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三友」中有她,「四君子」中也有她,梅花為何備受文人喜愛?
梅:散作乾坤萬里春
據說,全世界約有三萬種花卉,而原產我國的就有一兩萬種,如果說我們一直生活在百花叢中、眾香國里,恐怕不算過分。在眾多的香花美卉中,有一種花算得上一枝獨秀,「歲寒三友」中有她,「四君子」中也有她,她的芬芳,她的美質,她的品節,都讓人致意再三,肅然起敬。
她,當然就是梅,也只能是梅!
梅,古代又稱「報春花」,宋人陳亮《梅花》詩云:「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後香。」就是言其開得早。古人又謂梅有「四德」:「初生為元,開花如亨,結子為利,成熟為貞。」又因梅花五瓣,稱其象徵「五福」:快樂、幸福、長壽、順利與和平。舊時春聯有「梅開五福,竹報三多」,即是此意。所以,梅還是「吉祥花」。有鑒於此,梅花在國人的心目中,一直佔據非常重要的地位,詩詞、曲賦、歌畫中,梅的分量也相當重。
說起梅花詩,《詩經·召南·摽有梅》大概可算最早的一首:
摽有梅,其實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此詩寫一女子在暮春時節見梅子紛紛墜落,想到自己韶華易逝,進而向那稱心可意的男子發出愛情的呼喚。有人說:「梅由盛而衰,猶男女之年齒也。梅、媒聲同,故詩人見梅而起興。 」(陳奐《詩毛氏傳疏》)可見,梅在古人的心中,常是婚姻愛情的最佳觸媒,梅花開得最早,梅子難免熟得最快,引人遐想也就順理成章了。
梅花開在隆冬時節,百花之先,是當之無愧的春之使者。如果說,「灞橋折柳」是送別,「驛寄梅花」則是送春。據《荊州記》記載,南朝宋時人陸凱與范曄是一對好朋友,陸凱在江南,想念老友,就托驛館的信使寄梅花一枝,交給遠在長安的范曄。並贈詩一首: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這首詩句句寫實,後一句卻實中有虛,不說「一枝梅」,而說「一枝春」,不僅春意盎然,而且詩意盎然!遙想那枝梅花穿過千山萬水來到長安時,江南的露水早已風乾,花瓣也已經打蔫兒了吧,可她仍然帶來了春天的消息。從此,折梅贈遠成為表達友情的常用典故。如司馬光《梅花》:「驛使何時發,憑君寄一枝。」朱熹《清江道中見梅》:「他年千里夢,誰與寄相思。」朱松《飲梅花下贈客》:「且當醉倒此花前,猶勝相思寄愁絕。」皆是借梅抒發對友人的思念。
梅不僅是春的使者,也是故鄉的知音。王維的《雜詩》其二云: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故鄉事」三字,所指何其豐富,而詩人竟將對故鄉的思戀落筆於「綺窗寒梅」,「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歐陽修《六一詩話》載梅堯臣語),真是「四兩撥千斤」的大手筆!後來陸遊「還憐客路龍山下,未折一枝先斷腸」(《客舍對梅》),尤袤「望遠可無南北使,客愁空費短長吟」(《梅花》)等句,表達的正是望梅懷鄉的遊子心曲。
真正將梅花人格化的詩人,大概是南朝宋代詩人鮑照。他有《梅花落》一首云: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鮑照的詩歌一如他的人,善發不平之鳴。此詩圍繞「為梅咨嗟」四字展開,有美有刺:先是讚美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的堅貞不屈,緊接著的「搖蕩春風媚春日」便微露嘲諷之意,一個「媚」字,似褒實貶,逗出下文中「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詩人借梅花終究會隨寒風凋零這一自然現象,對那些有心堅守節操卻最終晚節不保的人進行了辛辣的譏刺。贊的是梅,貶的是人,從反面表明了詩人不願隨波逐流的孤絕意志。
「踏雪尋梅」典出《紅樓夢》,而其事古來多有。因為梅樹長得高,折梅的手常常被嚴寒凍得哆嗦。由南朝入北朝的大詩人庾信有首《梅花》詩,寫的正是「踏雪尋梅」的雅事:
當年臘月半,已覺梅花闌。
不信今春晚,俱來雪裡看。
樹動懸冰落,枝高出手寒。
早知覓不見,真悔著衣單。
善寫宮體詩的南朝梁簡文帝蕭綱,在《雪裡覓梅花》一詩中,依然將目光投向宮廷女子:
絕訝梅花晚,爭來雪裡窺。
下枝低可見,高處遠難知。
俱羞惜腕露,相讓到腰羸。
定須還剪綵,學作兩三枝。
同樣是「踏雪尋梅」,女子和男子相比,到底多了一分鶯鶯燕燕的媚態。和其他詩人不同,庾信和蕭綱竟然都說梅花開得「晚」,真是幽默得可以!
