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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詩境論

國畫詩境論 2010-04-05瀏覽(178)作者:安瑞閣

中國文化是詩性文化。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可見「詩」這種文化產品在中國藝術中佔有的特殊地位。中國古代為什麼沒有《聖經》卻有《詩經》,這種以詩為「經」,是華夏獨有的文化現象。從春秋的詩經到戰國的楚辭,到漢魏的樂府,從唐詩到宋詞再到元曲,詩這種形式雖然千變萬化,卻始終佔據中國藝術的主導地位,並滲透到其他藝術形式之中。精通多國語言的辜鴻銘指出:「漢語是一種心靈的語言、一種詩的語言,它具有詩意和韻味,這便是為什麼即使是古代的中國人的一封散文體簡訊,讀起來也像一首詩的緣故」。漢語辭彙具有多義性、模糊性特點,語法上具有靈活性、隨意性特點,在語音上還具音樂性特點。作為一種語言藝術,詩是遠離邏輯思考和理性判斷的藝術形式,其賦、比、興的「興」字,學者們至今也說不透。究其原因,這種詩性的智慧,既不是簡單的感官享受,也不是純粹的理性思維,而是介於二者之間,只可意會而難於言傳。這一特點恰恰有利於形象性表達和藝術性思維,說明漢民族的語言與藝術有著天然親和的關係。這一獨特的表達和思維方式的存在,說明中國人自古以來,就以一種詩性的感受和態度對待世界,以詩性的語言表達情感。從這一意義上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傳統的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畫具有詩的特點,詩的意境,詩的追求,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一、 詩畫合璧優秀傳統概述

一)、詩畫合璧的形成、發展與成熟

中國畫與中國詩歷來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蘇東坡有:「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之說。還有很多類似的說法,錄出與同道共享。張彥遠說:「詩畫異名而同體。」孔武仲說:「文者無形之畫,畫者有形之文。二者異跡而同趣。」郭熙說:「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錢熃說:「終朝誦公有聲畫,卻來看此無聲詩。」黃庭堅說:「詩成無象之畫,畫出無聲之詩。」周孚說:「東坡戲作有聲畫。」石濤說:「可知畫即詩中意,詩非畫里禪乎?」湯來賀說:「善詩者句中有圖繪焉,善繪者圖中有風韻也。」張可中說:「詩為有韻之畫,畫乃無韻之詩。」還有人說:「詩是詩人心中的畫,畫是畫家心中的詩。」「畫是凝固的詩,詩是流動的畫。」「詩是詩人用文字寫出來的畫,畫是畫家用筆墨畫出來的詩。」「畫是詩的臉面,詩是畫的神韻。」連古希臘亦有人說:「詩為能言畫,畫是靜默詩。」被稱為「希臘的伏爾泰」的西摩尼德斯就有名言:「詩是有聲畫,畫是無聲詩。」達?芬奇對於詩歌與繪畫下了這樣一個結論:「畫是啞巴詩,詩是盲人畫」

徐復觀在分析詩畫合璧的歷程時指出:首先,題畫詩的出現,開創了詩畫在構成形式上的結合。其次,以詩意作畫開創了詩和畫在意和景層次上的結合。第三,以詩的意境作畫,以畫的意境作詩,詩畫在精神上相融合、相啟發,實現了在意境層次上的融合。有人研究認為江淹的《雪山贊四首》,是我國最早的題畫詩。杜甫是寫作題畫詩最多的詩人。盧鴻是最早在自己畫上題詩的畫家。《洛神賦圖》是最早的詩意畫,顧愷之也就是第一個作詩意畫的畫家。也有人認為衛協是第一個作詩意畫的畫家。王維詩畫兼於一身,自稱:「夙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他的詩如畫、畫如詩,在詩畫合璧上作出了傑出貢獻。

蘇東坡「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之句,黃山谷「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出無聲詩」之論。都是說畫家把胸中的詩,以筆墨的形式表達出來,作畫如寫詩,畫本質上已成為詩。晁補之又說:「黃山谷事詩如畫。」如此說來就如鄧椿斷言:「詩與畫已結為不解之緣。」吳龍翰在楊公遠詩集序中說:「畫難畫之景,以詩湊成;吟難吟之詩,以畫補足。」道出了詩畫相互補充的作用。笪重光說過:「風神超逸,繪心複合與文心;抒高隱之幽情,發書卷之雅韻。」又講了詩畫相互引申、烘托的作用。例如杜甫詩《畫鶻行》:「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初驚無拘攣,何得立突兀。」杜甫當時因觸怒肅宗,政治地位岌岌可危,處於進退兩難之際,鶻之欲飛未飛,正是他矛盾心情的寫照,畫家筆下之鶻,完全轉化為詩人心中意中之鶻了。金聖嘆在《杜詩解》中評曰:「篇中先生自云:『寫此神駿姿,充君眼中物』,今看一起一結,真乃寫此神駿,充我後人眼中矣。」詩人之神與畫鶻之神的融通,創造了獨立於原畫的新境界----較之原畫更出人意外的境界,對畫作的意境給予了大大的引申。又如董其昌為《秋興八景圖》之一題曰:「『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頗有忘機友,點秋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我是不識字煙波釣叟』……舟行瓜步大江中寫此,並書元人詞,亦似題畫,亦似補圖。」如果不題詩,只是一幅普通的山水畫,題了詩就平添了朦朧的詩意。在第二幅上題曰:「短長亭,古今情,樓外涼蟾一暈生,雨後山更青。暮雲平,暮山橫,幾葉秋聲和雁聲,行人不要聽。」補了畫不出的時間和聲音以及空間的延伸,再加上古今、別離之情,使一幅靜止、平面、空間有限的山水畫,因這首小令的題寫而生髮出無限情思。其實,詩畫合璧在擴大繪畫抒情性,活躍物象生命力,增加畫面文學氣息,增大思想含量,提高作品意境方面都起到巨大作用。同樣,詩意畫的創作,又增強了詩詞的可視性、形象性,使詩詞更加具有感人的力量。馮驥才在論述詩畫關係時這樣說過:「文學用文字作畫,所有文字都是色彩;繪畫是用筆墨寫作,畫中一點一線,一塊色調,一片水墨,都是語言。畫非畫,文非文,畫亦畫,文亦畫。我畫,不過再現一句詩,一闋詞,一段散文而已。」他還說過:「繪畫是靜止的瞬間,是瞬間的靜止與概括;詩用一滴海水來表現整個大海,詩是在『點』上深化與升華。」再一次說明,詩人用優美的文字,畫家用神奇的畫筆,詩畫的合璧帶我們走入了美妙的世界。

