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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涌豪:在談自信之前,還是先談談自省吧

在擔任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首任主席之前,汪涌豪為大眾熟悉的身份,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這位一直在大學校園裡從事古代文學和美學研究的書生,撰寫過《中國文學批評範疇及體系》《老子一百句》《中國遊俠史》 等多部著作。潛心於學術研究,又不忘情於社會,對學術走向大眾,抱有一份學者的熱忱。

如今成為上海文藝評論界領軍人物的汪涌豪,依然保持著直言無隱的品格。批評的背後,是對文化的熱愛。在他看來,有敬畏和有誠意的文藝批評,正是一種文化上的自信。

本文為汪涌豪在「書香中國」閱讀論壇暨解放日報第72屆文化講壇上的演講。

自省絕不是自虐,也不是簡單地自我否定   

今天論壇主題是「中國故事與文化自信」,我感覺,文化自信我們講得已經比較多了。從我小時候起,就一直在講五千年的文明、四大發明等等。但是,盲目自信帶來的許多惡果我們也都領受了。特別是近代以來,「天下之中」、萬邦來朝的自大,讓我們不知道世界大勢的變化,「中國之天下」早已變成「天下之中國」。因此,今天在這個論壇上,跟各位交流文化自省之於文化自信的意義與作用,我覺得非常重要。   

其實,中國文化向來是講究自省的。比如說,儒家從孔子到孟子都講自省,要「反身而誠」,強調自省對於提升個體修養的重要性。道家也是這樣,講「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認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意思是,一個人如果能夠不自我表現,他就明白了;如果能夠不自以為是,他就能夠名揚天下了。了解別人的人是一個智慧的人,但最難得的是要了解自己,這樣才是一個澄明的人。   

我有一句「格言」,(全場笑)那就是「一個人走向內心世界的路,要比走向外部世界任何一條路都困難得多」。復旦大學葛劍雄教授曾經去過南北極,他說兩極雖然很遠,但也是一段固定時間內可以到達的。而一個人要真正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有的人花一輩子都不夠,到臨死之前都不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一個人走向內心世界的路,要比走向外部世界的路遙遠悠長得多。這就凸顯了自省的艱難,唯有自省之後,自信才能站得住腳。   

以這樣的認知,我們來看所謂文化自省的問題,就會發現,人對自己所秉承的文化須有一份深刻的省思。而基於今天的語境,我們要說,只有通過深刻甚至艱苦的自省,我們才有可能真正開顯文化的優勢,用世界聽得懂的語言,為人類的「知識共同體」增添中國的智慧。然而很遺憾,我們在這方面做得既少又不太好。   

那麼有人就要問,你講自省是不是就是說要找自己文化中不好的一面呢?不是的。我是研究傳統文化的,對自己的文化非常珍愛。所謂的自省絕不是自虐,也不是簡單地自我否定,而是對自己的文化有一份理性客觀、恰如其分的認識。這樣得到的結論才是成熟的。

我們往往念著西方的經,對自己文化的超越性內涵卻不珍惜

以儒道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特點——講究身心相與,也就是一個人身心不能分離。但你們看到,今天的社會,身心分離的人很多,雖然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但是人的幸福度在下降。   

傳統文化強調人的身心相與,認為天大地大人亦大,人如果不能處理好自身的問題,就會在生活中迷失方向。因此,它雖不一概否定人的現世慾望,相反與西方人講「資產是文明的基礎」一樣,也講「士有恆產,才有恆心」。而且它承認,高尚的人固然多追隨義,但是普通人懷惠圖利也是可以理解的。此所謂「甚愛必大費」,而與之同理,「多藏必厚亡」。   

孔子說過,如果有錢賺,讓他做市場的看門人也願意。但是,他更強調的是,人應該區分「義」和「利」的不同,人應該先義後利。道家也講要懂得「知止」的重要性,就比如年輕人談戀愛,不能追得太緊,要給人家一點空間。(全場笑)   

