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走就走帶上唐詩 之九《風雪交河伴歌行》 文化撫順
風雪交河伴歌行
當你奔向吐魯番去品味火焰山的熱烈和葡萄甜美的時候,千萬不要錯過了交河故城。這座以生土建築為特點的古城規模之大、保存之完好為世所矚目。
生土建築是和黏土燒磚建築相對而言的一類建築,建造手段包括掩土、夯土等方式,多座落在西北部乾燥的黃土地區。具體說,對待土的態度就是挖和砸。與窯洞類建築不同的是,交河故城的生土建築主要是向下挖,並且更多地結合了砸的動作。在高高的大土崗上,挖地成院,掏洞成室,夯土為牆。門窗都在巷內,外面只有高低錯落的一面面大土牆。遠遠望去,神秘、壯觀而又奔放;步入其中,曲折、幽深的屋巷間的黃土色調壓迫得心底湧出陣陣恐懼,斷壁殘垣,也泛起絲絲由古而來的蒼涼。
確實是這樣,與漢代玉門關直線距離也超過500公里的交河故城更加深入西域腹地,被中央政權控制的時間也遠遠短於漢、唐兩代的玉門關,由此帶來它的詩歌文化與戰爭貼合得也更為具體、緊密。杜甫有「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的《前出塞九首》,李世民也有「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的《飲馬長城窟行》,都對戰爭的慘烈進行了詳細描述。
交河故城是漢時車師前國(西域36國之一)的都城,與樓蘭並立為西域兩大重鎮。漢朝在此設交河壁,北魏至唐初這裡是高昌王國屬下的交河郡。初唐時,太宗李世民派侯君集平定高昌後,在交河設安西都護府,管理原為西突厥役屬的西域各國。至武則天時期,隨著戰事之得力,安西都護府西遷,轄制的領域一度相當於現在新疆和中亞五國、阿富汗的總和。其後,這片廣袤的土地在唐和吐蕃的不斷爭奪中,邊界多有變化。安史之亂爆發後,朝廷大量徵召安西軍回中原平叛,吐蕃乘機攻佔河西走廊,切斷了安西與中原的聯繫。之後駐守安西的軍隊仍然一直堅持抵抗吐蕃,但衰落的唐王朝再也無力打通這條通道。等到天子之師重新回到西域的時候,已經是五百多年後的明朝了。
盛唐時期正是交河故城最牽動人心的時候,頻繁的征戰和人員調動,也讓詩人們的心更多地牽掛這裡。其中有兩位詩人,就像交河水一樣(交河因分水繞城流過而得名),用他們的詩篇緊緊環繞著故城,也緊緊環繞著盛唐詩歌和思想的流變。他們的才華,即使在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等巨星們的光輝下,依然閃耀著奪目的光芒。他們就是邊塞詩人李頎和岑參。
李頎與王昌齡、孟浩然年紀相仿,青年時隱居潁陽(今河南登封)苦讀十年,後考取進士。傳說他在擔任新鄉縣尉時,也高來高去地緝賊捕盜,沒準兒就在少林寺學過功夫(這不是玩笑,李白、孟浩然他們也都是一邊讀書一邊學劍長大的)。李頎的邊塞詩風格豪放、沉鬱悲涼,獨樹一幟,頗有成就。他被推為與岑參、高適、王昌齡比肩的邊塞派四大詩人,絕對不是無名之輩,之所以常常被我們遺忘在角落裡,我想可能是因為他擅長的是相對不易傳誦的長詩吧。李頎長詩的好作品很多,盛唐詩人中,憑長詩功力可以找李白決鬥的以他首當其衝(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他敗下陣來)。他最擅長的體裁就是——七言歌行。
明代高棅的《唐詩品彙》(選詩廣泛、體系完整、思想精深的唐詩總集,初盛中晚唐的劃分自它而確立)沒有單列七言歌行這一體裁,而將其併入七言古詩。但七言歌行是可以從七言古詩中分立出來的,兩者之間其實有很大的區別。狹義的七古來自古詩,是七律產生後別立的詩體,渾厚莊重,遠於聲律,要求與律詩劃清界限。而七言歌行源於古樂府,自曹丕《燕歌行》而定名,興盛於唐代,是用來唱的詩歌,奔放流轉,聲美韻協。它以七言為主體,可雜以三言、五言,題目中多見「歌」或「行」字。另外,從表達方式上來說,如果把古體詩比喻為文章的話,那歌行就是戲劇,裡面跌宕的情節、流動的姿彩更易感染讀者。李白的《蜀道難》、《將進酒》和杜甫的《兵車行》、《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就是歌行中的佳作。除了李白、杜甫之外,盛唐最好的歌行寫手就是被稱為王李高岑的王維、李頎、高適和岑參。
我們還是快來欣賞一下李頎的《古從軍行》吧,它是交河唐詩中的最美篇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營萬里無城郭, 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 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 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 空見蒲桃入漢家。最後一個「家」字沒有押錯韻,漢字的古聲與現在普通話有區別。從這首詩中能看到絕句的演化過程,我們不妨把它分成三節,當作三首絕句來讀。每一節的味道都扣在最後一句上。
