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曼講《道德經》(41-50章)

第四十一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這一章是講一般人的智慧有差別,不同人對道的態度不一樣。

上等智慧的人聽見道以後立刻就領悟了,而且深深感覺到聞道太晚,實在太可惜,並希望趕緊勤行。孔子說:「五十以學易,可以無過矣。」他一輩子周遊列國,想要給諸侯們推行政治主張,可是誰都不用他的。等到老的時候才回魯國。這時候看《易經》,感覺那麼深切,所以發出這樣的感慨,希望自己勤行還不至於太遲。

中等智慧的人覺得道還不錯,有一點相信,但又有一點疑惑,並不怎麼重視。他自己極不忍心放棄,又不願意全心投入,他覺得世上任何事情都比修道重要,又看道這東西還不錯,所以也不肯放棄,這就是「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他們的態度是閑則修,忙則丟。

下等智慧的人自以為很聰明,事實上都是下愚之輩。他對於世間的一切名、利、情看得極其重要,而覺得這個所謂的「道」真是淡而無味,荒謬到了極點。

「不笑,不足以為道」。這是用比較的方法,意思是下等智慧的人如果不笑的話,道的智慧就非常低了。屈原有個學生叫宋玉,楚王問他:「人家都說你很好色,是真的嗎?」宋玉回答:「我東邊街坊有一個女孩子,她增加一分就太高了,減少一分就太矮了,擦粉就太白了,擦胭脂就太紅了,這樣一個女孩子,她從東邊牆頭偷看我三年,我都沒動心,您說我好色嗎?登徒子有這麼一個丑太太,他卻當寶貝一樣,您倒說說看誰是好色的。」然後楚王又說:「別人對你的批評很多。」他說:「當然了。當一個國家裡人們都唱《下里巴人》的流行歌曲,跟他合著唱的人有成千上萬。等唱好一點的曲子,跟著唱的不過六七百人。等到唱《陽春白雪》的時候,跟著唱的就只有幾個人。為什麼?其曲彌高,其和彌寡。」大道也是這樣,「曲高和寡」,所以說「不笑,不足以為道」。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這句話裡頭有幾個字要注意。「建德若偷」,「偷」應該是「輸」;「質真若渝」,「真」,應是「惪」,意思是德;「渝」應是「污」。這個下面再給大家解釋。

王弼注說:「建,立也。」其實《建言》是一本古書,這本古書上怎麼說呢?

「明道若昧」。真正得道的人決不說自己悟道了,他糊裡糊塗,把光含在裡面,那些聰明機智、耍小花樣全都沒有了,他的念頭非常乾淨,對別人的是非不加辯論。人家稱譽他、辱罵他,他都不驚。這就是「明道若昧」。

「進道若退」。王弼解釋:「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這是《老子》中的兩句話。「自後則人必先之,自下則人必上之」,如果一個人很謙虛,那麼人們反而要讓他往先。他絕不做有為的事情來表現給人家看,也不會做勞心勞力的事來顯示他的能幹,把自己累得要命。他在幹什麼呢?「古之學者為己」,只是默默地自修,絕不喧嘩。這就是我們說的:「但自懷中解垢衣,何勞向外誇精進」。諸位學過書法就知道,剛開始學的時候進步很快,慢慢地發現自己不但不進步,反而越寫越難看了,事實上不管怎樣,你都是在進步,這就是「進道若退」。

「夷道若颣」。「大夷之道」,夷是平坦的意思。真正最平坦的道「因物之性,不執平以割物,其平不見,乃更反若颣也」。我們常常為了修一條路,就要見山就開山,這樣傷了地氣之和,導致了物性不平。「因物之性,不執平以割物」,現在不要傷害物的本性,並不把所有的東西都讓他平。「颣」是我們做衣服時常看到的細絲線上的小疙瘩,這一個小疙瘩有時候都隱而不顯,這就叫做「颣」。一班人裡頭你不能讓每個人都考一百分,他們的水平總是參差不齊,有好有壞,這些小小疙瘩永遠存在,這倒是真正的公平。

「上德若谷」,真正高的德行就跟山谷一樣,沒有不包容的。我們說一個人虛懷若谷,就是說這人懷抱跟山谷一樣寬廣,無所不包,從不吹毛求疵。「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中國文化為什麼源遠流長?中國為什麼能成為大國?因為歷史上我們是一個最大的移民國家,所有外國人進來之後都被包留,我們攫取了他們的長處,蘋果、葡萄、番茄、琵琶、胡琴……這些都是外國進來的。世界上最難同化的是猶太人,可中國並沒有猶太人,為什麼?因為我們兼容並蓄。

中國從來不去佔領別的國家,她只做宗主國。南北朝的時候,北方基本都是外族,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中國三大文化之一的佛教,在那時候真正傳進來了。釋道安,鳩摩羅什這些人全都是在那時候弘揚佛法的。唐朝外國人很多,社會風氣很開放,所以才能成為中國上最強盛的時代。

「大白若辱」。辱就是侮辱的意思。得道的人為人家做的,替人家想的,都是為人家好,他內心坦蕩蕩,無所不容;同時他也深深了解「和其光,同其塵」的道理,內方外圓,不嘩眾取寵,也不高自標置。

中國人分成兩種。一是媚外,一切以外國的東西為高,這是自卑;一是排外,對所有外國的東西都拒絕,這也是自卑。為什麼這樣?因為我們不自信。假設我們有自信的話,就不會媚外,也不會排外了。白宮的一個管家負責接待各國元首,他在書里說最好伺候的是貴族和國王,最難伺候的是總統和主席,這些貴族國王非常謙虛,也不挑剔,而這些新貴剛剛登位,一到白宮就表示自己是一國的元首,到處挑剔。

「廣德若不足」。真正寬廣的大德,永遠都好像不充足一樣。為什麼呢?「器小易盈」。就像很小的器皿,一下就裝滿了。自滿、自得、自以為了不起,這都是小器;大器跟它恰恰相反。王弼注說:「廣德不盈,闊然無形,不可滿也。」因為他「闊然無形」,所以你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滿。

「建德若偷」。「建」是「健」的意思,因為「明道,進道,上德,大白,廣德」,第一個都是形容詞,所以建不是建立的意思。王弼注說:「偷,匹也。」這也不正確。偷應該是輸的意思。老子用韻非常厲害,「昧」、「退」、「颣」,是一組韻腳;「谷」、「辱」、「足」、「輸」,又是一組韻腳。輸是愚昧的意思,剛健的德行貌似愚昧,這樣理解就通了。

「質惪若渝」。王弼注說:「質惪者,不矜其真,故渝。」「質惪若污」,真實的德好象有點污濁,並不那麼光彩。孔子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一個人有光彩,又有實質,才能算得上是君子。老子則反對文采,認為文采會把樸實的東西遮蔽住,所以說「質惪若污」。

「大方無隅」。「隅」是角落的意思。大凡方的東西都有稜角,方正的人說話、做事都是有稜有角,這樣不但容易傷人,也容易傷己,所以說要去稜角。真正的大方是怎麼樣呢?他做人完全出於自然,無所不容,既不會傷人,也不會傷己。

「大器晚成」。孔融小時候聰明極了,有一個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意思是小時候這麼聰明,長大了未必了不起。我們常說「慢工出細活」,就是說速成的東西不好,比如速食麵、速食咖啡,就沒有一個好吃的。大器承載著整個天下,它不可能太早熟。

「大音希聲」。王弼注說:「聽之不聞名曰希,不可得聞之音也,有聲則有分,有分則不宮而商矣」,有聲音就有分別,不是這個音符,就是那個音符。「分則不能統眾」,有分別之後,就不能夠統領眾多。「故有聲音非大音也」,所以有聲音就不是大聲音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然後才有「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就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王弼注說:「大象無形,有形則有分,有分者不溫則炎,不炎則寒。」有形象就有分別;有了分別,就如事物不是溫的,就是熱的,不是熱的,就是寒的,不可能兼容並包。

道隱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真正的大道沒有形,沒有象,沒有聲,沒有名,隱而不彰,可是又無所不能。「善貸」,「貸」是借的意思。「善貸」就是無所不施,給萬物所有的東西,使成就一切。

