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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寶船:東亞朝貢的體系

鄭和

  布羅代爾曾說,中國歷史上有兩個出口,一個是草原,另一個是海洋。「西域」和「南海」,成為中國對外擴張的兩個主方向。

  相比陸地關係,海洋更為開放和流動,更具有多樣性和多重性。在相當長的歷史中,從日本海、南中國海到印度洋,這片海洋其實並不太大,最多一個月之內就能利用季風來往各國;因此各國之間既互相獨立,又可以互相影響,而中華帝國無疑是區域內不可爭議的主導者,但主導並不意味著統治。在東方傳統中,海洋是共有的,所有人都有權使用。將海洋看成陸地的延伸,並將海洋像陸地那樣劃分,這是西方殖民運動的結果。

  中國在漢帝國時代,就基本已經擁有了今日的海岸線,2000年基本沒有太大改變。為了征服一些海洋民族,蒙元帝國初期的海軍戰艦曾經達到極其龐大的18000艘。在中國被蒙古人征服的過程中,日本、越南、朝鮮和爪哇等這些人口只有中國人幾十分之一的小民族,也同時遭到蒙古海軍的蹂躪。這些勇敢的民族小國展開不屈不撓的反抗,安南人甚至將「殺韃」二字刺在自己身上。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在一種寧死不屈的精神激勵下,這些被中國自古鄙視的蕞爾小國竟然趕走了兇殘可怕的蒙古侵略者,使忽必烈可汗建立大東亞帝國的夢想折戟沉沙。在一定程度上,這些小民族的成功反抗無疑增加了大漢民族主義者的屈辱感。在蒙古帝國的律法中,蒙古人殺死漢人與殺死驢子同罪。

  歷史如同一個飛去來器。百年輪迴,報應回到了蒙古人頭上,還有與蒙古人同樣優越的色目人。朱沐英攻陷雲南後,對蒙古人展開同樣血腥的大屠殺,甚至更羞辱地一次性閹割了30000多色目人。這些被閹者有的成為新帝國皇室的太監,其中有一個後來名滿天下,他就是馬三寶,據說他是先知默罕默德的37代子孫。朱棣認為馬姓不能登三寶殿,因此賜姓「鄭」,並改名為和,居四品,欽封「三保太監」。

  朝貢貿易

  如果說蒙元帝國是馬上得天下,那麼明帝國就是船上得天下。朱元璋軍事集團從鄱陽湖水戰中崛起,然後以舟船之利的南京為基地發起北伐,最終完成統一。明初洪武時期,因張士誠方國珍等軍閥勢力與朱元璋爭奪天下失敗後,「強豪者悉航海,糾島倭入寇」。「洪武二十七年正月命嚴禁私下諸番互市者」,是為明代鎖海之始。《明史》記載:「初,明祖定製,片板不許入海」。成祖朱棣登基後,針對「緣海軍民人等近年以來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國」,下令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永樂二年(1404年)正月,「下令禁民間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為平頭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

  幾乎佔據整個亞洲的蒙古帝國崩潰以後,連接歐亞東西的水陸貿易遭到嚴重打擊,陸路貿易完全中斷。明帝國的反商業海禁政策使得宋元以來發達的海外貿易迅速衰落,更令「天朝上國」感到顏面無光的是,朝貢貿易也近乎斷絕。

  「中國傳統的世界觀是儒家嚴謹而清晰地表達的等級社會觀的反映。外國的君主和蕃邦應當向中央帝國朝貢:『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亨廷頓)。朝貢制度的主要目的在於保證帝國漫長的邊疆和平與秩序。在孤立封閉的東方世界體系中,中華帝國是唯一的沒有競爭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朱元璋認為「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屬內以制夷狄,夷狄屬外以奉中國」。中央帝國對藩屬的承認,反過來也是藩屬對中央權力的承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朝貢體系與其是一種變相的貿易體系,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擴張和統治,正如布羅代爾在《地中海史》中所說:「進行傳播、擴散、贈與,這就是進行統治。」朝貢說白了,就是通過傳播擴散和贈與的方式來進行統治。

