遊戲中,終於破譯了命運的諸多秘密,當然也可以說發現了命運的諸多特性。

1.不公平性

(對於命運,人們的天然要求是公平、合理。因為世上的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對他們應該一律平等一視同仁,給予同樣的命運。然而,事實卻相反,上帝並不按"理"行事--"理"只是人類自身的設定和設想》正如史鐵生所說,命運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來就有走運的和不走運的。譬如醫院產房裡一溜排著十幾二十幾個孩子(他們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來到這個世界上,本應有相同的命運,然而其實已經不同了:他們在家庭出身、長相、智商、健康程度等等方面已經有了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將會導致不同的命運。假定一個人生來就丑,相當丑,這不是他的罪過,但因此卻要遭受永無盡頭的歧視、恥笑和憐憫。一個聰明而倔強的小姑娘剛剛懂事,正待享受人生的美好,但因為一生下來就患了先天軟骨發育不全症(侏儒症),因此她就註定了要倒一輩子霉,痛苦要跟定她一輩子。為什麼竟是這樣呢?不為什麼,上帝喜歡這樣,於是就這樣了。)《命若琴弦》中的小瞎子與小山村裡的一個姑娘戀愛了,但因為他是瞎子,所以註定了他必然失敗的命運。(小瞎子對命運的不公平發出質問:"幹嗎咱們是瞎子!"師父回答:"就因為咱們是瞎子這就是說,上帝要幹什麼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人們呼喚命運公平合理,那只是人的善良願望,而上帝對這一套不予理睬,他像個任性的老頑童,率性而為,冷酷無情,全不管什麼"理"不"理"。

在世俗和情感層面人們憤慨無比的所謂命運的不公平與不合理,換個角度看其實就是哲學上所謂的差異。人們希望沒有差異,並為消除差異而奮鬥,然而可以想像沒有差異的世界么?沒有差異還有世界么?史鐵生對此想得很透徹。一個小姑娘漂亮但卻弱智,屢受無賴的戲耍。為什麼不能讓她既漂亮又聰明呢--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潭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三、l76)

以上所講的不公平和不合理(差異)帶有先天的性質,是與生俱來與生俱在的,人的作用在這裡無法體現。那麼受人的主觀能力制約的社會人事方面就有真正的絕對的公平嗎?未必!即使在社會生活領域裡,公平、合理也是相對的,而不公平、不合理則是普遍的、絕對的。當然(人類永遠在為消除不公平、不合理而進行不懈的乃至是艱苦卓絕的努力,人類社會越進步,不公平不合理會越來越少,但卻永遠不會徹底消除。因為"差異"乃存在的內在秘密,世界的本相;沒有了"差異"就沒有了世界、悟透了"差異"乃事物的本來面目,本原性質,本真存在,原無所謂公平與不公平、合理與不合理,陡鐵生既沉痛又豁達地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我與地壇》)、

2.偶然性

上帝把某人從虛無中創造出來拋擲到人世間之後,這個人就開始了漫長的人生之路。這個人生之路看起來是"這個人"自己走出來的,其實不是,起碼不完全是。上帝躲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在每個人的人生關口處,悄悄地濫用著它的"支配權",它在冥冥之中繼續無目的、無意識、漫不經心,也可說是隨意地操縱著每個人的命運。史鐵生對此深有體會,在小說中屢屢演繹著這一意思。

《山頂上的傳說》中殘疾青年苦苦思索自己不幸的原因,感到人的命運太不可捉摸了,恰似一股輕煙,隨便一陣什麼風就可以將它改變:

他扶著路邊的磚堆喘口氣,捶捶變了形的雙腿,點了支煙。

一縷細細的煙升起來了,飄飄搖搖,來了一陣風,把它刮碎了,颳得無影無蹤;風過後,它又飄搖起來。--他望著那縷飄搖著的輕煙出神。得隨它去。它太輕、太小、太弱了,可以改變它的命運的東西太多了。那些雲強大得多,可還不也是一樣弄不清下一步將要碰上什麼樣的氣流,將要怎樣地被撕扯開?都說,人更是強大得多,那麼人呢?(一、228-229)

很多事得費好大勁兒去想。譬如說:命運。

這兩條殘廢的腿對他命運起了多大作用呵!可是,只是一個很偶然的原因使他的兩條腿成了這樣的。病毒感染也好,風寒侵襲也好,偏偏讓他碰上了。就因為那麼一個偶然的念頭,他非要到那間八面漏風的潮濕的小屋裡去睡不可;母親不讓他去,他不聽。真不知當時想起了什麼!一顆流星划過黑沉沉的天際,不知-g在了哪裡。如果那顆流星正好落在了一個走夜路的人身上呢?正好把脊椎骨砸斷了呢?行了,這個人今後的生活肯定要來個天翻地覆了,一連串倒霉的事在等著他。而這個人之所以恰恰在這個時候走到了那個地方,是因為他剛才在路上耽擱了幾秒鐘,為了躲開一隻飛過來的足球。而那個孩子之所以這麼晚還在街上踢足球,是因為父母還沒有回來,沒人管得了他。父母沒有回來,是在醫院裡搶救一個急病號。急病號是煤氣中毒。怎麼煤氣中毒了呢?因為......好了,這樣追問下去,大約可以追問到原始人那兒去,不過就是追問到總鰭魚那兒去也仍然是沒有追到頭。你還得追問那顆流星,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落在了那個地方。偶然--你說不清它,但是得接受......(一、244-245)

"偶然--你說不清它,但是得接受")這是史鐵生解讀出的命運的密碼之一。他對此感受太深刻太強烈了,所以筆下常常出現由"偶然"導演的一出出人生戲劇。

史鐵生下鄉插隊的時候,一般是同一學校同一班級分到一個地方,但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史鐵生的同學,為了與史的同學B分在一處而跟了去。但是陰錯陽差,公社知青辦的幹部沒有把A與B分到一起,而把A分在另一個村與女生C相識了,幾年後他們由戀人發展成為夫妻。"有一回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可記得你們的媒人是誰嗎?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辦那幾位先生。"大家笑罷又有了進一步覺悟,說:"不不還是不對,不是8也不是那幾位先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戰略部署,A和C何緣相識呢?"思路如此推演開去,疑為A和C的媒人者紛紜而至呈幾何基數增長,且無止境"。(三、237)

婚姻大事如此,職業選擇等其它任何事同樣如此。《小說三篇·對話練習》講某學校表演系招生,九個考生中五個已被錄取,餘下的四個中要有兩個被刷掉。教研室有七個人,其中六人的意見形成3:3,看來到底刷掉誰要取決於第七個人了。這個人的意見來自感覺,而感覺卻是在不斷變化的:"我現在選中一個,但可能是我的錯覺,過一會兒我發現這是錯覺,我就選擇了另一個,但是誰來擔保這一次不是錯覺呢?"不過,考生的命運就在這隨時都可能變化的感覺中被隨機地決定了。再一層,某人的命運被隨機和偶然地決定了,但誰也說不準這種決定對被決定者意味著什麼:是被錄取了幸福還是不被錄取更幸福?被錄取與否,命運肯定不一樣,但誰也說不清這裡的含義。這裡,表層看是現實世界裡一件瑣細平常的事--錄取學生,深層看是上帝在借一個人(或幾個人)之手在決定另一些人的命運。而決定別人命運的人當初也是被別人決定的,現在被決定命運的人將來再去決定別人。這裡又出現了"多米諾骨牌"現象(他決定你,你決定我,我決定他......),而擊倒第一塊骨牌的很可能只是"一念之間"。命運,決定人生軌道、人生方向、人生流程的命運,意義何其莊嚴重大,然而其發生機緣卻往往具有極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史鐵生對此常常感嘆不已。

3.荒誕性

命運,對每個人來說,是何等莊嚴神聖的字眼啊!每當聽到這一字眼時,人們心理上往往不由自主會產生一種敬畏感、肅穆感,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然而,最為莊嚴神聖的事情在上帝那裡卻常常作了最不嚴肅最荒唐無稽的處理,讓你感到他似乎是在開玩笑,是在惡作劇,是有意讓你體會命運的荒誕性。小說《宿命》將這層意思推向了極致。

小說設計了一個正被命運寵愛正在幸運巔峰上的青年,忽然被汽車撞斷了腰椎,從此跌入命運的低谷。導致如此大的命運逆轉的原因是什麼呢?他開始一步步追索,追到底原來是一聲發悶的"狗屁"--"狗屁"引出了一連串的偶然,導致了躲不過的災難。最荒唐無稽最不值一談的狗屁竟然顛覆了最嚴肅神聖的命運,一個極其微小的原因竟然導致了一個極其重大的結果。原因和結果的不平衡不對稱,讓人啼笑皆非無話可說。這是什麼?這就是荒誕!典型的荒誕!!該青年悲憤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一聲悶響?"--"不為什麼。上帝說世上要有這一聲悶響,就有了這一聲悶響,上帝看這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二、304)上帝決定借你演一出荒誕劇,你別無選擇,只有接受而已。永遠別埋怨他,他永遠對,他就這脾氣。上帝是"黑色幽默"的大師。

通過這種苦心孤詣的巧妙設計,作者和讀者在一種戲謔的心情中釋放了荒誕命運在人的心理上所造成的沉重壓抑,消解了對不幸命運的刻骨銘心的遺憾感。

4.連鎖性

導致一個人某種命運的原因,微觀地看起來往往是偶然的隨機的,原因和結果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邏輯關係,但是,宏觀地考察起來,即使是偶然的隨機的因素,也是事物無限相關鏈條中一環。它是無限緣因相互生髮作用的必然結果,既經發生就又參與到無限緣因之中,成為事物發生延展的鏈條。正所謂"前因之前有前因,後果之後有後果",如此綿延不絕,以至無窮--從"無底深淵"來,又到"無底深淵"去。

史鐵生用一篇微型小說《草帽》,極為精闢地演繹了上述意思。

一個老人的草帽被風吹落在湖邊,兩個偶然走到此處的青年男女幫助撿拾,因而相識了,相愛了,相互慶幸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對方。他們感謝命運之神的安排,去感謝那位老人。老人閉目沉思片刻,問道:"你們總是要有孩子的吧?你們的孩子也是要有孩子的,你們的孩子的孩子總歸也是要有孩子的吧?"他們說:"是。"老人說:"可我不能擔保他們一代一代總都是幸福的人,我想是不是就把這頂草帽埋在這湖邊,讓他們之中隨便哪一個不幸的人,也能到這兒來尋找他們不幸的最初緣因?"--老人恰似智慧之神,勘破了命運的玄機,看到了眼前這一"偶然"所必然引帶出來無窮盡的偶然,看到這一"緣因"生髮出來的無窮盡的緣因。這就像"多米諾骨牌",第一張骨牌倒下去,後面的就會一塊塊地倒下去。而這一連串"緣因"背後的牽引者不是哪個人,只能說是命運,是上帝。上帝布置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網,任何"緣因",不管多麼偶然,都是這張網上的一個結;不管多麼不可思議,在這張網上都可以查出它的連鎖線。

命運的連鎖性、相關性無所不在、無時不在。請回想一下,上述"偶然性""荒誕性"中所舉例證,哪一個不是它的傑作呢?

5.對初始點的依賴性

在史鐵生的創作詞典里,有一個含義獨特的辭彙--生日。其意非指肉體生命的出生時間,而是指精神生命的起始點,即自我意識的發生和覺醒。例如,史鐵生說,我生於1951年,但在我,l951年卻在1955年之後發生。l955年的一個周末,我開始對時間有模糊的感覺,在此之前l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周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這就是說,史鐵生雖出生於1951年,但直到1955年才有自我意識,才開始對這個世界有感覺有記憶,從這時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意識,隨後才有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史鐵生說,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清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

這樣的生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隨著時間的延緩,生命的成長而不斷出現。還說史鐵生,他通過回憶童年生活最早記憶中盼望母親回家的情景後說:"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凄哀,我將知道,我為什麼歡愉和我為什麼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H還沒有到來。"

"還沒有到來的生日"還指什麼呢?當然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種是對人生命運有決定性影響的事件、意識、印象。生活中某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細小事件,說不定會在某些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從而甚至影響或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走向。史鐵生把這樣的"事件"稱為人生命運的"生日"。

《務虛筆記》是一部詩性的長篇哲理小說,其中貫穿著作者對命運、愛情等一系列重大人生問題的思考。關於命運,史鐵生的思考就是從這樣的"生日"開始的。

小說以一個回憶開頭:"我"與兩個孩子在一座古園裡相遇。所有的人都曾經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兒或一個女孩兒,人世間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迥然不同的命運都是從這個相似的起點分化出來的。那麼,分化的初始點在哪裡?這是作者的興趣之所在。然後,作者以自己的若干童年印象為基礎,使這種可能性在其初始狀態顯現為"童年之門"--那是小巷深處一座美麗而神奇的房子,家住灰暗老屋的九歲男孩(童年的"我")對這座房子無比憧憬,在一個午後懷抱著夢想到這房子里去找一個同齡的女孩,他走進這房子里幾乎迷失於那些門中。這童年的幻覺和記憶中的無數的門便象徵人生的諸多可能性。九歲男孩愉快地玩了一個下午,看見到處都是門,打開任何一個看看,裡面都是高貴高雅從沒見過的東西,男孩感到驚詫驚奇驚恐或許還有點自慚形穢。他有壓力,一心想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的門忘記了那個女孩兒,最後走到了一間房子--寫作之夜,那麼那個男孩就是"我"--殘疾人C。假如那個男孩離開那座房子時不小心從衣袋裡掉落了一件玩具,當他回頭去撿時忽然聽到了從門裡傳來的女孩母親的話:"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告訴她,以後不準再帶他們到家裡來......"這句話像烙鐵一樣在九歲男孩心上留下了永久的創傷,由此他成為一個被人世問不平等所刺傷而心生怨恨,並決心以藝術來報仇雪恨來征服世界的人,--這就成了日後的畫家。如果男孩沒有掉落玩具,他就不會聽到那句話;或者聽到了而不在乎,還一心想著那個女孩,盼望日後再來看她,那麼,這個男孩就成了日後的詩人--一個不斷追尋愛的夢想,既是好色之徒又是真誠的戀人。房子里的那個女孩是誰呢?也許是後來的女教師,一個在那樣美麗的房子里長大的女人必定也始終沉溺在美麗的夢境里,終於因不能接受夢境的破滅而自殺了。也許是女導演,我認識的女導演已近中年,我想像她是九歲的女孩時的情形,一定便是住在那樣美麗的房子里,但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堅毅而豁達的品格,因而能夠冷靜地面對身世的沉浮,終於成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人。然而,在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中,她又成了模糊的少女形象,這個形象最後在一個為了能出國而嫁人的姑娘身上清晰起來,使詩人倍感失落。又例如,WR,一個流放者,一個立志從政的人,他的"生日"在哪一天呢?作者從自己的童年印象中選取了兩個細節,一是上小學時為了免遭欺負而討好一個"可怕的孩子",一是"文革"中窺見奶奶被斗而驚悉奶奶的地主出身,兩者都涉及內心的屈辱經驗。"我"的寫作生涯便始於這種屈辱的經驗,而倘若有此經歷的這個孩子倔強而率直,對那"可怕的孩子"不是討好而是回擊,對出身的恥辱不甘忍受而要雪洗,那麼,他就不復是"我",而成為決心向不公宣戰的WR了。