蘇東坡在總結前人藝術實踐的基礎上,從理論角度,考察詩與畫的關係。首次明確提出「詩畫本一律」的藝術主張。他寫道:「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認為詩與畫有相同的審美規律與創作規律。指出:天工是對神的追求,清新是對神的把握。清且新是對詩畫的主張。詩求言外意,畫求象外聲。詩以文辭為語言,畫以筆墨為語言,把所感、所思塑造為意象。它們以同樣的以意象抒懷、寄意的方式相通、相近、相融。中國詩學提出由形似走向神似,進而達到形神兼備,要求「不粘不脫,」「不即不離」,「不似而似」,即不能太粘著物之形跡,也不能離開物自身。所以中國詩學之精神,認為「形神兼備」是詩歌藝術形象創造所追求的目標和打動讀者的關鍵所在,要求藝術形象做到外表形狀與內在精神的完美統一。 國畫同樣如此,在唐宋文人與畫師共同努力下,形成了重在畫意而不求逼似的傳統,直接導致文人畫的產生。在中國藝術家眼中,詩中情與畫中意的創造都有賴於意象的獲得。這種藝術形象創造的共通之處,正是詩與畫之所以合璧的緣由所在,也就是古哲所說的「詩畫同源。」中國詩與畫都講究形神兼備,神似高於形似,講求得意忘象。「形神說」影響深遠,一直發展到王漁洋的神韻說。現代著名美學家宗白華論古代繪畫,對此頗有感悟:「先由形似之極致而超入神奇之妙境也。」詩畫合璧成為中國畫藝術的特色

(二)、詩畫合璧的具體表現

1、詩中有畫。有人在互聯網上載文論述詩的繪畫美。

如詩有色彩美:「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韓愈在《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中寫道:「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其中第二句可以說是一句絕唱。這句詩的絕,一是緊緊抓住了春草將萌未萌,新芽欲吐未吐的季節特往,似乎使人仍然感到原野上料峭的春寒。二是以不設色而見真色,如同國畫寫意的清淡雅緻,色彩微妙,體現了墨分五色的中國水墨畫的特點。以不設色而設色,於無色中見色。觀鄭板橋的竹,於濃淡之間確乎看得見他題畫詩中所說的「請看十月清霜後,一種蒼蒼籠碧煙」。觀齊白石的水墨芋葉,那飽含著水分的綠葉不是比什麼真正的色彩都更真。所以,上述韓愈詩句中那若有若無的草色,如煙似霧的柳綠,全然是水墨畫法所創造的境界:於無色中見真色。畫家的眼力猶如詩人,詩人的筆意亦猶如畫家。故詩情中的畫意也可以從設色中去尋覓。

如詩有線形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又如詩有構圖美:王維的《終南山》一詩就有如國畫山水一樣的構圖美。「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句,視點在山下,仰望山之高聳。「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句,視點又在山中,滿目雲霧鎖青山。「分野中鋒變,陰晴眾壑殊」句,視點又在山頂,俯瞰眾山。「欲投人宿處,隔水問樵夫」句,視點又在山下。品味整首詩,就好像在欣賞以散點透視形式構圖的山水畫。

明楊慎有論曰:「『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日,露似珍珠月似弓。』詩有風韻,言殘陽鋪水,半江之碧,如瑟瑟之色,半江紅日所映也,可謂工緻入畫。」

再看看王維詩中的幾個句子吧。在《山居秋暝》中有八句: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第一聯交代地點、時間,畫面如以淡彩、粗線條寫意(在「雨後」的「山」,於「秋」日的某個「晚」上)。而中間兩聯對仗,有鮮明的繪畫性,也就是描述性。畫面特別清新、細膩,幾乎字字是畫筆所到之處,有光、聲、色和動感,很像是寫實的畫面。

明王嗣襫在《杜臆》中評杜甫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時說:「畫有六法,氣韻生動第一,骨法用筆次之。杜以畫法為詩法,通篇字字跳躍,天機盎然,此其氣韻也。如『堂上不合生楓樹』,突然而起,已而忽入浦城風雨,已而忽入兩兒揮灑,飛騰頓挫,不知所自來,此其骨法也。至末因『貌得山僧』,忽轉到若耶、雲門、闕然而止,總得畫法經營之妙。而篇中最得畫家三味,尤其『元氣淋漓障猶濕』一語,試一想像,此畫至今在目,『詩中有畫』,信然!」杜甫以畫法作詩,以詩再現畫之氣骨,畫境與詩境合而為一,成為畫中有詩的典範。

聞一多在詩歌理論方面提出過著名的 「 建築美、音樂美、繪畫美 」 的美學主張,並運用在自己的詩歌創作實踐中,其《死水》一詩可謂有較強的繪畫美。詩人在描寫死水時,特別注意選取那些易於引起人們視覺聯想的詞藻,以加強詩句的繪畫感。如詩中既有色彩豐富、鮮明的「翡翠」綠,又有「 桃花 」 紅 , 「 珍珠 」 白,再加上「羅綺」、「雲霞」、「綠酒」等描寫,使死水顯現出繁複的色彩來,這無疑大大增強了詩歌的繪畫美。詩人用美麗的色彩來描繪死水的「表」,當然正是為了有力揭示它那醜惡的「里」。表與里的強烈對比,造成強烈的反諷效果。詩人徐志摩對聞一多的「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的詩學主張非常讚賞,他的《再別康橋》可謂強化了繪畫美的實踐,選用「雲彩、金柳、波光、艷影、青荇、彩虹、青草」等意象,給讀者以色彩想像感,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康橋的一片深情。全詩共七節,幾乎每一節都包含一個可以畫得出的畫面。

對杜甫《絕句四首》中「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兩句,周振甫先生《詩詞例話》,有這樣的分析:黃鸝在翠柳上鳴,白鴛飛上青天。從窗里看到西山上的雪,門口停著去東吳的船。黃鵬近景,白鷺遠景,千秋雪遠景,萬里船近景。上聯黃翠白青,用了四種顏色,色彩鮮明。這樣,就景物的遠近和各種色彩而構成畫面。千秋雪顯得時間永恆,萬里船顯得空間廣闊,含義深遠(《詩詞例話?情景相生》),這種宇宙觀,在山水畫中體現為「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宗炳《畫山水序》)

白居易《憶江南》詞中「日出江花紅似人,春來江水綠如藍」 雖然只有兩句,卻向人們展開了一幅觀賞不盡的江南春水圖卷。這幅圖卷是用極為濃重的色彩,以強烈的紅綠對比的手法畫出來的。認識這兩句詩中的畫境,主要要抓住「設色」的技巧。中國畫家布色也有這種手法。比如荷花,本來沒有正紅色的,荷葉也沒有墨黑的。但齊白石、黃永玉卻可以大膽地用正紅色作花,川湛藍色甚至純墨色布葉。這雖是一種誇張,但在藝術上是極真實的,這種真實性就在於畫家把色彩的屬性強調到絕頂,因而易使人們感受到自然界內在的更純的素質。在強調色彩這一點上,《憶江南》的作者和畫家可謂不謀而合,都取得了異曲同工之妙。「紅似火」,把紅的屬性提到了無法再高的地步,使「江花」紅艷而且耀眼;「綠如藍」,也把綠的屬性提高到近於質變的程度,使「江水」深沉而透明。這就是這兩句詩取得如畫的藝術效果的奧秘。

2、畫中有詩。明唐順之有論曰:「少陵詩云『華夷山不斷,吳蜀水長通。』只此二字,寫出萬里之景,如在目中,可謂詩中有畫。今觀周生所畫《長江萬里圖》,又如見少陵之詩,可謂畫中有詩。詩中有畫,長江在詩;畫中有詩,長江在畫。然哉長江屬之詩也?屬之畫也?

