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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文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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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論楊福音繪畫藝術

鮑爾吉·原野

1908年,黃賓虹在《國粹學報》上發表第一篇論畫文章《賓虹論畫》,提出「畫品之高,根於人品」的論點,抵今一百年。1959年,石魯應中國革命博物館之約創作《轉戰陝北》,標誌山水畫在黃賓虹之後又一個高峰,抵今五十年。一百年,五十年,不知增減多少GDP,但好的國畫家仍比鳳毛麟角還要少。遂想起,中國畫到清代四王而入死境,活過來是因為黃賓虹打下一片江山,再造國畫筋骨。畫畫不同於土地革命,從來都是英雄創造歷史。繪畫大師,由大師激活的傳統與開出的新路謂之一個時代。近五十年,中國畫仍以黃賓虹、石魯為範式,可否找出現代文人畫的代表性人物?人品對畫家來說到底是什麼品?筆墨氣韻在今天有沒有創新的表達?都是有意味的話題。

用墨何以不朽

黃賓虹說中國畫「三不朽」,把「用墨不朽」排在第一。第二詩書畫合一,第三是遠取其勢,近取其質。

事實上,中國畫最易「朽」。簡單的工具材質,受制約的手段,繪畫語言難以通過規範教學傳授。作畫者多,得道者少,易於造假抄襲,難見現代繪畫的天地,故易朽。如一座寫著「拆」字的破房子,四壁現出「屋漏痕」與「蟲蝕法」。雖然,中國畫產量於今最多,但好作品該多少還是多少。

黃賓虹把「用墨」放在不朽第一,大可玩味。但什麼是「墨」以及其用呢?此墨跟人們理解的墨有什麼不同嗎?提出此問,像耍賴,像突兀發問什麼是天,什麼是地。非耍賴,把這個問題擺布一下,便於發現革命者的足跡。

中國畫,一言以蔽之曰:筆墨。對紙說的不多,說也說其種類年代,都拿宣紙當白紙用。國畫家以白(紙的底色)為天、雲、江、瀑。黃賓虹墨色昏瞑,也留存紙質的白,作為虛處或畫面分割,像太極圖那樣。不留白紙之白的國畫,古今看不到,此處無革命。

除去紙,水在國畫中的作用也無人革命。古人留言「丹青隱墨墨隱水」。傳統里的水只在淡墨中躋身一點點,再用筆(齊白石畫蜜蜂翅膀蘸清水)暈染一點點。此為小水而非大水,被筆墨壓制許多年。

看一下楊福音的紙和水。他作畫前,紙一律被淡墨或淡色浸過,不保留造紙廠造出的白。水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浸滿畫面的水或淡色變成了大墨,或大水墨。

楊福音把畫變成了「水在墨先,墨在筆先」,勢必要改變筆法、墨法和位置經營,以及中國畫的空間觀念。 小孩子體驗過墨汁在清水裡擴散的妙幻效果,但它不是繪畫,是物理學現象。落筆濕宣,半在水裡半紙上,把不可控制與可控制結合一體,打開了新天地。

