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展「康熙遺詔」難解雍正即位疑案
康熙遺詔 |
編者按
近日,遼寧省檔案館展出了「康熙遺詔」,再一次引起大眾對於雍正皇帝即位問題的關注和探討。一些媒體據此認為雍正矯詔篡位一說可予否定,這一千古疑案亦可就此破解。其實所謂「康熙遺詔」,並非首次面世,此次展出的遺詔的確具有較大文獻價值,而自孟森先生以來,清史學界就圍繞「篡位說」「繼位說」展開了長期爭論與探討,至今卻依然撲朔迷離,指望據此「康熙遺詔」蓋棺定論為時尚早。究竟遺詔是如何出台的,在此歷史疑案中起到何種作用?本刊特邀請清史專家對此進行梳理和解讀。
1、「康熙遺詔」與中國古代「遺詔」的特點
其實所謂「康熙遺詔」,並非首次面世,除本次出現之遼詔,海峽兩岸已存有四份。大陸所藏在第一歷史檔案館,台灣所藏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一檔收藏者有二,一為滿漢雙語合璧「遺詔」(以下簡稱一檔詔)。此詔書久已為學界所知,先後有王鍾翰、楊啟樵、金恆源等多位學者對其進行過研究和介紹,並曾公開展出。還有一份僅有漢文、且無日期的版本(參見王鍾翰《清史滿族史講義稿》)。台灣收藏同樣有二,亦為滿漢雙語一份、漢文一份,其成書過程等也有很多學者研究論證(參見楊啟樵《雍正篡位說駁難》)。而本次遼檔館展出的詔書,以滿、蒙、漢三種文字合璧寫成,蒙文遺詔屬首次問世,對於文獻學研究來說意義較大。但是涉及世宗即位本身,遼詔則很難起決定性的判斷作用。
要徹底說清本問題,必須先簡單梳理一下,在中國古代「遺詔」究竟是何種性質的文件,為何「遺詔」在康雍交替之際受到如此重視。
中國古代皇權社會中,所謂「遺詔」,一般是先君駕崩之時宣讀的詔書,內容多為對其執政生涯的總結及對於新君的期許,當然,通常也會指明某某皇子繼統為帝。而古時的遺詔並不嚴格等同於今天的遺書,很多遺詔並非皇帝親筆,而是皇帝駕崩後大臣或新君根據皇帝生前意願所擬。因此,所謂遺詔的真偽,關鍵在於它是否真實反映了先皇生前意願。如是,則為真詔;如非,則應認為是偽詔、矯詔。最著名的矯詔事例發生在秦朝,秦始皇出巡暴崩於沙丘,趙高李斯二人傳遺詔令長公子扶蘇與大將蒙恬自殺,命胡亥登基。古今史家皆認定其為矯詔。
對歷史上遺詔真偽之弊康熙本人心知肚明,在《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辛未條(1717年12月24日,農曆十一月二十一日)中記載了他對諸子的面諭,其中有:「自昔帝王多以死為忌諱,每觀其遺詔,殊非帝王語氣,並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暓之際,覓文臣任意撰擬者。朕則不然,今預使爾等知朕之血誠耳。」當然必須指出,他所說的多是自己過往的總結,並無任何宣布繼位人選的記錄。
毫無疑問,詔書應該是皇位傳遞時至關重要的依據。但縱觀中國歷史,皇位更迭之際,因詔書真偽掀起的波瀾並不多見。雍正即位可謂此中最為激烈者。個中緣由,又與清代的皇位繼承製度息息相關。中國古代的皇位傳承方式經歷了種種變化,但總體上,以嫡長繼承製建儲最為普遍。一般說來,如果太子身份及早確立,不出意外的情況下,由其繼位順理成章。此時詔書所起的不過是程序上確認新君登基的作用。換言之,如果太子人選未出現變化,而詔書所寫有異,很難不引發朝臣的懷疑,與宗法禮制也不相合。因此,歷史上如隋煬帝謀奪大統,便是設計先使文帝廢除楊勇太子之位,再立自己為太子,以太子身份而非遺詔為繼位依據。
