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遭受恐怖襲擊是因為「逆向殖民」嗎？

06-15

11月13日晚上，巴黎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恐怖襲擊，多名恐怖分子向手無寸鐵的平民瘋狂掃射，瞬間造成了數百人傷亡的悲慘結局。全世界在震驚的同時也在追問，從今年初《查理周刊》編輯倒在血泊之中，到今年八月兩名美國大兵在布魯塞爾通往巴黎的列車上制服正要行兇的恐怖分子，再到11月13日晚上的悲劇。為什麼恐怖主義的襲擊對象總是法蘭西？11月14日早晨，一篇名為「歐洲穆斯林化和西方世界的衰落」的文章在朋友圈和微博瘋狂流傳，文章認為：歐洲的福利國家政策、文化多元主義政策和主動接受穆斯林移民政策相結合，造成堅信伊斯蘭教的穆斯林群體在歐洲內部發展壯大。這種情勢和歐洲少子化傾向結合在一起，最終造成穆斯林將逐步佔據歐洲的趨勢。國內很多知識人引用這篇文章，認為法國屢次遭遇恐怖襲擊正是因為放縱穆斯林移民導致文明變質，最終導致今天的悲劇。

乍一看，這個觀點頗有道理，因為此次恐怖襲擊實施者中有法國本地出生的移民二代。而且法國穆斯林人口大約有450萬至600萬之多，位居西歐第一，目前大約有1500名來自法國的聖戰者在為此次襲擊的策劃者——伊斯蘭國戰鬥，數量同樣是西歐第一，而且大多為穆斯林移民的後代。然而，將法國的暴恐威脅簡單歸結於放縱穆斯林「逆向殖民「的「自作孽「完全是不了解法國國情而做出的簡單粗暴論斷。

如果不是「逆向殖民」，那麼歐洲最大的穆斯林移民群體又是如何在法國產生的？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法國穆斯林青年參與伊斯蘭國的」聖戰「？除了伊斯蘭極端主義思想的洗腦和教唆外，法國穆斯林移民群體又出了怎樣的問題呢？

近現代法國移民潮：穆斯林移民只是其中一波

今天我們會在西方國家中區分移民國家和非移民國家，一般而言，移民國家指的是近代航海大發現後歐洲殖民地獨立後形成的新國家，代表有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而非移民國家則多指歐洲從中世紀開始就形成的國家，代表有英國、法國、德國等。事實上，這個分類法是非常晚才出現的，近現代的歐洲國家也接受移民。以法國為例，18世紀開始，法國人口增長速度就不斷放緩，而與此同時，法國經濟發展不斷需要額外勞動力補充，於是從19世紀中葉開始，義大利人，比利時人等法國周邊國家民眾為了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而移民法國。

到了20世紀，除了經濟移民繼續湧入法國之外，由於兩次世界大戰以及非殖民化運動，出現了因為屠殺或者政治因素而移民法國的難民。這些難民包括20世紀初至十月革命後的俄羅斯難民和猶太難民。一戰期間亞美尼亞大屠殺產生的亞美尼亞難民，三十年代西班牙內戰後流亡法國的西班牙難民，以及七十年代末越南戰爭製造的越南難民等。因為法國一直在國際社會中奉行普世主義價值觀，對這些難民基本採取了積極接納的態度。這一時期，無論是主動來法的移民，還是背井離鄉的難民都較好地融入了法國社會，特別是來源於基督教國家的移民，除了名字和生活習慣還帶有祖國的印記之外，很難將他們和一般法國人區分開。因此，法國穆斯林移民只是法國兩個世紀移民史的一部分，只是因為宗教不同，融合不足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穆斯林移民法國不是「逆向殖民「，而是法國的主動選擇

既然近兩百年來基督教國家移民在法國融入非常順利，為何法國又要大規模接受文化差異大的穆斯林難民呢？我們都知道法國殖民地在非洲和中東，但僅僅用殖民遺產來解釋這一現象是非常不確切的。在某種程度上說，法國選擇穆斯林移民既是有關近代法國擴張歷史的產物，也是法國不可推卸的道義責任。

