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筆下的胡姬
李白筆下的胡姬
作者:高建新
(作者系內蒙古大學文學院教授)
《光明日報》( 2017年02月06日 13版)
唐玄宗開元、天寶時期,西域的胡商(商胡)、胡僧及胡姬爭相湧入長安,從事貿易、宗教、文化等活動,其中胡姬給人留下的印象尤為鮮明生動。當時生活在長安的李白就在詩中多次寫到胡姬,表達不加掩飾的好感: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三首》其二)
銀鞍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且就胡姬飲。(《白鼻騧》)
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其一)
胡姬,也稱「酒家胡」,指酒家當壚侍酒的西域女子。長安商業繁榮,酒肆林立,生意興旺,韋應物《酒肆行》詩說「豪家沽酒長安陌,一旦起樓高百尺。碧疏玲瓏含春風,銀題彩幟邀上客」。為吸引顧客,展示異域風情,酒家多用年輕貌美的胡姬賣酒並侍酒,向達先生說「西市及長安城東至曲江一帶,俱有胡姬侍酒之酒肆」,「是當時賈胡,固有以賣酒為生者也。侍酒者既多胡姬,就飲者亦多文人,每多形之吟詠,留連嘆賞」(《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在浪漫的時代氛圍中,盛唐文化的青春熱血在胡姬頻添勤勸的李白酒中更加沸騰了。「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是說送別朋友的餞行之宴通常會選在青綺門一帶的胡姬酒家。有胡姬勸酒,頻招素手,不僅增加了離別的感傷和浪漫,也增添了離別者對友人、對長安的依戀之情。青綺門,亦稱「青門」,長安城東門,亦即通化門,東出者經此門可至灞橋,這裡胡姬酒家集中,是餞別的理想之地。李白詩中還有「邀入青綺門,當歌共銜杯」(《相逢行二首》其一)的描寫。
李白的好友岑參亦喜歡在青綺門設宴送別。「夜眠旅舍雨,曉辭春城鴉。送君系馬青門口,胡姬壚頭勸君酒」(《送宇文南金放後歸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花撲征衣看似綉,雲隨去馬色疑驄。胡姬酒壚日未午,絲繩玉缸酒如乳」(《青門歌送東台張判官》),在春雨淅瀝、春花盛開之時,胡姬當壚沽酒,熱情勸飲,系著絲繩的玉缸里的美酒色澤誘人,宛若乳汁。不約而同,詩人們的餞別之地多選在胡姬酒家所在的青綺門。直至中唐,白居易仍然說「何處難忘酒,青門送別多」(《勸酒十四首》其六),可見,青綺門一直是長安傳統的餞別之地。
胡姬不僅侍酒,同時伴以歌舞表演,大大激發了飲酒者的興緻。向達先生說:「當時長安,此輩以歌舞侍酒為生之胡姬酒肆亦復不少。」李白寫道:
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其二)
書禿千兔毫,詩裁兩牛腰。筆蹤起龍虎,舞袖拂雲霄。雙歌二胡姬,更奏遠清朝。舉酒挑朔雪,從君不相饒。(《醉後贈王歷陽》)
前一首詩說,奏響用龍門綠桐製作的琴,玉壺與清澈透明的美酒恰成一色;胡姬一邊急速彈奏,一邊殷勤勸飲,飲者醉眼矇矓,已不辨朱碧之色;當壚賣酒的胡姬滿面春風,輕抖羅衣,翩翩起舞。在這樣濃烈的氛圍中,豈有不醉之理?後一首詩讚美王歷陽擅長書法、吟詩成卷,又有胡姬奏樂伴唱,乘著濃濃的酒興,詩人與王歷陽醉賞雪景,流連忘返。「遠清朝」,瞿蛻園先生認為是「當時歌舞之地,距其縣府尚遠,亦流連忘返之意」(《李白集校注》二)。胡姬侍酒,載歌載舞,使飲酒變成一種雅緻又充滿浪漫情調的文化行為。
李白本來就集盛唐人俊爽朗健的精神、傲岸不屈的品格、恢宏豪宕的氣度、脫塵超凡的情懷以及「任俠」的英雄氣質於一身。盛唐文人渴望建功立業、有所作為的強烈願望,放情山水、笑傲風月的俊爽生活,歌頌理想、讚美人生的奮發精神,低回孤獨、幽渺婉曲的感傷情懷,仗劍遠遊、飲酒求仙的超凡追求,以及那種以天下為己任、「捨我其誰」的恢宏氣度,在美酒的催發下愈發表現得充分和完美。李白喜歡「胡氣」濃郁的人和地方,毫不掩飾對胡姬的喜歡。胡人本豪情,胡酒更醇烈。李白自言「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漫遊山水,一生詩酒,是李白最大的心愿。《舊唐書·文苑傳·李白》:「天寶初,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於剡中。既而玄宗詔筠赴京師,筠薦之於朝,遣使召之,與筠俱待詔翰林。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於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卧於酒肆矣。」李白醉卧長安的酒肆,很可能就是胡姬所開,有胡姬侍酒。
「胡姬」一詞始見於《左傳·哀公六年》「使胡姬以安孺子如賴」,楊伯峻先生注曰:「胡姬,胡國之女,姬姓,景公妾。」胡姬作為詩中形象則始見於東漢辛延年《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詩從服裝、佩飾等方面著筆,描繪了一位艷絕的西域少女形象。此後,晉代劉琨《胡姬年十五》「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壚前。花將面自許,人共影相憐」,陳代徐陵《烏棲曲二首》其一「卓女紅妝期此夜,胡姬沽酒誰論價」,張正見《艷歌行》「滿酌胡姬酒,多燒荀令香」,都寫到了胡姬,都和酒有關,這些詩是唐代胡姬詩的濫觴。
胡姬侍酒雖然早在漢晉,繁盛卻在唐代。對於唐人而言,胡姬不只是異域文化的典型符號,而且就生活在自己的周圍,是可觀可賞、可以近距離接觸的現實存在。對此,唐人多有描寫:「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鏘鏘」(賀朝《贈酒店胡姬》),「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章孝標《少年行》),「畫樓吹笛妓,金碗酒家胡」(王維《過崔駙馬山池》),「最愛輕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元稹《贈崔元儒》),「金釵醉就胡姬畫,玉管閑留洛客吹」(溫庭筠《贈袁司錄》),詩中寫到「弦管」「簫管」「笛」「玉管」,表明聚集在胡姬酒家放情飲酒、欣賞樂器演奏是當時流行的風氣。
李白筆下的這些胡姬,是帶著本民族的歌舞藝術及對東方大國的嚮往,通過絲綢之路來到長安的,她們活潑開朗,多才多藝,堪稱外來的民間文化使者,是當時頻繁的東西方文化交流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她們見證了大唐的繁盛,是大唐文化天空中的一抹亮麗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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