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_退隱金庭的心路歷程

對王羲之的晚年歸隱,過去從書法家的角度解讀居多。其實,王羲之生前最主要的角色在於集東晉名士領袖、政壇顯要和王家代表於一身。由此觀之,他的退隱便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乃是數十年「出處兩可」心路歷程的凝結,其背後蘊含了厚重的思想文化內容。值得探尋、玩味。千古書聖王羲之,在晚年作出了退隱剡中,終老金庭的選擇。《金庭王氏族譜》記載,他的長眠之地在瀑布山下,研究者亦多認可。王羲之緣何如此作為過去多從書法家、藝術家的情懷予以解讀:遠離官場,告別塵世,傾心書法,回歸自然。當我們把王羲之放在東晉名士領袖、朝廷政要以及王家代表的位置上,並聯繫他一生出處兩可的表現來審視,便會感到,徹底隱逸對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容易作出的決定,其背後蘊含了厚重的思想文化內容。就此梳理一番,不獨可以認清王羲之的思想發展軌跡以及最終達成的終極關懷,亦有助於理解東晉名士文化的精髓與走向。一士人隱而不仕或仕隱交替,有其悠久的歷史,《易?繫辭上》稱「君子之道也,或出或處,或默或語。」班固評之曰:「言其各得道之一節,譬諸草木,區以別矣。故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春秋列國卿大夫及至漢興將相名臣,懷祿耽寵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節之士於是為貴。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1]東漢以降,名教僵化,政治黑暗,正直的士人高自標置,隱逸成風。此時的隱而不仕,即有超脫儒家思想束縛,追求道家逍遙的意味了。魏晉玄學興起,整合儒道,倡「無為而治」,於士人立身之道,發明「居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的「心游」論。[2]出處兩可的界限,更像太極圖的陰陽兩儀,共居一體了。王羲之生活的東晉之際,又呈新的時代特徵。世族抬頭,皇權不振,加上儒家理念的疲軟,門閥政治格局橫空出世,所謂「王與馬,共天下」。玄學與儒學一道被尊奉為官方思想,總體上形成了「外儒內道」的統治思想結構:「引道家之弘旨,會世教之適當」,[3]「夷淡以約其心,體仁以流其惠。」[3]在這樣的社會及思想文化背景下,「出處兩可」之風自是程度不同地體現在士人身上。王羲之的情況又屬個別。他出身於本朝第一姓的王門之中,素為從伯王導厚愛。王家與皇家共撐朝局,王氏家族內如有一條「公卿生產線」,至有「王家官宦滿天下」之說。當政便有當政者的責任,王家世代以孔子學說為「行己之道」,曾總結得成「王氏青箱學」傳家。無非講求勤力政務,正直練達,忌為空言怠政者。承此家風,王導一輩及下一代王門入仕者,大多屬於士人中偏重儒家的一類,所謂「非惟風流,兼有為政之實」。王羲之成長於如此家門,性格上又「以骨鯁稱」,故對為政的理解,比伯父王導還要正統。他曾與謝安共登冶城,痛責士林中的「虛言廢務,浮文妨要」之風。另一方面,他與其他王門人士相比又有兩點不同。其一,乃父王曠,以淮南太守率軍救上黨之圍,兵敗下落不明,成為江東政壇迷案,一個受到忌諱的話題。給童年至少年間的王羲之心靈蒙上陰影,以致性格中始終存有揮之不去的憂傷,也讓他自小對政治的險惡感悟至深。其二,王羲之為書法天才,自小痴迷其中,視同生命一般不可離開,書法藝術對他的吸引、升華,常人難以企及。這兩點綜合影響的表現便是他少年時的「澀訥」。青年時代一次魂飛魄散的遭遇,亦在王羲之的人生中打下烙印。永昌元年(322),他的另一位從伯父王敦以「清君側」之名,兵臨建康城下。「劉隗勸帝悉誅王氏,論者為之危心。」[3]「導率群從昆弟子侄二十餘人,每旦詣台待罪。」[3]王羲之側身其間,這一年他十九歲,正是世界觀、人生觀的形成期。此番事變對於王家人來說,處境尷尬,思想感情更是複雜,很難像其他朝臣一樣,來個涇渭分明的簡單選擇。