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人生】生命的哲思by文/李延軍

史鐵生是當代文壇上一位風格別緻的作家,同時又是一位見解不凡的思想家。二十多年前,在陝北高原的一個小村落里,無情的病魔使他結束了知青生涯,也結束了他用雙腿行走的歷史。從此,他便在輪椅上開啟了沉思默想和筆耕不輟的生活。也許正是生命的這段特殊體驗,改變了史鐵生對於人生的最初見解,當大部分當代作家沸沸揚揚地以西方哲學觀點為陣地,以冷諷的筆法對社會現實品頭論足、評評點點的時候,他卻一如故我地沉入到東方古典哲學的深境之中,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在品味著悲愴的人生意味的同時,又表現出一種達觀的情調。如果從生命哲學的角度去研究史鐵生的小說,那麼,流淌在他筆下的則是生命的沉思錄,是對人類生存狀態的哲理性思索。  孤獨情節與生命感傷  哲人、文人對生命的流逝都是十分敏感的,在史鐵生的作品中,可以領略到悠長的對於時光無痕的感傷和在漫長人生旅途中孤獨的守望與無奈。這種孤獨從生命中汩汩流出,寓含著深刻的人生況味,也寄寓著史鐵生的獨特體驗。身處困境,使他擁有了內省的可能,一切司空見慣的生活細節在他那兒都獲得了意義,由文學的幻想而走向哲學的沉思。  《我與地壇》是史鐵生最優秀的散文之一,作品中情節極度淡化,一切常人都無法在這平凡的故事裡抽象出什麼,一切都簡單清晰沒有任何奇蹟與怪異,但深湛的哲思,正是寓於平凡之中。作者在一片荒蕪的園子里感受到了時間,感受到了命運。人間的一切喧囂都沉寂了,在一個有限大的空間里,一種無限廣袤的情緒佔據了整個宇宙。史鐵生以其岑寂的聲色,將自身的苦難與人類的苦難匯於一體,用坦露的靈魂與生命對話。在大片的荒涼里,傾聽著生命慢慢流逝的足音,傾聽著歲月在自己軀體上划過的嘆息。地壇中,一個又一個靈魂隱去了,一個又一個場景消失了,寒來暑往中,他自覺地意識到人為什麼活著,或者活著的指向是什麼。孤獨是一種神秘而神聖的情感,而最富有魅力的文字,往往隱含在孤獨的抒發之中。《我與地壇》對生命的垂思已遠遠超越了理性的限度,在史鐵生用敏銳的感觸構建的世界裡,一切都是流動的,那裡拒絕謊言,拒絕確切,寧靜中隱含著悠遠的韻致,令你在感到生命和慾望的無常中,也清醒地認識到,只有意志(善良意志與自由意志)才預示著永恆。  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務虛筆記》則進一步抒發出對人生命運的感傷,在這裡,已沒有了情節,沒有了故事,一切都是情緒化的、幻想化的。  拷問靈魂是痛苦的,而史鐵生卻在深沉的孤寂中扣響心扉,創造了關於人性,關於中國人心靈的深思錄。在這裡,難測的命運,孤魂野魂,生死離別,無極之維紛至踏來,人類被無形的力量拴在巨大的網上,似乎一切已經註定,一切又不可預知。作者寫詩人、寫醫生、寫導演、寫殘疾人,實際是寫苦難的人間,他說:「人的本性傾向福音,但人根本的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他又說:「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他還說「那無以計量的虛無結束於什麼?結束於我。我醒來,我睜開眼睛,虛無頃刻消散,我看見世界。虛無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消散,世界從虛無之消散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隨著我的盼望拓展……」這些自語中充滿了對那個神秘存在感知的渴望,由對命運的感嘆走向對存在的詰問,也是他生命的必然。甚至,在他的思想中也體現出一種宿命,即:人類的一切已在時光中被註定了。在《結束語開始》一節中,他嘆息道:「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他們,因為所有人都曾經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這部作品是《我與地壇》的延伸,自身的哀樂被人類的哀樂所代替。在這個世界裡充溢著無奈、抗爭、坦然、迷惘等紛紜的意象,我們從史鐵生的筆下感受到了時光的流動和充滿哲理的憂鬱與感傷。  慾望困境與精神解脫  史鐵生說:「人為什麼活著?因為想活著,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慾望。」慾望是生命的忠誠衛士——沒有了慾望,生命就不存在。慾望的強烈程度,顯示生命的活躍程度。而佛教則認為:人生皆苦,在於有所欲求,因為求之不得。因此,史鐵生對於慾望的困境闡發出哲人般的嘆息:「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也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這意味著痛苦。」他以天才的筆觸向世人提示了人類的困境,慾望是無限的,而人的手段是有限的,生命不息,慾望不滅,人類永遠無法超越自身的追求與夢想,這就註定了人類將永遠在痛苦中打轉轉。  那麼,面對如此的生存困境,是否能夠有所解脫?在千百年來以慾望所維繫著的生命體系中,人類究竟應該如何審視自我?對此,史鐵生一針見血地指出:「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才能使我們獨特?