同一情境下遭遇的微小差異競成為不同人命運的"生日",最後導致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這正如書中。所說的兩句話:"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這兩個世界甚至永遠不會相交"。這裡的"門"象徵人生之路,哪個人一開始走進哪道門就是這個人命運的"生日"。人生經歷不可逆,一經走進去就走進了截然不同的世界。史鐵生對此感慨萬端,他把這稱為"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他們生日的差別意味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世界,他們的命運便位於兩個不同的初始點上。初始點的微小差異,卻可以導致結果的天壤之別。人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像一種叫做"混沌"的新理論所認為的那樣,有著"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6.辯證性

世上的人無不希望自己交好運而不交壞運。但什麼是好運和壞運,史鐵生經過深入思考發現,二者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因為任何幸福和歡樂(所謂好運)都是與不幸和痛苦相伴相生無法須臾相離的。他在著名散文《好運設計》中透徹表達了這一思想。例如,按照"設計",你出生在名門貴府,父親是政績斐然的總統,或是家藏萬貫的大亨,或是聲名顯赫的學者,你從小就在備受寵愛備受恭維無憂無慮的環境中長大。但這樣就好么?"一般來說這樣的境遇也是一種殘疾,也是一種牢籠。這樣的境遇經常造就著蠢材,不蠢的概率很小,有所作為的比例很低......"再如,按照"設計",你的愛情生活稱心美滿一切順遂,但是,你能在如此稱心如此圓滿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痛不欲生的痴癲與瘋狂,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看來,如果為了使你幸福,我們不僅得給你小痛苦,還得給你大痛苦,不僅得給你一時的痛苦,還得給你永遠的痛苦。因為,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在命運的賬目上,收支一向是平衡的。

沒有絕對的好運當然也就沒有絕對的壞運。壞運可以激發你的意志力量,可以更有利於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當生命以美的價值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勘破命運的這一真相,可以讓人坦然迎接上帝的任何安排。這就是史鐵生所說的,"看透了生活的本來面目然後愛它是一種明智之舉"。(《一封家書》)

二、命運發生的機制

上一節我們列舉了史鐵生筆下命運的諸多秘密,給人的感覺是命運神秘莫測,不可捉摸,所以人們總是稱之為"謎"。為什麼命運如此難"測",命運之謎如此難"猜"呢?命運的發生機制是什麼呢?史鐵生對此作過長期思考。經過思考他發現,命運之所以難測難猜,是因為形成命運的機制相當複雜--它是各種因素相互糾結相互作用的結果。這些因素主要有:外界環境(世界),人自身(人),以及二者的關係。

1.世界是謎

"命運"把史鐵生引向創作之路,走上創作之路的史鐵生開始關注的也正是"命運"。從目前已發表的文字看,寫於l978年4月24日的短篇小說《愛情的命運》似乎應該是史鐵生明確署出日期的最早的作品了。小說寫"文革"時期兩個真心相愛的青年,因種種原因沒有"終成眷屬",他們感到自己受到了命運的捉弄,於是苦苦思考什麼是命運。思考的結果是:"命運絕非造物主的安排,因為那樣的造物主是沒有的。可是人們的頭腦中卻又為什麼產生了命運的概念呢?--那是因為客觀世界裡總有一些我們尚未認識的矛盾,而它們卻又不依我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有時會影響我們,甚至會傷害我們。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運的本來面目。"(一、l2)"我相信了命運,當然不是因為我發現了造物主的確有,而是因為當我在數學界尋求安慰之際,懂得了有限的係數無論多大,在無限面前也等於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規律是無限的,而人們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一、l9)上述對命運的理解代表了當時史鐵生對命運的理解,他把命運歸結為世界的無限複雜,人們無法徹底認識它,因而也就無法把握人生的命運。

在精神性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史鐵生繼續討論命運。問題是:"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回答是:不能。原因是:"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規律都認識完。可人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卻無限,有限怎麼可能把無限認識完呢?"(一、245)當然,人們可以逐步擴大自己的認識,但是,無論你怎樣擴大自己的認識,無限還是無限;被認識了一點的無限和被認識了許多的無限,都還是無限。無限--換句話說即一種客觀的超人力量,一種神秘的力量。說它"超人"、"神秘",並不是說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為無限複雜,無法徹底認識它,所以無法掌握它。

總之,這時的史鐵生把命運形成的機制歸結為世界的無限複雜。

2.人也是謎

後來,史鐵生又把思考的方向轉向了命運(或者說人生)的主體--人,他發現"人"本身也是無比複雜的,每個人都是一個謎。在《小說三篇》之三《腳本構思》中,他有精彩的論證。

人生戲劇的總導演是上帝,角色是每個人。為了讓這齣戲劇熱鬧、好看、有趣味而且能夠永遠演下去,上帝在人身上不停地輸入慾望,給他們實現慾望的一定能力,但二者之問一定要有適當的距離,即慾望無限而實現慾望的能力有限,好讓他們永遠不停地追求下去。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不讓他們實現自己的慾望(老實現不了戲就演不下去),而是讓他們每一次慾望的實現都同時是一個至一萬個新慾望的產生!就是說,不是不讓他們得到謎底,而是使任何一個謎底都又是一個至一萬個謎面。這樣,一個永恆的距離就巧妙地布置在他們的能力和慾望之問了。距離就是謎,在距離之間生存,前面永遠是迷霧。

每人都在距離中,每人都是一個謎。人與人交往、發生關係,謎就會隨之增殖:"使一個謎增殖為若干個謎的方法是這樣:譬如說一個角色是一個謎(A),兩個角色卻不止是兩個謎(A、B),而是三個謎(A、B、AB)了。三個角色呢?不是四個而是七個謎(A、B、C、AB、Bc、CA、ABC)。那麼一萬個角色呢?五十億個角色呢?所以,上帝只需使這些角色互相感興趣就行了,他們就有千變萬化的夢好做了,上帝就有豐富多彩的戲劇好看了。""事實上,這種使一個謎增殖為若干個謎的方法,也就是使若干個謎變成無限個謎的方法。如果每一個角色身上都帶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說每一個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麼每一個謎底不僅要引出若干個謎面,而且會引出無限個謎面因為,要想猜破任何一個謎,都必須猜破所有的謎,而要猜破廖有的謎,都必須猜破這一個謎,這一個謎中有所有的謎,所有創謎中都有這一個謎,所有的謎面都是謎底,所有的謎底都是剖面。"(二、358--359)史鐵生在這裡所講的道理類似佛家的"一在一世界","一"中微縮著"世界"的所有信息。事實上沒有人能銹全部弄清"世界"的所有信息,因而你也就無法徹底弄清這叩"一"。因而,"世界"是謎,每個"人"也都是謎。

3.人在世界還是謎

世界是謎,人也是謎,人在世界(人與世界的關係)還能不是謎么?!史鐵生借用一個具有象徵意味的現實生活場景(可視蕘藝術的"意象"),闡釋了上述道理。

某一日電梯載我升上十幾層高樓,臨窗俯看,見城市喧囂浩瀚比以前更大得觸目驚心,樓堂房舍鱗次櫛比也更多彩多姿,縱橫交織的街道更寬闊美麗。惟如蟻的人群一如既然地埋頭奔走,動機莫測出沒無常;熙來攘往擦肩而過,就像互相繞開一棵樹或一面牆;忽而也見兩三位遠遠地撲來一處交頭接耳,之後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難辨認;一串汽車首尾相接飛馳向東,當中一輛不知瞬間受了什麼引誘,減速出列掉頭改道又疾駛向西了;飄飄揚揚的一縷紅裙,飄揚飄揚的分外醒目,但倏地永遠不見了,於原來的地位上頂替以一位推車的老人;老人緩緩地走,推的是一輛嬰兒車,車廂里的小孩兒顧自酣甜地睡著......我想,這老人這小孩兒恰是人間億萬命途的象徵,來路和去向仍是一貫地神秘。居高而望這宏大的人間,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學家們對微觀世界的測驗和觀察吧。書上說:"經典力學具有完全確定的性質,即給出力和質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夠精確地預言運動客體的未來或過去的性狀。但是,在量子力學中,海森伯測不準原理指出微觀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是不能同時精確測定的;因此牛頓定律不能適用於原子範圍。量子力學定律並不描述粒子軌道的細節,它只能給出可能發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況下發生的相對幾率。"書上說,後來,物理學家把一切物質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這樣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間都處於一個位置,都是一個粒子,但你每時每刻都在運動,你的歷史正是一條不間斷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間在任何位置,都一樣是命途難測。書上說:"物質世界是由同時存在著的無窮大的場構成。"那麼人間社會料必也是如此;在幾十億條命運軌道無窮多的交織組合之間,一個人的命運真可謂朝不慮夕了。你能知道你現在正走向什麼,你能知道什麼命運正向你走來嗎?(三、237-238)

以上這段話又讓我們看到史鐵生一貫的終極視角,他又從最常見的生活現象出發看到了上帝,看到了造化,看到了存在的本真之相;他又從"出場"的"命運"看到了與之相聯繫的"未出場,"的無窮因素,即"無底深淵"。沒有人能徹底勘破"無底深淵",因而也就無人猜破命運之謎。史鐵生在中篇小說《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中總結了命運(或人生)之謎的三個特點:(1)謎面一出,謎底即現。(2)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三個特點的意思是命運沒有謎底,無法猜破;如果說有謎底,謎底就是"猜不破"(不可知,看不透)。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又用更精闢的語言概括說:"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

三、怎樣對待命運

既然命運受一種客觀的超人力量所支配,不可捉摸、不可預測、神秘難猜,那麼,在命運面前人應該怎麼辦呢?

這裡有兩種最基本的選擇。一是向命運低頭,屈服於它的安排,即所謂聽天由命;另一種是坦然接受它然後與之做英勇的抗爭。史鐵生選擇的是後者,反覆提倡、推崇乃至歌頌的是後者。

史鐵生對命運的真相有著比前人更清醒更徹底的洞察,對命運的客觀性、"冷酷"性有著比前人更深刻更真切的體唰,他本人就是被命運殘忍地捉弄過的人,然而他卻不悲觀、不消沉、不被動,相反,他主張同命運做頑強的鬥爭,他提倡一種積極昂揚的人生觀。他的心也曾一度陷入深淵,陷入絕望,然而經過艱苦的精神跋涉,他終於戰勝絕望,走出深淵。)縱觀史鐵生作品,他對待命運的態度最基本的是兩點:坦然接受與勇敢抗爭。接受並不等於逆來順受,而是意味著敢於直面生存的真相;抗爭就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憑藉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識和頑強的理性精神同命運搏鬥,在搏鬥中贏得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取得生存的意義。

史鐵生主張同命運做頑強抗爭,在抗爭中獲得人生的意義,不是虛張聲勢和故作英勇狀,而是有他清醒的理性思考作堅定的基石。在史鐵生看來,人人都想逃避痛苦而尋求歡樂,但痛苦並不是誰想逃就能逃避得了的,既然如此,你就不必逃避,反倒不如反過來與其抗爭。你因為倒霉而想死,想放棄任何人生的努力,可是,不努力抗爭能讓你走運嗎?當然不能。不抗爭只能更痛苦,與其這樣,不如抗爭。這樣比隨意受命運的擺布舒服,比一無所為無可奈何地忍著多一些驕傲,多一些歡樂。史鐵生說,知道了與挫折和苦難抗爭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脫。不發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從抗爭中去得些歡樂,歡樂不是挺多嗎?除去與困苦抗爭,除去從抗爭中得些歡樂,活著還有別的事嗎?人生是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誰專門會唉聲嘆氣,誰的痛苦就更多些;誰最賣力氣,誰就最自由、最驕傲、最多歡樂。(《山頂上的傳說》)關於這層意思,我們在"人生意義"里已經講得夠多了,此處從略。)

以上討論的主要是史鐵生的命運觀,我認為相當深刻使人深受啟發。但我認為還有必要再補充一個命題,即:命運是生成的。換句更通俗的話說即:命運是由你和上帝共同創造共同掌握的。

由於自身命運的不幸(突然遭遇橫禍),史鐵生似乎過分強調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力量(上帝)對人的命運的支配作用:它沒有原因,不講邏輯,劈空而下,突然降臨,毫無"商量"的餘地。細思之,命運確實有如此不講道理的一面。但再深思之,在更普遍的情況下,支配命運的,不單單是純粹的客觀力量,而是一種合力,即還有個體主觀力量的參與,是主客觀兩種力量的交織在暗中支配著命運的走向。舉一個日常生活中最簡單不過的例子:面對一項事業,你努力了未必成功(因為還有數不清的客觀因素的制約),但不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可見主觀努力在這裡的作用。由此可見,命運發生的機制是多種因素的糾結組合: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既有主要原因,也有次要原因;既有直接原因,也有問接原因;既有內在原因,也有外在原因;既有現實原因,也有潛在原因;既有必要原因,也有充分原因;既有物質原因,也有精神原因;既有生理原因,也有心理原因;既有社會原因,也有個人原因......換個角度,就必然和偶然的關係來說,人生命運既有偶然性的一面,又有必然性的一面;有時候偶然性居於支配地位,偶然性起了決定作用,有時候必然性居於支配地位,必然性起了支配作用;命運常常是神秘莫測不可把握,但有時候也不是完全不可把握。到底是哪種因素在起作用不可一概而論。--當然,史鐵生不是在寫哲學論文,必須面面俱到,而是從自身體驗出發思考命運,這種思考具有哲理深度,具有個人特色,這就夠了。我們不能從哲學原理的角度去苛求他。

行文至此,筆者想起了日常生活中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對於鼓勵青年人努力奮鬥、積極進取大有好處,然而作為人類對於命運問題的理性判斷,卻顯得過於自信了。這種盲目自信的結果是失敗後的迷惘和絕望,是清醒後的灰心和頹廢。其失誤就在於完全忽視了偶然的客觀存在的超人力量的作用。然而如果把支配命運的力量單單歸之於"客觀的超人力量"也失之於片面。事實上,在命運問題上,始終存在著自由意志與宿命因素、偶然因素與必然因素的永恆衝突,即人類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卻又不得不受宿命因素的束縛。這就是所謂人類的"命運困境"。

(面對命運困境,該怎麼辦呢?中國古人有句話說得特別好:盡人事以聽天命。"盡人事",即最大程度地發揮主觀努力,張揚自由意志;"聽天命",是講對人力無法改變無法支配的宿命因素的理解和接受。兩方面中,它首先強調的是"人事",而且要求一個"盡"字,然後才是"聽天命"。--在如何對待命運的問題上,我實在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積極更理性更全面更智慧的態度啦!