王敦素來看重逸少,曾說「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減阮主簿。」[3]他的提兵向闕,亦不乏受到猜忌的原因。但畢竟是與帝統發生尖銳衝突,且王導又從避免內訌,維護大局考慮站在了帝統一邊。從最後的結局看,王羲之雖然理解、認可了王導的立場和選擇,但畢竟會在此前後集中反思社會與人生的許多問題;從而使他初步擺脫了「孤臣孽子」的傳統角色,把個體生命置於更廣闊的天地。後來他多次談到所喜愛、敬慕的歷史人物,不是一個而是不同類型的多個:陸賈、班嗣、尚子平、楊王孫,還有嵇康、阮籍等。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依附權勢,有獨立人格,以文化追求為己任。由此,王羲之給自己從容、大氣又多彩的人生奠定了基調。關心、參予政治,又保持自己獨立空間,超越政治,是在理性上和情感上真正認同「出處兩可」的人生框架。不像王導雖說過「元規若來,吾便幅巾還第」,實際中並未履行。對此,他自己表述叫做「吾素自無廊廟志」,這個「素」字,即說明脫胎於青年時代。這也是他展開多彩人生的平台。二王羲之的青年到中年,交替於入仕與歸隱之間,無論何種狀態,他都是認真負責、誠心誠意。王羲之二十歲方正式走上仕途,「起家秘書郎」,後歷任會稽王友、臨川太守、征西將軍府參軍、長史及江州刺史等職務。奔於仕途十五六年,職務不斷升遷,政界口碑甚好,形成廣泛的人脈,堪稱王家第二代政治上的後起之秀。王導晚年曾盼羲之能前來建康協助自己,承擔更重的責任。「直王丞相時果欲內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3]《世說?輕詆》云:「王右軍在南,丞相與書,每嘆子侄不令,云:『虎豘、虎犢,還其所如。』」[4]「虎豘」、「虎犢」分別是王彭之、王彪之的小字。此二人乃王門第二代任職朝中的佼佼者。但王導看不上,只是矚意於王羲之,分明是有讓他作自己接班人的意思了。王導的賞識,除了長期觀察外,關鍵還得自於王羲之在化解王、庾之爭危機中的表現。此事因屬幕後活動,史籍不載。其時晉室權力王導、郗鑒和庾亮三足鼎立,像王羲之這樣集王門新秀、郗家女婿和庾府要員三重身份於一身,深受三方信賴者,朝野找不出第二人。庾亮攻王必顧忌郗,在某種程度上說,郗鑒的態度決定著王庾爭鬥的走向與結局。王羲之行走於「三駕馬車」之間,著重說動岳父以太尉的身份出面,阻止這場政治危機。庾亮再三來信,「欲率眾黜導,又以諮鑒,鑒又不許,故其事得息。」[3]一觸即發的內鬥流血終得避免。參予如此的軍機大事,王羲之既頗感利國利民的欣慰,亦不免誘發「高處不勝寒」的慨嘆。就在王羲之上升勢頭被人們普遍看好的時候,他卻從江州刺史任上遞交了辭呈。江州時為爭權奪位的是非之地,他認為自己的退讓可平和各方矛盾,更主要使因還是來自逸少內心深處出處兩可的情懷。雖說「出處兩可」屬東晉人士風尚,但真正出處坦然,在兩種境遇中皆心態平和,認真對待的人並不算多。而王羲之堪稱楷模,在其位謀其政,幹得風生水起,上下無愧。但他究竟不同於尋常官宦,還是個文化人,一個有著鮮明自我意識的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空間讓社會角色填得滿滿當當。經歷了十多年的宦海沉浮,王羲之產生了強烈的回歸自我的渴望,誠如之後致殷浩信中所云:「自兒娶女嫁,便懷尚子平之志,數與親知言之,非一日也。」[3]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王粲的《漢末英雄記》曰:「尚子平有道術,為縣功曹,休歸。自入山擔薪,賣以供食飲。」出仕時以言語見功,歸隱之時便默想沉思,反省所為,開拓心智,陶醉於自己喜愛的世界中。自咸康六年(340)辭職到永和三年(347)復出,這七年間,王羲之暢遊自然山水,研習詩文書法,享受家庭溫暖,大有適得其所之感,經歷了一次重要的精神與文化充電,出處兩可的思想得到進一步升華。感受過參政、退隱、順境、逆境,如意不如意等多方磨練,王羲之入仕的心態有了一種大徹大悟的超然,與嵇康、阮籍甚為相通。他喜讀二位前賢的作品,愛不釋手,時常抄錄。「逸少有名之跡,不過數首,《黃庭》、《勸進》、《像贊》、《洛神》。」