但放眼今天的世界,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多不多?並不多。所以,有些窮人乍富就顯現出了惡形惡狀,拚命為子孫留財產,卻渾不知傳統文化告訴我們,子孫「賢而多財」會「損其志」,「愚而多財」會「益其過」。   

再看看,人性極度的貪婪、對資本無止境的爭奪,不僅使人賠上身心分離的代價,還使得公平正義的理想以及自由經濟、民主政治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備受考驗。   

大家可能沒注意到,次貸危機過後,與亞當·斯密、凱恩斯和馬克思一起再度引起西方人關注的,還有孔子的哲學。《泰晤士報》 發表過一個著名的文化人麥金泰爾的文章,稱孔子的學說從來就是簡練有力的,如今也一樣。孔子說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這句話「正是對次貸危機時代的譴責」。推之更早,西方自由經濟的鼻祖魁奈也一直對孔子的思想評價很高。但是,現在我們往往念著西方的經,對自己文化中具有超越性的內涵卻不知道珍惜。

中國人講究「和而不同」,對西方是一個很大的啟示

再比如說,中國文化很重視「人我相與」,注重將一己身心的和諧推展到人際與社會。   

親人之間講究父嚴母慈、老安少懷。鄰里之間講究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國家之間,講敬信修睦、克己恕讓、和而不同。對內,這其實對處在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處理各方利益紛爭是很管用的。今天的中國社會利益矛盾非常突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有時候利益雙方站在自己立場上主張權益,可能都是對的。按照過去的方法去封殺一方、保護另一方是不可行的。這時候,中國傳統文化所講的人與我之間的相處之道、禮儀規訓就變得非常重要,能派上用處,確保社會的祥和。   

對外,放眼世界,推之廣遠,傳統文化也能為日益走向多極化的當今世界解決矛盾與衝突提供新的思路。事實上,當前嚴峻的國際關係已經表明,如果不能照顧處在不同地區、不同發展階段的國家的基本權益和特殊關切,一味崇尚強權政治、「叢林法則」,國與國之間的對立必然會加劇。而我們中國人講究「和而不同」,就對西方是一個很大的啟示。   

大家都知道哈耶克是偉大的經濟學家,他同時還是一位哲學家。他認為,「人類合作的擴張秩序」有兩種,一種是「自發秩序」,還有一種是「人造秩序」。他推崇的是自發的秩序,並且認為老子哲學中的「無為」與「好靜」正是一個典範。但是,今天許多人在講軟實力的時候,對自己的傳統文化並沒有恰如其分的評價,以至於這種文化的潛力沒有被釋放出來。   

還有,中國文化很重視「物我相與」,不把外物與自然看成是無生命的東西,而是樂意與外物打成一片,回身欣賞過程中的自己。   

中國人從來都是習慣在自然的環境中宣洩情緒,放鬆身心。所以,中國有所謂的「天人合一」的文化精神,還有基於這個本體論而產生的「知行合一」的實踐論,再而產生「情景合一」的審美論,這些都給人安妥自己的身心提供了可能。在「物我相與」的基礎上,衍生出「節用愛物」的樸素思想,又與當今社會構建環境倫理和生態文明有著相通的地方。   

尤其是道家哲學強調的「道法自然」的生態整體思想,講究「不以人滅天」的生態和諧思想,無物不可、萬物平等的生態倫理思想,「吾非不知,羞而不為」的生態技術思想,都足以為我們重新定義人類的生存狀況、反思其生存方式與意義的合理性提供借鑒。但同樣,我們對此及由此延展出的道教的相關思想多有忽視。

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秉承的文化要有自知之明

當然,我們也體會到,由於存續久遠,又與專制政體配合,傳統文化也存在糟粕,有時甚至它的一些優點,同時都伴隨著缺點。   

比如說,儒家既講「仁者愛人」,又期待「天下歸仁」,但其實孟子自己都承認,儒家「不遍愛人」,並不是普遍「愛人」,而是以「親親」為大,「親賢」為急,又嚴分等級尊卑。所以,一方面「四海之內皆兄弟」,一方面又講「必也正名」,這裡面有很多矛盾。   