滿紙之水或水色,在楊福音這裡還屬於「墨」,不是設色,是寫上去的。這個墨是什麼?是紙上一切造型和表現。表現比造型更高級,它是畫家的心跡,包括情緒、情緒的色調與色階,包括潛意識,這是墨的最高功能。故,大墨勝小墨。雖然大墨密易繁冗,小墨疏易寡白。這個矛盾被楊福音用水化解,他於水色汪洋,恣意於最簡的筆,實現大有大無。上善若水,水孕大墨。傳統上,墨無論濃、淡、破、潑、漬、焦、宿(黃賓虹總結七種),妙境均在寫心,而不止是畫山勢背陰處的交接。山水畫無背景,背景就是白紙,畫出來作水作天。黃賓虹的創造是把山與樹合在一起皴擦,山作樹的背景,樹施點法代皴。楊福音水紙造出的背景,比點染更闊大,開口見喉嚨,筆筆見分明。這個背景不是泥金扇面畫白茶花,不是底色的問題。以楊福音《瀟瀟雨》和《秋涼又是讀書時》兩幅作品為例。前一幅,蒼黛其天,間含江帆,如中國畫之染,卻不是染的筆法,是浸的又是變化的。既是物體,又是結構。譬如被嫩綠破開的赭黃,可看作調子,也可看成岸,類似平山郁夫的霧。此畫由線條統攝全局,線的美人和生花之雜樹告訴想知道畫什麼的人曰:南天曠遠,遺落楚女於高丘。幾叢生樹雜花也是反透視的,只是線好看,枝幹長得不合天理合窯理,如瓷器炸開的冰紋。後一幅,美人變成了兩個,比幾個更可看的是黑樹(樟樹雨後)映目,弄不清長在水裡還是土上,全畫調子如金質的靛花、藤黃與松煙的融合,不是一種味道,是幾種味道。此意來自紙與水。水色有平塗,有暈染,更多是寫上的,畫面未留白,美人之白也自敷粉。樹的重墨,像拖泥帶水皴,但不是。樹隙靈媚的葉子像民間木版畫又像小篆。兩幅畫意緒宛似屈原《涉江》:「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大美含於哀痛之間,經年飄散山水,化為悲涼,遍被華林。

最早,中國畫造型和賦采是分開的。周代百工有畫工、繪工兩個工種。以線鉤形為畫,以色取象為繪,應對謝赫六法之「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采」。賦采畫從六朝濃艷至盛唐燦爛,已到「錯亂而無旨」的地步(張彥遠語)。故從唐開始,興起以五墨代色的「水墨畫」,開文人畫之先聲。水墨也有墨中帶色的,以元代黃公望為代表的淺絳曰「吳裝」,南唐徐熙善丹粉花鳥為「徐體」。近代曾荒誕地出現墨彩合一的彩墨法,用石青老綠畫西洋畫,已告失敗。這是對色、墨源流的回顧。楊福音的意義在於:一、改變了水墨畫與賦采畫的對立局面,形成「大水墨」,即現代文人畫。他的色不是設色,不是面塊,屬於墨。二、他在傳統筆墨間加大水的功能,作畫流程變為——水、墨、筆、紙,拓展提升了筆的妙用,筆更見骨法,更簡,線條更有獨立審美特徵。琴弦鐵線,錯金神行。他的畫成了解放區,第一個解放的是筆,第二解放的是線,第三解放了空間,由此擔當「革命」二字。山水畫的命題首先闡述對空間的獨特理解。楊福音水在墨先,使山水產生背景,視點有別傳統。董源寫江南山,米芾寫南齊山,李唐寫中州山,馬夏寫錢塘山,趙吳興寫苕霅山,黃子久寫海虞山,都是不定位置,不定視點的俯視法,楊福音的畫把山水變為平視或仰視。而宣紙以紋理入畫,不僅充當材料,質地也成了筆墨的一部分。

解放區不是摸彩票摸來的,紙上洒水誰都會搞。楊法仍從傳統墨法而來,只是探索更加深入而已。黃賓虹墨分七種不是學術定義,濃、淡、焦說色階,潑、漬、破是筆法。楊法上承潑墨與破墨。傳統的破是墨破墨或色破墨,是技法。楊福音把潑墨(色)潑到底,再以破墨相成相攻,由技法上升為格局。古人潑墨有的不過是遊戲。唐代王洽酒後潑墨,在紙上手抹腳塗,用筆但沒有筆法,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作畫。

潑破結合,對筆法提出更高要求。面對水紙,六法當不當用?還有沒有骨法用筆?在楊福音的「大水墨」裡面,他用筆更為精到狠辣,蒼厚水潤,切洽分明。他搞的革命有根基、有法度、有筆有墨,而非野狐禪。回顧開篇所說中國畫「用墨不朽」,原來中國畫的秘密都在墨里。墨不僅是筋肉,還要流露心緒款曲,點染浩茫天人,是偉大的情懷,更兼時代精神。我拍掌贊同黃賓虹「用墨不朽」說,現代墨的範疇,不妨涵蓋水色,仍以墨法施之,不是水彩,更不是彩墨,這是楊福音的創造。(節選)

[刊發於本刊2010年1月(冬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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