王弼注說:「凡此諸善,皆是道之所成也。」所有這些東西,包括明道,進道,夷道,上德,大白,廣德,建德,質德,大方,大器,大音,大象,都是道之所成。我們都是靠著老天養活的,而「物以之成而不見其成形,故隱而無名也」,道成就萬物,自己卻連名都沒有。「貸之非唯供其乏而已」,它不僅在我們貧乏之時供應,「一貸之則足以永終其德」,而是永遠終其德,讓我們能得道。「故曰善貸也」,這就叫做善貸。

道對於萬物,「生之,予之,聽之,篤之,功成而不拘,夫為不拘,是以不去,故曰善貸也;成之步入機匠之裁,無物而不濟其形,故曰善成」。世間萬物無不順其自然,一物剋一物,一物生一物,了解這個東西之後,就知道不但要善貸,而且要善成。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第四十一章講道的形象,那麼更大的意思也提出個大的來,所以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善貸且成。說的都是道的形象。第四十二章是接著上一章,講道如何生成宇宙。

無極生太極,這就是道的起用。道生一。這個「一」的作用非常重要,天、地、神、谷、萬物、侯王,全都靠這個一。天則無以清,地則無以寧,神則無以靈,谷則無以盈。那麼沒有這個一,萬物則無以生,王侯則無以貞,所以從天、地、谷、神到萬物,到侯王,世間的事情假如沒有這個一,天會裂,地會發,神會歇,谷會竭,萬物會滅,侯王會蹶,會失敗。所以一是一切之始,萬法終究要歸於一。

一生二,這個「一」本身就包含著陰陽兩個,沒有陰陽就沒有萬物。就不能夠升起來,也不能夠降,也不能夠屈,也不能夠伸,也不能夠動,也不能夠靜,也不能夠聚,也不能夠散。天下所有的事情全都沒有了。「二」就是陰陽,我們都說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中不能沒有陽,陽中也不能沒有陰。陽代表天,代表男性,代表父親;陰代表地,代表女性,代表母親。陰和陽一動一靜,一張一分,一個是衝動的,一個是接收的。天命的流行,萬物的始終都不出於陰陽兩個。

萬物都是負陰而抱陽,當陰陽交感時就化生出三,三再生萬物,那麼就由少而多了。《周易》陰陽二爻交替重複,變成八八六十四卦,八八六十四卦裡頭每一卦再有六爻,於是就衍生出萬事萬物。任何一個東西都包含著陰陽兩個方面,比如山有山陽山陰,水有水陽水陰,手有手心手背,葉子有葉面葉背,背面的就叫陰,正面的就叫陽。陽是正面的,代表著生命力,所以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陰是在後面,含藏不露。「沖氣以為和」。「沖」是虛的意思,陰陽互相衝和,交感變化,就能生出東西來。天地之大德曰「生」,沖氣才能使萬物生生不息。

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孤」者,少兒無父之人也。寡者,失夫之女人也。不穀,不事種植之人也。孤、寡、不穀都是表示德行非常差勁,處境相當可憐的意思。這些個稱呼都是別人認為不好的,可是王公卻用來自稱。為什麼呢?「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王公地位尊貴,可是他不能傲慢別人,所以要自我貶損。這個謙虛正是是為了讓人民來歸附他,這樣才可以國泰民安。

這就是損之而益。所以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堯選舜當繼承人的時候,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讓自己的兒子和大臣都做他的朋友,從而從內到外觀察他,這樣好多年以後才知道可以把天下交給他了。其實舜是什麼?他是個漁夫。他打魚,耕田,他耕田的時候,大家都圍著他,變得和和氣氣的。無論他到哪兒,那個地方的人就能團結在一起。所以堯把位子禪讓給舜,受到後世的稱頌,這就是損之而益。假設自己貪贓枉法,把人們的錢都搜颳了,自己尊貴,卻不管人民死活,這樣國家就亂了,人民就窮了,經濟就破壞了,最後自己也失敗身亡,這不是益之而損嗎?當紂使用象牙筷子的時候,他的叔叔就說天下要亂了。為什麼?因為用了象牙筷子,就得有個金碗去配它,用了金碗就得有個漂亮的屋子去配它,有了漂亮的屋子就要有美女,這樣就一步步走入奢侈,最後益之而損,天下就大亂了。

從萬物跟道的關係來看,一離道最近,是道生出來的。二已經離道遠了,三就更遠了。到萬物就更遠。你能夠把它減少,損則近之。所以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做學問是今天多一點知識,明天多一點知識,不停地增進;修道則要盡量減少世間的既有知識,減少慾望。損則近之,損之至盡,乃得其極。當你損之又損,損到最後連一都不要的時候,就得道了。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父」字在《說文解字》解釋為「矩也」,就是大、規矩的意思。規矩是用來製作方圓的工具,沒有規不能成圓,沒有矩不能成方。家長是來率領大家,教育大家的。他必然很重視規矩,做事有一定的原則。一家之內,母主養,父主教。《三字經》說:「養不教,父之過。」可以為人表率、可以教人的人,就叫做教父。

王弼註:「我之教人非強使從之也。而用夫自然,舉其至理,順之必吉,違之必凶,故人相教。違之必自取其凶也。亦如我之教人,勿違之也。」我教人不是勉強使人家從我,而是用乎自然。只是順乎自然,以自然為用。

教導別人是很容易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自己願意我的父母怎麼待我,我就怎麼樣待我的兒女。我希望的我的兒女怎麼孝順我,我就怎麼樣孝順父母。「強梁者不得其死」,這是周朝銅器上的一句話。他人這麼教人,我也這麼教人。

舉其至理,把這一個東西告訴他,把理說明白了,那麼順之必吉。你若違背自然,則一定會自取其凶。禍福無門,為人自招。別人想要這個東西,我也想要這個東西,我把別人的東西都據為己有,這就是強梁行為。我們教人要去剛強,用柔弱。當你完全為自己想的時候,一定人人都怨恨你,討厭你,這樣就不得其死了。所以強梁者很少得到善終的。

強梁者知道沖和,不知道謙虛,不知道益之而損、損之而益的原則。我們總是吃虧,為什麼呢?因為人人都愛佔便宜。你佔了人家的便宜,人家對你敬而遠之;倘若你讓人家占點小便宜,那麼大家都會覺得這個人真好,於是大家就喜歡你,都愛跟你做朋友。所以這叫益之而損,損之而益。

王弼註:「強梁則必不得其死,人相教為強梁,則必如我之教人不當為強梁也。」一般人認為,人善被人欺,所以你一定要強。而老子認為強梁者不得其死,不當把強梁拿去教人。如果明白這個道理,那麼就知道怎麼隨順自然,成為教父了。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

這一章是勸人用柔。「馳騁」是馬跑得快,沒有一點障礙,所向無敵。這句話的意思是拿天下的至柔可以對付天下的至剛。天下最堅剛的東西,別人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但至柔卻能駕馭它。王弼注說:「氣無所不入,水無所不經。虛無柔弱,無所不通。無有不可窮,至柔不可折。以此推之,故知無為之有益也。」

氣是天下至柔之物。天氣潮濕的時候,東西就會生鏽腐爛。可濕氣看得見嗎?看不見。濕氣剛強嗎?不剛強。但推動火車走的是什麼呢?是蒸汽機。以剛克剛一定兩敗俱傷,而蒸汽機卻可以推動那麼重的火車,所以必須要以無有入無間。所有的物品都被水濕潤了,木頭遇見水之後會爛,金屬遇見水之後會生鏽,所有這些東西都會被水侵蝕,只有陽光能夠吸收蒸發它。

氣無所不入,水無所不經。中國有幾條主要的大河,因為西北高,東南低,水就往東南方流去。但在一般的地方,水是可以改流的。你讓它往東它就往東,你讓它往西它就往西。它遇見阻礙就繞個道,天下再沒有比水更柔和更靈活的了。但是滴水能夠穿石,水能征服最堅硬的東西。

「無有入無間」。一個東西如果沒有縫子,一點空間也沒有了,怎麼才可以進去呢?沒法進去了。這個「無有」指的是大道,指的是神和心。我們有句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個精誠無形無色,可稱之為無有。

「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無為在天下所向無敵。水和氣都是無為的,金屬、木頭,什麼都比它硬,但卻無法擋住它。至柔的氣可以推動天下最重的機器,這就是無為之有益。無為之有益是由於它的虛,能體驗到這一點,就近乎道了。

「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關於「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前面已經講了很多。既然行無為之道,就不要多事。多事就會傷己傷人,這是天地自然之道。

孔子感嘆道:「天何言哉!」天一句話都不說。可春夏秋冬照樣運轉,陽光雨露博施普濟,每一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受它的恩惠。天下萬物靠著它才能生存。

對於統治者來說,世間的事情很多。無為而治就可以了,因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聯合國就是一個製造廢紙機關,做了什麼事嗎?沒做事情。當一個國家法令如毛的時候,就會勞民又傷財,老百姓會用各種方法去鑽漏洞,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知道柔弱、無為的好處,這樣子去做的話,天下就沒有人能夠趕得上你了。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如此。所以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大家要深深體會這個道理。修行最要緊的是柔和。不柔和就根本不是在修行。能夠修得整個身心、言語、容貌都柔和,那就是很高的境界。

第四十四章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四十三章提出「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主要說明立身涉教應該如何。而四十四章就說到個人的切身厲害,也即為人處事如何才能夠保全自己,讓你自己不受傷害,保長久。這一章首先問「名與身孰親」?就是說,「名譽」和「身體」哪一個跟「活著的獨立個體」更加「親」?