再比如說,前面講過儒家區分「義」和「利」,但是區分得過頭了,把「義」抬得太高,把「利」壓得太低。你會相信一個人沒錢可以過日子嗎?不行的。按照儒家講的「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己者為亂世」的邏輯,那麼就等於說,今天某些時候,在某些地方,人們生活在亂世中。如此截然對立兩者,也是有失偏頗的,未可全信。   

社會發展到今天,我們明白,公利要講,私利也要提,「利」如果完全不跟個人掛鉤,也是不行的。《史記·貨殖列傳》裡面專門講「利」的重要。但中國傳統文化老是打壓「利」,士農工商的「四民」等級之分把商人作為最低賤的。長此以往,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遲滯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商品經濟的發展也延緩了。   

另外,中國傳統文化以民為本,以德為先,以和為貴,以中庸為至德,注重的是臣民的意識,而不是公民的培養。它希望每個人注重自己的德行,形成一個君子社會。但事實是,文明的養成固然需要道德力,更需要制度力;需要「君子社會」,更需要法制社會。在中國這樣有幾千年文明積澱的國家,傳統的「倫理文明」當然應該傳承發揚,但一種能將人帶入更理性、更符合人性的「制度文明」更應該花大力氣建設。   

還有,它講求「為仁由己」,「推己及人」,又重視惻隱與慎獨。意思是不管別人看不看得見,都不能做壞事,標杆提得很高。能做到固然不錯,但這些東西講的都是一個人私德的鍛煉,公德卻是被忽略的。梁啟超《新民說》就曾指出,「儒家私德十有九,公德一焉。」類似的話梁漱溟、熊十力等人都說過,美國人明恩溥在《中國人的氣質》中將「缺乏公共精神」視為中國人的特質,說的也是這一點。   

舉個簡單的例子,在我們上海,有的上海男人夜班回家還要把家裡的櫥擦一遍,但他一出門就隨地吐痰。他私德很好,絕對服從太太,(全場笑)但他絕無公德,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正如東西方文化都存在著與現代化對接的問題,傳統文化也需要向現代轉型。文化自省,就是要求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自己所秉承的文化有自知之明,對其以往發展的歷史和未來的發展方向有充分的認識,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文化自覺的關鍵,更是文化自信不可或缺的前提。

在眾聲喧嘩的世界,中國應該發出獨立清晰的聲音

對一種文化來說,有沒有自省,善不善於自省,是不一樣的。就像生活中有些人,善於自省,意志力強,個性獨立。因為他有豐富的內心世界與完整的道德世界,所以他即使獨立於人群之外也能安之如素,穩定地朝向既定的興趣和方向。   

一種富有自省精神的文化,知道自己的使命與目標,自我認知明確,成就意識強烈,也能顯出從容自信、大氣謙和。不管風往哪裡吹,既能領袖群倫,也能高自崖岸,不會為來自異文化的非議或誤解而焦躁不安,不會輕易否定自己。相反,在時時返本的同時不忘開新,並能夠開新。這就是文化自信。   

在全球化日漸深入的今天,我們任何的言說都無法擺脫全球化的背景。可人們也看到,事實上發生在許多發展中國家的「跨文化」都是單向度的,中國也是這樣。也就是說,人家的文化進來了,我們的文化根本沒出去。強勢文化以不容爭辯的姿態充當文化的「掠食者」,美國就是這樣,這使得所謂全球化實際成了單一社會模式的普及化,以致當弱勢一方投身於交流,會發現只能用別人的語言說話,哪怕討論自己的問題時也是如此。   