相比之下,還是收入《千家詩》的盧梅坡的兩首《雪梅》詩立意更佳: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
(其一)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其二)
盧梅坡是南宋人,生卒年不詳,但他酷嗜梅花,這兩首《雪梅》寫出了梅花冰清玉潔、香遠益清的精氣神!北宋著名詩人林逋更是梅花的古今第一「護花使者」。此人生性恬淡,不趨榮利,結廬隱居,安貧樂道。更另類的是,他終生不娶,膝下無子,唯種梅花養白鶴,自稱「梅妻鶴子」,梅成了他家庭的一員。其名作《山園小梅》頭四句云: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黃昏時分的梅花別有「風情」,獨領風騷。「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兩句如煙似夢,寫出了鏡中花、水中月般撲朔迷離的「色香味」,堪稱神來之筆!
說到梅花的「色」與「香」,王安石的《梅花》最具知名度: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這是寫白梅。「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恰與盧梅坡的「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遙相呼應。
梅花入詩者以白梅為多,因為白梅不僅似雪,而且雪中盛開,粉雕玉琢,與桃李相比,自然別有一番精氣神兒!元代王冕的《白梅》詩云: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贊的正是白梅傲雪、香滿人間的天地奇觀!
而白梅入畫,則以水墨為主,作為大畫家的王冕,最擅長的就是墨梅圖,他有一首題畫詩便以《墨梅》為題:
我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此詩不僅寫了畫梅的過程,還讚美了梅的「清氣」和不同流俗之精神,托物言志,言淺意深。宋代大儒朱熹的《墨梅》則翻出新意:
夢裡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凜冰霜。
如今白黑渾休問,且作人間時世妝。
詩人站在墨梅圖前,突生靈感,由墨梅圖的黑白二色雜糅,想到社會上的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於是話中有話地說:「如今白黑渾休問,且作人間時世妝。」真是綿里藏針的諷刺!
不過,紅梅也自有紅梅的韻味,試想:白雪紛飛的背景下,一樹如霞似火的紅梅傲然怒放,帶給人的該是多麼蓬勃的生命激情和熱力!在宋代詩人張耒的筆下,初生的紅梅猶如「紅蠟」:
空山身欲老,徂歲臘還來。
愁怯年年柳,傷心處處梅。
綠蔬挑甲短,紅蠟點花開。
冰雪知何有,東風日夜回。
(《冬日雜興》)
宋初詩人梅堯臣的《紅梅》則如鄰家的小家碧玉:
家住寒溪曲,梅先雜暖春。
學妝如小女,聚笑發丹唇。
多麼靈動可人!元代詩人元淮的七律《立春日賞紅梅之作》構思巧妙,竟然寫出了梅花由白轉紅的動人景象:
昨夜東風轉斗杓,陌頭楊柳雪才消。
曉來一樹如繁杏,開向孤村隔小橋。
應是化工嫌粉瘦,故將顏色助花嬌。
青枝綠葉何須辨,萬卉叢中奪錦標。
南宋大詩人陸遊平生喜歡梅花,寫了不少梅花詩詞: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
(《梅花絕句(之—)》)
多麼瀟洒豪放!
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
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梅花絕句(之三)》)
多麼堅貞傲岸!古今以梅自喻自勵之語,放翁幾乎可拔頭籌!他的《卜運算元·詠梅》詞更是膾炙人口: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寒冬開放的梅花當然是寂寞的,與世無爭,瀟洒自適,再艱苦的環境也擋不住她含苞,吐蕊,怒放……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她的奇異的幽香依舊在空氣中飄蕩。就連其虯曲剛勁的枯枝也讓人激賞,清人吳淇有《枯梅》一詩云:
奇香異色著林端,百十年來忽興闌。
盡把精華收拾去,止留骨格與人看。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梅花給文人墨客帶來的靈感和啟迪真是無窮無盡。1929年,梅花曾被當時的國民政府確定為國花。20世紀80年代的兩次國花評選,一次是梅花奪魁,牡丹居亞;另一次則是牡丹稱王,梅花位次。有的學者甚至提出了「一國兩花」(牡丹、梅花)的構想,此無他,蓋因在與牡丹的比較中,梅花豐富的文化含量實在讓人不忍割愛!
是啊,梅花的那種歷經磨難而不改本色的精神,也許不是某種人、某類人可以比擬的,她更像我們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堅忍、樂觀、英勇不屈、百折不撓。唯其如此,梅花才贏得了國人的敬佩和喜愛,關於梅花的詩詞才傳唱不衰。真要二選一,我願意投梅花一票。
END
本文摘自《古詩寫意》,劉強 著
為「有竹居古典今讀」系列第二部
《古詩寫意》
內
容
簡
介
作者精選唐代以前古詩近70首,加以現代性解讀與賞析,熔故事性、趣味性、批判性於一爐,涉筆成趣、別開生面。又以主題意象為中心,對十幾種古典詩歌創作中常見的題材及作品,予以系統梳理和生動演繹,抉幽發微,左右逢源。
全書文筆雅潔,語言跳脫,讀來引人入勝,興味盎然。
作
者
簡
介
劉強,字守中,別號有竹居主人。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央視《百家講壇》主講嘉賓。
已出版著作:《世說新語會評》《曾胡治兵語錄譯註》《有刺的書囊》《竹林七賢》《驚艷台灣》《世說學引論》《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魏晉風流十講》《清世說新語校注》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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