所謂「尚名好高,其身必疏」。尚名就是要好名聲、知名度,要權位高、名位高。一切東西都高,那麼,這樣的人「其身必疏」,也即忽略了對自身生命的愛護和體察,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現在的問題是,名聲和自身的身體,哪一個才更加根本?聲名之有,是因為有「我」,我有這個身體,所以我才要聲名;如果沒有這個身體,名有什麼用處?所以,名依附身體才得以存在,對於我們來說,身體實在比名親多了!由此,好名不好身確實本末倒置。

打個比方,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家,比如日本的川端康成和美國的海明威。這兩個都是諾貝爾獎的獲得者,這個獎是天下最高的文名了,結果兩個人都自殺而終。為什麼自殺?也許就是盛名之下的重壓。

諸位要知道這些個名是身外物,名不但是身外物而且是裝點用的,是一種裝飾。所以我們要了解你不可以為妝點我們的虛名,而自己傷身害命,沒有這個身體的話,就沒有一切;一切都是空的,都是假的,所以我們因為虛名而傷生害命的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最笨的事情。據說,人應該活160歲,但是,能活到一百歲就不得了。我們那幾十歲都哪去了?

都自殺掉了。自己把自己毀掉了:我們傷心,生氣,著急,這些都是為了命的不能獲得,為了利益的不能獲得。這些東西,對我們真那麼嚴重嗎?對我們真比生命還重要嗎?不。道德經把這個問題點透了:「名與身孰親」?是你自身的健康安全要緊,還是你功成名就更要緊?緊接「名」的是「貨」——「身與貨孰多」?這個貨是物質,「孰多」這個多就是重要的意思。所以他說「貪貨無厭,其身必少」。

假設我們貪慾無厭,不會注意自己身體,那麼,常常很快就死掉了。所以,當一個人專門注意貨物、物質的話,很可能為財而身亡。俗語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是這樣意思。上一句說名,緊接著說利。利無非是對物質的佔有,比如吃穿住用行。可我們反過來想想,一個人一輩子,吃住怎樣才能滿足?生時小小的胃,七尺的床;死後大概就埋桌子這麼長的土坑——現在更不用了,現在就一個罐子。「身與貨孰多個」?身與貨哪個重要?真正我們死了,所有東西的一分一毫,都帶不走。

名利與身之間構成了一個矛盾,那就是存亡、得失——「得與亡孰病」?得多利而亡其身,哪個是「病」?病是災害的意思,亡就是失掉了。一般人對得失看得非常重要,每天活在患得患失之間。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功、名、利、祿而喪命?比如開國功臣,到少遭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命運?至於學術界、宗教界也不乏因名高而遭嫉,最終喪身失命。所以最聰明的人,知道功成名遂身退。

所以人的一生追求知名度,追求高權位,追求巨額財富,可這三樣東西,在我們死的時候沒一樣拿得走。我曾經提醒過:人生到處知何似,猶如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足印,鴻飛哪付顧東西?老子走了,孔子也走了,我們會知道他是飛到東邊去了?還是飛到西邊去?他會留下腳印嗎?不會的。連佛都說,在最末法時代,一萬年以後,最先滅的東西是什麼?《螺旋經》。連佛法都要亡,何況其他呢?

「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你愛這個東西,大家也愛這個東西;求之者多,攻之者眾;你求的越多,攻擊你的人越眾。「為物所病,故大費厚亡也」,「甚愛必大費」。我們愛一個東西,越愛得深,求之必定懇切;當你求之切,你費的力氣是最多,耗損錢財,耗損時光,耗損精力。由此,反被這個甚愛纏住,然後顛倒本末,自己完全不能自制。最終,我們做了物質的奴隸:這些東西本來是被我們所用的,現在我們變成了它的奴隸了,為它所役使了。

怎麼才能不為物所役使呢?舉個聰明的例子。我一個中學的同學,叫王光。他很愛古董,剛到台灣的時候,自己很有錢,買了好多古董,他還沒有死,他把所有的古董全捐給了歷史博物館。我們問他,你為什麼不留給你的孩子。他說了一句話,真是聰明極了——他說我買的這些古董,都是從敗家子手上買的,我留給我的子孫,我的子孫又變敗家子!所以,王光把所有的東西都捐出去了。現在博物館有一個專門的王光紀念館,你們可以到歷史博物館去證實。

王光的行為就很好地解釋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能夠知足,就不會受到侮辱;知道停止,就不會危險;然後,這就可以長久了。一個人,好名貪貨,貪物質,大愛,甚愛,又多藏,從來不知足,比如貪官污吏、黑社會,可最後,他們的名臭了,事業失敗了,身也不得好死。所以知足就不會去暴斂,更不會拼了自己的命去賺錢。

掙錢累身。錢拿回來,買最漂亮的車,住最漂亮的房子,買最漂亮的衣服,然後炫耀給自己的親友同事,這看起來很有面子,很得意。但是,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傷害了我們自己的身體。比如一個做官的人,他用特別的手段,強取豪奪,貪贓枉法,最後身敗名裂。這就是不知止。知止就不會做過分的事情,不貪求。但是這需要大勇氣,大聰明,這一切都來自知足的內心節制。

當然,我決不會說我喜歡貧窮。這是矯情,沒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是完全在說瞎話。這也不是知足的真實意涵。知足是內心的節制;知止是行為的節制。先有內心的節制,你才能在行為上節制。

所以了解這個以後,我們就知道天底下的事情,完全要看我們自己怎麼樣把它來節制了。你能夠這樣的話,你才可以長久,真正可以長久。一個人能夠從內心知足,在行為上自然不貪;一個人知所止,不僅不會招致恥辱,也不會有太多的煩惱。而且真正最要緊的保持自身的安全,才沒有危險,才不會短命,這叫做「知之不殆」,殆是危險。因此,知止,就沒有危險,沒有危險,自然就可以長久。可是這樣就有人說,這種說法非常不積極。可是,積極又怎麼樣?看看積極的結果吧,比如一個愛買東西的人,今天這個東西好,於是買,明天又發一個新的再買,沒有錢,到月底發薪水的時候,全付了這個。堆了一堆的東西,為了的是要跟街坊、親友比,跟一切人來比一比,你有的我也有,而且我有的比你還好,還更新。這就把自己累的一塌糊塗,疲倦的不得了。這個都是慢性的自殺。

所以,這一章非常現實、非常切身地告訴我們怎麼活下去。我們的內心能夠知足,外表的行為自然就會知止,於是就不會為了這名、利、權而拚命。為這些東西而拚命追求,永遠感覺不知足,永遠煩惱,永遠痛苦,永遠短命。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第四十五章顯然接續第四十章的「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而加以討論。「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弱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這個句子似乎有一些省略,或可補充為「大直若屈,其用不拘。大巧若拙,其用不綽,大辯若訥,其用不詫。」

什麼叫做「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成指最圓滿、最偉大的成就,這是針對道體而言的。王弼解釋說,「隨物而成,不為一象,故若缺也。」意思是隨著物而有成就。