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無限彼岸的眺望 --從苦難走向信仰

二十一歲那年,正是青春勃發的史鐵生,突然被一場災難所擊倒,從此他陷入了痛苦絕望的深淵,幾乎喪失生存的勇氣。然而經過痛苦的精神探索和人生感悟,他終於從深淵中走出來,越過一道道思想障礙,直至登上精神高地,從此活得熱烈而輝煌。引領他走出深淵走上精神高地的,是他對人生苦難的透徹悟解以及悟解後所建立起來的精神信仰。精神信仰使他接受了苦難,理解了苦難,超越了苦難,引領他走了一條漫長的精神攀登之路。

一、接受苦難

二十一歲,人生正該向他展示美好一面的時候,突然被"種"在了病床上,這種殘酷的現實,讓誰也無法接受,也不願接受。殘疾,可怕的不單是生理上的痛苦和生活上的不便,更主要的是意味著從此被拋出了正常的人際群體,從此改變了習慣了的生活軌道。殘疾,本來應該得到世人更多的同情和關懷,然而事實卻相反,他得到的更多的是冷漠和歧視。這一切痛苦的經歷,在一向被認為是史鐵生的精神自傳的中篇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有詳細的描述:作品的主人公也是一位殘疾青年,他去找工作,官員們因其殘疾而拒絕他;他和一位姑娘相愛了,但姑娘的父母就因為他的殘疾而死活不同意;他和姑娘約會時周圍人可以隨意闖入而毫無歉意,如果他愛別人或接受了別人的愛就是居心不良;他寫小說,編輯願意降低標準發表,因為他是殘疾人......這一切,讓心靈自尊的他受到極大傷害,他痛切體會到"歧視也是戰爭,不平等是對心靈的虐殺"。他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走進了人們的包圍圈,周圍每一張臉上都帶著嘲笑;夢見自己赤身裸體拖著兩條變了形的腿在拚命地逃,但總也逃不脫......如此殘酷的精神折磨使他痛苦使他怨恨,然而卻找不到怨恨的對象:"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該恨誰;你受著損害,又不知道去向誰報復;有時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們都不是壞人;你似乎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拋進了深淵。你怒吼,卻找不到敵人。"他想抗爭,於是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驕蠻的鬥牛,憑著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叫喊著,橫衝直撞。總之,他恨一切人,想把整個世界都毀掉。但這一切全無用,於是他想到了死,想氰化鉀,想敵敵畏,想用手摸電線插頭......此時的殘疾青年,被災難所擊倒,徹底陷入了精神絕境。

作品中殘疾青年的精神絕境也就是史鐵生的精神絕境。不過,生活中的史鐵生並沒有在精神絕境中陷溺太久,而是經過艱苦的精神探索很快走出了心靈的深淵,很快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新境界的標誌--"就是鎮靜,就是能夠鎮靜地對待困境,不再恐慌了。之所以能夠鎮靜,是基於現實理性的指導:災難之所以為災難,就因為它已經成為事實。對於既成事實,最明智的態度就是平靜地接受。正如英國作家毛姆所說,對於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發牢騷,等於是徒然浪費感情。災難已經來了,你承認它,它在;你不承認它,它照樣在。既然如此,還是坦然承認是上策。別總想著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講理,其實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於它不講理,它不管不顧、大搖大擺地就來了,就找到了你頭上,你怎麼討厭它也沒用,你怎麼勸它_邊兒去它也不聽,你要老是執著地想逃避它,結果只能是助紂為虐,在它對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對自己的折磨罷了"。

對於自身的苦難,史鐵生不僅是接受,而且更進一步,是敬重。什麼意思?史鐵生作了解釋。他說,有一回,有個記者問我:你對你的病是什麼態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好像說什麼也不對。最後我說:是敬重。這絕不是說我多麼喜歡它,但是你說什麼呢?討厭它嗎?恨它嗎?求求它快滾蛋?一點用也沒有,除了自討沒趣,就是自尋煩惱。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做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是命運對你的錘鍊,就像是個九段高手點名要跟你下一盤棋,這雖然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卻能從中獲益,你很可能就從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說逼著你把生命的意義看得明白。一邊是自尋煩惱,一邊是增添智慧,選擇什麼不是明擺著的嗎?所以,對困境先要對它說"是",接納它,然後試試跟它周旋,輸了也是贏。

總之,對於一切已經到來的苦難,接受就是明智,明智讓人平靜,讓人豁達,讓人釋然。

二、理解苦難

接受苦難並不等於理解苦難。知苦難已成既定事實無可挽回,知困境不可消除無法迴避,因而對苦難和困境只能說"是",只能接受。這當然是現實理性的勝利,但無論如何總也是一種無奈。這是硬生生把苦難咽下去,因而暫時還不大化解得開,表現為理智點頭而情感搖頭,理性說"是"而內心遺憾。如何能讓理智接受情感也接受呢?史鐵生還需要在精神探索的路途上繼續跋涉。

增負著苦難繼續上路,不久,史鐵生又來到一塊精神高地。在這裡,天廣地闊,一馬平川,了無障礙。因為,在這裡,他從哲學意義上、從終極角度理解了苦難,因而也就從內心深處真正化解了苦難。

史鐵生對苦難的理解和化解,得益於他無師自通的哲學智慧,得益於他獨特深刻的終極視角。史鐵生對苦難的理解主要"是從以下幾個方面。

在《好運設計》中,史鐵生通過精心"設計",把世人所認為的"好運"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讓他百事順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盡善盡美。他本應該感到幸福無比,結果恰恰相反,他並不感到幸福。因為,絕對的好運導致絕對的麻木,讓他徹底喪失了對"好運"的幸福感。因而,為了讓他對"好運"具有幸福感,必須加給他一些痛苦以作襯照;但這種對幸福的體驗可能只是一次性暫時性的,一旦痛苦消失,幸福感就跟著消失。所以,為了讓他永遠保持對"好運"的幸福感,就必須永遠不斷地加給他痛苦。為什麼呢?因為,說到底,"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罷了。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適只是平庸,不是好運不是幸福"。(三、l92)通過一番"設訐",史鐵生告訴讀箸懈F康翮沒有絕對的好運,絕對的好運讓你感覺不到那是好運,其結果與壞運無異。

長期患病的痛苦體驗使史鐵生進一步悟到,苦難與幸運都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同一境遇,你可以說它是苦難,也可以說它是幸運,問題是沒有更大的苦難作比照,你就體會不到這種境遇是幸運還是苦難。關於這層意思,史鐵生是這樣說的:"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在任何災難面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而在"更"字沒有出現之前人們總是看不見它,因而也就體會不到"更"字之前的境遇其實也是一種幸運。還褶,即使不是苦難而是幸運,但人們往往記得住苦難而記不住幸運≥史鐵生還以自己的經歷為例說明道理: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謝上帝默默賜給自己一個幸運。但"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

想通了上述道理,史鐵生髮現,自己的苦難其實正是上帝賜給自己體會幸福的機會;自己的苦難換個角度看或許也可以說是幸運;自己既有苦難的時候也有幸運的時候,其實人人都這樣。所以,史鐵生說:"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再往深處想想,從終極視角看人生,史鐵生髮現,人間戲劇需要各種角色,人世間本來就是由幸運和苦難構成,沒有了苦難也就等於沒有了世界,沒有了人間戲劇。

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寫他在園中見到過一對小兄妹,妹妹漂亮但卻弱智,因此常遭無聊傢伙的戲耍。為什麼不能讓她漂亮而聰明,給她一個完美呢?上帝為什麼這樣安排,上帝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呢? 、誰又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潭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在這裡,史鐵生髮現,世界構成的公式是:苦難十幸運=人間戲劇=存在真相=上帝意圖,苦難和幸運去掉任何一項都不成其為世界,都沒有了人間戲劇。所以,對於一個人來說,"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上帝選定誰承擔苦難,誰就別無選擇,只有接受它。"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問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對此,史鐵生無比感慨,他以大徹大悟的語氣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對世界認識到這一步,還有什麼話說?!還有什麼不能接受不能理解,還有什麼不幸和苦難不能化解?!

還有,史鐵生看到既然人世問苦難的存在具有必然性、本原性,當然也就同時具有空間上的普遍性和時問上的永恆性,也就是說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它與生俱來與生共存。如果把苦難稱為煉獄的話,那麼,人生的過程就是不斷地必經煉獄,煉獄不在終點上而在整個過程之中,而這就是人生的真相,即所謂的"本真生存"。(二、466)

記不清是誰說過,理解了也就寬恕了。事實正是如此,經過由近及遠由淺入深由個別到普遍由具體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通天達地出入六合的思考L史鐵生的心態由憤激躁動走向安詳平靜,從渾濁昏暗走向清澈澄明。透徹成熟的理性不但坦然接受了苦難,而且徹底理解了苦難,從而也就是從內心深處真正地包容了苦難化解了苦難。]

精神能夠走到這一步,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得益於他的哲學智慧和看問題的終極視角。史鐵生的身體苦難深重,但他的精神卻相當自由瀟洒。他的思想具有二重性,他常常把"自我"分為"主我"與"客我",或者說是精神性自我和肉身的自我。(在《病隙碎筆》里,他常常有"史鐵生和我"這種說法,這裡的"史鐵生"即"客我",這裡的"我"即自我意識,即理性,即"主我")他的主我常常能自由靈活地從客我中分離出來,站在高處和遠處,居高臨下,像神一樣地俯瞰自己,俯瞰他人,俯瞰世界上的一切,因而能夠看到世界人生的真相,看到自己存在的真相。他把自己融匯到大千世界之中,芸芸眾生之中,他像看別人一樣看自己,包括自身的災難。有了這種神一樣的眼光,還有什麼看不破,還有什麼不能理解不能化解呢?!

三、超越苦難

從拒絕苦難到接受苦難,從接受苦難到理解苦難,這是一條智慧的路。但是,對待苦難,人們的最高智慧難道只能是坦然地接受和透徹地理解嗎?難道不能在接受和理解基礎上有所超越嗎?能,當然能。在接受和理解的基礎上,史鐵生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超越苦難。用什麼超越?用精神。什麼精神?理想精神--博大的愛願。換句話也可以說,用信仰,用對"神"的信仰超越苦難。--這樣,史鐵生的精神探索就從苦難自然地走向了信仰。對於這一思想歷程,對史鐵生理解甚深的周國平先生的描述是:,看到並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這是智慧的起點,但智慧並不止於此。如果只是忍受,沒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脫,沒有超越,智慧就會淪為犬儒主義。可是,一旦尋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會僅止於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7當一個人認識到苦難、困境、缺陷、不完美是絕討的、永恆的,他已經是在用某種絕對的完美之境做參照系了。一個人的思想,當它登高俯視塵世時,它看到限制的必然,產生達觀的認識和超脫的心情,這是智慧。當它站在塵世仰望天空時,它因永恆的缺陷而嚮往完滿,因肉身的限制而尋求超越,這便是信仰了。這就是說,真正的智慧中必蘊涵著信仰的傾向。事實正是如此,史鐵生對苦難的思考也就走了上面這條路。他這方面的思考成果,比較集中地體現在《病隙碎筆》中。

信仰是什麼?它是怎麼產生的?史鐵生認為,信仰是在苦弱無助時候的希望,或者說是苦弱無助時候對"神"的求助。史鐵生說:"看見苦難的永恆,實在是神的垂憐--惟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惟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捨,乃謙恭地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他還說,因為"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

苦難之中求神明保佑--期待愛的救助,那麼什麼是神明?神是什麼?史鐵生說,神有三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第三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

史鐵生所說的三類神,根據筆者的理解,第一類即迷信中的人格神,當然不能依靠。第二類是無數偶然機緣構成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的超人力量,人對它無能為力,只好聽任擺布,如果把希望寄託於它,當然靠不住。史鐵生認為,只有第三類神才是我們信仰的對象,只有他才能保證我們的信心永不枯竭。那麼第三類神到底又是什麼神呢?能不能進一步作些解釋呢?能,當然能。針對讀者可能有的疑問,史鐵生進一步解釋說,第三類神不是坐在天堂掌管人間禍福的人格神,而是"無限之在"(比如整個宇宙的奧秘,比如無限的可能和希望)和"絕對價值"(比如人類的前途,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

通過以上解釋,我們看到了一個明晰的公式:史鐵生所信仰的"神"無限之在、絕對價值=終極存在、終極價值、終極意義。"這樣的神,或這樣來理解神,有一個好處,即截斷了任何凡人企圖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說得更簡單更明白一點,這樣的"神"投射在人的心裡,其實就是人的精神--一種在苦難時面向神秘面向絕對價值(廣博之愛)永遠祈盼永遠追求永不放棄的精神。"眺望""投奔""渴盼""祈禱"其實說的都是人的精神。如果還用史鐵生的話來表述即他經常說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是宗教。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的事物的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卻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嚮往,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是人類生命故有的趨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對生之價值最深刻的領悟。總之是一種極為偉大極為悲壯的人類精神。這樣,史鐵生就把信仰的對象從有神論的神轉向了無神論的神,從人格神轉向了人本身。

由於不是人格神,所以他(神)不會與人做交易,不會像中國老百姓所理解所認識的廟裡的菩薩,只要點香燒紙上供,就可以答應你提出的一大堆現實要求,諸如升官發財娶妻生子等等。能答應你現實要求的是第一類神,他和你之間的關係是利益交換,你許願向他行賄,他空頭許你以你的所願。你的許願未必當真,他的許諾當然也是空頭支票,雙方都不當真,實質是互相騙騙。而代表"無限之在",體現"絕對價值"的第三類神,隱身於無限的神秘中,因而他與人之間有著永恆的距離。他不會屈尊俯就,和你在煙霧繚繞中談交易。當然這個神(或日上帝)也賜福,--不賜福人們還求他幹嗎呢?!但他所賜的"福"不是立馬可以落實的乞求,而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涉渡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信仰--神--希望,不管叫什麼,作為精神嚮往的對象,人們的心理習慣是"看到",是"落實",但這些恰恰是不能落實無法落實的。在《病隙碎筆》中,史鐵生反反覆復地申述著一個意思:信仰是一條路,一條不斷追尋之路,神就在這條路上與你同行--

第三位(神)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裡,他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聖的朝拜。

我寧可還是相信,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們洗去污濁。

神秘的力量,毫無疑問是存在的。神秘,存在於冥冥之中。這其實很好,恰為人間的夢想與完善鋪築起無限的前途。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污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呵!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

精神的天堂恰於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制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你若永遠地走向它,你隨時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惟對神性的追問與尋覓,是實際可行的信仰之路。因信稱義,而不是因結果,而信恰在永遠的過程中。嘆息找不到而放棄尋找的,必都是想得到時空中的一處福地,但終於能夠滿足的是大熊貓和竹子,永遠不能不滿足的是人和人的精神;精神之路恰是在尋找之中呀。尋找著就是找到著,放棄了,就是沒找到。

將以上意思提煉為一個精彩的警句是:"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總之,因為我們中國人太習慣於將"神"理解成福樂之源,太習慣於將"天堂"之類理解成一個經過努力可以到達的固定處所,人們"信仰"什麼的目的就是要到那個地方去享受永久的福樂,而從來沒有意識到信仰其實是一條永無終點的恆途,所以史鐵生要反反覆復地解釋,超越苦難,追求信仰,是一條無盡之路。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到達了就可以一勞永逸地享受了。"天堂"是一個目標,一個永遠走不到的目標。走不到不是不存在,它在,在你前進的地平線上,你永遠看得見它卻又永遠走不到它。它永遠在你的前方以耀眼的光芒為你指引方向,為你一生的活動注滿力量,你一生精神飽滿地走在追求的恆途上。--這,就是信仰的精神功能,也就是信仰對苦難的超越;同時,這也就是人生的意義,以及,靈魂的歸宿,精神的家園。