  洪武末年,只有琉球、真臘和暹羅3國來朝。在維持海禁的前提下,帝國加大了對貢舶貿易的激勵,「凡外夷貢者,我朝皆設市舶司以領之……許帶方物,官設牙行與民貿易,謂之互市。是有貢船,既有互市,非入貢即不許其互市」(《續通考》)。這種賠錢賺吆喝的「貢舶貿易」成為「萬國來朝」、「四夷威服」的形象工程,以「厚往而薄來」吸引友邦來朝。正如《劍橋中國明代史》所說:「中國的政治家們幾乎沒有用經濟學家的眼光來看待貿易和朝貢。」比如一把日本倭刀,走私價僅為1000文,明朝官府的官方交易價卻是1萬文,足足高出10倍,日本在朝貢中獲利良多。嘉靖四年(1525年),日本貢使楠葉西忍收到明帝國的厚禮後,無限感激地說:「大明乃空前絕後之大善政國家。」利瑪竇指出,朝貢完全是中國中心論妄自尊大的外在需要。「中國人知道整個事情是一場騙局,但他們不在乎欺騙。倒不如說,他們恭維他們皇帝的辦法就是讓他相信全世界都在向中國朝貢,而事實上則是中國確實在向其他國家朝貢。」

  作為歷史上維持東亞秩序的重要方式,朝貢模式是以宗主權為核心的區域性關係,是一種政治經濟文化的混合體系。甚至可以說,這是東方特色的,西方世界似乎並沒有類似的模式。馬戛爾尼曾說,「帝國與外國的任何一項貿易都不是為了互惠互利,而是源自前者對後者的仁慈與恩賜。」應當承認,慷慨的朝貢貿易並非一種經濟行為,它看重的是政治意義和文化意義。「慷慨顯然就是一種強加的債務」,人類學家馬歇爾·薩林斯在《石器時代經濟學》中談到,很多原始部落酋長也非常慷慨,這種慷慨對他人往往構成一種約束和權力。比起戰爭威脅來,金錢利誘同樣有效。

  三寶太監

  在「請進來」的同時,還嫌不滿足的中央帝國進一步「走出去」,去邀請更多的友邦來朝貢我天朝上邦。對於很多沒有路費,沒有交通條件的友邦,帝國就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解決通勤,派出使臣「送溫暖」,攜帶大量「利是」「賞賜」友邦,並遊說受訪國免費搭船來「百鳥朝鳳」。這就是鄭和的政治使命。鄭和既是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又是一個信奉佛教的和尚,還是一個被切除了生殖器的「男人」。在帝國眼中,鄭和無疑堪稱一個最完美的「人」,他的官方身份是帝國四品高級使節——「三寶太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和下西洋與1600年前的徐福下東海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公元前210年,完成大一統偉業之後,秦始皇派齊人徐福數次下海,以求長生不老葯。最後一次,徐福率3000名童男童女,裝載谷種連弩及匠人百工出東海,一去不回。徐福下東海應是沿岸航行,航線可能是從山東半島出發,通過渤海口,繞過遼東半島,再沿朝鮮半島海岸,經對馬島入日本北九洲,穿過瀨戶內海抵達紀伊半島。今日本和歌山縣新宮町有徐福墓和徐福神社,每年11月28日是祭祀日。為感謝徐福帶來了童男童女、百工、谷種、農具、藥物及生產技術和醫術,日本人尊徐福為「司農耕神」和「司葯神」。 或許是接受了徐福下海的雞飛蛋打教訓,朱棣才特意選了一位太監公公,以絕其滯留海外甚至獨立稱王的不歸念頭。

  早在兩宋時期,中國商船就往返於印度洋。蒙元時期,被蒙古化的伊斯蘭世界與中國的海上貿易得到了更大發展,通商國家由不足60個發展到140多,中國海船成為阿拉伯海的常客。