第一節是說自己軍隊眼前的事兒。白天在山上待命烽火,黃昏到交河邊飲馬休整,夜裡風沙中還有人走來走去打更(刁斗是做飯吃飯用的帶柄鐵鍋,晚上用來敲它打更)——三個時間點,描寫豐富、生動,景、物、人、動作不斷交錯,猶如三段小視頻,把一天的軍營生活勾畫出來,讓你切身感受到沒有戰鬥的戰鬥生活中的嚴肅、辛苦、緊張和壓迫感。後面一句——這麼忙叨忙出來啥了?與戰爭鮮明的對比是:遠嫁西域的公主只能用琵琶訴說心中的幽怨(公然發牢騷容易被消滅)。整節格律考究,即使不會唱,讀起來都朗朗上口。四句兩個對子,工整嚴謹、壯美感人,手法、功力與王之渙《登鸛雀樓》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堪媲美。
第二節是從軍營往外看的事兒。從交河城這看出去,四面荒野,一個可以倚恃的城池都沒有(遇險無處求援啊);雨雪紛飛,天地相連,大漠無邊(有援也過不來啊);當地的大雁還天天晚上出來哀叫嚇唬人(不僅沒依靠還實施心理打擊)——層層潑墨,三句潑出了一幅連天接地的大畫面,愈潑愈悲壯、愈潑愈嚇人。然而後面一句——胡人在那哇哇哭呢!由悲壯到只剩悲了,而且是人家悲(轉折之出乎意料差點沒把我脖子扭了)。遠征至此,不僅我們痛苦,這裡的人也痛苦啊。整節著筆厚重,景物動靜相襯,重字、疊字更顯烘托,筆墨渲染處與王昌齡《從軍行》「青海長雲暗雪山」那首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三節是閉上眼睛自己尋思的事兒。聽說玉門關那兒還是禁止遠征軍回師(漢武帝曾派人遮斷玉門關以令攻大宛之漢軍不得回撤),只能跟著輕車將軍繼續拚命,年年都有將士埋屍荒野,換來的只是蒲桃(葡萄)的引進種植(據說漢武帝開通西域是為了阿拉伯馬,隨馬同時入漢的還有葡萄和苜蓿)。最後這節里,有王之渙「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悲涼,有王翰「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悲戚,也有王昌齡「萬里長徵人未還」的悲壯,更有它們都沒有的多角度的深入思考。
整首詩每句環環相扣,每節各有轉折又層層遞進,各種技巧運用自如,三節渾然一體,看待戰爭的理性的悲壯躍然紙上,一首歌行就絕殺了五首最好的邊塞絕句!(一頂五說得過分了,但和它們並列為邊塞詩的代表作還是完全沒問題的。)
作為邊塞詩派的前輩,李頎的貢獻不止於此。他的第二個絕殺技是人物的刻畫,往往寥寥數句就是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開創了唐詩人物描寫的新篇章。《送陳章甫》是他這方面的代表作,其中有八句詩用來專門描寫好友陳章甫。「陳侯立身何坦蕩,虯須虎眉仍大顙(大顙是寬腦門兒)。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這四句通過對他品德、相貌、學識和志向的介紹,把一個內心乾淨、外表威猛、富有才華、胸懷大志的老陳呈現在我們面前。然後又用四句來描繪其生活狀態:「東門沽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沒事兒就與我們喝酒,看起來很超脫,其實也常對著天空發獃,總醉成那樣與心裡裝著事兒有關吧。只有知心好友才會如此在意和理解對方,清高不群、志向難抒而辭官回家的老陳看著這詩心裡一定好感動。
李頎的第三個絕殺技是音樂詩,好作品不少,其中的代表是在董庭蘭投靠知音房琯時聽曲而作的《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胡笳弄》就是著名的《胡笳十八拍》,蔡文姬所作)。董樂師「先拂商弦后角羽」,讓「深山竊聽來妖精」,然後指法漸繁,彷彿「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再變而「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最後,「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董大的一曲《胡笳弄》在李頎筆下極其形容、曲盡情態,對後世影響頗深。後來描寫音樂的三大高手白居易、韓愈、李賀的作品中,就能看到李頎詩的影子。
而在思想上,李頎幾乎是唐朝詩人的縮影——唐代任俠之風、進取和隱逸的糾纏、儒道信仰的交錯集於一身(與李白很像)。他於縣尉任上辭官而去,雖有雄心卻未再得以出仕,在如李白、孟浩然的境遇中,卻有著王維、高適的姿態。所謂「儒為進策、道為退謀」,他儘力又很好地平衡著是執著還是放手的抉擇,在自信與豁達中義憤填膺,在痛苦和落魄里希望滿懷。