四、信仰的意義

以上,筆者大體梳理了史鐵生從苦難走向信仰的心路歷程。應該說這是一條具有典型意義的心靈跋涉之路。追蹤這一歷程,不但對於理解史鐵生及其作品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於整個社會精神生活的豐富和提高都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首先,啟發我們如何從精神上應對苦難。從以上的討論可以看出,史鐵生先是由個人的苦難出發,拓展到整個人類的苦難;其次又把苦難由狹義拓展為廣義,即舉凡個人和人類生活中的困境、限制、缺陷、不完滿等等,都應視為苦難的範疇。面對苦難,史鐵生認為不應該悲觀沮喪,被苦難所壓倒;也不應該存僥倖心理,試圖通過求神拜佛或者說向神行賄,讓苦難立馬消除;而是主張,從理性出發,坦然地接受苦難,透徹地理解苦難,而後建立信仰,用信仰超越苦難。筆者認為,這是應對苦難的惟一正確的精神之路,其特點是不假外求,立足於自救。它最大程度地張揚了人的主體性,強調了人的主觀意志的力量,因而徹底否定了在苦難中依賴救世主拯救的心理慣性。

當然,這裡所說的只是精神方面的應對苦難之路。至於如何在生活實踐方面應對苦難,那是另一個問題。史鐵生說,要消除社會生活方面的現實苦難,是一個綜合工程,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如發展經濟,加強政治、法制建設,完善各種社會管理機制等等。史鐵生說,世界的問題不能光用信仰來解決,我不是很虛無的。史鐵生主張從最高的精神角度和最實際的現實角度兩方面去應對苦難。不用說,史鐵生的主張是全面的。

其次,對中國人在"神"方面的實用主義傾向是一種批判。在一次訪談中,記者問,在今天中國現實的語境中,講宗教精神、講神性,您覺得有什麼大的困難?史鐵生說,困難就是人們對神的理解有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中國人對神的理解是,神是人的僕從,神是人的秘書,你要他給你去干件事,他給你干不好,你就把他開除了,你再找一個,這是中國人對神的態度,就是某種對神的、神性的觀點。我覺得中國人現在應該廣泛地探討的是,神到底是什麼,信仰到底是什麼。--那麼神和信仰到底是什麼呢?通過以上的討論我們已經知道了史鐵生的基本觀點。就在這次訪談中,史鐵生繼續申述了自己的意思,再次強調信仰即是"不通過某位代言者,直接和無窮的那個東西沉思、對話";神和人之間有一種絕對的距離,"神性,神的本身就是意味著永遠的追求,就是說正是因為人的殘缺,證明了神的存在"。信仰"是要讓你有在精神里誕生的那種復活,有了一種精神應對苦難的時候,你復活了"。史鐵生的這種神性觀,對於中國人的傳統的實用主義的神性觀是一種批判和反撥。對於我們民族的文化、文明建設,是一種很有價值的意見。

再次,討論神、神性、信仰之類的問題,其意義遠不僅僅在於如何應對苦難,而應該還與人生意義、靈魂歸宿等等更形而上的問題相關。因為人註定要生存於一個不完滿的、有各種各樣缺陷的、充滿困境的背景中,在這種背景下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究竟應該怎樣度過,實在是一個值得永遠思考的大問題。關於這一問題,可以說史鐵生的所有創作都是在思考它、討論它,關於苦難與信仰的思考僅僅是其中一個方面。但即使是一個方面,也可以讓讀者從中看到他對於人生意義、靈魂歸宿等根本問題的回答。

第八章 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史鐵生與宗教

一、史鐵生的宗教觀

史鐵生說過,由於流行,也由於命運的不幸,他確曾想求得一點解脫,於是看了一些佛、禪、道,以及基督之類的書籍,也曾不斷地談佛說道,談信仰談宗教。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已"大徹大悟",已經皈依了什麼。其實,依宗教的標準看,他什麼也沒有皈依。他說自己並沒有對佛、道、基督之類有過什麼研究,只是就人們對它們的一般理解有著自己的看法罷了。(三、339)而這個不同於人們一般理解的"自己的看法"就代表了史鐵生獨具精神個性的宗教觀。

1.佛(神)是苦難里心魂的一條救路

自古以來,中國人一向是信神的,然而信神的目的卻從來都不是為了精神的歸宿,為了靈魂的拯救,而是為了現實的或非現實的功利目的,即眼前的或長遠的酬報。於是,中國的神,看門、掌灶、理財、配藥,管紅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據說連廁所都有專職的神來負責。諸神如此地務實,信徒們便被培養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廣大且點滴無漏,眾生除卻歌功頌德以求實惠還能何為?(三、320)對神的理解既然如此地務實,那麼,對於外來的佛教,人們也以同樣的觀念理解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它。所以,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權所轄,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總之,人們求神拜佛,無非是向它行賄,做一筆一本萬利或者簡直可以說是無本萬利的交易。

當然,信佛的人中也有不那麼"世俗"的,他們求神拜佛並不為官、為財,他們的祈望最為高渺--今生滅除妄念,來世可入天堂。若問:何為天堂?答日:無苦極樂之地。無苦極樂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它能實現嗎?這且不說,退一步,即使能實現,所謂的"無苦極樂"也仍然是一個酬報,只不過不是現世的酬報,而是來世的酬報;不是現實的酬報,而是非現實的酬報。這種嚮往與凡夫俗子相比,無非是思慮深遠,不圖眼前小利,而求一個永久的大利。這骨子裡仍然是中國人傳統的信仰觀:"無論急於今生,還是耐心來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聖地,仍不過是實實在在的福樂。"(三、320)

甚至,在佛教的教義里也有"果報"、"證果"之說。什麼是證果?史鐵生說,我非佛門弟子,也未深研佛學經典,不知在佛教的源頭上"證果"意味著什麼,單從大眾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來發問:"果"是什麼?可以證得的那個"果"到底是什麼?是苦難全數地消滅?還是某人獨自享福?如果是前者,等於人類進入死寂的世界,肯定非人所願;如果是後者,又是一個現實的福報,等於說佛門也是一個功利的世界。

總之,在中國人的觀念里,佛(神)是一個有求必應的實惠的源泉,信神信佛都不過是為了某種現世的或來世的酬報。然而,史鐵生對此卻大不以為然。他說,在我想來,佛,本不是一職官位,不是有求必應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里心魂的一條救路。"(三、318)

"佛是苦難里心魂的一條救路",這是史鐵生對佛(神)的本質的深刻悟解。心魂的救路,怎麼救?許以功名利祿?當然不是;誘以滅除苦難進入無苦無憂?也不是;因為無苦無憂亦無喜無樂,等於一片死地,根本談不上"樂土"。"樂土"的背景是苦難,沒有苦難何來樂土?說到底,"佛因苦難而產生,佛因苦難而成立,佛是苦難不盡中的一種信心,抽去苦難佛便不存在了。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即是佛之憂悲的處境。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信心可還成立嗎?還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賄賂的圖謀,依然還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現實的酬報,信心也不依據他人的證詞,信心僅僅是自己的信心,是屬於自己的面對苦難的心態和思路。這信心除了保證一種慈愛的理想之外什麼都不保證,除了給我們一個方向和一條路程之外並不給我們任何結果"。(三、319)只要能幫助眾生樹立超越苦難的信心,給心魂以應付苦難的路途或方式,是佛也可以,是基督也行。總之,宗教的要義就在於給苦難中的人以精神上的支撐、指引和拯救。在《病隙碎筆》中,史鐵生進一步發揮這一意思。他說佛和基督其實是代表一種信仰,信仰是什麼?信仰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在信仰的路途上。E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之路。

2.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佛教中有一個重要觀念:人人皆可成佛。成佛是佛教徒修行的最高境界,追求的終極目的。那麼,怎麼個"成"法呢?什麼樣兒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後再往哪兒走?對這問題,史鐵生說他很長時間想不通。說"能成"吧,想像不出成了之後怎麼辦,說"永遠不能成"吧,又像是一場騙局,恰如用一把永遠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驢子轉磨。

後來,史鐵生看了著名學者劉小楓的書《走向十字架上的真》,才頓開茅塞。書中講到基督性時說: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人永遠不能成為上帝。書中又談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見可及,乃至可做,難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個假冒偽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學即成扯淡。這可如何是好?史鐵生說他理解那書中的意思是說: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問,便是神的顯現;因為恰是這不盡的發問與關懷可以使人的心魂趨向神聖,使人對生命取了嶄新的態度,使人崇尚慈愛的理想。

通過比較可知,"人人皆可成佛"和"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態度,一個重果,一個重行,一個為超凡的酬報描述最終的希望,一個為神聖的拯救構築永恆的路途。但超凡的酬報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來維護信心似乎有點靠不住;而永恆的路途不會有假,以此來堅定信心恐怕就萬無一失。想到此,史鐵生說自己對佛的本義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他說:"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義,佛並不是一個名詞,並不是一個實體,佛的本義是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不是絕頂的一處寶座。這樣,"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個終點,理想中那個完美的狀態與人有著永恆的距離,人即可朝向神聖無止地開步了。"(三、322)

史鐵生對佛的這種理解實在是獨特、新穎而又無比深刻的,它完全改寫了長久以來傳統的"成佛"觀。他在習焉不察的成見中看出了深層的矛盾,從而對"成佛"賦予了全新的涵義,令人豁然醒悟。由此出發,他又順理成章地理解了世界上另一種宗教--基督教。基督教信仰天堂,那麼天堂是什麼?天堂在哪兒?史鐵生認為,天堂的性質和佛教的樂土一樣,不是一處確定的福樂的終點,(因此,到了之後即可一勞永逸地永遠享受了,)而是一個信仰的過程。因此,史鐵生說,"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總之,"樂土"也罷,"天堂"也罷,都不是一個確定的可以最終到達的處所,而是一個永遠達不到因而永遠存在的精神之域。它可望而不可及,你往前走它亦往前走,它永遠存在於人類追求的上方或前方給人以提升,以感召,以牽引,它永遠存在於人的心中,存在於人追求它的信念中。你追求著,尋找著,它就存在;你放棄了,灰心了,它也就不存在。這就是說,天堂不在天堂,而在人的信仰中,天堂是一條路,永遠也走不到頭;皈依不在一個固定的處所,而在皈依的路上,皈依是一種心性,一種行走的姿態。這樣,史鐵生所理解的宗教就把人的精神信仰置於一個永恆的追求過程中,置於永遠行走的路途上。這種意義下的宗教就是好的宗教,如果誰還要說這種宗教是迷信,史鐵生說那它就是"好的迷信",是人類離不開的迷信。

3.宗教與宗教精神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史鐵生所理解的宗教已大大不同於世俗大眾所理解的傳統宗教,為了區別,也為了不至於讓人誤會,史鐵生把自己所理解的宗教稱為"宗教精神"。

"宗教精神"是史鐵生思想體系里一個引人注目的閃光點,那麼其涵義是什麼呢?史鐵生有一次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過這樣一段話:"說到宗教,很多人會想到由愚昧無知而對某個事物的盲目崇拜,甚至想到迷信。所以我用宗教精神與它區分,宗教精神是清醒時依然保存的堅定信念,是人類知其不可為而決不放棄的理想,它根源於對人的本原的嚮往,對生命價值的深刻感悟。所以我說它是美的層面的。這樣它就能使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與局限之後,依然不厭棄這個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熱情、敬畏與驕傲。"這是史鐵生對宗教精神所作的相對完整的表述,基本概括了他在其它場合對同一概念所作的解釋。

分析起來,這段話大致包括以下幾層意思。首先,宗教精神不等於宗教。宗教是人們面對"不知"時對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則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保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這就是說,宗教精神產生的思想背景,一是人類生存的路途上面對的永遠是無窮的未知,是永恆的迷茫和困境,二是人類對未來永遠懷著美好的希望與幻想,而宗教精神就是懷著美好的理想向未知之途勇敢的挺進。從思想性質上看,宗教精神是一種清醒的理性信念,是人類頑強的意志力量。其次,這種頑強的意志力量,來源於生命本原固執的美好嚮往。因為發自生命本原,所以史鐵生又稱宗教精神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固有的趨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對生之價值最深刻的領悟。再次,這裡領悟到的"生之價值"是什麼呢?是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之後,也依然不厭棄這個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熱情、敬畏和驕傲。換句話說就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就在於最大程度地發揮人的主觀意志的力量去超越生存的困境和局限,在無窮盡地超越中贏得人的尊嚴和驕傲,獲得精神上的無比快樂。第四,無窮盡的超越人生困境從而獲得精神愉快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精神自我實現、自我完善的過程,說到底是一個審美的過程,因此我們不妨說宗教精神其實就是審美精神,就是尼采所說的人生只有藉助於審美而獲得意義。

史鐵生賦予宗教精神的涵義,其實是對人的理性、人的精神的讚歌,對人的意志、人的力量的讚歌。在傳統宗教那裡,人生的信念來自於神,史鐵生的宗教精神中也有一個"神",但這個"神"不是別的,正是人自身--人的精神。關於這一點,史鐵生不止一次作過說明:"什麼是神?其實,就是人自己的精神。"(一、296)"每一個人都有的神名日精神。"(二、456)"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三、212-213)

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其根本要旨都在於對人的精神的拯救,是靠神對人的拯救,是"他救";宗教精神也是對人的精神的拯救,但是卻是人依靠自己的精神力量對自我的拯救,是"自救"。這是宗教精神與宗教的最根本的區別。

由於前述原因,史鐵生對命運、對信仰、對宗教有著遠遠超出常人乃至於所有當代作家的更多更深的思考。但他的思考又明顯不同於傳統的宗教觀。關於他的宗教觀的性質,我們可以借用英國哲學家羅素的一段話加以說明。羅素說,現在人們常把那種深入探究人類命運問題,渴望減輕人類苦難,並且懇切希望將來會實現人類美好前景的人,說成具有宗教觀點,儘管他也許並不接受傳統的基督教。筆者認為,史鐵生就是這種不接受傳統宗教而又"具有宗教觀點"的人。

二、史鐵生與基督教

基督教作為對人類精神影響極為深遠的世界性宗教之一,長期以來在我國被劃為禁區,以致與迷信、反動、腐朽畫等號。改革開放之後,基督教及其神學思想隨各種西方思潮湧入國內,人們在社會層面對基督教的政治警覺意識明顯減弱,文化知識界中出現了宗教意向和對基督信仰的興趣,在文學、藝術、哲學等人文科學領域中,基督教的神學思想得到傳播並逐漸滲入人們精神思考中。史鐵生就是在這時候開始接觸到基督教思想。引導他走向這一領域的是西方現代神學的主要漢語傳播者劉小楓。史鐵生說自己讀過劉小楓所寫的所有的書,包括他翻譯、組織的書。

基督教乃至所有宗教都是討論終極信仰問題的,它關乎迷惘的靈魂如何尋找歸宿。這些問題正是史鐵生的興趣所在,正是他的思想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所以一見如故,感到親切。由於他從自己的生存體驗、自己靈魂深處的迷惘出發走近宗教,所以極易受到啟發,由接受走向對話,產生新的思想。自80年代中期以後,史鐵生的創作就開始受到基督教思想的某些影響,至2002年出版的隨筆《病隙碎筆》,更是頻繁而深入地討論神、神性、宗教、信仰問題。從史鐵生創作中可以比較明顯看出與基督教神學思想有關聯的,在筆者看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原罪與懺悔

史鐵生是一個作家,作家善於虛構故事,塑造人物,描繪生活。有一天他反思自己的創作過程,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露面,某些正蟄伏於可能中伺機而動。這些露面的和未露面的心理,有善有惡,善惡俱在。於是又明白,凡是描寫他人描寫得(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像,在自己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亦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別人看得那麼透徹。史鐵生的意思是說,作家之所以能寫惡,把惡寫得那麼生動、逼真,並不是有一個現實的惡人站在你面前向你袒露了他的惡行和陰暗的心,而是從自己的深層心理中找到了與之相同相通之處。也就是說在內心深處隱藏"惡"這一點上是相通的,惡具有普遍性,共通性--"可有誰一點都不體會醜惡所走過的路徑嗎?"