200年前，威靈頓元帥在滑鐵盧擊敗法蘭西皇帝拿破崙，這標誌著法國爭奪霸權的徹底失敗。而從長時段的視角開看，法國失敗的重要原因在於沒有制海權，因此法國很難仿效英國在北美和亞洲和大洋洲建立廣闊的殖民帝國，法國在十八十九世紀先後失去加拿大、印度和路易斯安那就是很好的例證。然而，法國沒有放棄對外擴張的企圖，從1798年拿破崙遠征埃及開始，法國將擴張方向逐漸放在僅有地中海一海之隔的北非和中東地區，這些地方歷史上接近伊斯蘭教核心地區，大多數居民為穆斯林。從1830年法國佔領阿爾及利亞到1977年吉布地共和國獨立，法國在中東和非洲地區連續殖民統治近150年之久，在這個過程中，法國的語言、法律和政治制度對這些國家造成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這是今天法國穆斯林移民人口規模較大的歷史淵源。

穆斯林移民法國同樣存在經濟移民和難民兩種方式，二戰後，法國在戰後廢墟上重建，雖然步履維艱，但在美國「馬歇爾計劃「援助支持下和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推動下，法國經濟經歷了一個為期三十年的高速增長階段，史稱「光榮三十年」。此時，法國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但是本土人口嚴重不足，於是再次需要引進移民。然而此時，傳統上向法國提供移民的義大利等國本身和法國一樣，也在戰後高速經濟增長的進程中，沒有足夠的勞動力可以輸出。於是，法國決定從前殖民地北非三國（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和突尼西亞）大規模引進勞工，因為這些前殖民地的居民在法國長期的同化殖民教育下，大多會說法語，也熟悉法國管理方式，這些工人為法國戰後振興做出很大的貢獻，但當時這些工人的性質只是外來勞工。直到1974年石油危機爆發，歐洲經濟增長放緩，導致法國企業無力接收更多的新勞工，然而這些企業也不想失去工作多年、手藝熟練的老勞工。在多方面因素的推動下，法國政府批准這些工人的家屬以家庭團聚的名義移民法國，穆斯林移民才從此在法國紮下根來，由此可見，法國對穆斯林移民從始至終

而穆斯林難民的出現則和法國不當的殖民政策有關，二戰結束後，亞非國家爭取獨立運動日益高漲，法國也允許大多數伊斯蘭國家殖民地和平獨立。但是阿爾及利亞因為殖民歷史長達百年，已經有將上百年萬歐洲人定居此地，在行政編製上也和本土一致。因此法國開始的反應是鎮壓獨立運動，於是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者發起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並最終與1962年迫使法國和解。在獨立戰爭中，很多阿爾及利亞穆斯林加入法國軍隊，鎮壓獨立派，這些人被稱為哈基人，大約有十萬人哈基人為了避免新政府的報復，在法國戰敗後和歐裔居民一起移民法國。對於這些穆斯林難民，法國有接納的道義責任。

針對法國的恐怖活動大多和移民無關，此次巴黎恐襲的目標之一就是穆斯林移民

其實，在這幾年針對法國的恐怖襲擊浪潮興起之前，法國曾經經歷過三次恐怖襲擊浪潮。一個恐怖主義浪潮就是前文提到的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堅決要求獨立的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政黨和堅決反對獨立的法國右翼組織互相襲擊，甚至刺殺不合己方政見的知名人士。第二次就是80年代中期法國因干涉巴以問題和黎巴嫩戰爭而引發的恐怖襲擊，實施者多為黎巴嫩僑民。第三次是因為90年代初阿爾及利亞內戰，希望在阿爾及利亞建立伊斯蘭政體的兩個恐怖組織伊斯蘭武裝集團（GIA）和伊斯蘭拯救軍（AIS）接連發動了法航8969航班劫機案和巴黎聖米歇爾車站爆炸案。這三波恐怖襲擊浪潮雖然或多或少和穆斯林有關，但大多是法國殖民地歷史遺留問題，當時已在法國定居的穆斯林移民群體並不是這三波恐怖襲擊浪潮的主要參與者。

