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美與善的沉思
06-15
作者:鄧曉芒來源:愛思想如果說,道德是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準則,審美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那麼,只有依賴情感上的交流,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準則才成為人與人的內在精神本質、人的「性格」,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善,那種把外部抽象教條強加於人的約束,終歸是反人性的、不能鞏固的。曾幾何時,文藝復興的洪流沖刷著舊時代的陰暗醜惡,煥然一新的道德情操以其美麗的光焰溫暖著復甦的心靈。可見,審美的交流情感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人與人之間相互約定行為的道德準則的過程。這種約定並不採取契約的形式,而是通過藝術和欣賞所發生的情感的共鳴,潛移默化地使人心達到多樣性的統一。審美於無形中執行了道德和善的要求,善通過審美,將自己的標準滲透於人性之中。美的事物在最終的意義上必須也是善的事物。只有善的事物才與人的情感處於融洽的關係中,也只有善的事物才能激起並非只是個人的、而是人類的情感,而一切個人情感最終都要匯合於人類情感里去。一個善良的人,不外乎就是一個對普遍人類情感具有深切體會的人,就是習慣於在自己內心將別人的情感與自己的情感聯繫起來,融為一體,因而最具「同情心」的人;因此,他也就是一個具有美的感受力的人。當一位淳樸的農夫向前來觀賞海景的遊客誇示他那滿園青翠欲滴的菜蔬時,誰能取笑他缺乏美感呢?美有不同的類別,也有不同的等級,但在任何類別、等級中,農夫那種善良單純的心地都是必要的。「惡人」就是扼殺、歪曲自己的情感,因而喪失了對別人的情感的共鳴、喪失了同情心的人。但除了個別獸性化了的人之外,就連一般的「惡人」也是有情感的,因為就連惡人在感情上也不能容忍醜惡的事物,他們相互之間也是不能容忍的。惡人也不希望把自己表現為惡人,甚至常常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惡。他們要麼通過粉飾把自己歪曲地對象化為「善人」,要麼根本就不把自己對象化,根本就拒絕審美或移情。因此他們總是要戕害和毀滅文學藝術。一個惡人如果尚能進行審美,尚能把自己的情感對象化,那麼他就還存有改邪歸正的希望。因為他將在這種移情過程中明白地看到,他自己的感情一旦成為他的對象,就顯得是對他自己的整個利益和存在的威脅(他感到了自身的「惡」),因此他就會厭惡和仇視這個對象化了的他自己,他就感到了羞愧。於是,只要有一定的環境,或有人引導,他將設法改變自己的情感,使它在移情中成為不那麼醜惡的對象,成為可以為自己所容、可以為一般人所容的對象。一旦開了頭,他就會更多地進行審美—移情活動,使自己更多地吸收和接受別人傳達過來的社會性情感,於是他將一天天變得更富有情感、更富有同情心,從而成為一個善良和高尚的人,這就是美育對於一個人的巨大的潛移默化的改造、教化作用。別林斯基說:「任何人性的(不是獸性的)感情,由於本身是人性的之故,已經是美的……任何感情,作為藝術的感情,是尤其美的。」在藝術創作中,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必須首先是一個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敢於進行真切的移情,才能夠發掘「人性的真」,把自己內心深處蘊藏的最隱微的感情驚心動魄地表現為他的對象。缺乏這一點的藝術家是畸形的藝術家,他也許可以掌握熟練高超的藝術技巧,但終究,他不能以其巨大的人格力量,跨越世紀的阻隔,在人類文明的天空中綴上一顆奪目生輝的星辰。同樣,一個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人,已經就在內心具備一個藝術家的最起碼的氣質了。情感的底蘊愈深,他在藝術上便愈有造就的前途。只要有適當的條件使他掌握了情感對象化的必要技巧,他的天才便有如山泉那麼純凈、透明,那麼滔滔不絕、自然而然地湧現於地面,好像造化本身的不加雕飾的作品。