人人內心深處都可能埋藏有惡的意念,怎麼辦呢?史鐵生認為,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因而是已經需要懺悔的時刻。"

懺悔一般是人對糟糕行為的承認和改正的決心,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是自己對自己在內心的審判和追問,這就讓人感到特別的難。史鐵生說,曾經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只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什麼。而那些沒有打過人的人就更不必站出來說什麼了,他們可能以為那段歷史的黑暗與自己無關,因而良心很輕鬆。這就證明了,他們人人都缺乏懺悔意識,而究其實,史鐵生認為人人都需要懺悔。懺悔意識並非只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而應該針對所有人,包括那些自感良心輕鬆的人。因為,雖然你不一定打過人,但你可曾去制止過那些發生在你身邊的暴行么?尤其值得進一步追問的是:如果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裡,你敢於拒絕或敢於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會少下去,但輕鬆著的良心卻仍然很多,還會多起來。這樣,就可以瀟洒地把一切錯誤都歸罪於歷史和社會,當然就把自己的錯誤或可能犯的錯誤輕輕地放了過去。沒有在靈魂深處自我反省,遇到類似的情況就可能犯同樣的錯誤。史鐵生重視懺悔,是因為他看到人人都可能有錯誤,都可能犯錯誤。史鐵生說,我是一個"人性惡"論者,人呀,要不管住他,他一定要幹壞事的。怎麼管?靠兩條:一是外在的法律。你幹壞事造成了惡果,就要受懲罰;二是內在的--信仰。這是說,法律不可能管全,尤其是它只管效果而不能管動機。動機屬於內心,除了自己,誰又吃得准誰一定是怎麼想的?所以,良心的審判,註定審判者和被審判者都只能是自己。但憑什麼審判呢?於是你必須為自己選擇一種正義,樹立一份信心。"這選擇與樹立的發生,便可視為神的顯現。這便是信仰了,無需證實卻可以堅守"。

但這裡又引出一個問題--"選擇一種正義","樹立一份信心",即是"神",即是"信仰",那麼,"正義""信心"這些主觀的理念有沒有一個標準?是不是誰都可以說了算?或者換句話說,"神"到底在哪兒?"神"到底負責什麼事?史鐵生經過深入思考,作了這樣的回答:"神永遠不是人,誰也別想冒充他。神甚至是與所有的人作對的--他從來都站在監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日光永遠看著你。在對人性惡的覺察中,在人的懺悔意識里,神顯現。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聖的朝拜。"

讓我們再來簡單梳理一下史鐵生的思路:人性惡--人都有錯誤或犯錯誤的可能--需要懺悔--懺悔要求標準--標準即"正義..."信心",即"神"--神的作用即對人性的監督,懺悔即以神的眼光對自己的反省和批判。

史鐵生的以上思想很明顯與基督教思想有相通之處。眾所周知,懺悔與原罪是基督教文化中兩個重要概念。基督教認為,人生來就有罪,即所謂原罪。原罪有兩層意思:一是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犯了罪,於是他們的後人生來就是罪人;二是生活中每個人都有錯誤,都是有罪之人。這層意思從"耶穌與淫婦"的故

事中可以看出。既然人人都有罪,那麼救贖之路就只有信奉上帝,真誠地懺悔,在懺悔中使靈魂得救。基督教肯定人的罪感,肯定一個人渴望改正錯誤時隨之而來的羞愧感與自責感,認為上帝會同我們一道歡呼這種有罪感與羞愧感。有罪感是同超越的形而上的道德感分不開的,光明總是伴隨著陰影。人們看到上帝才看到自身的陰影,人們通過罪感、羞愧感接近上帝。如果我們從來沒有感到需要懺悔,我們就可以懷疑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見到過上帝的愛。人們的有罪感總是通過基督的存在在人們的心靈中被喚醒。史鐵生理解並吸取了上述基督教思想,當然也加進了自己的思考。他理解的原罪就是"人性惡",他理解的懺悔、救贖,就是借用"神"(信仰)的權威監督、檢察人性的陰影,使人在陰影中見到光明,在罪的深淵中激發超拔的力量。

2.殘疾與愛情

史鐵生作品中,多次出現"殘疾"與"愛情"這兩個辭彙,有時用字面義(實義、單義),更多的是用暗含義(引申義、象徵義、廣義)。史鐵生對這兩個辭彙,在不同語境中有不同解釋。

人的本性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

這裡,史鐵生把"殘疾"解釋為苦難。

殘疾,......你一出生它跟著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業績呀,......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制。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

這裡,史鐵生把"殘疾"解釋為肉體、心靈乃至於人類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殘缺、限制、阻障。

苦難也罷,限制、殘缺也罷,都是人不願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總想擺脫可又擺脫不了的人生中負面的東西,是人生的缺憾,無奈,不圓滿。然而負面又是完整生活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割捨了它(假定能夠的話)就等於消解了生活本身。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傑作,上帝的整體意圖不可改變。也就是說,殘疾是人的宿命,人的根本困境,人的本真生存。

有殘缺就嚮往完美,有限制就要求自由,有殘疾困境就必然呼喚愛--愛情。愛情是對殘疾的救助與補充。正如史鐵生所說的,殘疾與愛情是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殘疾屬物,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垠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

殘疾與愛情是人性的本質密碼,是人生的基本要素,它穿越時空,無處不在:"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說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由殘疾走向愛情,以愛情救助殘疾,這是史鐵生破譯的生活的一種秘密,是他解讀出的人類精神生活的亘古不變的基本機制。史鐵生的這一思想與基督教的由苦難呼喚博愛的基本思路相通。基督教用博愛拯救苦難,用天堂拯救人間,用贖罪拯救原罪。耶穌臨死前曾對門徒說,我還有不多的時候與你們同在,我賜給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林語堂說這是耶穌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一種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聲音。史鐵生認為,這是無限與絕對的聲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聲音,是你終於不要反抗而願皈依的聲音。在耶穌的啟示下,史鐵生也皈依了愛的"命令",用愛來救贖殘疾,用相互攜手的愛來超越"人間戲劇"守恆的苦難。用史鐵生的話表述即"看見苦難的永恆,實在是神的垂憐--惟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惟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捨,乃謙恭地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這樣的信仰才是眾妙之門"。

由苦難走向信仰,這是耶穌基督的思路;由殘疾走向愛情,這是史鐵生的思路。二者在根本上是相通的,由此可見基督教思想對史鐵生的影響。

三、史鐵生與佛教

關於佛教,史鐵生髮現在世界觀方面,尤其是在認識論方面確有高明之處。比如"物我同一"、"萬象唯識"等等對人的存在狀態的判斷;比如不相信有任何孤立的事物的"緣點"說;比如相信"生生相繼"的"輪迴"說;比如"不立文字"、"知不知為上"對人的智力局限所給出的暗示;以及藉助種種悖論式的"公案"使人出見智力的極限,從而為人們體會自身的處境開闢了直覺的角度等等,這些確鑿都是大智慧。對此,他都深表讚賞並承認自己曾深受其影響。

1.萬法(象)唯識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重視對宇宙萬物的終極本質、一切存在的真實本性等問題的探討與闡發,形成了內涵豐富的本體論學說。其中,影響較大的是大乘瑜珈行派的唯識本體說。唯識學思想體系的基本命題是"萬法唯識","一切唯識","唯識所變","唯識無境"。"法",泛指萬物,一切存在;"唯",僅,不離;"識",心識。這些意義相近或相同的命題是說,心識是認識的前提,心識所分別的一切事物("萬法""萬象")都是心識的變現,都不離心識。除了識的變現,此外沒有任何實在性。也就是說,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實在的,都只是由心識映現出來的表象而已。《唯識三十論頌》云:"是諸識轉變,分別所分別;由此彼皆無,故一切唯識。""分別"指能夠分別,即主觀的心識,"所分別",指被分別,即客觀的對象。這是說,由主觀的心識和客觀的對象兩個方面形成的現象世界,都是唯識所變,都離不開識的變現,也就是萬法唯識,一切唯識。

瑜珈行派的唯識本體論,強調世界的一切存在只是由心識所映現出來的表象,都是非實在的,這正如此派所自我標示的是典型的唯心學說。然這種唯心說是在一定範圍一定意義上講的。瑜珈行派側重從主觀世界、從主體精神活動的角度去探求主體與客體的關係,探索客體的本質及其對於主體的意義,也就是從主體對世界的認識和世界對主體的價值視域,強調主體心識對客體的決定作用,從理論上看,應當說確有真知灼見。道理很簡單,世界是相對於人的世界,客體是相對於主體的客體,也就是說,世界是人眼中的世界,是被人所意識到的世界,世界什麼樣,與人的認識、意識分不開,即所謂沒有純粹客觀的世界,世界是主客觀的統一。同一個世界,在人眼中與在其它動物眼中,未必一個樣;即使同在人(類)眼中,也未必一個樣(因為個體與個體不同);甚至即使在同一個人眼中,也未必一個樣(因為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佛教的上述認識論,史鐵生心領神會,愉快接受。他作品中經常宣說著一個意思--沒有脫離開主觀的客觀,或者說沒有脫離主體的客體,一切存在都是主觀與客觀的共同參與,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觀察者參與著的世界,因此,說世界獨立於我們之外而孤立地存在著,這一觀點已不再真實。誰如果問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那麼可以回答他世界就是人們所知道的那樣的,除了一個人們所知道的世界就沒有別的世界了;誰要是孜孜不倦地想要知道一個純客觀的世界,那就太傻了,要麼你永遠不會知道,要麼你一旦知道了,那麼世界就不再是純客觀的了。(《我之舞》)

之所以沒有純客觀的世界,原因非常簡單,即任何認識都離不開認識主體--"我"。"我",在文學創作中即第一人稱。在這一視角下,作家只能寫"我"所看、所聽、所想的東西,除此之外即為盲區。而即使你親眼所見,也未必就是事物的真相,因為你每次所見都必受特定角度之限制。(《第一人稱》)因而,史鐵生認為,我只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我找不到也永遠不可能找到非我的世界。在還沒有我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已經存在--這不過是在有我之後我聽到的一種傳說。到沒有了我的時候這個世界會依舊存在下去--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I-J葸的一種猜測。我承認按此邏輯,除我之外的每個人也都有一個對他來說的世界,因此譬如說現在有五十億個世界,但是對我來說,這五十億個世界也只是我的世界中一個特徵罷了。

哲學家周國平認為,史鐵生關於"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的表述十分精彩,在認識論上是駁不倒的,因為它實際上是同語反覆,無非是說:我只能是我,不可能不是我。即使我變成了別人,那時候也仍然是我,那時的我也不可能把我意識為一個別人。這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在此程度內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這一主體意義上的自我不屬於世界,而是世界的一種界限。我只能作為我來看世界,但這個我並不因此而膨脹成了整個世界,相反是"縮小至無延展的點",即一個看世界的視點了。因此,周國平稱史鐵生在認識論上是一個旗幟鮮明的唯我論者。

2.因緣流變

佛教認為宇宙問一切事物,大至宏觀世界,小至微觀世界,其成、住、異、滅,皆由於因緣二字。因與緣,佛法上沒有嚴格界說,大體是指事物發生髮展的條件及其複雜的因果關係。《四阿含經》中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意思是宇宙間一切事物都沒有絕對存在,都是以相對的依存關係而存在。這種依存關係有同時的、異時的兩種。異時的依存關係,即"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此是因而彼是果。同時的依存關係即"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是主而彼是從。前者指縱的時間,後者指橫的空問。因此,所謂宇宙,在時間上說,是因果相續,因前復有因,因因無始;果後復有果,果果無終。在空問上說,是主從相聯,主旁復有主,沒有絕對的中心;從旁復有從,沒有絕對的邊際。以這種連續不斷的因果,和重重牽引的主從關係,而構成這個互相依存,繁雜萬端的世界。

佛教關於因緣和合流變的認識論,相當深刻,因為它確實勘破了宇宙(自然、社會、人生、思維)的某種真相。佛教的這一觀點與老子的"有無相生",赫拉克利特的宇宙是一條河,黑格爾的辯證宇宙論,現代西方哲學的"無底深淵",在認識論上是一致的。這種認識的視角,是極為開闊的,終極的。

史鐵生,一個具有自發哲學氣質(或者說具有佛性慧根)的人,可能是從自己對世界對人生的深入觀察思考出發,發現了因緣流變的世界真相,也可能是受到佛家思想的影響悟到了上述思想,或者是兼而有之,總之,史鐵生的作品中處處流露出因緣和合流變的思想。

一顆流星划過黑沉沉的天空正好落在一個走夜路人的身上把脊椎骨砸斷,而這個人之所以恰恰在這個時候走到那個地方,是因為他剛才在路上耽擱了幾秒鐘,為了躲開一隻飛過來的足球,而那個孩子之所以這麼晚還在街上玩,是因為父母還沒有回來,父母沒回來是因為在醫院搶救一個急病號,病是因為煤氣中毒,為什麼中毒了呢?如此推斷下去,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總之是無限"因緣"陰錯陽差造成了這一"果"。(《山頂上的傳說》)一聲發悶的被人無限輕蔑的狗屁,經歷無限環節讓一個人截癱了(《宿命》);一頂隨風飄落的草帽,讓一對青年男女結婚了,又會成為他們一代又一代後世子孫幸運或不幸的根源(《草帽》);某舞蹈學校一教師的一個念頭,可能決定一個考生的錄取與不錄取,可能會成就或拆散一對姻緣,可能影響著他們的幸福或不幸福,可能......這裡有無數可能但誰也不知道(《小說三篇.對話練習》)。諸如此類的情景在史鐵生筆下經常出現,反覆出現,從眼前任一現象任一事物中,史鐵生都能看到無限因緣的相聚相生,都能看到因緣和合的偶然性和隨機性,看到其中的無數可能性與不可能性。有一天他登樓俯瞰樓下大街上萬千人的聚合流動,想到天下萬事萬物的生髮變化莫不如此,生活中某一時刻某一地點將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料不定。

3.生命輪迴

佛教理論中有著名的"六道輪迴"說。六道指天道、人道、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前三道為三善道,後三道為三惡道。根據人生在世的行為表現,死後在各道中輪迴循環,行善者人善道,作惡者墮惡道。總之,輪迴說認為人的生命是生生相繼,永遠在轉世輪迴的。

