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三百首,還能怎麼再解讀?

人民出版社發行部 2018-03-06 10:16

書亦如人仁者壽

——讀弘征先生《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隨想

劉茁松

弘征先生譯析的《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以下簡稱《今譯新析》),今年九月在北京的人民出版社出了修訂珍藏本。裝幀雅緻,印製精美,舊書新顏,令人笑逐。

弘征 註譯 48.00元 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先生的這本書,從灕江社的第一版算起,至今26年了。經歷了三版數十刷。在圖書出版雨後春筍中,算得上一棵不老松。松下問童子,此書何長壽?

帶著這樣的問題,細讀一番,略有所悟,簡作體會之言。

在讀書人裡面,我雖然也還比較喜歡文言古典,但正如弘征先生序言所說,「詳加註釋是近幾十年來幫助讀者學習古典詩歌的一種方法,但完全每讀一個詞就去翻一次注釋必然會減少欣賞時的興味」,我讀書,尤其讀詩,常常是為了「欣賞時的興味」,碰到那些注釋太多,注碼注文密密麻麻的讀本,我對作者的苦功見而生敬,對這種作品的苦果卻望而生畏。作為出版的內行,弘征先生很能體會讀者的這種敬與畏。為了讓讀者走近值得尊敬的古代經典,幫助讀者走進可愛的唐代詩歌,《今譯新析》的譯析者三思而後行,行行重行行。

他的辦法,是將自己的導遊(弘征先生將自己的工作比作導遊,帶讀者遊覽古代文學的風景)循序漸進、曲徑通幽地分成四個部分。第一是作者小傳。小傳寫得小巧玲瓏,珠圓玉潤,將作者的大體身世,尤其與所選詩歌產生背景有關的生活經歷,扼要點睛,同時對作者的總體文學成就與風格,傳神畫龍,讓讀者知其人之風範,知其詩之風貌,閱讀興味因而興起。第二是作品今譯。今譯是將原詩全文「一句句地進行對譯」,真正的文白對照,他這樣做,是為了「不失原作的思想感情、構思、意境」,讓讀者對於整個原詩都能心領神會,閱讀興味由此興旺。我們的祖先,早就發現詩歌的文學秉性,在於比興語言。先生譯詩,很注意比喻的運用。他常常在翻譯時加入自己體會的比喻,讓原詩的詩意顯現出來:比如「江南有丹橘」譯作「江南的橘樹像掛滿了紅燈籠」;比如「山月隨人歸」譯作「月亮像好朋友一路相隨」。對於原詩的興象,譯者也以自己的知音之筆,善加傳達:比如「何事入羅帷」譯作「為什麼也要來吹動羅帳惹起情思?」,「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譯作「荷鋤的農夫在歸途相遇,一起拉不完種莊稼的家常」,都可謂曲盡詩意;「高卧南齋時」譯成「悠閑地斜躺在南書房裡」,把「高卧」的情調傳出來,「下窺指高鳥」譯成「看飛鳥在下面小如黑點」,讓「下窺」的情態現出來,都可謂通達詩境。三是作品注釋。文言詩歌,用詞用典,往往艱深。弘征先生只擇其必要的事典加註,因為有今譯,「一般字、詞就不必加註釋了」。他的這個抉擇,從我的閱讀效果看,是巧妙的,正所謂無巧不成書。有此巧,讀者興味勃勃。第四是作品賞析。這一部分,弘征先生寫得也不像漢賦那樣堆砌,而是像他曾經譯析過的司空圖《詩品》那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著,就是不啰嗦,不多著。同時,他的賞析文字,跟書名一樣,強調一個「新」,力求有自己獨特的體會,與之前各種注析本皆不同,給讀者新的啟發。比如先生有時將書中前後兩個同類作品的異同之處點出來,就點醒讀者,開心開竅。還有,賞析文字並不一味揄揚,而有分別,兼褒貶,比如評點岑參的詩,就說「寫塔的孤高和登臨後向東南西北四方瞭望,忽而領悟禪理,產生出家的念頭,雖然與全詩的氣氛不太協調,讓人覺得有點穿靴戴帽,但是詩人狀寫塔的崔巍壯觀則很成功」。

《今譯新析》,當然,主要是譯。對此,先生說:「並非只要能讀懂原詩就能譯好的,需要有舊體和新詩兩方面的創作實踐才能了解其中的甘苦。」這話可不是抄書抄來的,是編著者從自己的實踐體會中來。弘征先生自己就寫詩,舊體新詩都寫,且均有詩集出版。他做編輯時,還編選出版過影響很大的《青春詩歷》。「古詩的今譯也難在讓讀者覺得仍然是詩。」如何才能「仍然是詩」呢?我讀先生的譯筆,體會是:譯成的白話,也要有詩的美感。否者就是白話文,不是白話詩了。這既要善於體會原詩的意境,認知原詩的字句,又要善於化作新詩的語句,造成新詩的意象。譯是轉化,要入化境,才能讓譯詩還是詩。比如他今譯的戴叔倫《江鄉故人偶集客舍》:

秋夜的月兒又圓又亮,(天秋月又滿)

照耀著京城千重樓閣宮牆。(城闕夜千重)

想不到江南的朋友能歡聚一堂,(還作江南會)

恍惚在夢中一樣。(翻疑夢裡逢)

風吹動樹枝驚起棲息的鵲鳥,(風枝驚暗鵲)

草葉上露珠是寒蟲哭泣的淚光。(露草泣寒蟲)

漂泊異鄉唯有一同痛飲,(羈旅長堪醉)

最害怕晨鐘敲響又將各散四方。(相留畏曉鍾)

原詩「秋」與「夜」分屬兩句,作者意會詩境,創譯時合成「秋夜「一詞,屬第一句。這樣,便騰出空間,讓第二句突出月光下的意象。原詩只是「月又滿」,譯作「又圓又亮」,一個「圓」,一個「亮」,準確地轉譯傳達了「月滿」的意象。既然是有光,那麼接下來,自然「城闕夜千重」就不是黑乎乎的景象,而是被「照耀著」的。於是歡聚的情調,已經被譯筆照出來了,讓讀者心頭一亮。而「江南會」當然是「歡聚一堂」,「想不到」三字把歡樂加強了,「還作」應是竟然還有、喜出望外的意味了。譯者被這朋友相聚的光芒所溫暖,於是又把「露草」的露珠,譯成「寒蟲」的「淚光」,讓暗中的草蟲也發出明亮的光芒來。「畏曉鍾」,為什麼畏呢?是害怕「各散四方」啊。曉鍾是意象,離別是意味。原詩意在言外,意在象外,譯者當然要譯出這層意思,為讀者打開理解詩意的大門。在韻腳上,原詩的「滿」「會」「醉」「鍾」字,都比較有一種喜悅歡暢的美感,譯詩相映成趣,譯出「亮」「堂」「光」「方」的韻腳來,跟原詩應該是舞步合拍,舞心共鳴的。同書中,李頎的《琴歌》:「月照城頭烏半飛」,譯成「群鴉從染著月色的城頭飛過」,將「烏半飛」轉化成「群鴉」,無論字詞還是意象,都化得詩意;張繼的《楓橋夜泊》:「夜半鐘聲到客船」,譯成「夜半有鐘聲飄落到我的小船」,把「到」的情景譯作「飄落」,把「客船」轉譯成「我的小船」,也都顯示了譯者的智勇文心。

「欣賞本是讀者的再創造過程,審美的愉悅也包含對自我欣賞的欣賞,完全由別人來替代是被動的」,這是弘征先生作為譯者與析者的話。這段話,體現了文學作為人學的仁者之心。「己欲立而立人」是仁者的性情,詩歌是吟詠性情的藝術。設身處地為讀者著想,給讀者搭橋引路,免其行路難;讓讀者過橋行路時有自己觀景的興緻與餘味,這就是譯書析書的仁道,就是其書仁者壽的大道吧。

弘征:《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

聶鑫森

年屆八旬的老友弘征兄,在出版、編輯、古籍校勘、文學創作、詩書畫印諸多領域皆有不俗表現,著述多多。特別令人欽佩的,是他幾十年來對國學經典文本研讀不輟,並進行獨具隻眼的評析,為弘揚中國傳統優秀文化不遺餘力,廣為人知的專著就有《司空圖<詩品>今譯?簡析?附例》、《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等,點校本有《南村草堂文鈔?詩鈔》等。蒙他青睞,每出新書皆慷慨寄贈,情意綿長令我銘感。

我常置案頭時或翻檢的書,首推《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此書1991年11月由灕江出版社出版,首發是37000冊,前後共發行三版、數十次印刷,惠人多矣。2017年9月,「修訂珍藏本」由人民出版社付梓面世,書帶上標示大字:「26年暢銷不衰的權威版本」。正文前添加了當年周谷城、王子野二先生的手跡影印件及弘征兄論詩絕句書法作品,再配以名畫家謝振鷗的精美國畫十幅,流光溢彩,精美、厚重。

《唐詩三百首》面世二百多年來,可說是婦孺皆知。如何讓更多的讀者,真正領悟其詩境、詩格、詩品、詩趣,盡享精神的盛宴,是弘征兄日思夜想的問題。正如他在「自序」中所言:「今譯是幫助讀者理解原詩的另一種方法。」而譯詩的具體方法有幾種,一是「意譯」,好處是「它容易使譯作成為可讀的詩,但那等於是大致據原意再次進行創作,離棄了原作的表達語言基礎,輔助讀者準確地理解原文就要大打折扣」。二是「著重對原詩的文字進行解釋,多數是將一句分為多句,按每個詞來對照,大致是不失真的,但常常不太像詩」。弘征兄採用的方法則是:「一句一句地進行對譯的,同時也力求不失原作的思想感情、構思、意境……」我在閱讀譯詩和原詩時,深感他達到了目的,正如「王子野序」中所稱:「詩的今譯應該仍然是詩,就是把古詩譯成白話詩,譯時要盡量保存原詩的神韻與風格。在這裡嚴復提出的信、達、雅三條翻譯原則完全適用。」