為什麼隨物而成之後卻是「若缺」呢?難道是做得不夠圓滿嗎?其實不是的。譬如說天地,這天地「屈成萬物」,所有人都必須在天地之間才能夠成長,才能夠生存。天地可以說是大成到了極點了,最大的大成。春天生,夏天長,秋天肅殺——樹葉掉了,花兒謝了,樹枝枯萎了——冬天,萬物休眠。所以春生夏長,秋殺冬藏。可是我們悲秋,悲秋的實質是認為事物有缺陷。其實,這完全不必要,也沒有了解「大成若缺」,萬物生生、死死,才能不息;春夏消長、才有四季交替,有四季交替,才可以看見生命的循環,世界的永生,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體順天地、所謂的大成。大成正是包容正性的「成」和負性的「缺」,兩者循環為用,才能生生不息,才能構成一個整體。一個整體就是春夏秋冬的整合。可每一個獨立的部分都是有缺陷的,這缺陷正是為了下一個繼承者留下足夠的空間,如此才能日新、又日新,再日新。

「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意思就是,一個大的滿的東西,它總像差一點似的。為什麼?因為它太大了。所以真正大盈的人,不小器。小器的人,永遠無法「大」盈。比如小的器皿,灌一點水就盈滿了;真正磅礴的大器,它好像永遠不夠,其用永遠不窮。王弼注得很好,「大盈沖足,隨物而與,無所愛矜,故若沖也。」這個大盈充足得很,它隨物而與——你來了我就給你。再比如汪洋江河之氣,充塞天地之間,無所不入,沒有一個東西不靠它,這可以盈了吧?但是王弼說,你沒有什麼所愛矜的——這個矜是捨不得——所以有好像很虛似的。為什麼?因為它太大了反而看不見,於是,凡事藏的越深,似乎就越是不足;正如一個人用情越厚,愛越深,則常常好像差那麼一點;其實這正是無窮無盡的表現。正因為無窮,才能無盡,才能不盈,不盈才能「其用不窮」。

「大直若屈」,王弼註:「大直若屈,隨物而直,直不在一,故若屈也。」意思是說遇上阻隔的時候,並非必得衝過去,這樣會碰得頭破血流。那麼怎麼辦?繞一個小彎,就過去了。也就是說,隨物而直,不一定要一直去,委屈一點,繞一個小彎彎,其實不是在走冤枉路,也不是委曲求全。像流水一樣,順勢而下,才能無所阻隔,才能直達海洋,才能最終成其直、成其大。

有一個本子是說「大直若屈,其用不拘」,真正的大直,有時候好像在走彎路,事實上它為了求它真正直道、目的地,有時候不能不繞一個小彎,所以才有「其用不拘」。拘就是執著、固執在某一個地方;也就是說,走直路這個的「用」在於不拘執、固執、執著在某一個地方,你隨著東直西彎,才能在山窮水盡無疑路的時候,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巧若拙,其用不綽」。真正的大巧,必須順應自然,經由自然而成就一個東西,由自然以成器,而不違背自然,矯揉造作。矯揉造作就是用人的有限心智去製作一些小玩藝。

「不造為異端,故若拙也」。不自己造為異端,所以它的巧就不是資借小聰明,弄點小巧、弄一點小技術來炫耀。所以,大自然絕不把自己的聰明、巧炫耀出來。你以為這是拙,好象有點笨,其實這根本不是笨,恰恰是「大巧」。

「大巧若拙」,可是「其用不綽」,「綽」是短缺,但是大巧並非真正的短缺,只是「似乎」而已。

比如一個人真正能夠大巧的話,就表示整個大局全都顧全,但是,有時候小的地方反而顯得有點笨笨的。這就是大巧若拙,真正注意大端,而忽略小細節。這就是所謂「呂端大事不糊塗」。

「大辯若訥,其用不詫,大辯是因物而言,己無所造,故若訥也」,意思是說,一個真正辯才無礙的人,他不說話就是了,一旦他說話,則每一句都有意義。所以服人不言,言必有中。這個「大辯」都是因物而言,裡頭有內容,因為有內容他才說——不是說沒事找話,嘀嘀咕咕永遠說不完——這個內容是尋道而言,不逞口舌之力,嘴不饒人。這種嘴不饒人不好,這是小辯,而非大辯;是小巧而非大巧。所以我們說言語不要攻人家的心病,笑虐不要刺人家的骨髓。

以上這五個東西——「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其用不拘;大巧若拙,其用不綽;大辯若訥,其用不詫」——都在解釋「反者道之動」,並且全都是反過來解釋,而且是「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十個字描寫得非常、非常的好。這也就讓天下的人知道,知雄守雌。「雄」就是攻擊性的、進取的,雌是守的,是靜下來。知其雄守其雌,知其動守其靜,那麼,一個人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有人說,這像魯迅說的阿Q 精神。我們認為,知雄守雌弄得不好才是阿Q 精神。但是,一個真正大智慧的人,就不存在阿Q 精神了。知道相反相成才是大智慧,才對於小的地方能夠委屈,否則大的事情完全被破壞,這就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做人不要玩小聰明、小技巧、小義氣,要有真正的大氣派。所以說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躁罷這個罷是念(pi),跟「疲」一樣。燥疲然後勝寒,發脾氣發得厲害極了,之後感覺累得不得了。當你發大脾氣的時候,因為血脈膨脹燥勝寒,你不知道寒冷。靜無為以勝熱,好比說在大熱天,大熱天怎麼不出汗呢?這就很簡單,心靜自然涼。這都是「其用不窮、其用不拘」,正反合在一起,獲得「清靜」,於是「清靜為天下正」。

說個故事,當韓信把中國的東部,齊魯的地方都征服了以後,他自己要封自己為王,漢高祖火一下子就冒起來了。可張良在旁邊踩一下他的鞋——就踩踩他的鞋——漢高祖聰明地意識到了,於是還是發脾氣說「你還問我幹什麼,當然是封王了」。話立刻轉過來。韓信心裡感激的不得了。假如漢高祖以暴躁來壓制韓信的封王,韓信可能立刻就造反,那麼誰得天下就成問題。張良就知道用靜,拿靜來勝躁。所以天底下的躁動,可以以靜來治。由此說「靜是躁君」。靜可以勝一切,所以清靜實在是天下的正道。

再舉個例子。我們常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為什麼?因為福氣一來我們得意忘形,當我們一得意忘形第二個福不來了。為什麼禍不單行?當一個禍來的時候我們就急躁、生氣、怨天尤人,這時候你心裡急躁的時候,第二個禍就來了。所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反過來說,躁是靜的臣,只有靜可以控制躁。懂得這個了以後,我們知道,凡是躁動的,一定退得也速。細水長流,才是長久。守著這缺「大成若缺」,才能有所成就。

那麼,守巧以拙,做事情,有時候有點笨笨的,其實很可能對自己有好處。精明能幹到了極點,並不是好現象。老子告戒我們,知雄而能夠守雌,能夠守弱才真正能克服強者。所以老子戒剛強,為什麼?其死也剛強,其生也柔弱,所有活下去的、能夠生長的都是柔的、弱的;到要死了,死翹翹的時候,都變得剛強,沒有迴旋的餘地。由此說說柔弱勝剛強,守靜以治動,正如我們練太極拳。太極拳借力使力,四兩撥千斤。為什麼能在武力的實踐中做到呢?從理論上說,就是以靜治動,以弱克強。於是大智、大巧、大盈、大辯這些東西才可以借「靜」「弱」來成就大功。

綜上所述,這一章還是在解釋「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告訴我們不要把話說的太滿,不要嘴巴太刻薄,不要動輒發脾氣。所以我們的言詞,要盡量的厚、盡量的柔,只要你外表柔順,就不會有太多敵人,只要你存心厚,言語、行為都不刻薄、不傷人,時常就能帶來德報。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四十六章是拿打仗來做例子,來說明知足的重要,而要點還是「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對於人來說,要以清靜、無為為主。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王弼注為「天下有道,知足知止,無求於外,各修其內而已,故卻走馬以治田糞也。」意思是說,天下有道的話,你每個人知足也知止。我曾經問諸位,「知足」和「知止」有什麼分別?我認為,知足在我我心裡,是我心裡的欲求,是慾望的滿足;而知止是我行為之所止。當你心裡知足的話,你行為就知所止不貪求了。所以說天下有道,知足知止,無求於外,各修其內。其實天底下沒有可求的事情,沒有可以依賴的事情,重要的是大家合作。人人都能夠這樣子的話,就做到了「各修其內」。做到了自給自足,不向外侵求,那麼天下「故卻走馬以治田糞也」。為什麼把「馬」和「糞」聯繫起來?我們知道,打仗的時候要戰馬、也就是戎馬。可天下太平的時候戰馬沒有用了,那麼,馬乾什麼了?馬在耕田,走馬以糞。