美啊!何必到處尋找善的支持呢?你的每一迷人的顧盼,臂膊的每一如水的波動,你裙裾上紛落的嬌柔的花瓣,你那在晨風中飄動不已的烏黑的髮絲,這一切,難道不引動人類對自己生活的愛的激情?難道不以無法抗拒的魔力命令人們創造生活、愛護生活、尊重人?難道不正是善本身向人類心靈深處的熱情的呼喚嗎?嬰孩幾乎就是美的同義詞,但這只是對大人來說是如此,他自己卻不自知其美。要知道自己的美,必須通過教化。人只有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裡是美的(慧田哲學註:亦即知道自己的美),才能欣賞人們所共同欣賞的美,由此也才能形成普遍性的人格,而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格。這個過程是從孩子在母親懷抱中就已開始的。嬰兒溫潤的柔發,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在每個年輕母親的心中激起了多麼溫柔的美的情思啊!她愛撫他,關懷他,感到他那小小的心臟的搏動,傾聽他輕輕的呼吸。這不僅出於一切母性的偉大的本能,同時也出於人類從這種本能中升華出來的對幸福的祈望和追求。人們以愛來澆灌愛,以情感來催發情感的幼芽。人們期待著精神的報償。而孩子呢?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樂土。他所以要流淚,並不是沒有緣故。雖然他用了可愛的臉兒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媽媽的熱切的心向著他,然而他的因為細故而發的小小的哭聲,卻編成了憐與愛的雙重約束的帶子。母親的愛撫是維繫孩子與社會之間的關係的第一條紐帶。母親溫柔的面影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上所留下的痕迹,是他整個一生都無法磨滅的。從他意識萌動的那一瞬間,甚至更早,母親的面龐對他來說就意味著安全、舒適、滿足和安慰,母親的形象日漸成為他把自己的信賴、親切、景慕和愛的情感凝結於其上的對象,從而成為了第一個「美」的對象。這第一個美的對象,同時也就是嬰兒所讀的第一本善的教科書。嬰兒從母親的面龐上讀到,他「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他不能任性,而只有通過某種合乎規矩的方式,才能獲得自己的肉體上的滿足,同時獲得大人的誇獎。美成為道德的紐帶,善的要求產生著、鞏固著美的定型,美與善從一開始就是渾然一體、密不可分的。人在幼年時代對母親形象的美的意識和對自身形象的美的意識雖然最初不過起於形象的感性直觀之上,但卻並非像人們理解的那樣,是一種單純「外在美」的意識。美和善一開始就無法分離,因此,「外在美」(所謂「漂亮」)與「內在美」(「心靈美」)一開始也是無法分離的。並不存在與心靈美絕對無緣的外表美,因為實際上,一個人外表的美不在外表本身,而在於這外表在欣賞者心裡所體現的價值觀念,所寄託的情感。常常有人替外表的美規定一些僵死的規範,而置人的內在靈魂於不顧,但這充其量不過是如康德所指出的「合規格」而已,不能算作「美」。外表美不單是外表的形狀、位置和比例,它還通過人的表情、動作姿態、聲音、風度、態度等等而表現出來。外在美是內在美的反映和現實化。同樣,也不存在完全不表現於外表的「心靈美」。心靈美與道德有最直接的聯繫,但卻不能把二者完全等同。心靈美是一種美獉,它具有一切美所不可缺少的特點———直觀性。它必須通過可感可見的外界對象(外表)而顯示出來,而這也就正是「外表美」的內在本質。心靈美是一個人對於普遍的社會情感的感受性,它以這個人所具有的社會情感的深度和廣度為轉移;外表美是一個人把這種情感社會地、普遍地表達在他的外表上的能力,其中當然包括他天生的外表對一般人的普遍審美標準符合的程度,但這審美標準並不是絕對不變的,而是由人們從小所習慣於寄託美好情感的那種類型所決定的。一個人的心靈愈美,即他對於社會情感的感受性愈強,他就可以藉助於有限的外表條件表達出更多更深的社會情感,以至於突破一般人的審美習慣類型,而形成一種「特殊的美」。另一方面,一個人的外表美(包括人對自己外表的修飾、衣著打扮等)也有助於表達他美的情感,高雅的格調,從而更容易引起別人對他的情感的共鳴和回報,反過來增進自己對社會情感的感受性,增進自己的心靈美。