雖然是邊塞派的大腕,但李頎究竟有沒有到過邊疆,還是件需要調查的事情。與此相反的是,高適和岑參真正以軍職在邊塞工作和生活過。岑參更是五入軍幕、兩出邊關,往來十餘年,先後跟從過西北名將高仙芝和封常清。正是這樣的經歷,讓岑參的邊塞情懷更加真切感人,並大大擴展了邊塞詩的創作題材和藝術境界。他的詩歌在王之渙、王昌齡、李頎、高適等人已經很高的高度上更進一步,達到了有唐以來邊塞詩最高的高峰。陸遊甚至把他與李白、杜甫相提並論,宣稱「李杜之後(只有岑參)一人而已」(這個真有點過分了)。杜甫在《岑嘉州詩集序》中的話則很中肯,因為老杜僅僅是陳述了事實。他說岑參詩「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這實在是非常高的評價。從作者個人角度說,寫出來就受歡迎(而不是像很多文人那樣死後才受到充分認可),是值得喜悅的(杜甫可能很羨慕);在社會層面來講,不分貴賤、不論漢人還是少數民族,都能被岑參的詩歌感染,更是極其難得。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兩方面的收穫,應該是很多寫作的人都盼望得到的吧。
在出塞之前,年輕的岑參是一名很好的山水詩人。因為詩中新奇的意境,杜甫說「岑參兄弟皆好奇」(這個好奇不是有好奇心的那個好奇,而是說他對新奇意境的喜好和追求)。但如果岑參沿這條路走下去的話,可能只是田園山水派多了個常建或者儲光羲,卻少了邊塞詩派的一根擎天柱。
岑參邊塞詩最有名的代表作是他的三首歌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和《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後兩首都是寫給封常清的),從中能看出他詩歌雄奇瑰麗、氣勢磅礴、激昂壯闊、變化生動的特點。《白雪歌》的開頭最為我們熟悉——「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北方邊塞的飛揚大雪,在他的筆下如此生動奇幻、豪邁奇絕,極富浪漫色彩……停!在這裡,我必須按住您馬上就要一轉而過的眼珠子,因為這裡出現了一個唐詩中非常重要的辭彙——浪漫。
我們都知道李白是浪漫主義大詩人,但什麼是浪漫呢?小時候,浪漫在我心中是一個美麗又洋氣的泡泡,是神秘得無法碰觸的未知;長大後,浪漫是我鍾愛的女孩兒眼睛裡那無數喜悅的星星,是她的期盼和我木頭腦袋上尷尬的汗珠;現在的我,浪漫只能湧起了心中對這個詞堅定的人生態度——滾犢子!(別和我扯這沒用的。)當然,唐詩的浪漫與我這些感受都無關,特別是您已經看到浪漫後面還有「主義」倆字兒——它是文化藝術的一種創作態度和表現方式,強調直覺、感覺、理想化和想像力,具體形容一下就是我們能感受得到的那種熱烈追求的理想、熱情奔放的語言、瑰麗奇妙的想像、誇張跳動的手法,甚至可以包含著不隨波逐流的自我和不受束縛的非理性。李白就是浪漫主義的極致,岑參則似乎承繼了浪漫主義中那些能被更多人所接受的美好。
岑參是寫交河詩歌最多的詩人,這些詩也同樣非常優秀。他在《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中有「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叵羅。」說的是金杯中交河美酒的別樣滋味,但在「繚繞斜吞鐵關樹,氛氳半掩交河戍」、「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交河城邊鳥飛絕,輪台路上馬蹄滑」中能感受到更多的是環境的凄絕和戰事的艱苦了。
在邊塞軍營,對家鄉和家人的思念也會更加刻骨。岑參在《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中寫道:
強欲登高去, 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 應傍戰場開。「強」(勉強)的無奈、「無」的孤獨、「遙」的懷念、「應」的幻想,每句的第一個字拉出來的不同情緒,合成了濃濃的思鄉曲。言簡意賅卻耐人回味,樸素直白而意味深長。《逢入京使》中也有相近的感覺:
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對妻子的思念向來都無從傾訴,忽然遇到回京的使者,卻因為相逢於戰馬上,只能帶個口信啊。在思念家人和不及寫信的無奈後面,還有軍務的繁忙與胸懷的豪邁。
岑參的運氣還是不錯的。安史之亂爆發前,他就離開了軍幕,在封常清兵敗被斬的過程中沒有受到牽連(但他一定會想起封將軍對他的欣賞和器重,卻也只能無奈地默默憤怒)。最後岑參官至嘉州刺史(大約四品),也算是動蕩之後那些少數的幸運者之一吧。
看著蕭條的交河故城,想起那些早已遠去的戰事和詩人,心中既有感慨,又有敬畏。忽然想起了岑參遊歷梁園時的詩句,他在詩中嘆道:「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而眼前這座沒有城牆也沒有樹木的城池,人已去盡,卻無新花。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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