著名人物畫家華三川,創作了大量優秀作品。如王維《觀獵》、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白居易《大林寺桃花》、李紳《古風》等唐人詩意畫。畫面形式匠心獨運,畫面意境深邃幽遠,詩畫相眏,詩意盎然,不失為畫中有詩的典範。

畫中有詩的真正含義還不僅僅在於形式的表面,而在於把畫作為「深刻的生命方式」,「深層的心性表達」,「寫胸中之逸氣」,「表自由之情緒」,「抒丈夫之血性」。丹青原本是詩情,詩和畫都是用最深刻的境和最深刻的意的融合,剖白自己的生命和心性。(其中的深意,請品讀本文中【詩畫合璧最本質的表現----意境的融合】一節。)

3、以詩論論畫。蘇東坡就以詩的審美觀點品評繪畫作品。他在題《隴蒲傳正燕公山水》中說:「燕公之筆,渾然天成,爛然如新,已離畫工度數,而得詩人之清麗也。」證明了「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的論斷。在另一首評吳道子的詩中說:「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在蘇子看來,吳道子的畫就是沒有王維的詩具有得之象外的意境。

范曾常以論詩之語論畫。在紀念郭味蕖的文章中說:「可引用杜甫贊太白的兩句詩:『清新庾開府,峻逸鮑參軍』比附,這就是郭味蕖先生所有創作的鮮明特色。」在紀念王雪濤的文章中說:「記得《文心雕龍》中有一段話,頗可引來一讀:『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鳴鳳也。』意思是沒有風華文採的風骨,不是真正的文士風骨,不過如鷙鳥之溷集;而雖有采飾而風骨闕如,則更似野雞之亂竄。因此既有藻耀之文采,又有高翔之風骨,才是文章之鳴鳳。遍列當代中國花鳥畫壇,齊白石之後,藻耀而高翔者,我想他們是:李苦禪、潘天壽、王雪濤、郭味蕖,可並稱寫意花鳥界四傑,比列文章則他們都是文章之鳴鳳。」在《潘李之辯》一文中他寫道:「『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此潘天壽也;『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此李苦禪也。靜安以馮延巳、秦觀之詞句說明『有我之境』,而以陶淵明、元好問之詞句說明『無我之境』。靜安先生未評其優劣,然以『不失赤子之心』為詞人極致,推重陶淵明、謝靈運、李後主、元好問、納蘭容若,當然在馮延巳、秦觀、歐陽修之上。李苦禪先生『不失赤子之心』者也,觀其言談行止,憨態可掬而又童心未泯,雖八旬老翁,『如嬰兒之未孩』(老子語),在心靈上與潘天壽先生之根本區別在於:潘天壽先生理性而清醒,苦禪先生則感發而醉態。苦禪先生作畫,游心體道,清明在躬,不知今夕何夕,直如《莊子》書中梓慶之為鐻,忘毀譽而全精神;又如《莊子》書中為宋元君作畫,解衣般礡之畫工,洗盡鉛華,方能回歸本性。苦禪先生不矜不伐、胸無渣滓之無為狀態,實近乎庄;而以『懶牛』自謔之潘天壽先生,十日一山,五日一水,必有其意匠慘淡經營、筆墨精心設計之創作苦辛,其高邁追逐、胸羅大略之事功心志,則近乎儒。於是李苦禪先生天籟爽發,渾渾然人之物化耶?物之人化耶?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所寫蒼鷺、鵪鶉、鷦鷯、雄鷹,『以鳥養養鳥』,以物觀物,故能達至『以天合天』之境,作者主體與客體略無間隔,是苦禪作品最迷人處;而潘天壽先生以曠大心境觀嶙峋之石、虯曲之松、冷艷之荷,以我觀物,宇宙萬有皆著潘翁色彩,而不似苦禪先生自身與宇宙本體殊無二致。此潘、李藝術大相徑庭處。」在同一文章另一處,范曾又以詩論作比方論畫:「與八大山人相類,苦禪先生所寫物象敦厚樸素,渾然天成,不欲矯飾狂怪,於是溫煦親和,一任自然,『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方之詩,則如謝靈運之山水、陶淵明之田園,所謂『深情而不詭』、『風清而不雜、』而吐納英華,莫非性情,此苦禪先生所以睥睨千古,雄視當代之根本原因;而潘天壽先生所寫物象則多孤峭冷僻、深拒固守,方之詩,則如竟陵鍾惺之『險僻』及譚元春之『冷澀』,每於幽奧古怪上著力,用力過猛則恐去自然愈遠,此潘天壽先生過人處,亦正其可研商處。」以詩論論畫似更加刻微盡妙,更能入木三分。

4、畫論同時又是詩論。葉燮論詩曰:「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黃賓虹論畫曰:「道尚貫通,學貴根底,識見既高,品詣尤至,一代之中曾不數人。」李贄在《讀史.詩畫》中說:「畫不圖寫形,正要形神在。詩不在畫外,正寫畫中態。」豈非既是論畫又是論詩。

歐陽修在他的《盤車圖》題畫詩中,既是對唐佚名畫家作品《盤車圖》的描寫、品評,又是對詩理、畫理的闡釋。在最後四句寫道:「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詩中把《盤車圖》畫作與梅聖俞的詩相提並論,是在強調詩畫均貴在有意境,觀畫賞詩則以能忘形得意為知畫、知音。

5、詩與畫在精神層面上的完美融合。徐復觀認為:中國詩畫在精神意境上和藝術形式上的統一,應以徽宗《臘梅山禽圖》為標誌。一株梅花由右向上,橫斜取勢,上棲一山禽。左下空白處以瘦金體書法題詩一首:「山禽矜逸態,梅紛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書法題詩成為構成的有機組成部分,在形式上出於意匠經營。在意境上也實現了融合。達到了藝術形式與精神內容的完美統一。徐對此又作進一步的生髮:「用與詩相通的心靈、意境。乃至用作詩的技巧,畫出了一張畫;更用一首詩將此心靈、意境,詠嘆了出來;再加上與繪畫相通的書法,把它寫在畫面空白的地方,使三者相互眏發。這豈非是由詩畫在形式上的融合,而得到了藝術上更大的豐富與圓成嗎?」即是說詩畫已實現精神層面的完美融合,因而,清代文學家葉燮甚至乾脆說「摩詰之詩即畫,摩詰之畫即詩,又何必論其中之有無哉」。