佛教的輪迴說明顯有勸善的道德目的,藉助手段是迷信。但是,如果汰除其道德目的及迷信因素,轉用現代科學的眼光看,輪迴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個人的生命起點是一個受精卵,受精卵的前身,是父母體內所攝取的動植物、維生素與礦物質等等。人死後或腐化而入泥土,或燒煉而成灰燼,都是將體內的物質還原於大自然,而再人循環道,又轉化成為沙、石、植物、動物、人......生生不已,物質不滅,能量不滅,永在宇宙的生命循環之中。如此理解的輪迴說,其實是一種廣生性的生命循環論,是宇宙生命不息論。

佛教的生死輪迴說曾啟發過史鐵生,成為他思考生命,尤其是思考死亡的直接的精神資源。史鐵生認為,人生最根本的兩種面對,無非生與死。對於生,我從基督精神中受益;對於死,我也相信佛說。這裡的"佛說"內容當然很豐富,但這裡肯定包括生死輪迴說。因為,在史鐵生看來,世上一代代人的生命其實就是一代代的輪迴,人的生命就處於永恆的輪迴之中。

人的生命是怎樣輪迴的呢?史鐵生的思路是這樣的:人之所以為人,例如史鐵生之所以為史鐵生,並不在於肉身以及由肉身而來的生理機能,而主要在於我曾有過的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既然一個人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歷程,那/z,,某一肉身死亡之後,那些在此一肉身上棲居過的心路歷程卻並不因此跟著熄滅,而是在其他千千萬萬肉身上繼續重演,繼續輪迴。這正如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把樹砍了,但鳥還在,不在這棵樹上而在別的樹上了。那鳥兒若只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Iq歸於盡。那心魂若只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愛願,或那靈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而思,以""我"為角度去追尋那亘古之夢。

為了讓讀者明白他的意思,史鐵生還打過許多類似的比喻。比如他把人與永恆的關係比作浪與水的關係:浪終歸要落下去,水卻還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會斷滅。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慾望(也叫運動),是水的表達、水的消息、水的聯接與流傳。他還比作細胞與人、人與人群、音符與音樂、舞姿與舞蹈、情節與戲劇的關係--"那就是說:一個人也是一個細胞群,一個人又是人類之集群中的一個細胞。那就是說:一個人死了,正像永遠的樂曲走了一個音符,正像永遠的舞蹈走過了一個舞姿,正像永遠的戲劇走了一個情節,以及正像永遠的愛情經歷了一次親吻,永遠的跋涉告別了一處村莊。當一隻螞蟻(一個細胞,一個人)沮喪於生死與共的短暫與虛無之時,蟻群(細胞群,人類,乃至宇宙)正堅定地抱緊著一個心醉神痴的方向--這是惟一的和永遠的故事。"

總之,史鐵生說,通常所謂的死,不過是指某一生理現象的中斷,但其實,宇宙內無限的消息並不因此而有絲毫減損,所以,死,必牽繫著對整個宇宙之奧秘的思悟。"整個宇宙奧秘"即表現為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續。作為個人,特定的肉體消逝了,而曾在其中棲居過的心魂卻借永恆延續的生命永恆地延續下去,死去的是肉體,輪迴的是心魂。"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麼要怕它回到無中去?這肉身曾從無中來,為什麼不能再從無中來?這肉身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就是說它本無關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齣戲劇吧,道具、布景、演員都可以全套地更換,不變的是什麼?是那台上的神魂飄蕩,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匯,是那幕前幕後的夢寐以求!人生亦復如此,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

以上就是史鐵生的生命輪迴觀,它受到佛教啟示又遠遠超越了佛教。佛教的輪迴觀,抱定功利目的,給人虛幻的希望也讓人恐懼;史鐵生的輪迴觀為了洞悉生命的奧秘,給人自由讓人開悟。佛教的輪迴觀注重的是人的肉身,史鐵生注重的是人的心魂。史鐵生把人的心魂從肉體中解放出來放飛到永恆的宇宙生命之流中,讓其在那裡找到歸宿,得到安息。這應該就是人們常說的"天人合一","梵人合一"吧!

史鐵生對基督教和佛教均有深刻的理解和思考,然而我們又不能說他已經皈依了什麼,已經成為某教的信徒。通過本章的討論可以看出,史鐵生對任何一種宗教都是有分析有批判有接受吸納也有揚棄改造的。這種態度,是一種清醒的理性的態度,是一種科學的自信的態度。在開放的世界文化格局中,我們需要這種態度。

第十二章 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史鐵生的幸福觀

作為一個人,史鐵生的命運是不幸的:二十一歲那年因病截癱,正在血氣方剛的年齡上,卻被"種"在了輪椅里和病床上,終生再也不能站起來;四十六歲那年又患尿毒症,開始血液透析至今。苦難深重的命運把他逼到了精神的絕境,迫使他不得不苦苦地思考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誰都知道人生在世是為了讓自己幸福,但到底什麼是幸福?自己的生存境遇如此之苦,活著還有沒有意義?如果說還有意義,那麼怎樣超越苦難,獲取幸福?想來想去,使他對這一問題有了一些超乎常人的理解,形成了一套較為系統的帶有他精神個性的幸福觀。

一、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

史鐵生認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人活著天生的就想躲避痛苦,獲得幸福。那麼,幸福是什麼呢?在精神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他借一位殘疾青年對此進行了思考:人到這個世界上來是幹嗎呢?千萬年來人類就在茫茫無邊際的宇宙空間中行走,要走向哪兒呢?走彎了腰,走駝了背,走得青筋布滿了雙手,走得燈油熬瞎了兩眼--還是走,走死了一輩,又出生了一輩,走老了一輩,又有一輩年輕的繼續走。到底為了什麼呢?發明了這個,創造了那個,又為了什麼呢?一切還不都是為了擺脫痛苦,走向幸福么?可是,指南針發明了,眼前的路並沒有縮短;人上了月亮了,人類面l臨的未知世界也沒有縮小。總還是有那麼多你預料不到的災難來傷害你,總還是有你消滅不了的病痛、歧視、偏見--來折磨你、壓迫你。永遠不會沒有痛苦,永遠不會有無憂無慮的日子。總之,科技發達了,物質豐富了,痛苦不見得減少,歡樂也不見得增多。可見,"歡樂和痛苦都不過是一種感覺"。(一、289)

歡樂和痛苦是人的一種感覺,這就是說,幸福和痛苦只是主體的一種心理體驗,壓根沒有絕對的客觀的外在標準。例如,秦始皇連自行車都沒有騎過,乘上馬車就很滿足,而現代社會裡的平民百姓卻可能為沒有轎車坐而苦惱不堪。史鐵生舉的例子是,"現代人得到一座別墅的幸福,不見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塊獸皮的幸福大;現代人失去一次晉陞機會的痛苦,也不見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獸骨的痛苦小"。(一、289)

幸福和痛苦只是主體的一種心理體驗,史鐵生本人也有切身體驗。他說:"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既然"歡樂和痛苦都不過是一種感覺",那麼,任何人如果想得到幸福和歡樂,就不必向外去尋找那種客觀的絕對的標準,也不要以外界的世俗觀念為標準。一個人很有錢,有別墅、汽車,別人也許很羨慕,但如果他自己不感到幸福,你就不能硬說他幸福。既然他不感到幸福,事實上他也就真的不幸福。幸福的標準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所以應該像史鐵生那樣,從自覺的精神體驗中去尋找幸福的標準。只要你有一顆清醒而智慧的靈魂,無論在什麼處境下,你都可以體驗到歡樂,意識到自己是幸福的。於是無論誰都可以說"感謝命運",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而你躲過了這個"更"字,因此就是幸運的。但遺憾的是,"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著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

總之,歡樂和痛苦是人的一種感覺,因而"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一、291)

二、幸福必須從痛苦中提煉,必須靠痛苦來提醒

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但每個人的"心"是各不相同的(有道是"人心不同,猶如其面"),所以同一種狀態和境遇,在不同人的心中,反應是不一樣的。為什麼會有如此差異呢?其內在心理機制是什麼呢?很簡單,感到幸福與感覺不到幸福的根源是同樣的,即是否有痛苦為襯照。有,則感到幸福;無,則感覺不到幸福。這就是說,幸福與痛苦既是對立的,又是相互依存、相輔相成的,二者誰也離不開誰,各以對方的存在為自己存在的前提。你要想感受到幸福,必須先感到痛苦的存在。以痛苦為背景,有痛苦作襯照,你才能感到"幸福"的幸福,否則,就會淹沒或化解在"幸福"之中為"幸福"所麻痹而感覺不到幸福。史鐵生的著名散文《好運設計》透徹的講述了以上道理。

人人都想有好運(幸運、幸福),但是否有好運卻不是自己所能作得了主的。不過不要緊,我們可以自行設計--在自我想像中把一切好運都盡情的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讓你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而且聰明、漂亮、健康,你一路順風直到成為名牌大學的學生,而且讀的是最令人仰慕的專業,你讀得出色,各種獎鬧著來找你。這時你到了戀愛的季節。由於你各方面絕對優秀,所以你贏得了眾多好姑娘的愛慕和追求,你不動心,只是善意的逃避和拒絕。後來終於看上了一位和你一樣優秀的姑娘,很容易地就成了眷屬。總之你一切稱心,萬事如意。但是,問題出來了。你能在一切如此稱心、如此順利、如此輕易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痛不欲生的痴癲與瘋狂,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之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會不會?很可能會這樣。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一種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到幸福。怎麼辦呢?很明顯,為了使你有幸福的感覺,必須給你設計點痛苦,讓你經受一些坎坷、挫折和磨難。比如姑娘開始看不上你,或者姑娘的父母開始堅決反對,說如果讓女兒嫁了你寧可去死、情願少活。為此你痛苦不堪,飽受折磨。但是你經過艱苦的努力,以你自己的優秀和真誠終於贏得了姑娘與她的父母的認可,你熱淚盈眶欣喜若狂忽然發現天也是格外的藍地球也是出奇的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幸福地久天長--但是,幸福感不是能一次給夠的,幸福感時間長了會老化、萎縮、枯竭,為了使你繼續感到幸福,必須永遠不斷地給你增加磨難,讓你痛苦。否則,一時失去了距離便一時沒有了路途,一時沒有了新的企盼和追求便一時失去了興緻和活力,一時沒有了痛苦的襯照便一時沒有了幸福感。

--真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本來想使你幸福,結果卻不得不給你痛苦;不僅得給你小痛苦,還得給你大痛苦;不僅得給你一時的痛苦,還得給你永遠的痛苦叱幸福必須從痛苦中提煉,必須靠痛苦來提醒夕這,還是幸福嗎?當然還是幸福,而且正是這樣才有幸福的感覺,這是全部論證所得出的必然結論。沒有辦法,事情正是這樣,人生正是這樣。這正是自然造化的秘密,本真存在的秘密,人生的真相。勘破了這一真相,才算真正理解了幸福,理解了命運,從而也才算真正地理解了人生。

三、幸福在超越和追求的過程中

世上人人都希望自己永遠幸福,但世上從來就沒有過永遠的幸福。不過退一步(或者也可以說一萬步)說,即使有,又能怎樣?你永遠幸福永遠勝利,最終會碰見什麼呢?死亡!這是誰也躲不開逃不掉的,"好運設計"也不能讓你不死。當死神終於有一天駕臨你面前時,你有何感受?死神以絕對的冷酷勾銷了你的一切勝利,摧毀了你的一切幸福,以一個不容置疑的判決報復你的一切好運,最終不僅沒能使你幸福反而給你一個你一直有幸不曾碰到的--絕望。面對絕望,你灰心而沮喪,惶恐而不安。你想你追求一生終於追求到了什麼呢?你的一切勝利到底都是為了什麼呢?你陷入了困惑和迷茫。

當然,你可以說你的勝利已造福於後人,你的追求已為後人鋪平了道路,而這就是你的幸福,所以你不沮喪不痛苦至死都為此感到幸福。這誠然不錯,境界偉大而崇高。"但是--但是!就算我們沒有發現您的不誠實,一個如您這般聰明高尚的人總該知道把後人的路鋪向哪兒吧?鋪到哪兒才算成功了呢?鋪到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沒了痛苦的地方?那麼他們不是又將面對無聊了嗎?當他們迎候死亡時不是就不能再像您這樣,以"為後人鋪路,而自豪而高尚而心安理得了嗎?如果終於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沒了痛苦,您的高尚不就成了一場騙局您的勝利又怎麼能勝得過阿Q呢?我們處在了兩難的境地。如果您再誠實點,事情可能會更難辦: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熱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鬥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我們在走向哪兒?我們再朝哪兒走?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的歡樂何在?我們的幸福何在?我們的救贖之路何在?我們真的已經無路可走真的已入絕境了嗎?"(三、l98)

史鐵生真不愧是史鐵生,他以掘地三尺式的思辨把問題一步步推向絕境,讓人感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然後他又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從絕境中開出一片新天地。他終於從虛無中找到了終極的意義,找到了獲得幸福維持好運的精神之路--過程哲學。

"過程哲學"的要旨是把人生視為一個過程,一個面向虛無進行頑強抗爭的過程,生命的意義(即幸福的源泉)不在於任何名、利、物的攫取和佔有,而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在於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史鐵生說,過程,只剩了過程。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麼光榮呀、偉大呀等等都不行,都不是絕境的對手,只要你最最關心的是目的而不是過程,無論怎樣都得落入絕境,只要你仍然不從目的轉向過程你就別想走出絕境。一個人的一生事實上只是一個過程。一個只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於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於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於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這時的你就是一個最幸福的人。(三、l99)總之,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這就是命運,在這過程中我們遭遇痛苦,超越局限,從而感到幸福。否則,如果不能從過程中體味幸福和歡樂,生命就成了一種荒誕的苦役,就沒有了任何樂趣。)

--這是一種超越任何世俗功利的人生觀;一種哲學的乃至於准宗教的人生觀;一種差不多可以說是大徹大悟的人生觀;一種泰然而超邁的心境--審美心境,換句話說即幸福感;一種絕對靠得住的無論什麼也破壞不了的幸福狀態和幸福體驗。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史鐵生的幸福觀具有超越性、徹底性、終極性。這種幸福觀的要點,第一是對生命意義的深刻悟解,也就是史鐵生所說的"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第二是隨之而來的超邁的人生態度,即不計現實得失成敗而又永遠不息地努力與奮鬥。這種幸福因為在自己心中,不假外物,所以我們說它是真正的幸福,是絕對靠得住的任何人無法剝奪的幸福。這種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別人或許認為你不幸福,但只要你自己感到充實與歡樂,感到莊嚴與驕傲,那你就是幸福的。幸福是靈魂的愉悅,你自己靈魂上的體驗,別人怎麼能知道?