使我們不是一批中的一個,而是獨特的一個,不可頂替的一個,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個?惟有慾望和夢想!慾望和夢想,把我們領進一片虛幻的空白,和不確定的真實,一片自由的無限可能之域。」史鐵生並不主張滅欲,他主張將慾望引向創造,引向過程。他說:「消滅慾望絕不是普度眾生,而只是消滅眾生,不應該滅欲,只是應該把慾望引向過程,永遠對過程感興趣,而看輕對目的的佔有。」也就是說,人應該看重創造過程本身的快樂。而不是「對目的的佔有」的快樂。這樣,既充分發揮了慾望所激發的創造活力,又避免了慾望不能實現的痛苦。他還認為慾望的不可超越並非人生的不幸,真正的幸福並不在於面前沒有局限,而在於不斷超越自我局限,痛苦的真正根源只是由於人類自身被面前的局限擋住了不懈追求的靈魂。  死亡體悟與自我救贖  活著,不一定意味著「有」什麼。但死卻意味著「無」,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一切生命都本能地覺察到這個世俗真理,對死亡的恐懼便隨著時光的流逝油然而生。孔子面對生死的問題時積極入世,豁然達觀,「不知生,焉知死?」企圖以生之執著來迴避死的困惑。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以「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建立起大夫階層的死亡價值觀。而陶淵明感嘆:「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史鐵生也是一位死亡意識相當強烈的作家,由於「死」的不可知使人們必然關注生命的價值。  史鐵生在作品中疾疾地發問:「地球終究要毀滅,那麼人的百般奮鬥究竟意義何在?」「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孤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鬥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我們在走向哪兒?我們再朝向哪兒走?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的歡樂何在?我們的幸福何在?我們的救贖之路何在?我們真的已經無路可走,真的已誤入絕境了嗎?」死亡的終極問題時刻困擾著人類,除了恐懼、無奈,更多的則是對於生命本身的迷惑。死亡像個絕望的深淵,會把所有的慾望與夢想、付出與追求全部吞沒,一切都會因為那個時刻的到來而變得虛無。史鐵生在經歷了漫長的思考後,終於發現了具有精神意義的救贖方式。在小說《命若琴弦》中,他用一個不能破滅的神話敘述了這種自救的方式。  老瞎子到處流浪彈琴說書,為的是實現一個希望,即在彈斷一千根琴弦之後,取出琴槽里他的師父臨終前留給他的一張藥方,吃了那葯之後就能重見光明。然而,老瞎子以一輩子全部的代價換來的藥方,卻只是一張白紙。老瞎子的心弦忽然間斷了,吸引他活下去、唱下去、走下去的精神依託驟然間消失殆盡。史鐵聲明明白白地在小說里說出了這個道理:「心弦也要兩個點——一頭是追求,一頭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間這緊繃的過程上彈響心曲。」老瞎子的徒弟小瞎子的悲哀也源於希望的破滅,他的夢是想與蘭秀相好,但她出嫁了。兩師徒在茫野和絕望中面臨死亡。但是作者沒有安排主人公坐以待斃,或是等待外力的拯救。老瞎子在悲哀之餘想起了不在身邊和他同一命運的小瞎子,也悟了他的師傅的人生哲理——目的本來沒有,「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對那些命中注定不能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來說,一個虛設的「看」的希望,就是撥動琴弦唱出歌聲的唯一關鍵。於是老瞎子用同樣的謊言和做法,把小瞎子拯救了,同時,也得到了靈魂的自我救贖。  這裡,在老瞎子琴弦般流動的生命中,透視出了人生的意義,人,誰也達不到彼岸,但是正是因為每個人的精神世界裡有一個彼岸,人生才會有意義。人生的意義在於通向彼岸的這個過程。因此,史鐵生勇敢地肯定:「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能夠鎮靜而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強壯。」這是一種與傳統思想截然相反的人生觀、生死觀,他真正看破了生死之相,從精神上對死亡困境作出了大膽的超越。應該說,史鐵生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實質上正是現代人為精神尋找家園,為靈魂尋找歸宿,為生存尋找理由的探索。  哲學的思索是抽象的,而史鐵生卻並非超然物外,他的作品在深寂的孤獨體驗中尋求心靈的超脫,又蘊含著對現實人生體味的憂傷。他在轉動的輪椅上感悟出生存的哲理,並以天才的資質捕捉住它們,藉助文學的筆法傳達出來,讓我們深思,遐想,不斷地認識人生,認識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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