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民國法學家 不曾遺忘的憲政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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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

「歸來的陌生人」:被遺忘的民國法學家

——專訪「漢語法學文叢」主編、清華大學教授許章潤

訪談要點

>>首先,一批自詡為自由主義者的知識分子,以西方啟蒙早期的古典自由主義理念武裝自己,進而觀照中國當下。其以對不明所以的西方社會作為理想的烏托邦樣本,要求中國的一切在與國際接軌的名目下全面向西方文明靠攏,真誠而熾烈,卻似乎失之於天真爛漫。比如,法學界同人提倡法官配飾假髮,這便有點不明所以了。即便在刻下「西方」,衙門口子也是盡量能不戴假髮就不戴,原因無他,這既不衛生,又是中世紀魅力統治下的裝腔作勢。而現代恰恰是所謂的除魅時代,取消它們才是正道。旁觀者見賢思齊,花了眼,亦真亦幻,載清載濁。

與之相對,中國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力倡「王道政治」,甚至指認只有儒家教義才能救中國。這話同樣真誠而熾烈,但同樣似乎失之於天真爛漫。它沒有對佔據統治地位、濫觴於近代西北歐的現代普適性政體做出開放性回應,只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式的觀點立論,說輕點,得謂一廂情願,說重點,真所謂痴人說夢。

除此之外,還有一批人,持取審慎中道的立場。他們對於中、西兩方過日子的好處與難處,看來都有一些體驗,也似乎均有所同情和體貼;他們對於古今之變,左看右看,好像頗能設身處地,而均有所顧應。不僅明白教條式的自由主義大哄大起無濟於事,相反,卻可能適得其反,而且,對於文化鄉愁式的羅曼蒂克,亦多警怵。在他們看來,自由主義理念和文化鄉愁式的王道政治憧憬,均不過「中國問題」的因應之策,而「中國問題」千頭萬緒,至少以兩個世紀為療程,絕非一招一策所能打發,更非短期即可見效。

>>曾幾何時,整個中國,600餘所法學院,從教師到學生,有幾個人知道中國曾經有位世界級法學家,寧波吳公德生先生?大家競相標榜閱讀漢譯世界名著,滿嘴漢譯世界名著的辭彙,引經據典的不是盎格魯就是德意志。不僅舉為有學有識的標誌,而且等同於普世性不言自明之真理。隔絕久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趨之若鶩,正說明我們這個民族具有強勁有力的吐故納新的自強不息精神,同時,又說明不明所以,一時間陣腳亂了,喪失了文化自覺,長期以往,總不是個事。

>>嚴重的中斷在於新文化運動之後,幾脈關於解決中國問題路徑的思想理論之爭,演變為政治之爭,又變為軍事的決戰。決戰中勝利的一方,藉助于軍事政治上的絕對優勢,將其他幾脈的思路完全屏蔽,乃至於從思想史記憶中間抹去了。所以30年間,我們注意到,新文化運動中最激進的一脈,不僅沒有中斷,反而發揚光大。好在思想史的記憶,就像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一樣,像民俗習慣一樣,可能中斷於一時,甚至可能有長達千年的中斷——就像中世紀文藝復興對於希臘羅馬文明的復興,但是作為已有的歷史是無法抹殺的。所以中斷是可能的,但徹底的消滅是徒勞的。

>>在三四十年代,法學家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當年民國政府,高層里不少都有留洋背景,學的就是法學。比如王寵惠、王世傑和吳經熊。徐道鄰學富五車,位居小吏,而報國服務,拳拳之心亦然。當其時,民國政體是現代中國接引西洋政體後的產物,代表了清王朝覆亡後中國人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最早嘗試。其「民國」形式建立的現代國家的外貌,給中國這樣一個文化實體罩上了一個政治法律屋頂,不僅意味著政體之變,而且講述著自朝代帝制向列國體制下的民族國家型制的轉型,而這一轉型,才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所以,在民國政體之中,一般常態下,國家治理、政府建構、法治建設,乃至於一般的地方治理,都會看到民國法律人的身影。至於槍杆子裡面出政權的時候,法學家是不管用的,一切什麼學家都不管用,羅馬法諺語所謂「戰爭讓法律歸於沉寂」,剩下的唯有浩嘆而已。