第十六章 凡一切真實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於其中--史鐵生作品中的悖論

由於天生的哲人氣質,也由於個人遭際的原因,史鐵生對關乎人生的所有重大問題都深感興趣,進行過執著而深刻的思考。他以哲學家、思想家式的思辨力,抓著一個問題窮追不捨,層層掘進,直逼問題最內層的精神實質,即最核心、最根本之處。當他的思維一旦進入這一境地,他就發現了一個共同的具有規律性的東西,那就是:悖論。他看到無論任何事物、任何問題的深層,其內在機制都不是單純的、一面的、透明的,而是複雜的、兩面的(甚至是多面的)、混沌的;其內涵的各種因素總是相互矛盾,相互衝突,相互否定,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而又相反相成,誰也離不了誰。這一思想奇觀讓他困惑和不安,也讓他驚奇和感嘆啊,這才是事物的真相,是世界人生的本真存在。

史鐵生思考過的人生問題太多太多,發現的悖論也太多太多,這裡,我們擇其要者,略加介紹。

一、目的的悖論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是史鐵生殘疾後思考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思考最久的問題。因為殘疾的不幸讓他不想活下去,曾經多次想自殺,但他終於沒有去死,而是決定活下去試試。活就要思考活的理由或根據。由此出發,他一步步向深處開掘,結果.他發現了人生意義的悖論,即目的的悖論。

最早提出這一悖論的,是創作於l985年的短篇小說《命若琴弦》。老瞎子的師父傳給他一張能治好眼睛的"藥方",為了能吃上這付葯,老瞎子緊張愉快地忙碌一輩子,結果發現所謂"藥方"原來是一張白紙,老瞎子的精神崩潰了。但後來的反省使他終於悟到一個道理:人的命就像手中的琴弦,必須用一個東西把心弦拉緊,才能彈奏出動聽的人生樂章,這東西就是人生的目標。這一目標可能實現,也可能實現不了,即使實現不了,你只要為此而奮鬥了,你的人生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即"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麼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在小說《原罪》中,上述思想得到進一步發揮。主人公十叔高位截癱躺在床上,連頭也不能動一動,一躺就是幾十年,而且沒有任何治癒的希望。生存對於他及家人來說完全是一種災難。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為了活出意義,他們心中必須有一個支柱:父親的支柱是,辛勞終生,希望有一天治好兒子的病;十叔給孩子們講一個個自己編織的神話(故事)。孩子們說他講的故事不是真的,他說:"一個人總得信著一個神話,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他還說:"人信以為真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一個神話;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話,就不會再對什麼信以為真了;可是你活著你就得信一個什麼東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神話。"《原罪》最後創造了一個富有象徵意味的"意象"--美麗的肥皂泡。肥皂泡無論多大多美麗,最終都會破碎,知道它會破碎,十叔仍然專心而又興奮地吹。

這就是史鐵生所發現的人生意義的悖論:"人活著必要有一個最美的夢想"(一、384),即必須設置一個美好的目的,這是人生的動力;但是任何人走到底都是一個死,任何目的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個虛無("地球終要毀滅,那麼人的百般奮鬥究竟意義何在?");目的雖空但必須有,而且還必須全身心投入其中。--就這樣,虛無否定了目的,目的否定了虛無。那麼,怎樣走出這一悖論呢?史鐵生找到的出路是--過程。

史鐵生說,人從虛無中來,又回到虛無中去,這中間"目的皆是虛空,人生只是一個實在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唯有實現精神的步步升華才是意義之所在"。(一、425)他認為,只有重視了過程,人才能更重視精神的實現與升華,而不致被名利情的佔有慾(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華純然是無休止的一個過程,不指望在任何一個目的上停下來,因而不會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饋,因而不會在怨天尤人中讓恨與淚擁塞住生命以致營營瑣瑣。當然,重視過程並不意味著不要目的,"目的雖空但必須設置,否則過程將通向何方呢?哪兒也不通向的過程又如何能為過程呢?沒有一個魂牽夢繞的目標,我們如何能激越不已滿懷豪情的追求尋覓呢?無此追求尋覓,精神又靠什麼能獲得輝煌的實現呢?如果我們不信目的為真,我們就會無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們不明白目的為空,到頭來我們就難逃絕望,既不熊以奮鬥的過程為樂又不能在面對死亡時不驚不悔。這可真是兩難了。也許我們必得兼而做到這兩點。這讓我想起了神話。在我們聽一個神話或講一個神話的時候,我們既知那是虛構,又全心沉入其中,隨其哀樂而哀樂,伴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認真"。(一、425-426)

"既知那是虛構,又全心沉入其中",這種境界史鐵生稱之為"遊戲境界"。幼兒園孩子的遊戲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沒有目的,只陶醉於遊戲的過程,或說遊戲的過程即是遊戲的目的;二是極度認真地"假裝",並極度認真地看待這"假裝"。孩子們的遊戲其實就是人生的一個象徵,一個縮影,一個說明。當一個人長大了,有一天忽然悟透了人生原來也不過是一場遊戲,也是無所謂目的而只有一個過程,然後視過程為目的,仍極度認真地將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痴,這就是所謂的"遊戲境界"。(一、433)

總之,過程既消解了目的的堅執,也化解了目的的虛無。過程不是否定目的,而只是不為目的而目的;過程不是不知道目的的虛無,而是從精神上超越了虛無。這就是說,過程涵納了目的與虛無,又超越了目的與虛無,因而目的與虛無的悖論在過程中得到了有效的諧調。

二、命運的悖論

熟悉史鐵生的讀者都知道,命運問題是他最感興趣,長久思考而又樂此不疲的一個大問題。思考的結果,他發現人的命運具有偶然性、隨機性、荒誕性、連鎖性、對初始點的依賴性等等特性,說不清,看不透,神秘莫測,不可預知。在中篇小說《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中,史鐵生將命運(或人生)視為一個謎,一個亘古至今的謎。這個謎語有三個特點:1.謎面一出,謎底即現。2.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這就是說,命運之謎其實是一個悖論:謎底就是沒有謎底,沒有謎底就是謎底:"猜不破"就是猜破了,猜破了才知其"猜不破"。

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用更精闢的語言將命運悖論概括為這樣一句話:"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三、405)

為什麼命運會成為一個亘古之謎,成為一個悖論?命運形成的機制是什麼?經過思考,史鐵生認為,主要原因在於影響命運的因素有無限之多。無限,史鐵生又稱之為客觀的"超人力量",一種神秘的力量。說它"超人"、"神秘",並不是說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為無限複雜,人們無法徹底認識它,把握它,所以才感悟出命運的悖論。

三、佛祖的悖論

在《中篇或短篇·眾生》中,史鐵生拿《心我論》上的一個故事借題發揮,傳達了對佛法其實是對人生的一種悟解。

故事說,聰明過人無所不能的特魯爾駕著飛船在空中飛行,看到一個被趕下台的國王在一個荒蕪星球上痛苦萬分,國王請他幫忙恢復王位。他變戲法一樣創造了一個裝在盒子里的微型王國。一個正常王國中的一切在這裡應有盡有,於是滿足了這位國王的獨裁慾望。特魯爾十分自豪,但卻遭到朋友的責難,說他解除了一個人的痛苦,卻讓億萬國民陷入痛苦。那麼怎樣才能解除所有人的痛苦呢?辦法有,那就是向盒子里輸入佛法。

佛法是佛祖所覺悟的真理,是世界上最為圓滿的真理,只要把佛法輸入盒子里,眾生皈依佛法,斷絕無名煩惱,就可以解除一切痛苦,進入極樂世界。於是向盒子里輸入佛法,結果卻出乎意料,盒子里眾生接受佛法後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一片死氣。

為什麼呢?因為佛法消除了一切慾望,眾生心如止水,沒有了追求和奮鬥,也沒有了痛苦和歡樂。所有的人都已成佛,沒有了惡事,佛祖還去度誰呢?還如何去行善事呢?假惡丑不存在了,真善美也就顯不出而且不必要了。"盒子里的正值與負值、真值與假值、善值與惡值、美值與丑值--總之一切數值都正在趨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別都正在消失"。(二、78)那麼有什麼辦法拯救這個瀕臨死寂的世界呢?辦法是重新輸入差別,輸入慾望,輸入煩惱,有了差別慾望和煩惱,才能激起追求奮鬥和歡樂,才能形成生命的張力,世界才能重新煥發生機。

如此看來,佛法中暗含了一個悖論:煩惱即菩提。沒有了煩惱,何來的"菩提"?!佛祖所追求的完滿其實不完滿,而不完滿其實是完滿。"惟有自然才是真正的完美"。(二、80)

那麼,既然如此,人們就應該安於煩惱,安於殘缺,安於不完美嗎?當然不是。經過窮追不捨的深入思考,史鐵生對佛法有了新的想法。他認為,佛家的所謂"成佛"、"正果"、"極樂世界"、"西方凈土",並不是一個固定的處所,一旦達到即可永享福樂,脫離煩惱。"佛的本意是悟,是修,是行,是靈魂的拯救,因而"佛"應該是一個動詞,是過程而不是終點"。"修行或拯救,在時空中和在心魂里都沒有終點,想必這才是"滅執"的根本"。(四、312)

史鐵生對佛的這一認識,應該說是對佛教的精神實質的新的發現,新的理解。在通常的理解中,進入佛家就是修行,修行是為了成正果,成正果即斷滅一切"我執",放下一切煩惱,進入極樂天國。而史鐵生則認為這一"目的"(或日理想)是永遠達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不過,雖然如此,它仍然不失為一個理想中的目標。理想從來都不是為了實現的,而只是作為目標吸引芸芸眾生去追求,從而引出一個個美麗動人的人生過程。史鐵生認為,佛家所謂的"彼岸、普度、宏願、拯救,都是動詞,都是永無止境的過程。而過程,意味著差別、矛盾、運動和困苦的永遠相伴,意味了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眾生"以及地藏菩薩的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引者注)豈不是一句空話了?不見得。理想,恰在行的過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話,行而沒有止境才更見其是一句真話,永遠便永永遠遠能進入彼岸且不棄此岸"。(四、315)

就這樣,史鐵生又以"過程哲學"(即對佛法的新理解),將佛教傳統的成佛觀引出了悖論的怪圈,讓佛祖走出了兩難困境。

四、上帝的悖論

在基督教義中,上帝是全能的,他想要辦到什麼就立刻辦到了什麼,因而他創造了世界上的一切,但卻獨獨不能做夢。因為夢代表理想和願望,人們只是在願望沒能達到或不能達到時才有夢可做,而上帝全能,他想什麼就是什麼,所以無夢可做。不過上帝他知道,要想成為名副其實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須也能做夢。做什麼夢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惟一不能的是做夢,那麼:他惟一可能做的夢就是夢見自己在做夢了。可他要是能做夢了,他還會去做做夢的夢嗎?要是他還不能做夢,他又怎麼能夢見自己在做夢呢?就算這樣的問題不難解決,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對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那個夢中夢又是夢見的什麼呢?不能總是他夢見他夢見他夢見他夢見......吧?那樣他豈不是等於還是不能做夢嗎?上帝他知道,他最終必須要夢見一個非夢他才能真正做成一個夢,從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個真實的事物成了他的夢,可憐的上帝他知道,那時他必定就不再是那個想辦到什麼就立刻辦到了什麼的全能的上帝了。就這樣,上帝陷入了悖論之中。(一、356)

無夢的日子最難熬,無夢令他寂寞、無聊、孤苦,他神容憔悴,萎靡不振,像一個長久的失眠症患者。他心裡明白,如果沒有夢的誘惑,無盡無休的日子便意味著無與倫比的苦悶。他決心打破這無休止的沉悶。試圖喚起一點創造的激情。這樣他才想到,他雖不能做夢,但除做夢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從夢中見到真實,但他可以在真實中創造夢的效果,他自己不能做夢,但他可以令萬物入夢,這樣他就能參與一個如夢的遊戲了。他悠閑地坐在一邊觀賞這一遊戲,這對於自己的不能做夢是一個心理補償,儘管他不能做夢也就一樣有了夢的痴迷與歡樂。上帝為這個如夢的遊戲起的名字是:人間戲劇。基本構思是,讓其中的每個角色都充滿慾望,有慾望就有追求有奮鬥有行動,這樣人間就開始熱鬧,開始有戲可看;但又不能讓他們輕易實現了慾望,尤其不能讓他們全能(全能就和自己一樣了),一定要對他們實現慾望的能力有所限制。也就是說,一定要把一個永恆的距離布置在這些角色的慾望和能力之間,這樣就永遠有戲可看。在這裡,上帝藉助於觀賞人類戲劇,藉助於心理體驗,走出了他的悖論。

藉助於"上帝的悖論",史鐵生揭示了紛紜複雜的社會現象的內在秘密,揭示了亘古至今人類生活的動力和真相。

五、慾望的悖論

(有了慾望,人們就開始追求,開始創造,捨生忘死,不依不撓,於是有了精彩紛呈、喧囂熱鬧的人間戲劇,有了萬花筒一般變化萬千的社會現象。看來,慾望功德無量。但是,慾望作為慾望,其本性決不是滿足現狀,安分守己的,而是永無止境,貪婪無比的。所以,追求到手,喜笑顏開;追求不到,痛苦不堪,不滿足就生非分之想。看來,慾望既是歡樂之源,也是痛苦之源;既是創造之源,也是罪惡之源。

那麼,人應該保留慾望呢,還是應該滅斷慾望?不要慾望,鳥不叫雲不飛,風不動心不搖,惡行滅盡善念不生,沒有慾望則萬事難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脹世界進入死寂。看來,還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慾望。可是,慾望不見得是一種甘於保留的東西,它還想無止境的擴展。於是,罪惡叢生,苦海無邊。那麼,最好是保留慾望同時又限制慾望,如何?這當然好。不過,限制的邊界划到哪兒,划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問?慾望該到什麼地方停下,什麼時候截止呢?還有,截止以後又幹嗎呢?