  對鄭和而言,他的目的地很明確,所謂西洋實則是以南中國海為中心的南洋。這片海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東方的地中海。與風平浪靜的地中海相似,南洋風力適中、容易預測、風暴較少、水域恆溫;且沿岸有豐富的木材資源,非常適合造船;這與阿拉伯半島及北非一帶形成鮮明對比。南洋地區包括交趾、占城、暹羅、下港、柬埔寨、大泥、舊港、馬六甲、啞齊、彭亨、柔佛、丁機宜、思吉港、文郎馬神、池悶等國。

  鄭和的任務也很明確,就是作為帝國的散財童子,傳播中央帝國的恩德與威嚴,體現道德與權力的優越感。按照黃仁宇的說法,朱棣「好大喜功而又剛愎自用」,這個「暴君」通過「靖難之役」的軍事政變奪得皇位,又進行血腥的屠殺清洗運動,並創造了「滅十族」的人類記錄。馬基雅維利認為,對成功的權力者來說,與其讓人們愛戴,不如讓人們恐懼。這個依靠殺戮尋找自信的帝國寡人已經從臣民那裡得到了無數恐懼,他唯一感到饑渴和欠缺是來自遠方友邦的愛戴和感恩。

  中國自古有遠交近攻的傳統,「四夷順則中國寧」;為了「宣德化而柔遠人」,必須「銳意通四夷」。「天子」朱棣派鄭和敕諭各國王:「祗順天道,恪守朕言,循理安分,勿得違越;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幾共享太平之福。」

  中國官方正史一般認為,鄭和此行的目的是全球通緝失敗的建文皇帝。《明史。鄭和傳》記載:

  鄭和,雲南人,世所謂三保太監者也。初事燕王於藩邸,從起兵有功。累擢太監。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且欲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永樂三年六月,命和及其儕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宣天子詔,因給賜其君長,不服則以武懾之。

  從技術上來說,鄭和耀武揚威的航海工程集中了中國造船和航海技術的最高成就,包括羅盤、計程法、測深器、牽星板、針路和海圖等。這種官方承辦的盛大炫富行為也達到了中國海洋時代的巔峰,可謂是空前絕後。鄭和的出現恰逢其時,天時地利人和,成就了這次古代航海史中視覺效果最壯觀的海上遊行。鄭和船隊體現了中國古代航海技術的頂點,也讓人們看到一個文化瓶頸,這就如同冷兵器發展到頂點,接下來就是熱兵器時代。

  帝國的寶船

  鄭和船隊的主力船型應是典型的方形中國福船(一說平底沙船)。福船是明帝國海軍主流戰船。這種尖底海船很早就行駛於南洋和遠海。福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首尾高昂,兩側有護板,吃水約為4米。全船分4層,下層裝土石壓艙,二層住兵士,三層是主要操作場所,上層是作戰場所,居高臨下,弓箭火炮向下發,往往能克敵制勝。福船首部高昂,又有堅強的衝擊裝置,乘風以船力下壓可輕易犁沉敵船。

  英國李約瑟博士對中國科技史有著無人能及的研究,他給予鄭和時代的中國造船業極高的評價:

  在它的黃金時代,約公元1420年,明代的水師在歷史上可能比任何其它亞洲國家的任何時代都出色,甚至較同時代的任何歐洲國家,乃至於所有歐洲國家聯合起來,都可說不是他的對手。在永樂皇朝時代,它有3800艘船,其中包括1350艘巡船,1350艘屬於衛、所或寨的戰船,以南京附近新江口為基地的主力船隊的400艘大船,以及400艘運糧的漕船。此外,還有250艘遠洋寶船,每艘寶船上的人數,平均由公元1403年的450人,增到公元1431年的690人以上。在最大的大船上,必然超過了1000人。另外還有300艘商船作為輔助隊,及一大堆小船作為傳令船及警船。