(三)、詩畫合璧的偉大成果

在中國藝術史上,詩書畫集於一身、凝於一體的大家不勝枚舉。齊白石、吳昌碩等更被稱為泰斗。使中國藝術詩畫合璧之花燦爛之極。此處舉吳昌碩一例。一九零三年,吳昌碩應日本友人滑川所求作《墨梅圖》。出於當時各帝國主義國家瘋狂侵略,以非常激憤的心情作畫。他把老梅倔強不屈的虯枝畫成怒龍衝天之勢,筆走龍蛇,風雲滿紙。慷慨題句曰:「寶刀入手行當歌,謫仙少陵今誰何。每思踏天持刀磨,報國報恩無蹉跎。惜哉秋翼橫旛旛,雄心只對梅花哦。一枝持贈雙滂沱,揮毫落紙如揮戈。」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真所謂「梅花性命詩精神。」沈曾植指出:吳的藝術「書畫奇氣發於詩,篆刻求古自金文。其結構華離、杳緲,仰未嘗無資於詩者也。」吳是畫家也是詩人。以詩人之情寫景,以畫家之筆傳意,境意合一;詩成為境,畫有了魂,詩畫合璧意境既深且遠。豈非「詩文書畫有真意,貴能深造求其通。」境界的高邁,出自境界高邁的人,吳昌碩本人豈不是一首大美絕倫的詩。台灣詩書畫大家江兆豐也是一位鶴立雞群者。他以畫家而作詩,自然使其詩中有畫;以詩人而作畫,自然使其畫中有詩。1965年舉辦第一次個展,引起書壇、畫界、詞場、文苑的推崇。譽為「畫苑詞場兩絕倫,畫境詩心兩軼群。」一時傳為佳話。。

其實繪畫就是大師源源不絕的詩心的一個湧泉口,我們讀石濤的《苦瓜和尚畫語錄》,就會明白石濤的千點萬點並非空穴來風,而是詩雨漫灑畫卷。木匠出身、立志繪畫的齊白石也深知詩歌的 重要,一生作詩不綴。詩心的疏鑿、詩情的蕩漾和詩境的拓延,染於指傾於畫,才使中國畫具有詩一樣的意境。這正是「風流文采磨不盡,水墨自與詩爭妍」。

歷史上詩畫結合的情形比較複雜。有外形式(構成)的結合,也有內容(意境)的結合。有詩人與畫家作品的結合,也有畫家兼詩人畫境詩情的結合。有畫家借詩句、詩篇而作的詩意畫,(這方面最為著名的要算徽宗趙佶出題考畫家的典故。他出的詩句有:竹鎖橋邊賣酒家。蝴蝶夢中家萬里。野渡無人舟自橫。踏花歸去馬蹄香。嫩綠枝頭紅一點。還有深山藏古寺等。)也有詩人依據畫家作品所作的畫意詩。然而不管什麼情形總是以外形式的有機與圓成;內部意蘊的映發與相融為第一標準。

歷史上詩畫合璧的範例俯拾皆是,再舉幾例:徐渭在《墨葡萄圖》上題詩曰:「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寒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鄭板橋在《墨竹圖》上題詩曰:「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唐伯虎在一幅山水畫上題詩曰:「不練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興來只寫青山賣,不使人間作孽錢。」鄭思肖在南宋亡後,所畫蘭花皆不畫土,別人問他何故,答曰:「土為蕃人所奪,汝何不知也?」常以詩畫表達愛國之情。在一幅《墨蘭圖》上題詩曰:「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王冕在《墨梅圖》上題詩曰:「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石濤在國破家亡後所作的山水畫中寄託了他的悲憤、抑鬱。其友張鶴野在他的畫上題詩曰:「零碎山河顛倒樹,不成圖畫更傷心。」在另一幅《魚翁垂釣圖》上題曰:「可憐大地魚蝦盡,猶有垂竿獨釣翁。」寫滿人入關人們遭劫。二三十年代的齊白石,面對列強入侵,在山水畫上題詩曰:「對君斯冊感當年,撞破金甌世可憐!燈下再三揮淚看,中華無此整山川。」董必武為何香凝《墨梅圖》題詩曰:「花朵不落墨長新,勁挺疎枝最有神。端的雙清樓主作,化身如願暗香真。」湯文選在水墨虎圖上題詩曰:「山君秉性最雄豪,威護靈芝豈用刀。常伴叢林丹鳳舞,笑看疊嶂黑熊逃。貔貅有義提為將,魍魎無仁碾作膏,常使乾坤存正氣,不愧身為大王袍。」

二、詩畫合璧諸要素探討

(一)、詩畫合璧最本質的表現----意境的融合

元楊維楨有論曰:「東坡以詩為有聲畫,畫為無聲詩。蓋詩者心聲,畫者心畫,二者同體也。納山川草木之秀於有聲者,非畫乎?覽山川草木之秀,敘述於無聲者,非詩乎?故能詩者必知畫,而能畫者多知詩。故其道無二致也。」啊,詩與畫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它們的一致在於意象塑造、情感表達、藝術境界的一致。讓我們試舉幾例,體會詩畫合璧的奇妙意境。

宗白華在《美學的散步》一文中,分析了詩與畫的關係。他以唐王昌齡的詩《初日》、德國畫家門采爾的一幅畫為例,他寫道:「門采爾這幅畫全是詩,也全是畫;王昌齡那首詩全是畫,也全是詩。詩和畫里都是演唱著光的獨幕劇,歌唱著光的抒情曲。……畫里本可以有詩,但是若把畫里每一根線條,每一塊色彩,每一條光,每一個形都飽吸著濃情蜜意,它就成為畫家的抒情作品,……每句每字卻反映出自己對物的撫摩,和物的對話,表出對物的熱愛,象王昌齡的《初日》那樣,那純粹的景就成了純粹的情,就是詩。

