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讀書摘錄)

月亮和六便士(讀書摘錄)

走紅的政客或立功的軍人那種偉大,是身份地位的光環而非個人特質,時過境遷就所剩無幾。首相卸了任,往往是夸夸其談的自大狂;將軍離了部隊,不過是泯然眾人的市井漢。 鍾愛神話是人類天性。大家貪婪地抓住傑出人物生活中令人詫異或迷惑的事,捏造出自己深信不疑的傳說。這是浪漫情調對平庸現實的抗議,傳奇故事是人物步入永恆殿堂的最佳武器。 人類強烈的神話欲讓他們對挫傷獵奇心的掃興事嗤之以鼻。 心靈探秘者看見不堪言表的東西,精神病理學家看見無以言表的。 有時候,一個人早活過了他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歲月,走進與他格格不入的新世紀,這無異於給有心人點了一出最奇特的人生滑稽劇。 斯朱蘭太太天生會同情人。同情心是一種奇妙力量,但屢遭某些人有意的濫用:為施展巧術,他們餓虎般撲向遭難的朋友,饑渴之狀讓人不寒而慄。他們的關懷像井噴般洶湧,有時奔放得簡直令蒙難者發窘。有些胸膛已經沾染太多淚水,我不想再灑一把。斯朱蘭太太發揮長處懲有分寸,讓你覺得接受她的同情簡直是在幫她。 最後,出於浪漫情懷,我編了一套自己都嫌牽強但唯一合我口味的說辭,那就是,他靈魂深處也許藏著某種創造欲,雖然被日常生活壓抑,卻像肌體癌組織般堅持不懈地增生,終於將他完全控制,讓他無法抵抗,只好行動。一如布谷鳥把蛋下到別的鳥窩裡,小布穀孵出後把養父母的雛兒擠出去,最終撐爆曾庇護自己的鳥巢。 人性特質多麼複雜,狹隘和慷慨、惡毒和善良、仇恨和熱愛能緊緊並存在一顆心裡。 苦難激發人性善是假話,幸福有時會,但苦難大多讓人狹隘和怨毒。 愛是柔情,而有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沒有溫柔可言。愛有一種柔弱感、一種保護欲、一種善待和取悅對方的衝動------如果算不上無私,怎麼說也是隱藏得很好的自私,愛有某種怯意。愛耗人心神,會讓人忘掉自己;頭腦最清醒的人,儘管理論上明白,但內心不會相信愛終有盡頭;愛給人以幻覺,明知是鏡花水月,他卻因虛幻而愈加珍惜。愛讓人超越自我,又不及自我。他不再是自己,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東西,一件服務於某陌生目的的工具,什麼目的他自己都不清楚。愛向來免不了多愁善感。 這世界殘忍無情。不知我們為什麼要來,死後去哪兒。我們要很謙卑,要懂得安寧的美。我們要毫不起眼地活著,不要惹命運注目。讓我們追求淳樸蒙昧的人,他們的無知好過我們千知萬知。讓我們保持沉默,心滿意足地待在自己的小角落,像他們那樣謙卑溫馴。這是人生智慧。(葬了心愛的妻子,德克對以前放棄的安穩生活充滿了嚮往。) 人們輕言美,對詞語無動於衷,美字用得太濫,失去了原本的力量,真正美的東西,跟千萬個不值一提的俗物共用一名,喪失了尊嚴。 也許壞蛋滿足了作家靈魂深處被文明世界的禮儀和規矩壓制到潛意識底層的某種神秘天性。塑造有血有肉的虛構角色,作家無法表達的那部分自我也獲得了生命,享受到自由解放的快慰。 對人性,作家更想探究,而不一定品評。 在交際應酬中,人總是展示自己想讓社會接受的面孔,你只能藉助他下意識的小動作、不知不覺從他臉上掠過的表情來揣測真正的他。有時候假面戴得太逼真,久而久之他們其實就變成所裝扮的樣子,但他寫的書、畫的畫會毫無防備地暴露自己。裝腔作勢只會顯出他虛空,刷漆冒充鐵板的木板一看就不過是木板的,愣充個性掩不住頭腦的平庸。對於目光敏銳的觀察者,最不經意的作品也會暴露作者靈魂最深處的秘密。 在世間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各自關在青銅塔里,只能打手勢與同類溝通,但各有各的打法,手勢的含義模糊不定。我們可憐巴巴想把自己內心的珍貴想法傳達給別人,對方卻沒有能力接受,我們只好孤獨前行,肩並肩都不是同伴,既不能理解旁人,也不能為旁人理解。我們好像住在陌生國度,對那兒的語言所知太少,滿腦子美妙深刻的思想,嘴巴卻只能說對話手冊上那幾句你好謝謝。腦中意念紛紛,卻只能告訴你園丁姑姑的雨傘在屋裡。