  中國造船技術很早開始就自成體系。歷史學家羅榮渠說:「中國在造船和航海技術的許多方面都遠遠領先於歐洲,其中有關船體推進的各種工藝應用,領先於歐洲1000多年。」在近代以前,中國帆船在結構上和風力利用效率上都值得稱道。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河船與海船完全是兩碼事,在內河航行與在大海航行有著天壤之別。海洋首先風浪要大得多,這就要求海船更加結實和穩定;其次海洋沒有陸地作為參照物,導航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其他還有諸如供給、海圖、季風等很多複雜的問題。小小的指南針完全改變了海洋圖景,將人類帶入一個航海時代,或者說海洋時代。地球突然之間被縮小了。

  對海上航行來說,風帆時代唯一的動力來源就是季風(信風)。可以說,沒有季風就沒有風帆時代,季風決定了帆船航行的路線和日程。「北風航海南風回,遠物來輸商賈樂」。在東南亞海面,冬春季刮東北向的季風,而夏秋刮西南向季風,季風平均風速為13公里/小時左右,最高可達200公里/小時。鄭和船隊除過第一次夏季啟航秋季返回外,其餘6次都是在下半年的東北季風期間出發,在西南季風期間歸航。

  鄭和之前,中國人的海上足跡已經遍及整個印度洋。應當說,鄭和出發之前,就已經對印度洋地理狀況瞭然於心。前英國皇家海軍潛艇編隊指揮官加文·孟席斯在《1421年:中國發現了世界》一書中,甚至認為鄭和所用的「世界地圖」上已經有了美洲和歐洲;他因此認定鄭和早於哥倫布數十年就發現了新大陸,他還認為鄭和是環球航行的第一人。

  據《明史》中記載,鄭和的寶船「修四十四丈,廣十八丈者六十二」。馬歡《瀛涯勝覽》中記載:「寶舡六十三號,大者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中者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按明代營造尺折算,寶船的長度就有136米多,寬約56米,比一個足球場還大;裝備有16~20櫓,排水量超過8000噸,甚至極有可能是世界上第一艘萬噸巨輪。羅懋登的《三寶太監西洋記》中說,寶船造價之高,「須支動天下一十三省的錢糧來方才夠用」。

  鄭和船隊作為泱泱大國的流動展示中心,每次編隊航行都超過260餘艘,其中大型寶船就有60 余艘。除過船隊主體的寶船之外,還包括馬船、糧船、坐船、戰船以及水船等補給輔助船。強大的補給儲備使其在海上航行一年也不用登陸。即使把當時歐洲所有的大型船隻加起來,也趕不上鄭和船隊的規模與遠洋航海能力。27000人的船隊包括官校、旗軍、勇士、通事、民稍、買辦、書手等,僅醫生就有180名。儘管鄭和是個太監,但隨船還是帶了不少妓女。

  當然,鄭和船隊絕不是一支普通的商船,或者說它完全就是軍艦編隊似乎更貼切。它配備當時世界最先進的火器裝備。如此龐大的規模,相當於如今5艘美國海軍最強大的10萬噸級尼米茲級核動力航母的全部乘員,或等於運載一個滿員的海軍陸戰重型師,外加一個海軍陸戰遠征旅的美國巨型兩棲登陸編隊。毫無疑問,這是一支真正的無敵艦隊。

  鄭和的禮物

  永樂三年,即公元1405年7月11日,鄭和船隊從南京出發,在江蘇太倉劉家港集結,沿海南下,在福建長樂太平港暫時停泊,等候太平洋西北季風。11月,季風極其講信用地到來,船隊便揚帆再度啟航,穿過台灣海峽和南海,第一站到達占城,再到東南亞各國,進入印度洋。由此開始了亘古未有的豪華遠航。這種遠航前後總共進行了7次,持續了28年。「三寶太監」的足跡遍及馬六甲海峽、阿拉伯海、波斯灣、紅海及非洲東海岸,並友好訪問了亞非30多個國家和地區,堪稱和平國際外交的先驅。江蘇太倉的《婁東天妃宮碑文》記載:

  和等自永樂初奉使諸番,今經七次。每次統領官兵數萬人,海船百餘艘,自太倉開洋,由占城國、邏羅國、爪哇國、柯枝國、古里國抵於西域忽魯謨斯等三十餘國,涉滄溟十餘萬里。觀夫鯨波接天,浩浩無涯,或煙霧之溟濛,或風浪之崔嵬,海洋之狀,變態無時,而我之雲帆高張,晝夜星馳,涉彼狂瀾,若履通衢……

  鄭和船隊出發時,滿載金銀珠寶和中國器物,歸來時滿船全是從世界各地給自己的主子搜集奇珍異獸:「明月之珠,鴉鶻之石,沉南速龍之香,麟獅孔翠之奇,樓腦薇露之珍,珊瑚瑤琨之美」。當然每次也都帶回一大群不用買票的四夷貢使,他們也是一種「禮物」。

  非洲東海岸的索馬利亞如今以海盜聞名,當時稱「麻林國」。永樂十三年(1415年),麻林國使者隨鄭和的船隊,為永樂皇帝帶來一隻「麒麟」。麒麟是神話中的動物,中國人把它與龍、鳳、龜並稱為四神獸。傳說中的麒麟從不食肉,走路也避免踩到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甚至連草葉也不例外;只有在清明之地或聖人出現時,它才顯露真身。如此「祥瑞」給「皇帝新裝」的帝國帶來莫大的驚喜。其實,這隻「麒麟」只是一頭長頸鹿。經過1600年皇恩浩蕩的熏陶,帝國精英僅有的進化是從指鹿為馬變為將鹿說成「麒麟」。

  與其政治意義相比,鄭和船隊依靠指南針,從西太平洋穿越印度洋,而直達東非,這種航海探索倒算不得什麼。如果僅從經濟角度來考量,那簡直是荒誕透頂的破產舉動。據明人王士性記載:「國初,府庫充溢,三寶鄭太監下西洋,齎銀七百餘萬,費十載,尚剩百餘萬歸。」據此可知,鄭和航海運動直接虧損白銀6百萬兩,或者說,帝國的形象工程或者皇帝的禮物用去了6百萬兩。永樂十九年(1421年),鄭和第六次下西洋,朱棣將帝國首都從南京正式遷往游牧文化區的北京。

  這項浩大的遷都計劃幾致帝國財政破產,「勞民傷財」的鄭和艦隊更成為眾矢之的。數年之後,官方保存的鄭和航海檔案不翼而飛。明人嚴從簡《殊域周咨錄》中記載:「三寶下西洋,費銀糧數十萬,軍民死者且萬計,縱得其寶而歸,於國家何益?……舊案雖有,亦當毀之,以拔其根。」宣德元年(1426年),內閣尚書范熾上了一道杯葛鄭和工程奏章:

  尚武為邪惡之首,聖賢之人避之,及至萬一。古之明君,歷代賢士,決無濫用民力,以張撻伐之事。此為長久之國策……內閣諸臣萬望聖上垂旨,禁耀武于海外,止揚威於番邦。棄異域之荒灘,養民生於中華,鼎力治家辦學。自此,前方無戰事,軍中無損傷,鄉間無哀鴻,將帥無沽名釣譽者,軍士無命喪海外之虞。四海之人自俯首,五洲之地終一統,大明基業將永延。

  正如德國思想家維爾納。桑巴特所說:「宮廷的歷史就是國家的歷史。」隨著狂人朱棣和他的奴才鄭和相繼死去,鄭和時代註定從此斷了香火。這場盛大輝煌的帝國焰火很快煙消雲散。保羅·肯尼迪在《大國的興衰》中說:「16世紀初期,中西歐諸國能否在世界民族之林脫穎而出,顯然未見端倪,東方帝國儘管顯得不可一世,組織得法,卻深受中央集權制之害。」