[5]「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6]《勸進箋》乃是阮籍的名篇,《太師箴》為嵇康政治思想的代表作。嵇阮的作品及處世之道,無不展現純潔的濟世和守德之心,遠大目光和寬闊胸襟的社會關懷。論學問道是濟世,「處士橫議」也不失為濟世。嵇康認為,不論選擇哪一途,都應「直道而行之。」[7]他們的「濟世」情懷重在救濟世道人心,在於倡新風,導世俗,實現玄學的理想社會,不僅僅限於一國之君、一域之民的生存安樂。以如此眼光視之,天下的權力已發生了「昔為天下,今為一身」[7]的演變,時下的當權者並不等於道義的代表。所以,隱逸就成為高尚之士的合理選擇。一則,保持個人空間自由,避開違心之事;二則,專心致志於文化追求,以文化成就和文化影響繼續落實「道統」引導「政統」之理想。王羲之對嵇阮的此種情懷深為契合,隱逸生活過得有趣味、有寄託、有作為、有追求,充實而安心,以致朝廷「頻召為侍中、吏部尚書」時,被他堅辭,「皆不就」。然而,王羲之實在是名聲極好,「朝廷公卿皆愛其才器」,未久「復授護軍將軍」。王羲之照例推辭。為「勸使應命」,主政的殷浩專門寫了「遺羲之書」:「悠悠者以足下出處足觀政之隆替」[3],將王羲之的出山視為政治興隆的標誌。話說到這份上,王羲之欲卻不能了。此時,桓溫率軍攻克巴蜀,東晉王朝自永嘉南渡後第一次成功地收復大塊失地,局勢趨於穩定,重涉宦海似不失可為之舉。王羲之終於決定回應友人的誠意,並提出自己理想中的仕宦方案。信中傳達了三層意思,是他多年退思反省的集中表達。其一,自己的歸隱是發自內心的選擇,由來已久,之前的固辭不出尚請理解;其二,自己是個文士,在文化、藝術方面有些才華,處理軍政事務所要求的「專對之能」非本人所長;其三,最適合自己做的事情,乃是像漢末太傅馬日磾一樣,以親善大使、和平使者的身份,赴甘隴,巴蜀一帶,向久違王道的人民宣威安撫,傳播華夏文化,以實現聖人修仁立化,「德被天下」的理想。這最後一點特別值得品味,它充分反映了王羲之不同於政客的高遠理想。三王羲之於永和四年(347)左右就任護軍將軍,又開始了他長達7年的入仕生涯。在護軍任上,他盡職盡責,整理內務,建言改制,蒞任不久,就發布著名的《臨護軍教》:「今所任要,在於公役均平。其差太史,忠謹在公者,覆行諸營,家至人告,暢吾乃心。其有老落篤癃、不堪從役,或有饑寒之色、不能自存者,區分處別,自當參詳其宜。」[8]寥寥數語的一道命令,內涵極不尋常。這樣的軍事文件在歷史上實屬罕見。它與那種將軍愛兵如子以激勵士氣的功利性訴求不可等量齊觀,另有一番文化人的「人本」境界在其中。他把兵士當作一個人來對待,折射出的仍是他「宣德教化」的政治理想。王羲之始終對自己有一種期許,既然已「出」就認真做事,盡己力干一些利國利民的事情,這就需要找准能夠發揮優長的位置。他深知自己非軍事人才,做政務官更為合適。所以,他請辭護軍並不在乎「級別」的下降,「苦求宣城郡」。朝廷大概認為一個小小的郡守不合王羲之的身份,時逢會稽內史王述遇母喪守制,才詔示王羲之轉赴會稽接任。王述屬於那種「口論玄虛,怠於政務」的名士,使會稽積弊甚深,又趕上連年的災荒,王羲之上任的頭兩年疲於救急,減免賦稅、停止征役、懲治貪官、禁酒節糧、開倉賑貸等等。王羲之為當朝大名士,又有王家餘威和廣泛的人脈,主政的司馬昱、殷浩、謝尚等,都與他淵源深厚,「羲之每上疏爭之,事多見從。」二三年下來,會稽郡內的饑民方得安頓,生活生產局面逐漸穩定。王羲之為此感到莫大欣慰,在與謝尚(此處在《晉書》中為謝安,當是誤記)的書中傾吐真情:「頃所陳論,每蒙允納,所以令下小得蘇息,各安其業。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東海矣。」[3]無論護軍還是會稽內史期間,王羲之須臾未曾釋懷的朝中大事莫過於北伐與內和。其用心之多,見識之明,參予之深,朝中罕有其匹者。對於北伐大計,王羲之有著深思熟慮的三桿標尺:一是以江左大業的整體利益來謀劃,不能加入個人野心以致內外猜忌;二是積極籌備,把握時機,不貿然出兵,出則必勝;三是須有能統兵打仗的帥才主持軍事行動。以此觀之,桓溫伐蜀是有把握的勝局,他寫信令家人「速送袍來」。對殷浩在與桓溫鬥法陰影下的北伐,他多次勸阻。殷不聽,果累敗。