他曾在信里說很愛妻子,果不其然,他的目光簡直一刻都不捨得從她身上移開。看不出她愛不愛他。可憐的傻佬,天生不是若人愛的料,但她眼中的笑意透著愛憐,也許矜持背後隱藏著深情。她並非愛情沖昏頭腦的他所謂的絕世尤物,但也端莊秀麗。她個子挺高,一襲剪裁得體的樸素灰裙遮不住姣好的身段。這種身段對雕塑家的吸引力大於服裝商。她一頭濃密的棕色頭髮梳成簡潔髮型,膚色很白,沉靜的灰色雙眼,五官好看但不算美艷。整個人要說美麗還差一點,甚至漂亮都算不上。她的確讓人奇妙地聯想到大畫家筆下那永恆的戴便帽系圍裙的可愛主婦。可以想像她在鍋碗瓢盆前不慌不忙做家務的樣子,彷彿在舉行某種儀式,日常瑣事也有了神聖感。她似乎並不聰明風趣,但那莊重凝神的樣子很有意思。她的矜持不無神秘感。不知她為什麼嫁給德克·司卓夫。我看不出她是怎樣的人,看不出她的社會階層、她的教養。她話不多,但說話時嗓音悅耳,舉止也自然大方。(這樣一個人,後來也困在自己的感情里,且因此而亡!) 他歉意的笑掩飾不住內心的快樂,目光仍在自己的畫上流連。真是怪事,他那批評家眼光碰上別人的畫總是精準而不落俗套,對自己平庸陳腐俗不可耐的東西卻如此滿意。 他的思緒安詳地飄向蒼穹,他對她的厭惡,就好似五彩斑斕的蝴蝶在花間飛舞時看見自己成功蛻去的骯髒蛹殼。不管是漂亮女人,還是一輪金月下的那不勒斯灣或者提香的名作《墓穴》,在人類心裡激起的感情沒什麼不同。 他比畫匠努力,但過得比畫匠窮得多。多數人用來把生活點綴得更加優雅美麗的東西,他不屑一顧;金錢和名氣,他無動於衷。我們大多數會經不起誘惑,對人情世俗做些妥協,但你沒法誇他能抵誘惑拒不妥協,因為對他而言,這種誘惑壓根不存在。他住在巴黎,但錫比斯沙漠的隱士都不及他孤獨。他對旁人的唯一要求就是別來煩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標,為此不但甘願犧牲自己------這一點很多人能做到,也不惜犧牲他人。他著了魔。 我想你失去了勇氣,肉體的軟弱感染了靈魂。無比強烈的渴望猶如夢魘,驅使你獨自去冒險,追尋能讓你擺脫心魔的目標。你像永恆的朝聖者,追尋也許不存在的神殿。不知你追求的是怎樣難以捉摸的極樂境界。你理解自己嗎?也許你追求的是真理和自由,有一陣子你以為能從愛情中得到解脫。你疲倦的靈魂期望在女人懷中休憩,休憩不得你就厭惡她。你不憐憫她,你連自己都不憐憫。你害死她是出於恐懼,因為你仍為虎口脫險而心有餘悸。 愛的盲目讓她只相信自己希望為真的東西,只覺自己用深既深,對方不可能不報以深情。 這正是小說的虛幻所在。對男人來說,愛情往往不過是日常生活紛紛事務中的一個片段,小說卻把愛情推崇到根本不現實的重要地位。少數男人會拿愛情當人生頭等大事,但這種人沒什麼意思,就連愛情至上的女人也會輕視他們,被他們追求的女人,固然受了奉承興奮激動,心裡卻不怎麼舒服,覺得他們沒出息。