畫家賀榮敏品詩品畫的文章,對詩畫合璧的優秀作品中的意境,有很深的品味。簡摘幾則,與同道共享。其一,《踏雪尋梅》。繪畫通過踏雪的精神,進入賞梅的境界。踏雪尋梅既不是滿足生理特質需求的功利境界,也不是窮究物理、追求智慧的學術境界。它是返璞歸真、冥合天地,以宇宙人生為對象,賞玩自然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最深心靈的審美境界。其二,《引鶴閑行》。詩曰:「竹里清風竹外塵,風吹不斷少塵生。此間乾淨無多地,只許高僧引鶴行。」詩話交融,相眏生輝。通過畫面感受畫家對清風高節美德的頌揚,通過畫面領悟畫家對完美人格的呼喚,對美醜善惡的界定。詩畫結合,詩不是對畫的圖解說明,是詩畫合璧而產生的一種純畫和純詩不能及的藝術效果,是詩意的延伸,是畫境的擴展。這正是中華文化的神奇之處,是詩畫合璧的魅力所在。其三,《雪抱幽石》。「白雪抱幽石,群竹上青霄」人間一景也。皚皚白雪,覆蓋萬物,世間萬物被點化成一片空靈。萬象銀裝素裹,光明瑩潔,幽石雪中卧,虛實之間往來著生命的信息,靜默中吐露著靈魂的光輝。顯示出空靈之美,幽遠之境。讀古詩讓人神遊遐想,探古意讓人情思悠悠。冥冥中我成了一位超然物外的老翁,端坐茅屋,心無掛礙,空諸一切,一點覺心,靜觀萬象,如在境中。雪即石,石即雪,萬境侵入生命,生命情化萬境。人與物,物與人,渾然一體,這便是畫,一幅雪抱幽石的畫。這便是詩,一首雪抱幽石的詩。

葉嘉瑩在范曾畫集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我一入展室,但覺眼前一亮,就被入門不遠右側牆上所懸掛的一幅屈原像所吸引了。……當時,我對於作此圖畫的范曾先生實在一無所知,但我以為若非對屈子之心魂志意有深切之共鳴與體悟之人,就絕不可能畫出這一幅能傳達出屈子之精神相貌的圖畫來。我平日論詩詞,注重感發和意境,常以為若非詩人之心靈中具有此種感發和意境,就決不能在作品中傳達出此一種感發和意境。我對繪畫之事既並無深知,因此不敢說我的論詩之言是否亦適用於論畫。不過若只就我個人的主觀而言,則我對繪畫的欣賞,卻一向也是以繪畫中所傳達出之感發及意境之深淺、厚薄、強弱為我個人賞愛之標準的。」明確表示品評繪畫和詩詞都要以意境之深淺、厚薄、強弱為標準。後來,葉又讀到范曾「回顧屈原以後的賢哲,從賈誼、司馬遷到魯迅、聞一多……千古騷韻,不絕如縷,繾綣壯懷燭照華夏」之句,又發出感慨,說到:「支撐起他的不凡之畫骨的,原來正是其內心中所蘊含的一份涵養深厚的詩魂。而切無論其所繪者為詩人與否,其筆墨深處似乎都有著一縷詩魂的回蕩。」由此可知,此間詩人畫家心心相印,詩詞畫作相互感發。其中無不是以詩人之眼、之心、之情、之魂,觀物、作畫、論詩、論畫。詩畫之間從本質上相通、合璧的的確是那一縷詩魂。

有人在互聯網上載文論詩魂書骨,文曰:「所謂書骨,是闡明書法用筆是中國畫的藝術根基;而詩魂,則旨在標舉中國畫應該擁有詩一般的無窮意蘊、境界、神思和氣象;而畫家則應當有詩人一般的特質、胸襟、情性和風骨。」讀范曾的人物畫,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歷史感和達古通今的穿透力。包容著人格的博大雄強,洋溢著頓悟的智慧和溫文的詩情。無論是嫦娥、達摩、鍾馗、濟顛,還是老子、莊子、惠子、屈子,還是淵明、靈運、太白,還是狂素、米顛、東坡、八大,或者是魯迅、蔣兆和以及吳玉如。范曾都早已深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對他們的造型無不是經過了反覆的參照、提煉和升華的,無不是形忘意得、而每畫不厭以至精絕的。范曾的畫,實現了詩書畫的高度統一;遠皮相、臻神髓;千載寂寥披圖可鑒。范曾畫的每一個人物的人生都是一首詩,又以詩人的胸襟、性情和風骨,把每 一個人畫成詩一般的畫,其實每一幅畫又都是一首詩。范曾的畫正是對以上所謂詩魂書骨的絕好詮釋。意境是詩的靈魂,也是繪畫的靈魂。

馮驥才說:「意境這兩個字非常值得琢磨。依我看,『境』就是繪畫所創造的可視空間,『意』就是深刻的意味,也就是文學性。意境----就是把深邃的文學意味,放到可視的空間去。意境二字,正是對繪畫與文學相融合的高度概括。應該說,正是由於學養淵深的文人進入繪畫,才為繪畫帶進去千般意味和萬種情懷。」「文人畫使中國畫文人化。」「繪畫的功能就穿過了視覺享受的層面,而進入豐富與敏感的心靈世界。」

畫家莫靜坡說:「圖畫如磐石,完豪盪之大氣,慨人生之微茫……萬里鵬風,氣吞山河,方沁我意。而楊柳岸曉風殘月並非不畫,譬如尋尋覓覓其間尚有折戟沉沙之音,蕭逸之圖可畫也無可厚非。若一味如此,總欠血性。」

馮驥才還說到:「藝術創作是一種生命轉換的過程,即把最深刻的生命----心靈,有姿有態,活脫脫地呈現出來。這過程是宣洩、是傾瀉、是絮語、是呼喊,又是多麼快意的創造!所以我說:『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存在方式,而是他的生命方式。』」啊!「深刻的生命方式」,「深層的心性表達」;「寫胸中之逸氣」,「表自由之情緒」,「抒丈夫之血性」。丹青原本是詩情,詩和畫都是用最深刻的境和最深刻的意的融合,剖白自己的生命和心性。在這至深至高的點上,才體現出詩畫合璧的本質。

(二)、詩和畫的共同要求----高邁的境界,真摯的情感

1、風骨。劉勰論詩曰:「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也;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李重華說:「詩以風骨為要。」清陳衍說:「詩貴風骨。」清松年說過:「其人大節已虧,其餘技更一錢不值。」徐悲鴻說過:「人不可有傲氣,但要有傲骨。」崔自默論曰:「風者,情趣也、韻味也、氣格也、風采也。骨者,言辭也、義理也、內質也、體貌也。」應野平說:「一幅作品,需求氣清骨駿。」陳傳席說:「內在美所顯露出來的氣質風度才是真正的美。」明戴冠卿說:「畫不可無骨氣。」清秦祖永說:「畫以渾融真逸之氣化之,方能骨骼內涵,神采外溢。」又有論者指出:「風含於神,骨備於氣。知神氣即風骨在其中。」崇高的作品,是謂大人格的折射。風骨不凡的作品必來源於風骨不凡的人。如畫家李苦禪、齊白石不為侵略者所用。如詩人陶淵明、李白不為五斗米折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真正偉大的詩人、畫家都具有錚骨英風,為不爭之事實。

2、襟懷、境界、人品。東方樹斷言:「胸襟高、立志高、見地高,則命意自高。」沈德潛說過:「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李可染論畫:「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王國維論詩:「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文徵明有「人品不高,用墨無法」之說。崔自默又有「偉大的作品一定是崇高心靈的回聲」之論。范曾更有十分肯定的論斷:「學習中國畫,豈能僅自筆墨下手,更當從人品修鍊下手。」「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的代表作品,必定是自身品德的最後完成。」那發自生命本身的帶有生命律動的語言,一定是最純潔、最自然的情感表達。