所以,我的第二句「格言」就是,人再沒有比張口說話更容易淪落為他人的了。「翻譯」一下就是說,我有自己獨一份的豐富的經驗,但為了要讓你明白、讓你感動,我只能用大眾都懂的時髦語、廣告語,甚至行話、官話、套話來說。雖然,這樣別人一聽就明白了,但這樣一講,自己的聲音就不存在了,你自己就不存在了。所以,不講話的時候我很充足,我一旦開口講話就覺得無限寂寞。(全場笑)這個話其實不是我說的,是魯迅的格言。   

有鑒於此,德國學者裴德思說,中國接下來最大的挑戰不是在經濟、人力資源上與西方競爭,恰恰在於中國能否用自己的方式參與到世界的歷史中去。他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眾聲喧嘩的世界上,中國應該發出自己獨立清晰的聲音,成為這個世界真正的「新驅動者」。   

這裡所說的「中國人的方式」,當然是基於中國人的文化。要做到這一點,顯然我們必須要對自己的文化有自信。這樣講不是要別人以我們的文化做發展的起點,而是說我們不能一味追隨模仿,在亦步亦趨中迷失了自己的終點。因為那樣的發展天然具有派生性,註定不可持續。而這,就是我們必須有文化自信的原因。

征服醜陋的過程,就是由自省達到自信的過程

當然,對文化的任意曲解、貶低與文化自省都不是一回事。這裡說回我的專業——文藝批評。   

上世紀90年代,有幾位畫家畫藝不見高明,主題也很單一,但因所畫人物一律穿中山裝,不是光頭,就是板寸,不是表情獃滯,就是咧嘴傻笑,在國外很受追捧,還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   

外國人為什麼喜歡這個東西?因為它很符合西方人對中國的想像。近100年來,基於歐洲中心主義與文化沙文主義,中國的形象一直被某些西方人敗壞與醜化,他們嘲笑中國人是留辮子、裹小腳、吸鴉片、既狡猾又怯弱的群氓。可能很多人認為隨著中國的崛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就能夠翻身了,但你看這次奧運會加拿大記者是怎麼對中國運動員出言不遜的。可見,把中國異類化的行為到今天為止還沒完全改變。   

那些畫家可能想以「政治波普」的方式,表達對過去年代中國社會的某種諷刺與否定,但由於態度不莊敬,充滿玩世與潑皮的調調,後來有批評家乾脆就將其哄抬為「玩世現實主義」、甚至「潑皮現實主義」,進而稱其為「中國新藝術潮流的代表」。   

我認為藝術是可以表現醜惡的,但丑只有首先被作者征服以後,才能收容於藝術當中。這種征服的過程,就是由自省達到自信的過程。而上述藝術家的作品在我看來,不是對文化的自省,而是自污。

現在的全球競爭已進入到文化競爭的時代

最後我還想說,一個國家的文化質量決定了它接受外來文化的能力,不能封閉,要開放,向國外學習。在這個過程中,做到文化自省與自信太重要了。   

與歷史上其他崛起的大國不同,中國是在發展的初始階段就獲得大國地位和影響力的,這就決定了中國人必定會在自省和自信兩個方面——其實是一個方面——接受更多的考驗。我們應該更積極主動地接受這種考驗,不斷自省,使自己的文化越出固有的邊界,最大程度地具備與其他文化的相關性。   

不要老是說自己的好,強調自己的獨一無二,難道這獨一份的東西只適合於中國人嗎?不是的。如果你的文化足夠好,天然就具備和別的文化的相關性,開發這種相關性就顯得尤為重要。   

21世紀是「文化的世紀」,文化能從核心處供給人以信仰。繼資源、資本、技術、人才與信息的競爭以後,現在的全球競爭已進入到文化競爭的時代。基於人類既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從本質上說更是文化選擇的結果,人們分享各個領域獲得的經驗,其實就是分享各自的文化。所以,經由深刻的反省,由自省走向自信,必能使中國在21世紀更多具有文化色彩的大國崛起中佔得先機。   

謝謝大家!(全場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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