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中國
10月24日 晴
他鷹隼式的手鑽進冰桶,消瘦卻有力。他喜歡的加很多冰的Single Malt。
他說,這是人生第一次公開演說。他已經79歲,寫作的時間則超過40年。但多年來,他習慣於為一群隱形的讀者寫作。他住在洛杉磯、紐約,文章發表於香港、台灣、新加坡。他們是一個四處瀰漫、鬆散的海外華人社區。
他拿出一疊卡片,上面是零星的筆記,他怕自己思路過分信馬由韁。但他讓人著迷的,也正是這一本分。我很少看到一個中國作家,像他這樣像浮萍一樣四處飄蕩,而且安於這飄蕩,毫無(至少看起來)對所謂根的渴求。
1936年到1940年代末,Z出生與成長在北平,一個不斷陷入被攻佔、被解放的城市,更重要的是代表一種要消失的文明——那個明清兩代累積多年的精緻的生活方式。然後是台北,一個處於冷戰前沿、風雨飄搖的城市,一切都壓抑不堪,尤其對於一個正是青春的少年。
1962年,他匆忙地逃離,在飛機上,他甚至沒回頭看一眼這暫居之所。他趕上了美國的六十年代——對一個年輕人(倘若你不需要去越南打仗)來說,再好不過的黃金時代。你可以同時追逐個人自由——搖滾樂、大麻、避孕藥、性解放,與社會公義——反戰、平權運動。
在北京後海這個院落,他回憶人生的這三階段。他形容這三個時期——四十年代的北平、五十年代的台北、六十年代的美國——塑造了他,是他人生的基石。
從他的穿著——拿條窄圍巾、棒球帽、白色的運動鞋——仍可以流露出他少年時代的喜好。年輕時,他一定想做James Dean式,那種漠視周圍的Cool勁兒,那種骨子裡的反叛。他的確是少見的Cool人物,能把這氣質延續到這個年歲。他是北平的公子哥兒與紐約的波希米亞的混合體。
但很有可能,這Cool也限制了他。讀他的文章總有一種未被滿足之感。他五花八門的經驗,變成了流水賬式的歡快,卻沒有轉化成更深刻的對個人與時代的思考。他有個掌故、信息,卻似乎缺乏一種洞察力,難以聚焦於任何事物。
在談話中,他也說起,五十年代的詭異氣氛,《自由中國》的雷震與殷海光。但更代表他態度的是離去台北時竟回頭一瞥都沒有。他傾向於逃避歷史,而非直接融入或對抗歷史。當有人問他中文創作者面對西方之焦慮時,他多少表現得很淡然,不知這是緣於充分的自信、刻意的迴避,還是對於這種問題沒興趣思考。
逐漸的,隨著酒精的攝入量的增加,他的談興濃起來。他又主動說了一個關於李小龍的故事。還在六十年代洛杉磯花店打工時,他曾賣花給這位尚未成名的巨星,後者很得意的對他說「catch me TV「。幾年後,當他在內羅畢工作時,發現即使對非洲鄉下的孩子,李小龍已無可替代。
這個插曲或許也是他性格的首要特徵:他有興趣做歷史的不經意的旁觀者。或者說,他喜歡在一種因為錯位帶來的疏離感中生活。他說起在紐約寫作《俠隱》(可惜,我尚未閱讀,它很可能改變我對作者的判斷)時,幾年來,他沉浸於對北平細節的回憶中,以至於一天早晨,在徹夜寫作後,他準備去喝一杯咖啡,在街道上,他感慨「為什麼今天的北平有了這麼多外國人」。
座談後,他繼續喝酒。我記得他曾寫過醉酒的過程,他說,「因為酒在體內消失的過程中反而使你更煩、更悶,於是你就再來一杯,希望能再回到慢慢進入高潮過程中的那種舒暢感覺。但問題是,這個高潮一去不返。你永遠無法再回到從前。除非你再真的完全清醒之後從頭來過。那多麻煩!於是你就又來一杯……是高潮過後這一杯又一杯,最終送你進入醉鄉。長遠下去,還使你肝硬化。」
我也熟悉這個過程。我感到自己再度變得興奮起來。我身旁是一位多年未見的朋友,仍舊身材頎長、或許更性感些了。我忘記與她談了什麼,我覺得被她再度吸引,卻也未必想真的發生什麼。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或許與Z頗有類似。我們都生活於生活的表層,流連於那些片刻與片段。我很懷疑,我那常流露出的「感時憂國」都是假作的。
二
因為Z,我想起L,如果沒記錯,他們是同齡人。Z也是L所辦雜誌的撰稿人。