這一切沒有人知道,沒人說得清。幾千年來,以人類的智慧應該說早就把這些道理想透了,但依然於事(行為)無補,人們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慾望"本身是一個悖論--既是人類的罪孽,又是人類的福祉;人類將永遠在留欲與滅欲的張力場之中徘徊。

六、"幸福"的悖論

世人都希望自己有好運,那麼怎樣才是好運呢?一般認為好運是聰明、漂亮、有權、有勢、有名、有利、一帆風順、萬事如意。但是,這一切因素及其相加就是幸福、就是好運呢?史鐵生回答說,未必,相反倒可能是壞運。如不信,請看他在著名散文《好運設計》中的分析。

《好運設計》的基本思路是,在幻想中"設計"一個絕對好運、絕對幸福的人(因為客觀生活中不存在,所以必須在主觀中設計),然後看他會遇上什麼結果。

在"設計"中,史鐵生讓這個人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因為這樣的家庭既避免了富貴家庭可能對人性的戕害,又避免了孤陋寡聞備嘗艱辛。在這裡你可以有一個健全、質樸的童年,身體和靈魂都可能得到健康全面的成長。然後再讓你聰明、漂亮,身體健康,多才多藝,成績優秀,各種獎翩翩而至讓你應接不暇,你幸運得讓人嫉妒,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接下來你到了戀愛的季節,你在一所名牌大學讀書,讀的是最令人仰慕的系最令人敬畏的專業。你出類拔萃,耀眼如明星,所以明顯追求你的和不露聲色地愛慕你的姑娘成群結隊,然而你全不在意,你善意而巧妙地避開了,終於你遇上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孩子,一來二往你們成了好朋友,最後終成眷屬。總之你沒有一樣不幸運,你正如人們所嚮往的:萬事如意。

然而問題出來了。這樣一順百順,一順到底,能讓你感到幸福嗎?例如"你能在一場如此稱心、如此順利、如此圓滿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之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視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會不會因為圓滿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像,而喪失了激情......"(二、l91-192)答案當然是:肯定會。因為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稱心地把月亮摟進了自己的懷中,沒有了陰晴圓缺,沒有了潮漲潮落,沒有了距離便沒有了路程,沒有了斥力也就沒有了引力,那是什麼呢?很明白,那是死亡。也就是說,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程度,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適和平庸,而不是好運和幸福。

那麼該怎麼辦呢?看來為了使你感受到幸福,就不能讓你萬事如意,那樣只會讓你麻木,讓你的幸福貶值,所以必須給你加設一點必要的困難、坎坷、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難。例如得一種大病之類,但日後必須好起來,必須苦盡甘來。而後又怎麼樣呢?日子長了幸福感又要老化、萎縮、枯竭、麻痹。沒辦法只好不斷地再加給你痛苦和磨難。

本來想讓你幸福,結果卻必須不斷給你加設痛苦。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呢?事情就是這樣,本來就是這樣。幸福感本來就是以痛苦為背景、為襯照的,沒有了痛苦怎麼能體會到幸福呢!看來幸福中包含一個悖論:一味的幸福並不幸福,一路的好運等於壞運。也就是說,痛苦和磨難是獲得幸福必不可少的因素。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運,因而你壓根兒不要企望什麼絕對的好運。有幸福有痛苦才是人生之常。

七、自我的悖論

我是誰,我是什麼,我在哪裡,這些關於自我的反省,也是史鐵生長期感興趣的話題。思考的結果,史鐵生髮現,在"我"身上,存在著一個悖論: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三、10)什麼意思呢?讓我們聽史鐵生的解釋。

史鐵生說,這裡他沒有用"記憶",而是用了"印象"。因為往日並不都停留在我的記憶里,但往日的喧囂與騷動永遠都在我的印象中。成為記憶,只是階段性的僵死記錄,而印象是對全部生命變動不居的理解和感悟。記憶只是大腦被動的存儲,印象則是心靈仰望神秘時,對記憶的激活、重組和創造。記憶可以丟失,但印象卻可使丟失的生命重新顯現。一個簡單的例證是:我們會忘記一行詩句,但如果我們走進了那句詩的意境,我們就會絲毫不差地記起它。普魯斯特在屹瑪德萊小點心時,一瞬間看遍了自己的一生,就是藉助印象完成的。

但是,印象中的往事是否真實呢?這就需要問,真實的涵義到底指的是什麼?接下來,史鐵生對他所理解的"真實"作了詳細的解釋: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歷史中尋找真實,要在紛紛紜紜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面前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走在樹林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給我的印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捲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裡,從黑暗中飄轉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裡的我只有想像他們,依靠那些飄轉進明亮中的去想像那些逃遁進黑暗裡的。我無法看到黑暗裡他們的真實,只能看到想像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像他們飄轉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的么?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像它們,成為你的想像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們,但想像照亮的它們並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惟一的真實。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實吧。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他們飄轉進明亮還是逃遁進黑暗,他們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為真實。

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作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夢想,它們在心靈里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而且,它們在雕鑄我的印象時,順便雕鑄了我。否則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又能是什麼呢?就是這些印象。這些印象的累積和編織,那便是我了。(三、8-9)

從史鐵生的解釋里,我們知道,第一句第一個字"我",是客我,而具有"印象"的我是主我,主觀之我,心靈之我。有思想有意識有情感的主我面對的對象,是整個世界,包括作為客體活動的我。也就是說,主我把客我作為把握、認識、體驗的對象。客我經歷的一切不可能原原本本地保留在主我的記憶中,而只是留下了一些印象。這就是所謂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仔細考察,這裡大體包含兩層意思:其一是,我的印象指向整個世界,而我(客我)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二是,我(客我)所經歷的只有一部分轉化為我的印象。

而"我"(客我)又是誰呢?客我是生理、心理、精神的綜合體,而就人的實質而言,更主要的是精神、心靈。一個人的全部經歷以及由此激發出來的精神、心靈活動,才構建出一個完整的人。這就是這悖論的下一句: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在一般人的意識里,常常把主觀與客觀、主體與客體、人與世界,分得很徹底,理解得很機械,認為主觀(主體)就是主觀(主體),客觀(客體)就是客觀(客體),看不到客體其實是一個複雜的精神體(包括感覺、情緒、情感、慾望、幻想、記憶、印象等全部思想意識的綜合),看不到自己其實也是自己的認識對象,看不到自己的主觀精神世界並不全都是客觀的直接反映。這樣就完全不能理解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生活的全部複雜性。史鐵生關於人的"自我"的悖論,顛覆了上述簡單化的思維習慣,還原了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生活的真面目。

八、愛情的悖論

史鐵生在《愛情問題》一文的最後一節,提出愛情問題中包含著一個悖論。悖論提出的背景是,他反覆強調性是愛的語言或者儀式,上帝把性與愛聯繫起來,是為了給愛一個引導或一種理想,是為了讓宇宙間保存住一個美麗的理想和美麗的行動。接下來他提出了一個疑問:

可為什麼,性,常常被認為是羞恥的呢?我想了好久好久,現在才有點明白:禁忌是自由的背景,如同分離是團聚的前提。

這是一個永恆的悖論。

這是一切"有"的性質,否則是"無"。

我們無法談論"無",我們以"有"來談論"無"。我們無法談論"死",我們以"生"來談論"死"。我們無法談論"愛情",我們以"孤獨"來談論"愛情"。

一個永恆的悖論,就是一個永恆的距離,一個永恆孤獨的現實。

永恆的距離,才能引導永恆的追尋。永恆孤獨的現實,才能承載永恆愛情的理想。(二、313)

關於為什麼愛情是以孤獨為背景,愛情與孤獨之問是一個永恆的距離、永恆的悖論?這裡涉及到史鐵生的愛情觀。j史鐵生認為,人之所以需要愛情,並不只是因為性,而歸根到底源於人的根本困境:孤獨。孤獨不等於寂寞,不等於孤單,也不是空虛和百無聊賴,孤獨是心靈問的隔膜與歧視甚或心靈間的戰爭和戕害。孤獨的心靈要求愛,呼喚愛。由於孤獨是人心之隔膜造成的,所以擺脫孤獨的途徑就必須是心靈間戕害的停止、戰爭的結束、屏障的拆除,是心靈問和平的到來。心靈問的呼喚與呼應、投奔與收留、袒露與理解,便是心靈解放的號音,是心靈享有自由的時刻,而這,在史鐵生看來就是進入了愛情。總之,有孤獨才有愛的要求,才凸顯了愛的意義、愛的價值。愛情的價值必須以孤獨為背景,愛情超越孤獨但又以孤獨為前提,這就是愛情的悖論。

九、歷史的悖論

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會有一種體驗,即當他回憶往事時,能夠清晰記得的大約只是經歷過的幾件事,幾個場景,幾個細節,幾句話......,其它的都湮沒在前意識和潛意識之中了。前意識和潛意識中的往事,有一小部分還可能被喚醒,而大多數就可能永遠沉人無底的深淵了。這就好比一座大山,當你登上高峰時,你只能比較清晰地看到幾個雲霧之上的山頭,而其它全都隱匿於雲霧之下了。這就是歷史--個人的歷史。人人的歷史尚且如此,社會的歷史呢?人類的歷史呢?

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由個人的歷史推及、反思到社會和人類的歷史,說了這樣一段話:

無論我們試圖對誰的歷史作一點兒探究,我們都必得就"歷史"表明態度。我曾相信歷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謂歷史都不過是現在對過去(後人對前人)的猜度,根據的是我們自己的處境。我不打算放棄這種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種理解調和進來:歷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們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如果你從虛無中醒來(無以計量的虛無)看見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這兩種針鋒相對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三、54-55)

歷史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這是史鐵生所認識到的歷史的悖論。所謂歷史是存在的,是指歷史的客觀性而言。歷史,是人類生活本身的發生、發展,是人類生活本身的現在進行時。其中既包含外在的可以觀察的生活事件,也應該包括"事件"背後的動機,即發生在人的內部的心靈和精神。這些,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運動著,是一種客觀存在。從這種意義上說,歷史當然是存在的。但是,這種發生、運動著的生活本身,是即生即滅,隨時進行隨時流失的。它是一種自在的、"無意識"的存在。當人們有意識地捕捉它時,它已在不知不覺中飄逝了。能夠進入人的意識層面的、被歷史學家記錄下來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且是經過記憶改造、經過歷史學家觀察理解過的部分,--而這,已經不是"歷史"的原形原貌,原汁原味了。而是被"主觀化"了。可以說,任何被文字記錄下來的歷史都是這一意義上的歷史,都是現代人的歷史。從這一意義來看,史鐵生說歷史又是不存在的。

史鐵生關於"歷史的悖論"論述,打破了傳統的"凡是歷史記載的都是確鑿真實的"這種神話,讓讀者對於所謂歷史,有了清醒、理性的認識。

十、終極關懷的悖論

史鐵生在《獲"莊重文文學獎"時的發言》一文中,曾說到某電視劇里有句台詞:"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去當作家。"史鐵生說,這句話讓我過耳不忘,不因其對作家的調侃,而是因為其正確。為什麼呢?因為作家之所以創作,不因為別的,正是因為要通過寫作想那些、問那些亘古以來人類"實在沒辦法"的問題。比如痛苦不滅,比如戰爭不停,比如命運無常,比如慾望無限而能力有限,證明人類就常常處於"實在沒辦法"的地位。這時人們肯定會問:我們原本是想到哪兒去?我們壓根兒為什麼要活著?--這樣的問題是窮人的問題,也是富人的問題,是古人也是今人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比科學還悠久比經濟還長遠。史鐵生說,這樣的發問即是文學的發源和方向。因為他認為文學的根,本來就應當是困境--人類的根本困境:大作家本來就是為人類尋找靈魂歸宿的流浪漢。

但這樣的發問,仍是"實在沒辦法"得到一個終極答案。否則這發問就會有一天停止,向哪兒去和為什麼活的問題一旦消失,文學或者人學就都要消失,或者淪為插科打諢式的一點笑鬧技巧。

有終極發問,但無終極答案,這算什麼事?史鐵生說:"這可能算一個悖論:答案不在發問的終點,而在發問的過程之中,發問即是答案。因為,這發問的過程,能夠使我們獲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與世界的關係和對生命的態度。"(三、395)

有終極發問而無終極答案,或者說發問即是答案,答案就在問的本身、問的過程中。這一悖論(論斷)深刻極了!它讓我們對人生的終極問題有了一個全部的豁然開朗的理解。按照慣性思維,所有的問題都會有一個惟一的、最後的正確答案(結論),然而惟有人生問題,關乎人的生存的一系列根本問題,偏偏就沒有惟一的、最後的結論。試想,我是誰,我們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我們為什麼要活著,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什麼是愛情,以及,本章所述的所有悖論到底該怎麼解決,諸如此類,誰能回答?答案是什麼?--沒人能夠回答,這些問題永遠也不會像自然科學問題那樣有一個最後的結論。那麼,如此這般地問下去,豈不說明那些問題的虛無即無意義么?史鐵生說不。他認為正因為沒有最後結論,才讓人永遠永遠的問下去。問的本身,對人的精神就是一種引導,這本身就是意義。永遠問就永遠在引導,永遠有意義。而且,你只要問了,就意味著肯定有答案、有意義。因為如果你說"沒有",那麼"什麼"沒有呢,"沒有"的是什麼呢?"沒有"裡面包含一個"有",這個"有"就是答案。這本身就又是一個悖論。

史鐵生的眼光敏銳極了!他發現了終極關懷問題本身的悖論,發現了終極問題的意義。

史鐵生作品中討論的悖論還有很多。例如,自由的悖論--自由是寫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顆心(一、264);人際的悖論--人與人之問的理解是寫在不可能徹底理解之上的一種智慧(一、264);語言的悖論--語言給我們自由,同時給我們障礙(四、313);"科學"的悖論--科學可以造福,也可以生禍(四、313)等等。

在作品中如此頻繁地提出悖論,討論悖論,這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是罕見的。悖論,幾乎成為識別史鐵生文體的一個不可忽視的特徵了。

通過史鐵生對諸多悖論的分析和討論,我們更明確地感受到史鐵生思想的深刻性和思維的複雜性。周國平說史鐵生是一個天生的哲人,不依靠概念,僅僅憑藉自己的悟性便進入了幾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問題。通過上述討論我們可以進一步說,他不但進入了幾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問題,而且他進入了幾乎一切人生問題的最深層。證據就是:他在一系列人生問題中發現了一系列悖論。

悖論,本來是邏輯學中的一個基本概念,指兩個互相排斥但同樣是可論證的命題之間的矛盾。後來人們把它泛化並運用到其它學科領域,結果發現,幾乎在每一種概念和真理背後,都存在著悖論。悖論,在康德那裡叫做"二律背反"。康德提出了四組二律背反(如時空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等)。黑格爾認為,康德承認思想、認識中發生矛盾的必然性,對於破除舊形而上學的"獨斷論"來說,必須認作是哲學知識上的一個很重要的貢獻。但是,黑格爾認為,康德只列舉了四種,太不夠了。其實,"不僅那四個特別從宇宙論中所提出的對象里可以發現矛盾,而乃在一切種類的對象里,在一切的表象,總念(亦可譯作概念--引者)和理念里,均可發現矛盾。知道這點並且認識一切對象之矛盾性乃是哲學思考的本質"。在《哲學史講演錄》中,黑格爾也說過,康德指出了四個矛盾,這未免太少了,因為什麼東西都有矛盾。還有,康德由四組二律背反得出"自在之物"不可知的消極結論是錯誤的。黑格爾指出,康德出於對世界事物的一種過度的溫情主義,似認為世界的本質是不應具有矛盾的污點的,只好說是矛盾僅是由於思想的理性,或心靈的本質,而康德沒有更進一步認識到"凡一切真實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於其中。因此認識甚或把握一對象,也就是要覺察到此對象為相反的成分之具體的統一"。(五、55)

黑格爾的認識是深刻的。他看到了一切事物內部的深層秘密,從而揭示了這一秘密構成的基本機制。遺憾的是,黑格爾及傳統的西方哲學總是把眼光投向外在的客觀世界,用康德的話說即物自體,而不大關注人,人生哲學,人的心靈的秘密,人的全部的精神生活。其實,嚴格說起來,人,人生,人的心靈、精神世界,也是一種客觀存在。因為,我們不可能想像作為客觀存在的人會沒有思想和靈魂。從叔本華、尼采開始,西方哲學扭轉了傳統哲學的偏頗,把關注點轉向了人,人生,人的內部世界。而一旦進入這一領域,發現在一切問題的深處,也都存在著深刻的矛盾,存在著二律背反或者說是悖論。這種發現,深刻影響著近現代西方哲學、宗教以及文學藝術。人們發現世界、人生、人心原來是那麼複雜難言,決不像以前所了解的那樣單純和透明,於是現代人才有那麼多的困惑、焦慮、不安、無所適從,兩難選擇等等。現代人複雜了,但現代人深刻了。

史鐵生以自身經歷為出發點,以人的存在困境為切入口,在人、人生、人的精神世界發現了諸多悖論。他的思考,加深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思想(哲學)深度,提升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品位。筆者認為,這可以視為史鐵生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獨特貢獻。


推薦閱讀: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怎樣評價victory這首歌?
弘揚「焦裕祿精神」,
??讓人瞬間笑精神的笑話,笑尿了
如水心態 似雲精神

TAG:精神 | 史鐵生 | 關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