3、氣韻、性靈。謝榛有:「詩文以氣格為主」之論;吳昌碩有:「老缶畫氣不畫形」之說。劉勰認為:「韻氣一定,餘聲易遣」;謝赫主張:氣韻生動,第一重要。宋黃峪說過:「凡書畫當先觀其韻。」宋鄧椿也說過:「畫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詩又本於道、根於真。如袁宏道說過:「法天貴真。」「情致之語,自能感人,是為真詩。」「大都直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鍾惺有:「貴天保真」之說,認為:「真詩者,精神所為也。」袁枚有:詩貴性靈之說。認為:「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袁宏道在評徐謂詩畫時寫道:「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中宛宛可見。」徐胸中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在作品中,看到了徐一生辛酸坎坷不平的經歷,看到了徐真情感、真悲憤的流露。這其實也是徐渭詩畫留芳後世的根本原因。又是詩畫貴有性靈的絕好例證。

4、窮而後工。自古有「哀怨出騷人、」「詩窮而後工」之說。陸遊有句曰:「清愁自是詩中料,向使無愁可得詩?」明李贄說過:「作詩惟宜老與窮。」宋吳可說:「和平之言難工,感慨之詞易好。」韓昌黎說:「愁思之聲要妙,窮苦之言易好。」「沒有一個詩人不是執著的,執著於愛、於恨;執著於歡樂、於悲愁。當不可獲釋的時候,才有了至美的詩。」(范曾語)「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唯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詞)

南宋乞斬秦檜的胡全,引申了歐陽修「詩窮而後工」的詩論,用以論畫。他在《余戲作水墨四紙,張慶符有詩,因用其韻》中說:「信知詩必窮乃工,忍窮誰復如公者。」「從來畫亦窮乃妙,兩窮相值真堪吁」。畫家因失去高官厚祿而窮,使他能親近自然,體悟天地之達道,因而才有「淡墨出天然」的畫作。這同時又是畫理、詩理與人生哲理的融合。

余秋雨說:「藝術的真正大氣,產生於絕境。這種絕境,倒未必是饑寒交迫、生老病死。而是生命中更為整體的荒漠體驗和峭壁體驗。」八大山人簡而有力的藝術話語,是他經歷了「墨點無多淚點多,天地為愁草木悲」之後,用整個生命提煉出來的。王國維評李後主說:「儼有基督、釋迦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也』,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李後主不是好皇帝,卻是一個天才詩人。他以真感情、真性靈,寫出了千古絕唱的詩詞。

(三)、詩思、浪漫與無理而妙,趣在法外

中國藝術本質上的特點是寫意性,至高境界的詩和畫,必具天馬似的神思與浪漫。古今論詩畫多有這方面的精句。魯迅就說過:「非有天馬行空的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陸機有句曰:「精鶩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胡應麟說過:「盪思八荒,神遊萬古。」范曾也說過「目極古今,巡視八荒」之句。皮日休又有:「神馳八極,心懷四溟」之說。廖融有:「集思游滄海,冥搜入洞天」之句。邵雍也有:「形容出造化,想像成天地」之句。張問陶說過:「想像空靈筆有神,每從遊戲得天真。」李漁說:「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至終篇,不能反神收魂。」韋昭也有「聰睿協神思」之說。另有杜甫「思飄雲物外」之句。以上說法,都極力倡導一種天馬行空、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詩思。

同時提倡詩語如泉注之說。如陸機說的:「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齒唇。」「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東坡有:「如萬斛泉源隨地流出」之語。又如劉勰所說:「深思方運,」「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至乎!」此種情形當如范曾,知識有五十年積累,筆底有五十年功夫,心中有激越之情,一個早上,四百八十五字的《炎黃賦》,一揮而就是當然的事。此又正如紀昀所說:「故善為詩者,其思浚發於性靈,其意陶熔於學問。」

古詩中又不乏誇張之詞,讀起來引人入勝,發人深思。杜子美《古柏行》有「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之句。石敏若《詠雪》有:「燕南雪花大如掌,冰柱懸檐一千丈」之句。東坡有:「扶桑大繭如瓮盎」之句。李白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白髮三千丈,緣何似個長」,以及「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之句,表現了詩人浪漫的情懷。

中國繪畫與詩詞同樣有超以象外的東方特質。這一特質尤其表現在觀察方法上,講究悟對通神,遷想妙得。採用四維、甚至五維的自由空間樣式,讓藝術創造服務於、服從於情感和意念的表達。藝術的妙趣,更在於有無之中、浪漫之思、逍遙之游、超越時空。在理之外,才有藝術存在的特殊地位。同樣在理之外也才是馳騁遐想的廣闊天地。嚴羽說過:「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沈括說過:「書畫之妙難可以形器求也。」中國畫是詩性的,本質是心靈的、情致的高度自由。著名的引發巨大爭議的王維《袁安卧雪圖》,顯示了王維的浪漫情結,標示出中國畫特有的寫意性。俗議譏其為不知寒暑:「客來問詢明堂意,雪裡芭蕉笑煞儂。」法眼觀之則知其神情寄寓於物,著重於意境的象徵,而不著重於如實描繪。中國畫講究遷想妙得,《袁安卧雪圖》就是以熱的意象和冷的意象,表達冷的感受和熱的氛圍,籍以顯現心靈之美。正如沈從文《管錐編》中所說:「皆當領會其情感價值,勿宜執著於觀感價值。」真所謂「無理而妙」也。對《袁安卧雪圖》,王世貞有評曰:「世謂王右丞畫雪裡芭蕉,其詩依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遼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清畫家惲南田曾對一幅畫有如下評語:「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靈想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靈想獨辟」正是中國藝術的特點。據說中國某學者最欣賞的詩句是李賀的:「筆補造化天無功。」和錢賞的:「寶枕垂雲選春夢。」當妙在「補」和「選」二字,「非關理也」又一例證。齊白石有一畫作:幾條小魚,正在嬉戲蓮花的倒影。倒影是只有岸上的人才能看到的,豈能小魚在水中看到。然而,這幅畫確是大受好評。詩有別趣,國畫依然。不合自然之理,在藝術中卻收到妙趣無窮的效果。還有他畫的蝦,李苦禪畫的鷹,中國傳統造型中龍的形象(本草綱目集前人描述之總和,稱龍:「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飛天的形象,「皆靈想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都是中國人獨具智慧的浪漫與神思結出的性靈之果。