「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打仗的馬用來種田,結果是五穀豐登,於是真正民富國豐。個人修行也是如此,一個人每天心猿意馬,馳騁田獵心發狂,怎麼修道呢?個人修行不是向外來追逐名、利、權,而是反回來,耕耕自己的心田,這個意馬不要讓它向外賓士,把它收回來,讓它來糞田,糞誰的田?糞你自己的心田,種自己的心田。一個人能夠這樣子的話,就是修行了。換言之,反躬內省就是修行,這也是治國之道。

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天下之無道,實質上就是貪慾無厭,不修其內,反而各求於外,故戎馬生於郊。王弼註:「貪慾無厭,不修其內,各求於外,故戎馬生於郊也。」正是這個意思。「求外」實質就是追求名、利、權、情這些東西。追求的結果就是天下紛爭,因為,這些事物有限而人慾無限,資源不足,不夠分配,所以,戰爭就起來了。故戎馬生於郊也。郊外是種田的,結果戰馬都把種田的田地都佔領了,田地里都是草,都養馬了,請問老百姓吃什麼?所以天下必定亂。

國家如此,個人也是這樣。一個人整天的向外追逐,不是追逐名、就是追逐利,要不然就是聲色犬馬。結果如何大家都可以預料。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也就是說,這些東西害了我們的自性,最後身敗名裂。

看看現世社會,多少有野心的政客用堂皇極了的名詞,說一些冠冕堂皇又利國利民的話,結果他為的是什麼?無非個人的名位罷了。你以為他真了不起?真是堯舜在世?孔子曾經說過,從前他「聽其言而信其行」,後來發覺總是上當,於是變聰明了,「聽其言而觀其行」。百姓實際上是遭受了愚弄,以為一個政客有多麼了不起。結果怎麼樣?可惜的是,明知道他政客禍國殃民,而我們不但不制止,反而來服從,將來「共業共報」。大陸這四十年的災難,老百姓死了多少?幾千萬。這不正是政客的罪惡嗎?問題就是這樣,你跟著政客走,受報的也一樣,這就叫做共業。我們有「個業」也有「共業」。

所以說「罪莫大於可欲」,真正的罪孽沒有比可「欲」更甚的。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也就是說,天下的罪沒有比可欲更大的,因為我們禍患、痛苦、犯罪,都由於可欲。所以我們說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比如我們在櫥窗里擺得那麼漂亮的衣服、那麼美的首飾、那麼多的東西,年輕人沒有錢買,卻通過犯罪來獲得錢財。所以,我常常說,在台灣,每槍斃一個年輕人,我們都要負責任;因為我們把可欲東西擱在那兒,而讓他得不到。最莫大於可欲,也可這麼說,最大的罪就是引起別人的慾望。然後,禍莫大於不知足。我們慾念不止、永遠不知足。這個慾念是永遠,所以說欲禍難填——慾望好象山谷一樣,什麼時候填得滿它?永遠填不滿。填不滿就永遠不知足,不知足就會作孽、釀禍。求不得而欲得,一定會讓心非常之亂,這樣就個一個慾望之人招來諸多的禍害。假設你不見可欲,心就不亂;否則我們就是「未得之、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於是,我們這一輩子患得患失。所以,「求不得」在佛家說這是八苦之一,為什麼求不得列為八苦,跟生老病死列在一起?因為,求不得就是可欲,是最大得罪,不知足是最大的禍害;然後咎莫大於得。我們的毛病是要得到某些東西,不管我用何手段、何種方法,非得得到不可。這個時候,禍害就來了。

個人如此,現代的世界也變成這樣。大的到國家、小的到個人,莫不在爭。所以不知足是一切災患的本原。

世界上最貧窮的是什麼?最貧窮的是最有錢的人。除了錢以外他什麼也沒有,他是世上最窮的人。我們把有錢人當作富人,不是的。我們對於這個社會、對於國家、對於人類、對於眾生,我們要永遠感激。看看我們住的房子、看看我們周圍的東西,看看我們吃的、我們的穿的,我們有何德何能?自己對人類貢獻了什麼東西?於是,這樣想的時候,你就真正的富足了。你能夠這樣想,你就永遠保持一份感激,永遠的謙虛。當你永遠的謙虛,你總想要幫別人的忙,於是,你就永遠得到人家的喜愛,煩惱也減少了。假設我們永遠不知足,永遠覺得為什麼他的比我好、為什麼他的比我多,於是你就拚命去找,越是找就越是感覺貧乏。尤其是物質、名聲這些東西,永遠覺得我自己太不夠了,由此追求不已,於是招來禍患。大的國家滅亡,小的身敗名裂。

無限的欲求會傷害心身。多少人拚命賺錢,還來不及享受就突然就死亡。你看這些人突然間倒下去,兩手空空什麼都帶不走。所求的又有什麼用?如果一個人粗茶淡飯,對於一切東西永遠是感激,永遠覺得自己得到的太多太多了,於是就不再爭,而只想還報;那麼,天下就太平了。所以我常常告訴人家,我說你們持咒,有一個咒語你們可以常常念,「我真是非常的幸福,我真是非常的感激」,這個咒比什麼咒都靈,比什麼都去煩惱。

第四十七章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

第四十七章不但在義理上緊接上一章,同時也還是闡釋「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那麼,聖人為何不見、不窺便知「天下」、「天道」呢?

簡單地在說,聖人的「性」是真的,自己完全自足;己之性就是物之性、物之全就是天下。所以他可以不看就知道,可以不做就能成。如果進一步追問為什麼,那就很形而上了。因為天下萬事都有一個規則,萬物都有個理。假如知道了總體的規則,知道了這個萬全之理,於是,萬事萬物都在我們的提綱挈領中了。所謂綱領就是指萬物的主要原則,正如莊子所謂的「通一一而萬事畢」。

「道在爾不在遠」,這裡的「爾」字要說明一下。「爾」不是「你」的意思,「爾」應該作「邇」。那麼,道在哪兒?道就在我們近邊,不在遠方,行住坐卧,一切東西你都能從近身來獲知。既然「道」就在身邊,乃至在自身,那麼「不出戶,知天下」。一般人認為,假設想要知識豐富,就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是《道德經》並不採取這麻煩的策略,而是從最簡單的做起,從身邊窺察——不必走出大門口,就知道天下了。

天下非常大,有限的個人怎麼走也不能夠走遍,所以,有所知就有所不知。所謂「知不在乎行」,你知道這個道理,就不必行,不一定非要走出去才成,尤其是萬物整全,怎麼可以用有限的人生、有限的人力來觀察呢?所以,整個物是什麼東西,萬物是什麼東西,只能用思考來獲得。

王弼注得很恰當,「事有宗,而物有主,途雖殊而同歸也」。他說,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宗,每一個物都有它的主,雖然路是不同的——「途雖殊」,但是都同歸於一,即「慮雖百而其致一也」。這是從萬物來理解,那麼,從我們自身的思慮來理解有怎樣呢?「慮」表示我們的思慮,我們的考慮有一百樣,「而其致一也」——但是你的目的只是這一個,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就這一個。

「道有大常」,所有的道都是最大的、經常的、永恆不變的。「理有大致」,理也有一個大的原則。所謂「執古之道,可以御今」,就是說,古今都是連續的、類同的,古人和今人類似,行為想法相去不遠,因此,觀察古事、古人,就可以知道現在和未來了。比如,古人說,人一定要仁、義、禮、智、信等「五常」,現在難道就不需要了嗎?還是需要。所以這五常永恆不變;因此才可以「執古之道,可以御今」。相反,「雖處於今,可以知古始」,你雖然是生在現代,但是還是可以追溯過去,可以知道古時候都是什麼情形。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不出戶,窺牖而可知也」——你不必走出門,你也不必從窗戶去看看,就可以「見天道」了。

天道本來不可以「見」。可是,只要能夠認識萬物之宗,雖然不可以用眼睛見,可是還是可以推理,推理就可以知道天下萬物。

現實生活中,我們看了、走了很多的地方。可惜很多人對很多地方並沒有太注意。比如說,我曾經去旅行,中國旅行社的朋友們跟我說,:們台灣人很妙,下了車就買東西,上了車就睡覺。說的我都難為情。但是我們看看,旅行差不多幾乎是這樣情形,下了車就跑,上了車就睡覺,周圍的景象,沒人看。所以,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並不意味著明理了。有些人把萬卷書都讀了,書是書,人還是人,等於白讀了;行萬里路,卻變成購物。所以老子說,要從紛繁雜亂的萬物中理解事情的原則,事物的始終。我們有一句俗話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就是這個意思。真正一個有學問的人,有時候不必非得看外頭的景象,可以通過了解近的事物來發現未知的事物。有時候,走出去的更遠,反而所知道的就越少,也即「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王弼說,「無在於一而求之於眾也」——無之所以發生,無是什麼東西,完全在於「一」。這個「一」最要緊了,就是說,做事情要抓住要害、抓住綱領,才能統御全局。這樣「道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搏之不可得,如其知之,不須出戶,若其不知,出愈遠愈迷也」,真正的道,我們根本看不見,聽不到,也抓不住;如果要真正想知道道怎麼樣,就不必出門去東張西望,越是遠走,越是迷惑。為什麼這麼說呢?講個故事,有一位比丘尼,「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上雲,歸來卻把梅花綉,春在枝頭已時分」。這是說,我們到處去找道理,「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把山上的雲都踩破了,還是沒找不到,等到回來,一聞梅花的香,原來「春在枝頭已時分」了。同樣的,我們整天找道,讀破萬卷書,行了萬里路,道在哪?