一個外貌醜陋的人,一旦我們認識和感受到他內心美的情操,這外貌同時就顯得不那麼醜陋了,「醜陋」成了一個根據習慣和輿論而來的對他的概念判斷,而在直接的審美感受上,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外表也是美的。相反,一個外貌美麗而心地狠毒的人,也可以使熟悉他的人在其外表上看到醜惡,久而久之,對他的外表本身產生厭惡感,甚至波及到那些外貌與他有相似之處的人。這種心理轉移的過程,正是每個表演藝術家視為最高的演出效果的東西,因為它打破視覺藝術的直接性的俗套,深入到人物的內在靈魂,對觀眾動之以情。從本質上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這是一切外在或內在的美產生的必然規律。歌德曾說過,無所謂內,無所謂外,外就是內,內就是外。這是極有見地的至理名言。然而,在現實的歷史進程中,人類的本性發生了很大的分裂。人性的異化甚至使人的美貌也成為了醜惡的工具,人們不得不提心弔膽,對外表的美投以懷疑和猜忌的眼光,認為那不過是美的假象,只有心靈的美才是真正實在的東西。在真、善、美相互離異的情況下,這種看法的確把握到了美的更深沉的根據,它訴諸人的情感的社會感受性。可是,一旦人們把這種觀點推到極端,就容易陷入基督教式的禁欲主義和厭世主義,他們以為不須通過感官的對象,只要運用邏輯推理,或激發起內心神秘的心靈感應,就可以體驗到純粹神性的抽象的美。在這種教育的熏陶之下,人們被竭力造就為棄絕一切人類現實可感的真切情感,按照空洞教義規定自己行為模式的可憐、偽善而道貌岸然的機器。世人通常慣於強調外表美與心靈美相分裂的一面,卻很少思考這樣兩個問題:一點也不懂得心靈美的人能欣賞外表的美嗎?連外表美也不懂得的人,能感受到什麼心靈美嗎?正如真理是一個過程一樣,美和善也呈現為一個無限發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美與善的各個階段往往交錯、混雜、糾纏在一起,舊的美與新的善,新的美與舊的善,舊的美善與新的美善,新生與腐朽,生氣勃勃與迴光返照,無不交叉融合,又勢不兩立;美與丑,善與惡,也相互掩蔽、隨時轉化。然而,美與善的這種複雜化了的運動過程終究掩蓋不了這樣一樁事實:美,歸根結底執行著道德的崇高使命,美是在一個異化社會中使人性同化的因素,只有在揚棄了異化的共產主義社會,美才能完成它所肩負的歷史使命,而與善直接融為一體。席勒說:「只有美的交流,才能使社會團結,因為它關係到一切人都共同的東西。」善與美的暫時脫節,只不過是大鵬向壯麗天空騰躍前的蹲屈,它預示著一個美與善相和諧的遠大前程。格羅塞認為:「原始民族的大半藝術作品都不是從純粹審美的動機出發,而是同時想使它在實際的目的上有用的,而且後者往往還是主要的動機,審美的要求只是滿足次要的慾望而已。」共產主義社會將是這種原始社會的美善混沌同一狀態的否定之否定,即在更高階段上的復歸。那時,人們將致力於使自己的生活及周圍環境變得更美好,他們的日常用品、生產工具、勞動和生活的環境,將被改變得不僅符合於實用的目的,而且符合於審美的要求。與原始社會不同的將是,審美要求往往還會超過實用的考慮,後者反而會成為附帶的因素。人們將生活於一個工藝品的世界,一個完全「人化」了的世界,人們將開始過真正「人的」生活。隨著科學技術、尤其是醫學(作為自然科學的人學)的發展,「外表美」與「心靈美」的表面對立也將失去意義。美容術的發達,也許將使人們能按自己的意願來設計、改變自己的容顏,「天生麗質」將暴露出它不過是優美靈魂的外部反映這一實質,而失去它本身的「客觀」的審美意義,人們為自己選擇什麼樣的面孔,這直接顯示著人的心靈素質和格調,顯示著他的文化藝術修養,顯示著他特殊的個性類型。一切「外表美」都會直接透射出心靈太陽的燦爛光華,假象和隔閡將會消失,人與人通過外表審美在心靈上更容易接近,人們將變得更為單純、天真、善良。人們啊!不管你們受到過怎樣的欺騙,不管希望之火如何在大雨傾盆之下又一次熄滅,不管你們的目光在生活陰雲的籠罩中變得如何暗淡,———相信美吧!用美的甘泉洗你們的目,潤澤焦渴的咽喉,灌溉新的希望的芽苞吧!人類精神文明積累了如此之多的美的財富,它是我們重新建立起生活的堅定信念的沃土,只要我們用生命的根去深入,去探索,去吸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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