(四)、中國詩與中國畫在表達方式上的特點

范曾指出:「常常在電視里看到一些朗誦者,深情地念誦古詩。其情可感,其味不逮。原因是他們對古典詩歌中間所蘊涵的複雜的、微妙的感覺,尚欠感同身受的體悟。不能充分感悟到聲音的長短高下、韻律的協和變化、意蘊的轉折迴環、形式的對仗開合都是構成詩美的要素。古詩文對句式、韻律等等的運用無不增加了表情達意的力度和姿態。」他在強調重氣度、重意蘊的同時,也在強調詩詞構成的形式美。王白橋有論曰:「沒有更為豐富的形式語言、更為精到和專業的書法技能。情感訴求的寬廣度和深度,都是不能得到保障的。」雖然講的是書法,詩詞、國畫同一道理。又一論者說:「沒有高級的形式,再優秀的思想感情也裝不進去。」可見形式對於藝術的重要。本文對以上所說的外形式不作探討,重點放在更為微妙的形式的探討上。

張耕耘在《生命的棲居與超越》一文中說過:「意象化表達方式所富有的體驗性、喻義性、象徵性……是一種詩性語體表達形態,即『以詩論畫』。以詩論畫的智慧不在其語言、形式、技巧的華美嫻熟,而在於將包蘊著情感、象徵、空靈、簡約、躍動的意象符號直觀凝練成對批評對象的生動感受,力求在意象化的言說中領悟和揭示批評對象的抽象屬性和內涵本質。」「詩的語言具有強烈的象徵性、情感性和意象性。它所表達出的批評對象是一種交織著多種意味的集合體,它可以不必確指某種概念,面面關照,乘一總萬。又可以橫出旁伸,餘味曲包,使接受者心存目想,在直覺體味中步入藝術的靈角。這種批評表述方式從局部上看是多意的,甚至是模糊的、朦朧的但從整體上去體味品讀,惟有如此語言表述才是清晰的,意思才是澄明的。」這段話既表述了以詩論畫的特點----象徵性、情感性、意象性、多意性、模糊性、朦朧性,同時又是詩詞和國畫共同的表達情意的方法,是相對於外形式而言更為微妙的形式。

1、大象無形與似與不似。大象無形是中國藝術的至高追求。郭長虹在《范曾藝術論》中說道:「人類的藝術也有完全不取對象之形者,如建築、音樂者。中國畫詩魂的具備,在形的層次上,則要求畫家追求無形之形。試舉一例,范先生所繪寫意陶淵明之《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畫面並無雲岫、飛鳥,然萬千氣象,皆全中於陶之一身。觀此可悟大千在乎手者,更非畫外之境、象外之象之類套話可以概括----這完全是無形者。再之,落實於畫面的具體的畫之形,也未必全有形,古人已悟『時見缺落』為運筆之法,這樣的『形缺』,依賴於『神完』,此處莊子所謂畸人『畸於人而侔於天』的含義。」把以上「無形之形」的含義與「苦鐵畫氣不畫形」的意義相較,再深入理解畢加索的話:「我畫的是貓的微笑,但我沒有畫貓。」以及馬蒂斯的話:「只有當他忘掉一切他所見過的玫瑰,他才能創造自己的玫瑰。」之後再去咀嚼詩語:「詩已盡而味方永。」(楊萬里語)「言有盡而意無窮。」(蘇東坡語)「挹之而源不盡,咀之而味愈長。」(魏泰語)豈非更能體味中國藝術中之無窮奧妙。

清査為仁《蓮坡詩話》有論曰:「青門(卲常衡)又云:《畫鷹》一首,句句是畫鷹。杜之佳處不在此,所謂詩不必太貼切也。余於此下一轉語:當於切與不切之間。」清吳雷發說:「詠物詩要不即不離。」楊萬里又有:「以味不以似」之說。顧炎武說:「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李杜之詩所以獨高於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范曾說過:「在中國,畫家沒有役於物象之虞。因為它的每一個辭彙,都和物象保持著距離。」這和石濤的:「不似似之」,「不似之似似之。」齊白石的:「似與不似之間。」黃賓虹的:「絕似又絕不似。」講的是同一個道理。這和以上論詩話語中的「切與不切」,「不即不離」,也是同樣的道理。追求「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帶有詩心去觀察自然,自然散發出精神的光環;畫筆沾上詩性,方能達到:「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的境界。

陸遊的《卜運算元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首詞沒有一字直接描寫梅花的風姿,取其神不取其貌,但是字字句句都在寫梅花的高尚品格和蒼勁的節氣,看似詠梅,然而又是在以梅自喻,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神似」、「不即不離」,所以比其他單純詠梅的詩詞境界更高了

2、含蓄、空靈與逸氣。西方某評論家指出:中國古詩詞空靈、輕淡,意在言外,又含蓄、簡約。抒情從不明說,全憑暗示。錢鍾書分析道:「和西洋詩相形之下,中國舊體詩大體上顯得情感有節制,說話不嘮叨,嗓門不提得那麼高,力氣不使得那麼狠,顏色不著得那麼濃。在中國詩里,算得浪漫的,比起西洋詩來,仍是古典的;在中國詩里,算得上坦率的,比起西洋畫來,仍然是含蓄的。」反過來看「西洋詩,空靈的終顯著痕迹;淡遠的終顯有火氣;簡靜的終顯不夠惜墨如金。」由此我們看到,中國詩詞含蓄空靈的傳統之深遠。李漁指出:「大約即不如離,近不如遠,和盤托出不若使人想像無窮耳。」吳喬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宋張戒論詩曰:「情在詞外曰隱。」劉勰《文心雕龍》曰:「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夫隱之為體,意主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梅堯臣有:「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之論。司馬光說:「古人為詩,貴於意在言外。」呂本中說:「思深遠而有餘意,言有盡而意無窮。」姜夔說:「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吳雷法有論曰:「真中有幻,動中有靜,寂處有音,冷處有神,句中有句,味外有味。詩之絕類離群者也。」楊萬里有:「味在酸咸之外」之說。哈斯寶有;「文章必有餘味未盡,方可為妙」之說。葉燮曾描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境界,他說:「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於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五代僧淳《詩評》曰:「夫緣情蓄志,詩之要旨也。高不言高,意中含高;遠不言遠,意中含遠。閑不言閑,意中含閑;靜不言靜,意中含靜。」詩論中還有借禪語的「不說破」之說。如張南軒說:「若說破如何思如何思,則意味淺矣。」譚元春說:「琴酒之趣,但以含蓄不做破、不說破為妙。」陳廷焯說:「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他們都在強調詩詞的含蓄和空靈。何謂含蓄美,詩講婉曲,講跳躍,講省略,講虛實相生。畫何嘗不是如此,須意在言外,給人想像空間,方能耐人尋味、餘味無窮。比喻誇張,才能讓你產生聯想。霧裡看花,別有神韻美,故忌直露,忌平鋪直敘,忌一瀉無餘。如蔣和論畫說:「大抵實處之妙,皆因虛處而生。」笪重光論畫說:「無層次而有層次者佳;有層次而無層次者拙。」有學者談中國詩詞特點時說:中國詩里用疑問句做結束的,比西洋任何一首詩來得多,而又問而不答,以問為答,給你一個迴腸斷氣的沒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沒有下文。錢鍾書認為:中國語言新標點不適合舊體詩。因為它使流動的變得凝結,使連貫的變得破碎,使朦朧的變得明晰。剝奪了想像的奢侈,限制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由此一些新詩乾脆不做標點。源於拙風文化網的一篇文章對空與逸有精採的論述,摘抄如下供同道分享。中國詩畫的注重「空」,多少是受晚唐司空圖「詩品」內所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影響。袁枚曾經引用嚴冬友所言:「凡詩文妙處,全在於空;譬如一室內,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袁氏文引范景文「對床錄」謂:「李義山人日詩填砌太多,嚼臘無味,若其它懷古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由此說明詩內空靈之妙。笪重光論畫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王石谷與惲正叔對於笪氏這段的畫論所加的按語是:「人但知有畫處是畫,不知無畫處皆畫。畫之空處,全局所關,即虛實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處妙在通幅皆靈,故云妙境也」。李日華說:「古人於一樹一石,必分背面正昃,無一筆苟下;至於數重之林,幾曲之徑,巒麓之單復,借雲氣為開遮,沙水之迂迴,表灘磧為遠近;語其墨暈之酣,深厚如不可測,而定意觀之,支分縷析,實無一絲之棼,是以境地愈穩,生趣愈流,多不至偪塞,寡不致凋疏,濃不致濁穢,淡不致荒幻,是曰『靈空』,是曰『空妙』,以其顯現出沒,全得造化真機耳」。

