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左右還是終結歐洲 馬克龍與勒龐的分歧所在

文丨張倫(法國賽爾齊·蓬多瓦茲大學副教授)

4月23日星期日,法國總統大選第一輪選舉結果揭曉。馬克龍 (E. Marcon),這位39歲的年輕政治家成功出線。造成不蒂於一場革命性的震撼,一場不同於傳統形式、將極大地改變法國政治面貌、運作方式、政治文化的「革命」。

拿破崙般的崛起

僅僅兩年多前,這位兩周後有可能會成為法國總統的人物還不為人所知曉。他從未參加過任何選舉,且只有被奧朗德以非社會黨人士延攬進總統府做副秘書長的短暫從政經歷,後因意見分歧掛冠而去;後又再次被召回出任經濟部長,卻再次辭職,創立政治組織「法國前行」(En Marche) 運動,僅一年,這組織已有 25萬成員。今天,經此一戰,馬克龍已站在愛麗舍宮的大門,如無意外,將拿到鑰匙,成為法國歷史上自拿破崙以來最年輕的國家領導人。這在有著深厚的傳統、政治關係與傳承複雜的法國,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蹟。

那些各種有關其崛起的陰謀論的傳言,在經過選戰的各種揭傳攻訐已被證明是虛構。如果說馬克龍令人眩目的崛起是什麼人設計的結果,倒不如說正如歷史上所有類似的政治人物一如當年那年輕的軍官拿破崙的浮現一樣,是他自己的才華,更是歷史的機緣、社會渴望改變的心理、政治力量失衡、沉滯共同造就的現象。

一個政治天才最重要的體現,首先在其對政治態勢和社會潮流的洞察,其次就是其敢於行動的勇氣及其在政治操作上的智慧。就這些來講,此次選戰已充分展示馬克龍的政治天才:僅就這一兩年來的行動包括此次競選,基本上可以說沒有什麼大失誤,且成功地利用了左右兩大政黨的內部分裂和政治失誤,迅速壯大發展了自身。

此外,或許是上天的意旨,要法國來一次徹底的政治更新。馬克龍的崛起不能不說有幸運之神的眷顧。此次大選,先有現任總統奧朗德因民意支持不高宣布放棄爭取連任,後有法國的傳統的左右兩大黨的初選,都將初選中相對溫和的候選人右派的前總理朱佩(A. Jupé)和左派的前總理瓦爾茲 (M. Valls) 淘汰出局,左右兩大黨出馬競選的候選人阿蒙 ( B. Hamon)菲永(F. Fillon)都是雙方陣營中相對激進向更左或更右立場偏移的代表,由此為試圖在傳統左右陣營中打開新中間路線的馬克龍開闢了廣闊的中間地帶。

而隨著一月底二月初右派候選人菲永因「空餉門」,聲望急劇下跌,兩個月來一直徘徊在17%到20% 的支持度之間,儘管保持了些右派基本盤,但一部分與朱佩立場相近的右派溫和選民已轉而支持馬克龍,菲永最終無力回天。

同樣,在左派陣營中瓦爾茲出局後,阿蒙固執其初選時的立場,沒能很好地及時調整其路線向中間靠攏,加之在兩次大選候選人辯論中都並不出色,給代表更加左派激進立場的梅朗松(J.-L. Mélenchon)以趁勢而起的機會。而且,阿蒙和梅朗松這兩位左派候選人各執立場,互不相讓,最終徹底堵塞了左派進入二輪的可能。讓馬克龍坐收成利。此外在幾次電視辯論中馬克龍出色的政策說明和才華的展示,也相當程度上幫助人們增加了對他的了解,消除了對其經驗不足的疑慮,這一點一直是右派攻擊的一個重要依據。