「道在邇不在遠」。近邊處處都是道,行住坐卧,只要你碰的地方,隨緣順勢,沒有一個不是道。所以「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真正的聖人不必出去就知「道」了,也不必見,也都可以了解萬物的名。

王弼註:「得物之致,故雖不行而慮可知也。」就是說,假設你了解了萬物的原則、原理,那麼,即使不出戶,不必走,不必到處跑,「而慮可知」——只要想想就知道了。「識物之宗,故雖不見,而是非之理可得而名也」,了解萬物的宗旨,它的形成,它的本質,雖然沒有看見這個東西,也「可得而名」,。要是能夠明白了物的性,「因之而已」——順著它,而不揠苗助長,就「不為而成」了。所以,最要緊是順其自然。能夠了解它何所自?就知道它何所然。我們常常說,敢而遂通天下。我們能夠敢,於是就可以通天下。道在哪裡?我們一點都不缺,道全備在我們自己心內,身內。一個人的德可以影響萬物,只要順應自然,不要人工的造作,尤其是不要加自己的意思來造作,萬物自然就化成了。

順應物性的自然,「不為而成」,所以「明物之性,因之而已,故雖不為而使之成矣」。禪宗有句話,「萬物本閑,為人自鬧」。我們很多是非,很多麻煩,都是自己鬧出來的,本來沒事情,萬物本閑,是我們人自己在鬧,鬧出多少是非,多少口舌,多少煩惱,事實上什麼事都沒有,「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尤其是當政的人,一個領袖,不能胡鬧,胡鬧影響太大了,關係整個國家、民族的存亡得失。所以《老子》是帝王之書。

第四十八章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第四十七章是說明了道離人不遠,「道在邇不在遠」,什麼都是道,我們的「宇末動靜」,沒有一個不是道,所以我們可以「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第四十八章把它引申來說明,無為跟有為的得失。

為什麼老子提倡無為?他說「為學日益」。王弼注「務欲進其所能,益其所習」。意思是說,我們為學,每天都想多得一點,想要「進其所能」,然後「益其所習」,增益我們所習。這個就是說「為學日益」。而「為道日損」——要修道,就要日損,「務欲反虛無」,要求道,就要知道道的根本。道的根本是什麼?那就是「無為天下之始」,知道真正的開始是什麼東西,才知道道的根源。所以一定要反於虛無。做學問要多聞,多見,要博古通今,要讀歷史,要看報紙;於是觀今鑒古。當心廣眼光遠了,就集思以廣益,這就是「為學日益」。但是,為道就不同了,為什麼?

修道,無論是道家,還是佛教,都像孟子說的,「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佛家更講求「志心一處」。「志心一處」,就是六根不要追逐六塵。無論是把放出去的心收,還是六根不追逐六塵,都是「損」——不要增加,而要減少,所以說「為道日損」。修道不要用眼睛和耳朵太多,最好能夠「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外絕如諸緣,內性無喘」——這是達摩告訴二祖的——把這一切緣都截斷,心如牆壁,於是,自然心平氣和,這就做到「內心無喘」。

據說,釋伽牟尼跟阿南原來師兄弟,但是釋伽牟尼成佛了,阿南卻經過摩訶迦葉才悟道,為什麼?我們知道阿南在釋伽牟尼十大弟子中間多聞第一,而釋伽牟尼完全反省內關,好好的修行,所以他可以在六年的苦修之後,大徹大悟。而阿南因為多聞,不深思,不能夠起作用,所以無法悟道。所以我們修行,最要緊的是反省、反觀。「反聞聞自性」就不是向外尋求,而是向內印證。這也叫內鑒,不是向外頭去追逐,不是鑒於外,而是在裡面來聽,聽自性。內聞性,不是去外聞塵,不要向外追逐六塵,於是這樣,就可以不出戶而知,不窺牖而見,所以這是接著上一章說的。這一章最重要的就在這個「損」字。

「為道日損」是說,真正善修道的人,是在損中求益。比如說一個人大富大貴卻忘記自己的富貴;一個人非常有學問卻忘記自己有學問;一個人非常聰明,卻忘記自己聰明;甚至連自己的美麗都忘記,甘於平淡,就是為道了,也是真正了不起的人。謙虛,和易近人,甘於平淡;才能知道在知識增進的中,人慾的可怕,慾念的可怕。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在益中你得到的是損,減少,你在損中得到的是益。這個益不是世間的益,而是你智慧和解脫的益,所以「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這些妄心物慾,把他損之又損。損本身還是有為,最後連損都忘記掉,連損都損去,這樣才叫做無為。

古時候,有個修道者問禪師:「什麼叫道?」闡釋說:放下,把放下也放下,這就是道。所以,不但要放下一切,連放下本身都要放下,這就是「損之又損」。損到什麼呢?一直到無為,「以至於道」。

我曾經說過一個禪宗的故事。什麼叫佛?當你快樂無憂的時候,就叫做佛了。因為人本來具足,本自源成,你能夠到了這個地方,知道損無可損的時候,你這個心,這個鏡子,已經擦的乾乾淨淨,明明亮亮,而你的個性跟一個琉璃一樣,透徹得不得了,能夠到這個地步,一切都是自在,這時候你本來的面目才能夠顯露出來。當你本來的面目顯出來,你才知道無為之妙。這個無為的妙用,簡直是無窮。

所以王弼說,損之又損的時候,就到了「無為而無不為」。你到了「無為「了,旁人以為非常消極,什麼事都不做,其實你真正做到了「損之又損」,那就近於道了。因此,反過來,有為就離道越來越遠,這就是「有為則有所失」。這個「失」就是遠離了道。

我們了解這個以後,也就知道了世間一切東西都是要完的。所以,爭和不爭最終沒什麼兩樣。這樣,我們為人處世就能不急不躁、不慌不忙。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還得睡覺,該做工就做工,盡我一分的力量。這就是修身和養性了。我們一切順應自然,理解自然,能夠這樣,就是無為。什麼是「自然」?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人有生有老有死,物有成有虧有滅,這就是自然。這就是無為。一旦你強違自然的道理,整天追逐長生不老,那很可能死得更快,追逐青春永在,可能老得更快,可是一旦把生死置之度外,把你老去、年輕置之度外,也就放下了一切擔憂,於是,心就多一分解脫,多一分解脫,自然而然略微活得長一點,這就是損中有益,也是益中有損。能夠這樣,就跟天地一樣沒什麼兩樣了。天怎麼樣?「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一句話都沒說,從來不叨嘮,可是,春夏秋冬四季就在那轉,萬物都靠著天活下去。這就是無為而無不為了。

所以,不要強作一些事情,在無不為之中你就有「感而遂通」之妙了。我們有這個感應,我這個感應只要不自私自利,那麼,一個人就可以影響很多人,很多人也影響這一個人,這就是華嚴所說的,一集一切,一切集一;一入一切,一切涉一;一切入一,一又入一切。這就叫事事無礙。