21世紀初，「基地「組織策劃911事件後，2004年和2005年基地組織又先後策划了馬德里火車站和倫敦地鐵，、儘管此時法國移民後裔的社會融入問題通過2005年巴黎郊區騷亂的形式出現，但由於希拉克政府在伊拉克戰爭上的審慎政策和法國安保工作的嚴密，此時法國並未遭遇重大恐怖襲擊。如果說基地組織的恐怖襲擊還有驅逐西方國家退出阿拉伯世界的現實目的，那麼11月13日在巴黎發動恐怖襲擊的ISIS則完全要將法國穆斯林群體置於死地，法國阿拉伯問題專家讓·皮埃爾·菲里歐指出由於美俄歐在中東軍事行動的強化，ISIS愈發相信這是他們年曆中預言的世界末日。ISIS襲擊巴黎，固然是為了報復法軍的空襲，但更深遠的企圖是激怒法國白人屠殺當地的穆斯林，引發歐洲內戰。如果按照「逆向殖民」理論來處理法國穆斯林移民問題，恐怕就真的讓ISIS得償所願了。

移民二代的問題更多是底層青年問題的法國版

法國穆斯林移民第二代是法國後工業化社會的失敗者，這種失敗體現在經濟，社會，文化等多重領域，極端宗教思想實際上扮演了乘虛而入的角色。首先是經濟領域，法國五六十年代接納的新移民大多從事薪水較低，勞動附加值較低的工作，這些工作在法國工業快速發展的形勢下為其社會融入提供有效渠道。

但移民第二代長大後，由於全球化進程帶來的國際分工變化，法國很多吸納移民勞工的勞動密集型企業紛紛外遷至東歐或第三世界國家，這樣一個去工業化的趨勢讓本來在教育上就不佔優勢的移民第二代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只能依靠政府救濟金度日。另外，法國為了解決工人等低收入人群的住房問題，在城市郊區大規模建設廉租房，這些地方几乎成了穆斯林工人移民的天下。由於郊區廉租房社區的封閉性，社會階層的單一和文化的同質性，移民第二代更難以融入社會，並成為犯罪的溫床。極端宗教思想也在這裡潛滋暗長，影響和蠱惑這些邊緣郊區青年加入恐怖組織。近年來歐洲本土恐怖分子的個人經歷中幾乎都有穆斯林移民家庭的社會背景和郊區廉租房的成長經歷。

除了空間和社會的邊緣化外，法國社會學家菲利普·迪里巴爾納也指出文化對法國穆斯林移民後代的不利影響，他認為，和同時期的歐洲及亞洲移民相比，法國穆斯林第一代移民融入狀況差不多，但從第二代開始，社會融入的差距變得越來越大。而形成原因的差距是北非穆斯林傳統在文化觀念上對於教育和社會階級晉陞都不重視，和亞洲移民截然相反。如前所述，法國本身經濟模式經歷了一個去工業化過程，在這種情勢下穆斯林移民後裔由於教育的劣勢很容易淪為社會邊緣人，進而產生迷茫感和失敗感。·迪里巴爾納特彆強調所謂穆斯林移民後裔因為懶惰而受益於歐洲福利社會受益者是不正確的，就他在摩洛哥的社會調查來看，同年齡段的北非穆斯林在工作中並不比歐洲白人更懶惰，他們在法國無所事事主要是因為個人技能和經濟發展需求不匹配造成的。

成長環境惡劣，就業機會缺失，教育程度不足，全球化進程的衝擊，這些情景我們可以在法國之外世界很多國家的社會邊緣青年人上找到，只是法國距離伊斯蘭教極端主義中心較近，容易容易受到影響，才導致穆斯林移民青年倒向恐怖主義。

總之，將法國的暴恐威脅簡單歸結於放縱穆斯林「逆向殖民「的「自作孽「，不但忽視了穆斯林移民對法國的貢獻，也不了解法國穆斯林移民形成的具體歷史背景，同時也極大地低估了法國穆斯林移民問題的複雜性，還嚴重歪曲了恐怖襲擊者的根本意圖。「逆向殖民」理論聽起來很有力，很過癮，但真的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恐怖襲擊這樣複雜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