傳統左右政黨的終結

不過,馬克龍及其力量的崛起,說到底是有政治、社會和經濟等更深層的原因的。就政治來講,眾所周知,法國的左右派政治傳統由來已久,其在維繫了傳統的民主運作的活力的同時,也在新的歷史背景下,逐漸呈現一些新的問題。如因黨派立場延緩政治效率和共識形成,使得改革無法有效展開等等。因此。馬克龍以打破左右傳統界限,再造法國政治結構和運作方式為訴求,成功地贏得政界和社會相當一部分選民的認可。須知,對法國左右政黨過度對峙帶來的一些問題,過去也多有人提及,此次中間力量在法國政治上獲取前所未有的地位,說到底是歷史的條件發生了變化。

馬克龍的出線,不僅徹底打破法國傳統的左右兩大政黨壟斷政治資源,在兩者間進行權力更迭的傳統,也造成右派「共和黨」和左派」社會黨」前所未有的危機。——菲永只獲得20% 的選票,在第五共和的歷史上第一次未能進入二輪角逐;而自社會黨1969年改創以來,除創黨之初得過5% 左右的選票,再沒有阿蒙此次獲得的選票6.4%如此低程度的敗績,一下子將社會黨打回近半個世紀前,「墜入地獄」(法國一些評論員的話語)。左右兩大黨長期以來內部存續的分裂、路線和派系之爭,既是這次雙方失敗的重要原因,同時也因挫敗而進一步公開化,白熱化。兩黨因此都面臨大的洗牌、一些舊人更迭淘汰的命運,一代活躍於法國政治舞台上的人們熟悉的左右政治人物將不得不退出歷史舞台。至於社會黨是否會像有些人分析的那樣分崩離析也尚未可知,但力量的重組已經是註定不可避免。

當然,因政治立場的差異,左右政治界限不會就此消失,但肯定會重新界定,此次大選第一輪投票將成為法國政治的一個重大分水嶺。一個政治歷史的周期宣告終結,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開啟。最近幾年,法國的社會在各種因素的刺激下,已經發生所謂社會價值再右傾化的現象,最近幾次選舉右派選民的比例大體在60% 上下。而在奧朗德五年執政政績並不被大多數人認可的情況下,本來右派以為總統大位勢在必奪,卻因菲永與其再度失之交臂。

更新、分裂與再造的時代

菲永的失敗看上去有些偶然,但事實上卻是某種大的潮流使然。在此次選舉中 le renouvellement (更新)是一個經常被提及的辭彙。長久以來,人們已經對那些政治上的老舊面孔發生厭煩,對他們的懷疑也日深,加之一些被揭露出的腐敗,社會面臨的某些經濟和社會危機,人們的不滿加劇,希望有些更深層的改革,更換一些政治人物。在這種背景下,菲永的醜聞被揭,自然加劇了許多選民的反感。

事實上,因工作的方便,許多法國議員常常僱傭自己的家人作為其助手,已成某種不成文的慣例。只是有些人嚴格履行了正當程序,作為家人的助手也確實從事了該做的工作,而菲永的問題在懷疑他為妻子開空餉,且有與其他商界人物利益輸送的嫌疑。這些或許過去不是什麼大問題,而1981年27歲就當選最年輕議員、已從政36年的菲永可能沒意識到:時代已變。人們已經不會再象以往那樣寬容這些行為舊例,人們對終身從事政治的人物也越來越難以接受。即使沒有醜聞,他所屬的那一代也已經發生政治上的折舊,漸漸失去人們的青睞和信任,我們所處的時代要求變革的訴求強大而且深刻,所有對此沒有察覺和敏感的政治人物終將被歷史席捲而去。只有那些能不斷回應這種變革要求的政治家才會有未來。

馬克龍在政治上的躍起,說到底就是感受到了這種歷史的脈動,回應了社會變革的訴求。從世界範圍看,從加拿大到前一段的義大利,都出現四十歲上下一代新政治家執掌最高權力的現象。或許這都不是偶然。不過,假如他當選法國下一屆總統,未來執政之路卻也決不會那麼平坦。正是這種變革的訴求,以及各種危機的挑戰,失業、安全、國家發展、移民、環境、歐洲、法國在急劇變動的世界中所處的位置,……都將是考驗這位未來可能的年輕總統的智慧和決斷力、眼界和心胸的課題。