所以,真正了解這一切,就要無為、無尋、無次、既不尋找,也不等待,於是,突然間就可以豁然通達。其實,修行里的觀想、持咒這些東西,這些都是為了使志心一處。千萬不要認為這些東西是修准提法,修觀音法。修這些東西,應該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有為,而有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你靜下來而已。假設你執著這個,你永遠達不到這個境界。所以大家能夠做到無為無尋無次,才會有一天豁然通達——修道原來這麼簡單,這麼平常。這叫無為而無不為。所以,這就是「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有以上的道理,就可以討論治國之道了。這個治國之道是什麼東西呢?治國之道最要緊的就是「治」,取天下不是我去奪天下。那麼,怎麼才能夠治理天下?所謂政治這個東西——政就是眾人之識,治就是管理,管理眾人之識,就是政治。所以,政治這個東西,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很有興趣。我們常常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大家一個目的就要做良相,為什麼?因為你的位置越高,你越被大家所矚目,於是你的一言一行影響的最多。古人不能夠做人君,因為,誰要搶人君的位置就要被砍頭。因此,最高最高就做到宰相,宰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帥百官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就是治理眾人之識的一個首領。宰相的最大目的就是怎麼能夠為人民造福利。所以,一個良相可以幫助人民謀取很多的福利。要是不能做良相,沒這個本事,就做個良醫——不能治給人家平安,我至少減少人家的病痛。我們到醫院裡常常看到一個匾,上面寫著良相良醫。這就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為什麼政治在中國這麼厲害?因為一個政治領袖,影響太大。

所以,尤其是論治國之道,就是要一個領袖無恃,讓萬物作焉而不辭,它自己會生長。不必逼著百姓只生一個孩子,或者說每一家都得生一個孩子——不要管人家,他要生那就就生;但是你要告訴他,生多了以後,人口超過了,就糟了。

第四十九章

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聖人皆孩之。

四十八章最後討論了聖人治國之理,四十九章繼續深化之。

聖人以「無為」來治理國家,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是聖人。平凡士子也有經緯天下的夢想。在古代,士子一般來說就是讀書人,他們不僅僅為求知識而已,更要求經邦濟世。然而,有一個位子他們不能公開表示要取代,那就是帝位。所以古時候人們都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而不說為「良王」。

讀書人要讀聖賢書,讀了聖賢書來治理國家,造福人民。所以無論《老子》也好,《四書》也好,主要是告訴先說大原則,然後才說治國之道;其中所贊成的就是無為而治。這個無為而治就是「不言之教」,也即不要多說話,以身作則。能行不言之教,就做到「無心」,於是老百姓才可以順化。無心而能教化人,從而天下沒有一個沒用的人——所謂「棄人」——人人都可用,只要注意時間,順著理,湊好了機會,來應機,應根,那麼,天下人都將派上用場。然後,管理者「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無論是美的,丑的,善的,或者是不孝,好壞的,聰明的笨的,無論什麼人,都如明鏡一樣的應照著,決不拘形跡。這樣,就做到了「聖人沒有分別心」,能夠「鏡其在己」,又使別人「鏡其在人」,於是修自己之身,而且可以管理別人,天下因而就大治了。

這其實也就是此章開頭所說的「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這可以說就是「民主」的雛形。無論老子,無論是孟子,比任何國家的智者都要早提倡民主。比如說「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天是什麼?很簡單,就是「天事自我民事,天聽自我民聽」。天,老百姓和帝王士子聯結在一起了。三者之間的運作結合完全按照老百姓的心意的走向。這就叫無為,也是「道法自然」。所以,統治者能夠以百姓的心為心,就做到「聖人無常心」。

在先秦諸子中,不但《老子》書中表達了這種意思,即便是孔子、孟子也有類似的表述。關於聖人治國,儒家也強調「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就是說,不以自己的意為意思,不必定非得這樣不可,並不固執於某些東西,不把個人的意見作為眾人的意見;而是根據眾人的意見成為我的意見,所以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王弼注為「各因其用則善不失也」,意思是說,一個人是什麼材料,就把他安插在什麼地方,於是每一個人都變成有用的人,結果就是「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從而才能「得善」。

那麼什麼是善呢?善又在何處呢?孟子說,人性本善,不是惡的。人有惻隱之心,有是非之心,有羞辱之心,有好惡之心,由這個善良之心生出善良之行為來。這種自然地善的人可以「得善」。但是對於那些常常作惡,對道德領悟力地下的人又如何呢?也就是說,聖人如何對待他們?聖人仍然善待之,就是引他走上正路。

「信者,吾信之」,信是在名理以後,淡泊了名利,於是就沒有一絲一毫的障壁,你做任何事情,也不會有任何的欠缺。我們做事情之所以不能夠圓滿,不夠周到,是我們在「理」上知道得不夠,不周全。所以知行的關係是個難題——是知難行易,還是知易行難呢?從古以來,諸多大思想家就討論這問題,但是也沒個結果。說實在,我認為,隨著知就知道行,隨著行就知道知的不足,這樣就達到信了。

信可以說是立國的基礎。所以人家問,治一個國家應該怎麼樣,孔子告訴他,「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老百姓吃飽了——足食;國防做好了——足兵;於是民信之矣——老百姓信你,天下太平就太平了,這就是治國之道。弟子又問,要是不得以去掉一個,先去那一樣呢?孔子答:去兵——沒國防沒關係。弟子又問,再不得以在去什麼呢,去食,寧可餓著肚子。不可拋棄的是信,因為「民無信不立」,老百姓要是不信統治者,那就完了,國家也就完了。所以說信是一切治國所必要的。所以說誠信的關係非常之大。當老百姓相信你,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到。有個故事正好說明了這個道理。李斯治秦的時候,定法律,他立了一塊木頭在東門,他說,誰能夠把這塊木頭搬到西門,就給十兩銀子。圍觀的人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太容易了,不知玩什麼花樣!但是有個傻子就把這個木樁子從東門搬到西門。李斯當即給他十兩銀子。之後,老百姓說李斯這個宰相說一句話算一句話,我們得留神點,他說要怎麼樣,他一定守他的信用。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定法,把秦國真正治好了,於是秦始皇這個基礎才大定,六國全滅,統一天下。所以,這就是說我們要做一件什麼事情,最要緊的就是誠信,真誠守信用。

「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這是什麼意思呢?還是說聖人順著人性治理天下的道理。人性本來都是善的,因為習氣不同,染污的不同,所以就有好有壞,不能夠完全一樣。聖人以天下為己任,認為治理天下,不但好人要照顧,壞人也要照顧,所以把天下的人都完全看成一樣的,要使人人都能夠善,能夠信。這樣,讓天下的人渾其心。所以說儒家、道家、佛家,看人性都是往好的那方面看,佛家根本就說「眾生皆具如來智慧」。聖人只是想讓天下所有的人把他們的本性全發起來,於是,天下就善了,大治了。「歙歙」就是習氣的意思——實實在在這兩個字就是說我把這氣憋住,謹小慎微,凡事要好好的想想,商量商量。所以聖人來治天下,是很謹慎的,不是大大咧咧的,因為一個人的主張,一個人的意見影響千千萬萬人的幸福和千千萬萬人的生命、安危。所以做領袖的人,責任太大了,不可以有一點閃失。能夠這樣,就再也沒有善、信,或者不善不信的分別;所得的都在那,有善,也有信,於是天下混為一體。這就是聖人治國所需要的,必須做的。

聖人治國的時候,「百姓皆注其耳目」,就是說老百姓都在看著你。治人的人,高高在上,然而,一舉一動都受矚目,毛澤東這句話說得很好,「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就是老子的這句話「皆注其耳目」。為什麼因為老百姓「皆注其耳目」,於是「聖人皆孩之」?假設聖人把百姓的心當做自己的心,就是說,比如我們對於孩子說點童言童語,做點頑皮的事情,都能原諒。所以真正的國家領袖,看天下都跟自己的子女一樣,所以「孩之」,要保護他。那麼怎麼保護他呢?只能是以身作則,不必嘮嘮叨叨。能夠做到這樣,把老百姓都當做兒女看待,那麼,老百姓就把你看作父母了。由此,德信就全了。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接著就從治國平天下到論個人的生死。跟所有的動物比起來,人應該活160歲。但是人生不過百,「常懷千歲憂」,這是我們的毛病——「厚生」,對於我們的「生」,我們簡直是急著讓它活得更長一點。然而我們「厚生」反而是一種「害生」。為什麼?老子就是說你沒有明白他的理,你不知道怎麼順應自然,隨順世緣無掛礙,涅盤生死等空化。這一章他要告訴我們怎麼會出生入死。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