但即便在短暫的熱戀期內,男人也會分神做別的,他們會花心思謀生計,也會沉湎於體育比賽,或者醉心於藝術。多數情況下,他們會把不同活動分別安排開來,能一時專一事而排除其他。他們能專心致志投入當前的活動,這時如果有別的事冒出來擾亂,他會惱火。戀愛時男女有別,女人能整天談情說愛,男人只能一陣陣地熱乎。 我覺得有些人就是生錯了地方。造化弄人,他們被拋到某處,都惦念著一個隱的朦朧的故鄉。出生地則是異鄉,從小熟悉的綠蔭小巷、曾經玩耍的擁擠鬧市,都只是沿途風景。他們在親友中也許一輩子都落落寡合,對自己唯一熟悉的環境淡然疏離。也許正是這種陌生感促使他跑遍千山萬水尋覓自己永恆的歸宿。也許有某種根深蒂固的返祖欲,促使迷途者返回祖先在鴻蒙初辟時離開的故土。有時一個人偶然來到某地,會有莫名其妙的歸屬感。這就是他尋找的家園,他將融入自己從未見過的環境,與從未謀面的人相伴,似乎生來就和這一切相熟,在這裡他絡得安歇。 人類就是這樣,誰有任何異乎尋常的舉動,同伴們就會以最下作的動機揣測他。 我不知道亞垃伯罕是否真的糟蹋了他的人生。做你最想做的,生活在你喜歡的環境中,求得內心安寧,就是糟蹋自己的人生?成為年入過萬的知名外科醫生,娶個美嬌娘,就是成功?我想這取決於你對人生意義的看法,你對社會、對個人的要求。但我還是乖乖閉嘴,我憑什麼跟爵士大人爭辯? 我住在一座環礁島上,那是一條環繞著瀉湖的狹長陸地。那裡的美,美在碧海藍天、瀉湖繽紛變幻的色彩、椰樹搖曳生姿的風情。而斯朱蘭的住處美得像伊甸園。抬頭是一片藍天,周圍是蒼鬱茂盛的樹木。那是色彩的盛宴,芳香而清涼,無法用語言描繪那人間天堂。他就住在那兒,不問世事,也被世界遺忘。

人要是墜入情網,就可能對世上其他任何東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們就像被鐵鏈拴在戰艦上的奴隸,根本由不得自己。讓斯朱蘭著魔的激情,比愛情還不講理。讓斯朱蘭著魔的是一種熱切的創作欲,叫他不得安寧,逼他為了創造美東奔西走。他是終身跋涉的朝聖者,永遠思慕著聖地,那心魔對他毫不留情。有些人渴望真理,為追求真理,他們寧願粉碎自己人生的基石。斯朱蘭就是這種人,只不過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是藝術家!我像他一樣滿腔激情,只不過他的手段是繪畫,我的是生活。 我們的生活簡單淳樸,沒沾過野心,向來只為自己親手創造的勞動成果驕傲。我們心無惡念,不會嫉妒旁人。所謂辛勞是福,對多數人來說不過是空話,對我卻意義非凡。我很有福。 魔鬼總能引用經文幹壞事!


推薦閱讀:

王亭之談斗數摘錄:巨門坐命六種情況
《通玄眞經》驚世嘉言摘錄
每個愛情都危險(摘錄)
強國摘錄(152)
《養心札記》摘錄

TAG:書摘 | 讀書 | 月亮和六便士 | 摘錄 | 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