「空」是藝術,並且是一種藝術哲學。王昱說:「清空二字,畫家三昧盡矣!學者心領其妙,便能跳出窠臼,如禪機一棒,粉碎虛空」。但是怎樣纔能心領其妙,識得三昧?德山和尚有言: 「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空而妙」;這是說,畫家本身必須心空然後纔能畫空;所以大慧和尚指出 「空境易而空心難,境空而心不空,心為境所勝,但空心而境自空矣」!一個人能夠直了無心,洞澈本體,則如秋水照人,明鏡當台,胡來胡現,漢來漢現,一顯一滅,過而不留,心境兩空,物我俱忘,這是中國藝術哲學上所擬抵達的最高造詣。

中國所獨標的「逸」之一字,平常是指超乎流俗的一種品格,是藝術的風格與藝術家的人品的神奇會合。

然則藝術上所說的「逸品」是什麼?以詩而言,王漁洋指出「太白詩:『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高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襄陽詩:『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空爐峰。常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不可見,日暮空聞鍾』。詩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王漁洋說明詩里的「逸品」,大抵蘊有言簡意遠,含蓄不盡的一種風格。以畫而言,惲道生說:「逸品之畫,筆似近而遠愈甚,筆似無而有愈甚,嫩處如金,秀處如鐵,所以為貴,未易為俗人言也」。惲正叔說:「高逸一種,蓋欲脫盡縱橫習氣,澹然天真,所謂無意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若用意模仿,去之愈遠。倪高士云:『作畫不過寫胸中逸氣耳』,此語最微,然可與知者道也」。又說:「郭恕先遠山數峰,勝小李將軍寸馬豆人千萬;吳道子半日之力,勝李思訓百日之功,皆以逸氣勝故也」。惲氏又引香山(按即惲道生)翁曰:「須知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所以為逸」 。換句話說,畫里的逸品,是一種似無而有,似近而遠的飄逸風格。歸納而言,逸是詩家藝人澹泊寧靜,超塵拔俗的人品,在詩詞筆墨之外,於無心之心,無功之功,不著力與不著意之中,所飄散出來的一種清淡幽遠的氣韻。逸品之妙,「妙在平淡而奇不能過也,妙在淺近而遠不能過也,妙在一水一石而千崖萬壑而不能過也,妙在一筆而眾家服習不能過也」。

逸,可說是真性的圓明,人品的清韻;逸,可說是無字之詩,無聲之樂,無色之妍,無形之畫。逸不是簡,但簡是逸的容貌;逸不是淡,但淡是逸的成色;逸不是空,但空是逸的境界;逸不是無,但無是逸的實相。逸與仙不同,李白仙而非逸;逸與放不同,阮藉放而非逸;逸與狂不同,嵇叔夜狂而非逸;逸與曠不同,蘇東坡曠而非逸。所謂逸,是靜觀了其源流,動運任其去住,言默不失玄微,行止未離法界;無住無著,莫攝莫收,是非兩忘,能所雙絕;於是智慧頓開,般若現前,有聲皆是佛聲,有色皆是佛色;至此纔是虛懷清朗,消息沖和,吟詩寫畫,皆臻逸格。

方亨咸「論畫」指出:「逸也者,軼也,軼於尋常範圍之外,如天馬行空,不事羈絡為也,亦自有堂構窈窕;所謂『教外別傳』,又曰『別峯相見』者也」。惲道生「仿雲林逸品」謂:「蛩在寒砌,蟬在高柳,其聲雖甚細,而能使人聞之有刻骨幽思,高視青冥之意。故逸品之畫,以秀骨而藏於嫩,以古心而入於幽,非其人,恐皮骨俱 不像也。」

3、簡約與婉曲。中國詩詞和國畫都崇尚簡約。陳騤提倡:「文簡而理周。」黃庭堅崇尚:「語少而意密。」杜甫肯定地說:「高簡詩人意。」「尚約畫人心。」都是崇尚言簡意賅,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以最簡約的形式,蘊涵最豐富的意蘊。詩畫又都貴曲。蘇東坡論詩要:「曲盡其形。」陸機論詩要:「曲盡其妙。」鄧椿、石濤論畫要:「曲盡其態。」惲壽平說:「境貴乎深,不曲不深也。」吳喬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猶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施朴華說:「詩猶文也,忌直貴曲。」沈祥龍說:「詞貴愈轉愈深」 陳傳席論斷:「詩忌直說,畫忌無韻。」這裡要舉一個詩壇畫界共同稱為佳話的例證。大文豪老舍先生請大畫家齊白石先生畫幾張畫,預先擬好了題目,是古今幾個著名的詩人的名句。一是査士行的「蛙聲十里出山泉」。二是趙秋谷的「凄迷燈火更宜秋」。三是蘇曼殊的「手摘紅櫻拜美人」。四是蘇曼殊的「幾樹寒梅映雪紅」。齊白石以他靈透的詩心,以他高超的畫藝,以含蓄、空靈、簡約、婉曲的手法,創作了詩畫融合的一流佳品,創造了詞壇畫苑的千古絕唱。例如「蛙聲十里出山泉」和「凄迷燈火更宜秋」兩句詩。裡邊有無形的聲音,有動詞,有距離,有時間,有地理環境,還有特定的情調,難度確實極大。齊白石卻給予匠心處理。《蛙聲山泉》一幅,一股山泉從山上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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