  關於鄭和下西洋的這段歷史,歷史學家多有深刻洞見。黃仁宇認為,缺乏利潤支撐是鄭和悲劇的主要根源,「海船的往返,找不到一種不可缺少的商品作大規模的載運,因之其勞師動眾,更為人指摘。這些船舶所載出口商品為綢緞、銅錢、瓷器和樟腦,回程的入口商品有香料、珍寶、刀剪、油膏、葯料及奇禽異獸,此類物品可以增加宮廷生活之色彩,卻不適用於大眾化市場。即使胡椒與蘇木被政府使用當作文武官員薪俸的一部分,其價格仍不值得建造和維持如此巨大艦隊。鄭和所率領的軍隊雖在海陸戰役里獲勝,可是一次戰役也可能死傷數千。另外南京之龍江船廠曾造大小船隻數千,所有的人力和物料全系向民間徵用,此更招民怨。」

  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專業作家李露曄在《當中國稱霸海上》一書中說:

  中國在海外的影響力達到巔峰,印度洋和中國周邊海洋沿岸,從韓國和日本到馬來群島和印度,以及非洲東岸,所有的重要商業據點在名義上都處於中國勢力之下,並承認中華帝國的宗主地位。在如此完美的歷史時刻,中國本來可以鞏固統治地位,從而成為塑造現代世界的支配性力量。當時歐洲仍在極力擺脫黑暗時代,鄭和巨大的海軍艦隊完全可以使中國成為16世紀的殖民強權,取用全球各地的財富,可惜這種鼎盛時代只維繫了5年的時間。

  南洋的中國化

  德國聯邦政治教育中心編寫的《政治和時間史》中說:「到16世紀,中國還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文明。它統治海洋,主宰世界貿易。」

  雖然「在中國和世界歷史上,鄭和船隊都是一支舉世無雙的艦隊,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是沒有可以與之相匹敵的」,然而這支豪華的艦隊卻連眼皮底下偌大的夷洲(台灣)都沒有詳細的勘察和記錄。很多年後回首這段弔詭的歷史,鄭和下西洋的最大遺產,或許是一場持續幾個世紀的移民運動——而不是殖民運動。斯塔夫里阿諾斯曾說:「如果當時的中國也像歐洲一樣對外開拓的話,今天中國人佔世界人口的比例就不是1/6,而是1/2。」

  在鄭和之前,中國人向包括台灣的南洋移民寥若晨星,在鄭和之後如過江之鯽。在一定程度上,鄭和的航海運動推動了南洋的中國化進程。

  鄭和首航200年後,發生馬尼拉大屠殺的1603年(明萬曆三十一年),馬尼拉作為西班牙殖民地已經建城32年,當地的中國居民超過2萬,而西班牙人不足1000。當時整個南洋幾乎成為華人的世界,他們就像永嘉南遷後的客家人一樣,成為這些海洋島國最謙卑的「華僑」。所謂「僑」,就是寄居在外國的人,他們既不是南洋人,也不是中國人。這就如同「橋」,既不是陸地,也不是水面。

  中國專制體制下,這種民間自發移民行為不僅從未受到帝國的支持和鼓勵,相反被視為離心叛國行為,而遭到明清兩代官府的嚴厲限制。新加坡學者王賡武將南洋華人社會網路的發展稱之為「沒有帝國的貿易」。它的反面是,歐洲大規模的移民運動都是一種有組織的、兵商結合的、在國家保護下的貿易。鄭和以後漫長的歲月里,無數殺戮和屈辱也不能換來帝國對這些棄民的同情和諒解:「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動兵革;又商賈中棄家游海、壓冬不回,父兄親戚共所不齒,棄之無所可惜。」