殷浩廢黜後,桓溫主持北伐,率軍入關中陳兵灞上。王羲之估量形勢後,持以謹慎的贊同。在朝野的一片歡慶中,王羲之更以一貫的洞察力分析著鞏固戰果的可能性,發急信與前線提醒桓溫:「二十三日發至長安,雲渭南患無他,然雲符健眾尚七萬,苟及最近,雖眾由匹夫耳。即今克此一段,不知歲終云何守之?想勝才弘之,自當有方耳。」[8]為王師遠征,糧運不繼,敵軍七萬將伺機反撲而擔憂。這是當時難得的清醒之言。信至,桓溫已被迫收兵。王羲之收復舊地的熱望不在任何一位北伐名將之下,但他的頭腦中始終綳著「以區區吳越經緯十分之九」這根弦。這些都表明,王羲之的政治、軍事洞察力,遠為一般官吏所不及,亦是他在其位謀其政,以天下為己任的表現。王導、庾亮、郗鑒老「三駕馬車」故去後,經過一段時期的調整、演化,朝中形成了新的權力「三巨頭」:司馬昱、殷浩和桓溫。王羲之又成為朝中難得的與三人均能說上話的特殊人物。殷浩在司馬昱的支持下,與桓溫大斗其法,使原本就存在的內外不協進一步加劇。「王羲之密說浩、羨,令與桓溫和同,不宜內構嫌隙,浩不從。」[3]與此同時,他亦利用自己對桓溫的影響力,多次致信勸導,望其寬容、諒解:「與殷侯物示當爾,不可不卿定之,勿疑。」[8]王羲之的努力對殷桓之爭起到了一定的緩和作用,然此事終因關係重大,利害所系,難以消彌,最後以殷浩敗,桓獨擅大權而了結。從中可見者,乃是王羲之對當時政壇有著全局性的影響,並非會稽內史這樣一個地方職務可以局限。令王羲之產生更高聲望和更大影響的,還在於他在會稽任上所成就的名士領袖。會稽為東晉的後方腹地,王羲之前來主政等於豎起一桿文化旗幟,引得名流紛至沓來。「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並築室東土,與羲之同好。」[3]儼然王朝的第二文化中心。永和九年舉辦的蘭亭盛會,前後主宰江左政局的王庾桓謝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均到齊了,還有來自各地的新老名士、政界要員郗曇、孫綽、支遁等人,堪稱群賢畢至,名流雲集。以蘭亭聚會為標誌,表明王羲之在王導、庾亮、蔡謨等老一輩名士去世後,成為眾望所歸的新領袖。東晉世族掌權,文化優勢乃是最重要的內涵,王導、庾亮莫不如此。王羲之文化領袖身份的確立,再加上王門代表的地位,政治上的分量舉足輕重。在士人眼中,王右軍的政治生涯前程似錦。然王羲之本人的感覺則是對自然自由的渴望與日俱增。王羲之素以文化人自視,也就是儒生與文吏這兩類士人中的前者,出山的使命不外以道統引導政統。當內史卻不能不面對繁雜的庶務,他苦不堪言地寫到:「篤不喜見客,篤不堪煩事,此自死不可化,而人理所重如此。都郡江東所聚,自非復弱干所堪,足下未知之耳。給領與卿同,殊為過差,交人士因開門以勉待之,無所復言。」[8]還有上司的應酬、徵調,都以王命下派,使人「對之喪氣,罔知所厝。」政局的新變也引了他的深思。桓溫獨大後,禪代之意日顯。在王羲之的觀念中,帝統並非神聖不可更替,但須順自然之道,以內和為前提。後起者若德能服眾,未嘗不可推陳出新。然德能不足,人心未附,借武力,興內戰,就不足為訓了。桓溫此時所為正是如此。但桓溫究竟又比那些昏君庸主強出許多,到底如何選擇,夾在中間,也頗覺為難。王羲之曾上書朝廷,建議就「漕運」、「為法不一」、「倉督監耗資官米」、「征役」等時弊,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結果「泥牛入海」。如此等等,都讓他對朝廷失望,感到時局難有作為。在此期間,王羲之密切交往的一道一佛兩位高士,也對他有不小的影響。許詢為修道高士,修道功夫深,得自於他學問上求道的高遠。王羲之自是一見如故,傾心以待,從此結為相伴終生的朋友。「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孫興公謂王曰:『支道林拔新領異,胸懷所及乃自佳,卿欲見不?』王本自有一往雋氣,殊自輕之。後孫與支共載往王許,王都領域,不與交言。須臾支退。後正值王當行,車已在門,支語王曰:『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因論莊子逍遙遊。