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遇上茶
中國作為茶的故鄉,中國人對茶的品味和講究,隨著泱泱幾千年的積累,有多少不可言傳的內涵,只可意會的妙處。在這方面中國人若與西方人交流,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情境出現。
在美國工作時,有同事看見我泡綠茶,跑到我的格子間里,端起杯子饒有興緻地觀察一番說:「你在種草嗎?」我才發現,原來美國人都用袋泡茶,連茶葉都沒見過,可見他們日常生活與自然界的隔閡之深。
後來到了英國,發現英國人對茶的了解比美國人來得深刻與地道,這大概跟英國的殖民史有關。在英國超市不難買到英國牌子的龍井、普洱,包裝上的介紹文字往往顯得很在行:此茶產自中國南部某區域,屬中國的頂級茶,云云。既顯得專業,又閃耀著英式的等級分明的傲氣。
這些茶從英國出口到英吉利海峽彼岸的法國,介紹文字翻譯成法語就只剩下「亞洲最上等的茶」,整個包裝找不到「中國」二字。由此可見「中國最好的茶」未必能吸引法國人。大部分法國人活在以自我為中心的幻想世界裡,東方茶文化在他們腦海里對應的「美好」意象是:綠色的粉末,乾淨好看的器皿,有穿和服的少女跪坐的神秘儀式。去茶輔子買中國茶來喝的,大多是過著精緻生活的退休老人。法國本土有藥草茶(tisane),跟他們對藥用花草、香薰療法的研究相關。這跟我們所說的「茶」不大一樣。
在西方國家裡,「茶文化」是英國的標誌。於煩亂、壓抑的生活間隙中,優哉游哉地沏一壺茶,是英國人堅忍內斂的寫照。英國茶文化起源於十八世紀,直到今天,英國咖啡館、餐廳最常見的是伯爵茶與早餐茶兩款紅茶。也許因為我生於中國,認為茶既不是英國人原創,也從來不是產自英國,「喝茶代表英國」如何成立?
周作人在《生活的況味》散文集中寫道: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沒有什麼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里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里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麵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支那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
出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我,既欣賞加了糖和奶的紅茶,也可享受英式下午茶填飽肚子的「樂趣與實益」。讀到這段文字時,卻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跟生於一百多年前大英帝國的葛辛先生有相似的毛病,在喝茶一事偏執己見。從客觀角度看,英國人熱衷喝茶,剛好體現了英國人兼收並蓄的傳統優勢。茶文化對他們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鏡頭轉切。2012年,上海繁華地帶某咖啡館,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點了一壺標價近百的茶。端上來一看,他皺著眉頭問,怎麼是袋泡茶。店員陪笑解釋說,這茶從澳大利亞進口,是有機環境下種植的無藥害茶,連袋子也是縫合的沒有膠水。那男人笑著會意了,可還是惋惜道:茶葉就應該是越天然越好,你多一道工序,就多破壞一些。
把茶葉「反銷」中國大概是西方商人近年來最具雄心的創舉之一。我們每個人都懷有對自己文化的深情與堅持。在世界文明走向全球化的今天,時代對我們的要求也許是深情與包容並重——沒有對本土文化的深刻了解與熱愛,就做不到對外來文化的包容與接納,因為真正的開放只能建立在自信的基礎上。反之,不斷吸引新的血液,才能使本土文化健康成長,在日新月異的環境中不被淘汰。在與西方人打交道的場合,與其以文化鼻祖自居,不如保持開放交流的心態,去傾聽、了解對方的風俗習慣。藉此了解別國國民性情,既長見識,也是樂事一樁。
最後,我想以周作人的一段文字作結此文: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悠遊乃正亦斷不可少。」
文丨張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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