清朝初年,漢族王朝慣用的嫡長繼承製並不符合滿族傳統。關外時期,滿族多采八旗推選制,入關後,也多有平衡八旗勢力等考慮。太宗皇太極、世祖福臨,甚至康熙本人都並非嫡長子,也不是以太子身份繼位。康熙意圖效法前代,於康熙十四年立次子胤礽為皇太子,但康熙四十七年、五十一年發生了著名的兩廢太子事件,之後直至康熙駕崩,再無太子之立。在這種背景下,儲位虛懸,並無法定繼承人,遺詔才成為繼位人選的決定性因素。
2、「康熙遺詔」的出台與作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戌刻,康熙駕崩於暢春園。按雍正自己寫成的《大義覺迷錄》所言,康熙臨終時將遺言宣付負責禁衛的隆科多,由隆科多傳口諭,令雍正入繼大統。據《上諭內閣》記載,三日後即十六日,胤禛公布了所謂遺詔,且只宣讀了滿文本。不管是篡位派或繼位派的學者,都認同此做法的原因是:當時漢文詔書尚未寫就,故不得不如此。而更有學者指出:康熙確曾用滿文宣布了遺言,根據這個遺言,十六日暫時寫就了滿文草稿,但遺言並不利於皇四子,故此不能馬上公布(金恆源《康熙遺言與康熙遺詔關係》)。無論如何,從中可以證明一件事:即現存所有「康熙遺詔」,至少都是在十一月十六日後再行做成,在十三日康熙帝駕崩時,只有口諭而已。因此,這次三體文字合璧的遼詔,恐怕更晚於現存漢文詔書與滿漢合璧詔書,據此定案說服力有限。
而幾乎就在雍正登基同時,各種懷疑、流言就接踵而至。康熙末年殘酷的儲位鬥爭,讓各位皇子都難以接受既成事實。故各種說法真偽摻雜,紛至沓來,也給日後的歷史研究造成極大混亂。此中流傳最廣者,即為改詔說。本次遼詔公開,很多人認為雍正合法繼位的立論依據,其實在於根據它可以判斷改詔說難以成立。
所謂改詔說大致有二,其一較為流行,即「傳位十四子」改「傳位於四子」(參見《大義覺迷錄》)或「傳位第四子」;其二為「傳位於胤禎(十四子名)」改為「傳位於胤禛」(參見金承藝《清朝帝位之爭史實考》)。兩種說法都曾引起學界辯駁,本次遼詔出現,很多人也從三種文字的寫法來論證改詔為不可能。但實際上,無論詔書是以漢文、滿漢文還是滿蒙漢文寫就,改詔說從邏輯與事實兩方面本身就都難以說通。改詔一事風險極大,不論任何高明的寫手,都難保不留下痕迹,容易欲蓋彌彰、弄巧成拙。而且如果冒著風險改詔,必須具備兩大前提。第一,康熙曾公開表明自己已擬好遺詔,並宣佈於某處保存。第二,詔書當於皇帝駕崩之時當眾取出宣讀。否則,根據前文所論遺詔的性質,則改詔不如重新製作一份詔書便利。康熙是於出獵途中突發疾病,至暢春園休息而突然駕崩,而任何史籍都沒有言明已有遺詔。退一步講,就算史籍都經過雍正即位後的修改消除了痕迹,也很難想像康熙出獵會隨身攜帶遺詔。而三日後才發布詔書,不難看出雍正有時間有條件製作詔書。故而改詔一說,本來就於情於理難以成立。因此遼詔至多證明雍正沒有改詔,依然無法成為判斷雍正皇帝即位情況的關鍵證據。
3、關於雍正即位的一點看法
為了澄清社會上關於滿漢關係、皇位正統性以及其他於己不利的種種流言,雍正七年,雍正親自寫了《大義覺迷錄》頒布天下。其中有他對即位情況的自述:當時胤禛替代其父在天壇祭天,聽聞康熙身體不適,屢次請求探視均未果。但十一月十三日,突於祭所接到召見通知:「朕未至暢春園之先,皇考命誠親王允祉、淳親王允祐、阿其那、塞思黑……原任理藩院尚書隆科多至御榻前,諭曰: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即皇帝位。」