他說「生之徒,十有三」,能夠順他的正命而全其生的,大概10 人中有3 個可以做到,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古時你只要活過六十歲,過了花甲,就算是登壽了。到了七十歲就是古稀。到了八十歲耄,到了九十耋,這個都是不能想像的。過了百歲政府就要常常去訪問你,沒事送你一個紅包,為什麼?因為是百齡的老年人,太罕見了。「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短命不能夠全壽的,10個人中也有3 個,所以蘇東坡說「人見白頭嗔,我見白頭喜」,說人家看見白頭髮就生氣,我看見我的白頭髮就高興,為什麼?「多少少年亡,不到白頭死。」多少年輕人還沒等到白頭就死了,所以說「死之徒,十有三」。

「動之死地,亦十有三」,人之生本來是好好的,但為求生為活得長一點,於是我們妄為、妄做、妄動、妄補。什麼東西一過分就出毛病,這樣也就反讓人早死。這也十有三,三個「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動之死地,亦十有三」,一共九個了,還有一個是什麼?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凶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他先問「夫何故」,為什麼?十個裡頭三個是好好的活下去,活到一百歲這很不錯了,這裡頭另外十分之三是夭折,還有十分之三是自己胡修亂補而早死。怎麼能長生?我們以為補就好了。所以中國人古時講究「補」。春天怎麼補,夏天怎麼補,秋天怎麼補,冬天怎麼補,整天在補,補來補去結果反而早死。還有人覺得只要有富貴,就可長生,秦皇漢武當他們在世間一切都完滿了以後,兩個人都是求長生之道。結果秦始皇死的很早,而漢武帝為求長生而吃丹藥,結果吃得死掉。這些人處心積慮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求厚生,怎麼能夠厚,結果反而早死。世間上的人其實是只知貪生而不知養性,對於這身體非常注意,對於性是什麼,卻不在乎,寧可追名求利、貪色貪吃。

這樣子還剩下十分之一,這十分之一是什麼?「蓋聞善懾生者」。真正會保養的,會讓你能夠把生命真正拿在自己手裡而能長壽的。他「陸行不遇兕虎」,——古時候在外旅行是很危險的。兕虎是雌的犀牛,角非常的尖,碰到它的話,它一發雌威,角一戳就會沒命的。「入軍不被甲兵」,是說進了軍隊裡頭不會被兵器傷到。因為「兕無所頭其角」,這個雌的犀牛沒有辦法用它的角來碰你。「虎無所措其爪」,老虎它要抓人時,先把爪子攀到你身上,而這時老虎不知道在哪裡安它的爪子。「兵無所容其刃」,刀柄、軍器也沒有辦法找到地方可以把刀插進去。

「夫何故」,這是什麼緣故呢?「以其無死地」,因為他沒有把自己擱在死地。關於這一句話的註解很多,簡直可以說是光怪陸離。注得最好的是莊子,他說得非常簡單,也就是中庸所說的「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倖」。君子平心靜氣,守我的本分,順著自然,餓了吃飯、困了睡覺,不思量痛苦的過去、不憂慮未知的未來,只是安分守我自己所應該做的,做完了行過便休,就是這樣「行所當行,行過便休」。小人就行險以僥倖,走險道以圖僥倖,僥倖就是冒險。個人行險僥倖僅傷及個人,假設一個身系千千萬萬人的安危的國家領袖也行險以僥倖,就十分危險,行僥倖是很難讓人得逞的。

你不去玩火,火就燒不到你,所謂「玩活者死於火」;而「善水者死於水」,是說最會游泳的人,結果死在水裡,不去逞能,就不會死在水裡了。懂得這一點的話禽獸不能賊。古時候荒野的地方,老虎、野獸多的很,你不出去亂跑,不去碰它它當然就傷害不到你了。「言察乎安危」,知道哪些地方平安,什麼地方危險,然後就可寧於禍福。拿坡侖跟希特勒就是敗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如何去停止。

我們大家都知道趨吉避凶,卻常常虐待自己。我們生一次氣,減壽一年,160歲就這麼消耗掉。我們表面是在求生,事實上我們時時刻刻在找死,貪財、貪色、貪名、貪利,然後想怎麼能夠僥倖以外得點好處,整天在拚命。忙忙碌碌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幕幕謀家濟,昏昏昧昧白了頭,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明明白白一條路,千千萬萬不肯休。這就是我們的寫照,就是昏昏昧昧白了頭。我們90%的人就是過著這種生活。10%的人則不這樣,他們是真正地順應自然,把物慾減到最低,通理、達變,這樣才能養生。

註:十有三,猶雲十分有三分,取其生道,全生之極,十分有三耳。取死之道,全死之極,亦十分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之無生之地焉,善攝生者無以生為生,故無死地也。再來看王弼的解釋。「十有三,猶雲十分有三分,取其生道」。壽終正寢活到歲數再死的,是「全生之極」,十個人里只有三個。然後「取死之道」,是等於「全死之極」,你不該死,結果就這麼死掉了,這是「全死之極」,「亦十分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知無生之地焉」,於是你要你生得更厚,結果反而到了無生之地。「善攝生著無以生為生」,我只要今天活著我就很高興,以後的事情交給以後,把應該做的事情今天我都做完,這樣「不遺後患」、不追懷過去,能夠這樣子,「故無死地也」。

註:器之害者,莫甚乎兵戈,獸之害者,莫甚乎兕虎,而令兵戈無所容其鋒刃,虎兕無所措其爪角,斯誠不以欲累其身者也,何死地之有乎。夫蚖蟺以淵為淺,而鑿穴其中,鷹鸇以山為卑,而增巢其上,矰繳不能及,網罟不能到,可謂處於無死地矣,然而卒以甘餌,乃入於無生之地,豈非生生之厚乎,故物茍不以求離其本,不以欲渝其真,雖入軍而不害,陸行而不可犯也,赤子之可則而貴信矣。

「器之害者,莫甚乎兵戈」,傷害你最大的是刀兵;「獸之害者,莫甚乎兕虎」,野獸中最可怕的,一是雌的犀牛,一是老虎;「而令兵戈無所容其鋒刃」,兵器沒有辦法能夠插進你的身體里去;「虎兕無所措其爪角」,老虎沒法把它的爪子放在你身上,犀牛沒有辦法用它的角來頂住你。「斯誠不以欲累其身者也」,為什麼這些刀兵、兕、虎都是慾望?你想想為什麼忽然間被殺,為什麼忽然間被搶,一想就什麼都明白了。現在這個社會上既沒有刀兵又沒有虎兕,而我們的慾望就是刀兵虎兕。所以只要你能夠不拿欲累其身,就「何死地之有乎」,就不會有死地了。

「夫蚖蟺以淵為淺」,蚖就是泥鰍,蟺就是像泥鰍的一種東西——蚯蚓,它們以淵為淺而鑿穴其中,在深水裡它們都覺得太險了,就往泥裡頭鑽,這是為了更保護自己。

「鷹鸇以山為卑」,鸇是一種像鷹一樣的很兇的鳥,它們建巢時認為山都太低了,就把巢築在山頂的最上面。「矰繳不能及,網罟不能到」,矰繳是射的箭,射箭的人射不到它;泥鰍已經鑽到泥裡面去了,所以拿網來撈也撈不到它。「可謂處於無死地矣」,已經可以說它本不會遇見災害了。「然後卒以甘餌,乃入於無生之地,豈非生生之厚乎」,結果怎麼樣?我們也可以把老它們都抓住,靠什麼?甘餌。而人的甘餌是什麼?名、利、權,這都是吸引我們的釣竿上頭的餌。所以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本來不應該出毛病的,就是因為貪圖釣鉤上頭的餌,從而「入於無生之地」,都死掉了。

所以說「故物苟不以求離其本,不以欲渝其真」,意思是說假設所有的萬物不是因貪求離掉自己的根本,就不會渝其真。「渝」是超越,掩蓋。「渝其真」就是把真的掩蓋了。沒有慾望,真性就不會被蓋住的。這樣「雖入軍而不害,陸行而不可犯也」,就是槍對著你也不會傷害到你;在路上走,兕虎也不能夠加害於你。「赤子之可則而貴信矣」,赤子是什麼?因為小孩剛生下來,全身紅通通的,所以我們把嬰兒叫做「赤子」。嬰兒就會兩樣事情,飢來食、困來眠。我們修行就學他們,該睡覺的時候睡覺,該吃的時候吃,不欲、不求。如果你能少欲則知足,知足就長樂,就這麼簡單,人人都會說、人人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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