L創辦的《七十年代》與《九十年代》雜誌,試圖在殖民者的英式文化與本地人的市民文化之間,尋找出一條中間道路。它關心香港的命運,卻也知道它必然與中國的變革息息相關。它對政治、知識與文學抱有同樣的熱忱,像是士大夫的現代知識分子的混合體……
雜誌影響了兩代香港知識人的成長,並在1990年代初達到了影響力的高峰。它不僅牢牢立足於香港,還發行了台灣版。它與《明報月刊》一起,是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這段時間海外華人的最佳知識分子刊物。
相較於中國大陸,彼時的香港與台灣都處於它們影響力的頂峰。它們不僅在經濟、文化、技術上佔據著絕對的優勢,也正在探索一套嶄新的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這正是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最大困擾,香港與台灣也的現代命運正是這失敗的政治制度的產物。儘管台灣與香港探索仍喧囂雜亂,卻有一種普遍的樂觀——歷史,就像福山的預言,既然終結,它通往的方向一目了然;樂觀的以為,北京也逃不出這歷史的規律,而香港與台灣將充當它的嚮導。
三年前,我在灣仔的一家上海餐廳見到L。他消瘦、滿頭銀髮,英俊過人,幾乎像他鐘愛的加繆一樣的英俊,那種知識、勇氣與溫柔兼具的老派人物的風度。你可以輕易想像,他曾多麼風采照人,被一些文學青年稱作「東方的Paul Newman」。
他的雜誌早在1998年就關閉。這既因為經營不善:他從不是個有效率的媒體管理者、年齡日增,不復當年的精力;也與時代氣氛有關:他的雜誌是因香港與中國的新關係而誕生,這個過程因香港回歸暫時結束了。在之後的十多年中,他以一名報紙評論者的身份示人。並加入了黎智英的《蘋果日報》,編輯言論版與撰寫固定專欄。
從《七十年代》的長篇論述到《蘋果日報》的短小文章,也是香港的城市性格的轉變。那個有著傳統上的文學、思想趣味的一代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快速與消費的時代。而其背後也是一個越來越缺乏耐心、激烈化的社會。
香港也的確面臨著很多讓它躁動與激烈的因素。與我期待的不同,他的談話碎片化、情緒化、甚至不無簡單化,與《七十年代》與《九十年代》上的那個深邃編輯的風格迥然不同。或許這既是精力衰退所致,也是現實環境的影響——面對全方位湧來、越來越具壓迫感的中國影響,他們再沒有說理的空間。
對於他的人生,這也真是個反諷的一刻:青年時代,他曾是個堅定熱忱的左派,對北京充滿嚮往;然後,他在文革的殘酷與醜陋中驚醒、變成了一個懷疑者;在重新開放的中國中,他滿懷憧憬與敬佩地報道那些中國國內的新改革者與異端,期望他們能給中國創造新路徑,然後目睹著改良者與異端被驅散;他也多少相信,香港的試驗會給中國提供啟發,而如今則目擊著香港正在變成中國的另一座普通之城——它經過一個多世紀建立起來的制度與文化,正在迅速的崩潰,而他和同伴所能做的不過是阻止這瓦解更緩慢的到來。
在這上海的餐廳里,我也突然想起了王韜、何啟,他們是19世紀下半葉誕生的新型知識分子,他們都在香港或是上海的口岸中發現了一個新世界。他們期望用新理念去塑造古老的中國,收穫到的卻是一次次失敗與幻滅。
記得在去年的一篇文章中,L引用了加繆:「或許每個世代內心都懷抱著要改造世界的理想,我的世代知道在這個世代是無法做到的,而這世代的任務或許更大,就是在於阻止這個世界的崩解。」
我知道,L更讓我心嚮往之。
(註: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責編郵箱bo.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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