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4]王羲之的這種矛盾心態以及不斷增長的歸隱想法,在他所作的蘭亭詩和蘭亭序中有清晰的反映。「宗統竟安在?即順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適足纏利害。」「造真探玄根,涉世若過客。前識非所期,虛室是我宅。」看破帝統,隨運沉浮。「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登台入閣,除弊建功,「以俟河清」非吾輩所求,立言,才是不朽的業績。《蘭亭序》以良辰美景聯繫自然宇宙,感慨人之生命在天地間不可逆轉的流逝及存在價值,「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3]對王羲之觸動最深,構成終極關懷的,乃是對自我意識、精神自由、生命價值的感嘆與追求。在這種思想引導下,王羲之實際上對「歸隱」的可能性已加考慮,有所安排。有兩件事可見端倪。其一,他熱衷於去上虞東山謝安處尋求回歸自然的感覺。《世說新語?雅量》「謝太傅盤桓東山」條注引《晉中興書》:「安先居會稽,與支道林、王羲之、許成(詢)共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談,說屬文,未嘗有處世意也」[4];其二,蘭亭盛會前後,他已與許詢、支遁兩位高士,共同選定剡中金庭為修隱之所。「丘令帖雲」:「丘令送此宅圖,雲可得卌畝,爾者為佳,可與水丘共行,視佳者決便當取問其賈。」[8]正因為有如此的思想基礎和隱居安排,王述任揚州刺史前來找碴之事,猶如一根導火索,王羲之很快「告誓辭官」。他的舉動及告誓詞內容,表明貫穿他人生數十年的「出處兩可」平衡結構,向著「歸隱」一方傾斜了。「告誓詞」是王羲之回首一生,反思、總結的泣血之作。除了一以貫之地講了自己「素自無廊廟志」而外,更進一步反省了個人性格於官場的不合,從而發出「苦誓」,以保證永不反悔,「自今之後,敢渝此心,貪冒苟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曒日。」[3]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這裡將仕途貶斥為「貪冒苟進」,已然格格不入了。王羲之終於卸下背負了幾十年的十字架。。不少朝中好友為王羲之惋惜,勸他重新出山,「六日,昨書信未得去,時尋復逼,或謂不可以不恭命,遂不獲已,處世之道盡矣。何所復言。」[8]謝萬更是一力勸說。羲之回信:「前得君書,即有反,想至也。謂君前書是戲言耳,亦或謂君當是舉不失親,在安石耳。省君今示,頗知如何?老僕之懷,謂君體之,方復致斯言,愧誠心之不著,若仆世懷不盡,前者自當端坐觀時,直方其道,或將為世大明耶?政有救其弊筭之熟悉,不因放恕之會,得期於奉身而退,良有已!良有已!此共得之心,不待多言。又余年幾何,而逝者相尋,此最所懷之重者。頃勞藥石之資,如有萬一,方欲思盡頤養,過此以往,未之敢聞,言盡於今也。」[8]王羲之毫不動心,「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復征之。」王羲之辭官辭得如此完全徹底,在東晉名士中極為鮮見。四《晉書?王羲之》傳神地記載了王羲之卸任後的生活情景:「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3]他沉浸於一生中都在嚮往的自由自在的日子,發出死而無憾之嘆。他對回歸自然的熱愛,對當一位「處士」的堅守,連終生隱逸的高人也自嘆弗如了。「時劉惔為丹陽尹,許詢嘗就惔宿,床帷新麗,飲食豐甘。詢曰:『若此保全,殊勝東山。』惔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保此。』羲之在坐,曰:『令巢許遇稷契,當無此言。』二人並有愧色。」。[3]正因為進入了如此的境界,他的書法創造步入巔峰。最能反映王羲之晚年書法風格的作品當屬《喪亂帖》。在這幅字帖中,很難說用的是今草還是章草,是行書體、楷書體還是草書體,各種字體、字形被熔於一爐,完全根據情感的變化和需要而生髮。