其中,最艱難的或許就是如何重新整合一個顯而易見具有深深裂痕的法國社會。社會的分裂,一個國家幾乎一分為二,這幾乎成為某種世界性的現象,從脫歐的英倫三島,到美國川普當選後的社會,再到最近土耳其的修憲公投,一個又一個國家陷入此種困境。顯然,這與每個國家的內部的問題有關,卻同時具有這時代的某些共性,具有一些與全球化過程相關聯的共同特徵。此次法國的大選也不例外。一個主張開放、對未來具有信心、都市性的法國,一個沿海的法國,與一個保守退縮、高舉保守主義旗幟、懷疑的、鄉村與地方、內陸的法國,一個贊同歐洲建設和一個反對甚至是敵視歐洲的法國,立場涇渭分明——第一輪投票的政治版圖最明顯地展示了這一點:法國東部的省份基本上是法國極右派瑪麗·勒龐領先,而在西部沿海以及大都市,皆是馬克龍領先。這種社會的分裂也表現在四位領先的候選人彼此得票率上,法國不幸地分裂成四大政治板塊是不爭的事實。這些政治板塊今後如何移動,兩周後的第二輪投票便可見些端倪。

極右派瑪麗·勒龐在其父2002年出人意料偶然進入二輪後,15年後再次進入二輪,儘管沒有像一年多來民調顯示的那樣第一高票進入二輪,但傳遞的信息已非同小可。當年按戴高樂量體裁衣制定的法國第五共和制度,在某些方面也越來越受到批評。此次大選中兩位左派候選人都提出第六共和的問題。如何重建社會共識,彌合社會分歧,不僅需要制度的某些更新,也需要某些政治文化的再造。

作為一種中道哲學的主張與踐行者,馬克龍試圖在現有的制度框架內納入新的內容,如在削減現有議員的人數基礎上導入議會的比例代表制,給與各種非大黨能夠進入議會的機會。不過,這種更符合民主原則和訴求的體制,也一定會增加議會在尋找共識、通過法案上的某種程度的難度。

以改革達成革命性的成果

在選戰中,馬克龍多次重申其在堅持法國的一些基本價值和理念下採取靈活和實用的政治策略的哲學,以更好的應付法國現在面臨的種種挑戰。這種跳出左右、重視實效的新思維的提出,對習慣了左右意識形態立場的人們來講也不蒂是場政治思維和政治文化上的「革命」。這位給已故舉世聞名的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ur)做過助手,出身醫生家庭,獲取過家鄉Amiens市鋼琴比賽第三名的鋼琴愛好者,法國最精英的國家高級公務員、政治家搖籃的國家行政學院畢業生馬克龍,在羅斯柴爾德銀行工作三、四年已賺取兩百萬歐元,主持過90億歐元的業務,卻對錢財不感興趣,志在從政報國36歲做了經濟部長,不到40歲的生涯已是充滿傳奇。現在他以這種非傳統政治運作方式將自己送進愛麗舍,某種意義上講有與川普「革命」類似的地方。在主張給企業更多的自主空間、「鬆綁」上兩人也有類似的思路。

但不同的是,他更具文化、思想修養,堅持歐洲建設的理想,反對貿易保護主義,高度重視環境問題和舊生產方式的轉型、信息經濟的發展,提倡公民社會在政治更新再造中的決定性作用,強調人權傳統的傳承與發揚;捍衛共和傳統,政教分離原則,不認同一些左派青睞的文化多元主義和社群主義,卻主張尊重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認為全球化既是人類發展的機遇,同時對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的弊端也直言抨擊。與娶了比他小几十歲的模特莫尼卡相反,馬克龍因愛與比他大20歲的中學文學老師成婚。從中透露出的某種個性和抗拒他人社會壓力特立獨行的性格自非常人。顯然他又是與川普屬於不同背景尤其是不同代際的政治人物。他們都在以各自的「革命」性方式,改變著各自國家政治的傳統運作方式,傳遞著有關我們時代美法這兩個西方民主發展史上重要的範式國家面臨的重大挑戰和在發生某些重大變動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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