這段記載即為隆科多所傳上諭,也是後來遺詔的內容。但對於它的真偽,歷來爭論不休。根據雍正自己的說法,他是在京諸皇子中最後一個到達暢春園者,而當時,康熙已告知在場的諸皇子與隆科多,胤禛將即位為帝,只有他本人因晚到而不知。「及朕馳至,問安皇考,告以癥候日增之故,朕含淚勸慰。其夜戌時龍馭上賓,朕哀慟號呼,實不欲生。隆科多乃述皇考遺詔,朕聞之驚慟,昏仆於地。」據此則他到後與康熙曾有一段關於病情的交談,但其間康熙並未透露讓他繼位的意思。直至康熙駕崩後,方由隆科多宣詔告知。
必須注意到,《大義覺迷錄》頒布時,雍正帝所述的諸位見證人中,主要政敵阿其那(八子允禩)、塞思黑(九子允禟),以及傳詔大臣隆科多等或已死或被圈禁,而允祥等乃雍正帝最為信任的心腹。因此這些見證人幾乎不可能發表任何異議。故難以輕易判定其真實情況。而在這段記述中,最不合理之處當屬雍正帝本人對此事一無所知。繼承皇位如此大事,所有在場人都被告知,唯獨隱瞞當事人一人,過於不合情理。
綜上可知雍正自述中真假摻雜,很難區分。個人看法,實則在胤禛到暢春園時,所有人應該均未被告知儲君情況。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康熙對儲君難以定奪,彌留之際無法清醒思考。二是可能有過對胤禛繼位不利的言論。否則如此大事,斷無只瞞他一人之理。由此可見,隆科多才是雍正即位最關鍵的人物。關於隆科多的作用,篡位派與繼位派也有過爭論,孟森先生最先認為隆科多負責禁衛警戒,以重兵包圍暢春園,諸皇子縱有異議,也迫於武力,難以抗衡(孟森《清世宗入承大統考實》)。而楊啟樵先生提出,按照清制,禁衛為前鋒營、護軍營職責,隆科多掌管步軍營,無此職權。他進入暢春園也是作為顧命大臣,單人前往,因此武力脅迫不太可能(楊啟樵《雍正篡位說駁難》)。
當然未進行武力脅迫,並不代表隆科多所傳必定是康熙本意。總體來看,康熙恐至臨終,皆未明確表示繼位人選。當時希望最大的四子與十四子,一個代為祭天,一個出掌兵權。「唯祀與戎、國之大事」,很難推論康熙更加屬意者為誰。同時,暢春園一病不起,實出康熙意料之外,很難對繼承人做出思考與部署。因此隆科多成為權力天平中最重的砝碼。隆科多本人身為國舅宗親,經歷了諸子奪嫡的風潮,非常清楚此事重大。十四皇子遠在西北前線,假使皇位虛懸,在當時諸子覬覦皇位已久,且均廣樹黨羽的情況下,難保不生大變。根據實際情況考慮,皇四子胤禛登基,對穩定局勢最為有利,不過也不排除兩人間對此事曾有默契。經過史實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出,其實遼詔的出現,遠不能將此千古疑案辯說明白。事實上,不論雍正如何繼位,現今已很難有決定性的文獻證據出現。因為若證據有利,當時就會公布;如果不利,雍正執政十三年,必舉全國之力徹底消除,不會留下把柄。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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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所寫 學 字之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