  很少有人知道,在美國誕生的同一年,1776年(清乾隆四十一年),數萬華人和幾十萬土著在世界第三大島——婆羅洲(今加里曼丹)共同建立了一個共和體制的國家——蘭芳大總制共和國。作為首領的「大總制」傳承不是中國傳統的家族世襲制,而是類似於民主選舉和禪讓,「國之大事,皆咨決眾議而行」。羅芳伯系廣東省梅縣石扇堡的客家人,經公推為首任「大唐總長」,羅之後推江戊伯繼任,先後五傳,最後至劉台二,這個|由三十餘萬華工形成相當獨立的政權」被人稱為共和國。

  不可否認的一點是,鄭和船隊也是當時世界一支最強大的海軍遠洋艦隊。今天中國海軍的所有70餘艘主力驅護艦群中,超過5000噸排水量的也不過有9艘,而這種龐大的寶船,鄭和船隊則擁有30艘以上。這30多艘寶船相當於鄭和艦隊的主力艦,作用和炮艦時代的戰列艦,今天航母編隊的航母一樣。

  鄭和的遺產

  「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於不顧。財富取之海,危險亦來自海上。……一旦他國之君奪得南洋,華夏危矣。我國船隊戰無不勝,可用之擴大經商,制服異域,使其不敢覬覦南洋也。」據說這是鄭和最後向明仁宗朱高熾說的一段話。

  據記載,這支代表帝國權力的威武之師曾經四次海外用兵:

  第一次,在錫蘭(斯里蘭卡)遭遇5萬國王軍的圍攻,鄭和船隊被迫自衛反擊,一舉擒獲錫蘭國王阿烈苦奈兒,朱棣「憫其愚無知」,又禮送其回國;第二次,蘇門答臘王子蘇干剌試圖謀奪王位,鄭和擒獲蘇干剌送京伏法;第三次,爪哇西王都馬板殺害鄭和船隊170名官兵後,朱棣要他賠款黃金6萬兩,遭到拒絕,經鄭和嚴正交涉,最後以1萬兩成交;第四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的戰爭,是遭遇流落海外的中國海盜陳祖義,鄭和船隊毫不留情,予以全殲,陳祖義等3名海盜首領被押回帝國正法。

  或許可以說,越洋追剿剪滅那些背國逃逸的帝國流民才是鄭和艦隊的真正使命——雖遠必誅;從這一點來說,追殺建文帝絕非官方妄語。這種航海其實是對海禁的延伸,此舉不僅斬斷了陳祖義們的頸項,也斬斷了一個海洋中國的夢想。

  許倬雲在《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一書中說:

  鄭和多次遠征,卻沒有為明廷開拓海上帝國,中國沿海及百姓的海上活動相當頻繁,移居東南亞的人口也不少。中國官方常將這些外移人口視為叛逃的棄民,抓回來懲罰,卻沒憑藉這些民間活動建立太平洋霸權。

  鄭和下西洋如同一場夢,很快就被帝國遺忘,在以後的幾個世紀中,海洋一直成為帝國的禁區,以至於大多數中國人對外部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他們認為中國就是世界的全部。

  或許人們難以理解,鄭和下西洋竟然是海禁政策的產物。「取財於地而取法於天,富國之本在於農桑」,帝國試圖以官方的貢舶貿易來壟斷或者杜絕海上貿易。從很大程度上,正是海禁製造了海盜,反過來,海盜泛濫又使帝國進一步加強了海禁。明朝中後期,倭寇成災。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對後鄭和時代如此評價:

  明朝海軍力量式微,一度只准興建小船,因此為海盜橫行中國南方海岸開啟了大門。這些海盜表面上是日本人,實際上大多是中國人。明朝並沒有反擊,而是大費周章地強迫中國人撤離沿海,企圖餓死海盜,卻白花力氣。簡言之,反商和排外情緒佔了上風,中國從世界舞台上退下。

  來源:作者授權新浪歷史刊發,原標題為《帝國的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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