>>當時是有分歧的,比如錢端升等一些人,認為憲法是不急之務,梁漱溟他們也是這麼認為,因為中國當時戰火連天,最急迫的要求是全民動員。另一方面,也有比如蕭公權、張佛泉等人,認為只有在走路當中才能學會走路,行憲不是等國民素質提高了、條件成熟了之後再說,當下行憲本身就是創造條件,而終究走向憲政之日。

>>憲政的討論不是從今天開始的,可以說從中國第一次改革開放就開始了。1863年丁韙良把《萬國公法》翻譯為中文,至少那時憲政就已經成為中國高層知識分子談論的話題。它成為第一波在中國最強悍的衝擊力,是在日俄戰爭時期,日本以小搏大把俄國打敗了,當時包括北京的報刊和滿清朝廷議論、駐外大使發回來的電文,都在議論「日本勝在立憲,俄國敗在未立憲」,吾國若想不敗,趕快立憲。從滿清貴族到知識分子,都掀起一股思想熱潮。第二次熱潮是在第一共和奠定初期,《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使得立憲走入制度層面。抗戰開始之後,中國鼓噪立憲,抗戰時在大後方曾開展了一場關於立憲的討論。我看到過一份梁漱溟寫的材料,當年在重慶,蔣介石把梁漱溟、王世傑一幫人請去,討論是否要立憲。後來兩人同車回去,王世傑很生氣地說,照你看來中國一萬年都不要立憲了?梁漱溟解釋,我是說戰爭期間不要立憲。

>>晚近30年,中國的各類法學院從10來所擴展到600多所。拋開規模和層次上的參差不齊、甚至極相懸殊不論,就內容而言,清一色的「法學院培訓」套路其實大同小異。其課程設置固守「法律專業」,其實就是一點以部門法為主的條文解讀和訓育,外加一點程序主義的技巧性知識。凡此訓育模式,使得法律從業者的知識儲備、理論結構和思想言說的敏感性、感染力不足。置此情形下,無論是教師還是他們的養成品,面對紛紜世態,遭遇錯綜格局,只能有限恪守「職業」立場,難以對重大社會、政治問題進行深度思考,也缺乏面向全民進行大眾闡釋的技巧。70年代末80年代初,最有本事的人學文史哲,然後學法律經濟,現在不同了,學金融,學IT,什麼賺錢學什麼,真正到法學院就讀的未必一定是最優秀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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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知識界有兩場爭論曠日持久,一則圍繞「民主還是獨裁」,在國難當頭之際討論如何才能實現獨立富強;二則討論因上一問題引發的文化建設路向,究竟「全盤西化」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一大批法學家在這些討論中發出有力的聲音,如張君勱(1887~1969)、燕樹棠(1891~1984)、蕭公權(1897~1981)、吳經熊(1899~1986)、張佛泉(1907~1993)等等,他們從法理角度梳理這些問題,依照自己在海外求學所得及對中國現實的觀察思考,提出不少真知灼見。然而這些聲音竟被歷史湮沒,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鮮有人知他們的存在與貢獻。

有感於這樣的圖景,自2004年起,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主編「漢語法學文叢」,將這些被遺忘的民國法學家的著作重新編輯出版,迄今為止已經出版10餘種。這些曾經聲動一時、後來逐漸陌生的名字,重新回到讀者的視野,借用北島在1986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標題,他們是「歸來的陌生人」。

叢書主編、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先生在《法學家的智慧》一書中,將中國自有現代法學系統以來的法學家劃分為五代。第一代在清末變法改制時期登場,如梁啟超、伍廷芳、王寵惠,而上文所述諸位則基本屬於第二代法學家,許章潤稱為「真正純粹法學意義上的中國學術傳統」。

回溯中國社會20世紀的發展,上半葉國人為救亡圖存而努力,國共在各個領域開展路線鬥爭;新中國成立後,接踵而來的各種運動則將此前幾十年來逐漸成形的政治、文化主流一一打破,一切另起爐灶,直到「文革」之後再「撥亂反正」,又一次回爐再造。

蕭公權、吳經熊、張佛泉等人的命運恰與此過程相始終,在年輕有為時處於國家患難,在中年要出成果時遭遇政治變革,此後或到台灣或海外潛心教書,或留在大陸,至此沉寂。真正能將法學抱負致力於社會現實的時間,不過20年左右。少年成名,老無所用,這是這代法學家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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