弘征兄韶華時即以新詩名世,上世紀五十年代武漢長江大橋落成通車時,他寫的一首新詩,就受到郭沫若先生的評贊。而他又具家學淵源,在讀和寫舊體詩詞上亦是輕車熟路。有了這兩方面的素養和經驗,他在今譯中應該是遊刃有餘的,既得專家的首肯,也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故周谷城先生題詞贊此書:「一本青年應當熟讀的好詩選。」

七言絕句中溫庭筠的《瑤瑟怨》,原詩為:「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譯詩為:「冰涼的細竹簟月瀉如銀總難入夢,/碧天水一般明凈雲影輕盈。/只聽得雁聲遠遠地向瀟湘飛去,/一輪皎月空空照在華麗的樓中。」不但原詩中的關鍵詞語得到準確的解析,而且承襲和保留了原詩的情境和語境,韻律優美,流暢生動。五言絕句中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原詩為:「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譯詩為:「小舟停泊在煙靄迷濛的洲畔,/遊子的心在暮色中又添惆悵。/四垂的天空好像比樹還低矮,/清澄的江水將月亮送到身旁。」譯詩重現原作所表達的簡潔、清遠與澄明,以及人格化外延的意旨。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讀者自可去一品為快。

中國的新詩(又稱自由詩),雖說發展至今不過百年,卻產生了許多重要的詩人,也形成了許多流派,眼下更是繁花似錦。但老一輩詩人及他們的作品,依然魅力四射,如比較遵循中國化氣派的郭沫若、臧克家、光未然、郭小川、張志民、李瑛……在新詩的藝術形式上,他們講究意象的生動雋永、文字的音韻美,句式的大體整齊,基本上以四行為一節,似乎更容易為人所接受和傳播。弘征兄的新詩創作和此書中對應的三百首「今譯」,承襲的就是這樣一種新舊詩融合的風格。

舊體詩無論絕句、律詩、古風,一般是不分段、分節排列的,而以吟誦時的停頓起伏來自然體現。但弘征兄的「今譯」,除絕句本為一整體不能分節外,八句的律詩則因其前四句即為絕句的平仄式,所以依格律分為前四句、後四句兩節,而古風則依內容分出很多的四節段,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以四句為主分節,又嵌入少量六句、八句、十句的節段。詩句的長度,也基本上是十二個字上下。這樣的分段讓讀者舒心爽目,大體整齊的詩句讀起來節奏感強,而不會氣悶神滯。而他的這種分節,又是遵循新、舊體詩的創作規律所精心斟酌的,不僅是外觀的形式美。如岑參的《走馬川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全篇句句用韻,除開頭兩句外,以下皆是三句一轉韻,這在舊體的古風中也是極少見的,我們在默讀時很容易忽略。一經分節排列便一目了然,領悟到詩人每一轉韻都表現出一比較完整的詩思層層推進,閱讀的情緒亦即隨之跌宕。現在的新詩是大多不押韻的,但「今譯」押韻嚴謹,或用原詩的韻腳,或重新安排韻格,這樣做,古詩、新詩雖各有各的形制,但內蘊卻是互為貫通與映照的。

弘征兄每首詩後的「賞析」,往往言簡意閡,如明清人的小品語錄體,咀嚼而有餘味。如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賞析」為:「詩人的心態是很矛盾的,題詩在赴京的途中,卻又做著漁樵的夢。中間兩聯寫途中的山川氣勢,遼闊雄渾,筆力遒勁,工整自然。」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賞析」,評題旨,論詩風,兼帶一點考證,意語工新。「既是夢境,也是現實,構思縝密,想像高妙,將神話傳說和實境奇幻地交織在一起。這是詩人迭遭失意後對神仙世界的嚮往,覺得只有夢境才更值得留連;然而夢總是要醒的,醒來就要接觸到冷冰冰的現實,最後只能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呼喊。全詩興到筆隨,酣暢淋漓地傾瀉感情,完全不受形式的束縛,只有李白這樣的大詩人才能這樣氣勢縱橫。這首詩又題作《別東魯諸公》,是天寶四年(745)李白在被放還後從山東南部將南下游吳越時的作品。」

眼下,國人研讀古典詩詞的熱潮方興未艾,歷代的古典詩詞集越來越受到關注。我覺得弘征兄的《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是個很好的範本,各出版社可以仿效催生出更多的今譯新析本,以弘揚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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