說無法又有法,不僅每個字獨立可觀,美崙美奐,通篇迭宕起伏,又融融一氣,到了縱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神韻天成。這段時期的王羲之雖然不再參預朝政,但對「家事國事天下事」依然牽掛在心。他與司馬昱保持聯繫,「羲之死罪,復蒙殊遇,求之本心,公私愧嘆,無言以喻。去月十一日發都,違遠朝廷,親舊乖離,情懸兼至,良不可言,且轉遠非徒無諮覲之由,音問轉復難通,情慨深矣。故旨遣承問,還願具告。羲之死罪。」[8]根據大局的需要,他還與劉惔商議過推謝安出山事宜。《世說?賞譽》「王右軍語劉尹:『故當共推安石。』劉尹曰:『若安石東山志立,當與天下共推之。』」[4]謝萬出任豫州都督,領兵於前線。王羲之知其非將才,「書誡之曰」:「願君每與士之下者同,則盡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復何有,而古人以為美談。濟否所由。實在積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3]聞桓溫收復舊京洛陽,他興奮地寫下《破羌帖》:「知虞帥雲,桓公以至洛,即摧破羌賊,賊重命,想必禽之。王略始及舊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實著,自當求之於古,真可以戰,使人嘆息。」[8]但後來謝萬因兵敗「廢為庶人」,引發了他的進一步思考。謝萬給王羲之寫信:「慚負宿顧。」王羲之推書曰:「此禹、湯之戒。」以文人的弱點去擔不勝任的重責,本來就只能是這樣的結果。但謝萬還是想不開,王羲之只好厲言苦諷,冀其明曉:「治風教可弘,今忠著於上,義行於下,雖古之逸士,亦將眷然,況下此者?觀頃舉厝,君子之道盡矣。今得護軍還君,屈以申時,玄平頃命朝有君子,曉然復謂有容足地,常如前者,雖患九天不可階,九地無所逃,何論於世路?萬石,仆雖不敏,不能期之以道義,豈苟且!豈苟且!若復以此進退,直是利動之徒耳,所不忍為!所不以為!」[8]我們這種文人君子本應該多干自己的文化事,亂世中的強人梟雄豈我輩所能為。出處兩可,歸隱後生活在文事中,保持人格的獨立與美好,安身立命足矣,有什麼想不通的。這一番反省讓王羲之與朝廷、朝局的關係進一步疏離。與許邁、許詢的朝夕相處,「共修服食」,王羲之在歸隱的路上越走越遠。而此時金庭的居所即將落成。嵊縣《金庭王氏族譜》中載:「入剡經金庭,見五老,香爐,卓劍,放鶴諸峰,以為奇麗縹緲,隔絕世塵,眷戀不能已!」作為書法家,王羲之對金庭的風水還有一層自己的屬意。正面的五老峰、奇岩高聳,似五人並立,如天然筆掛。陰宅風水講,但凡祖墓案山為筆架,鐵尖,華蓋等的山的,主其後代子孫讀書聰明,必出文人才子!此外,金庭雖為山水隱約處,但水陸兩利,上下交通要道十分方便,到本朝次文化中心會稽,也就一兩天路程。對這點的看重,王羲之與支遁、許詢還是有不同考慮的。他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士」,「長安不見使人愁」的「處士」情懷難於泯滅,雖然不等於參政活動,必要的了解、聯繫不可或缺。是攜全家定居金庭,不再返回會稽,還是把金庭當作一塊樂土,像謝安的東山一樣。對此,王羲之還是思想了很多的。他在與謝萬書中說:「常依陸賈、班嗣、楊王孫之處世,甚欲希風數子,老夫志願盡於此也。」[3]先前,王羲之《與殷浩書》中曾言「懷尚子平之志」,而晚年回眸一生時,提到了另外的三個人,既屬於全面的人生反思,亦含了歸宿山林的隱指。陸賈為西漢初政治家、思想家,著《新語》,主張「行仁義,法先聖」,推行黃老的「無為而治」。與東晉實際上實行的「外儒內道」思想相當契合。王羲之投身仕途時,正是以此為范。班嗣亦是漢名士,《漢書》記曰:「嗣雖修儒學,然貴老、嚴之術。桓生欲借其書,嗣報曰:『若夫嚴子者,絕聖棄智,修生保真,清虛淡泊,歸之自然,獨師友造化,而不為世俗所役者也。漁釣於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於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不絓聖人之網,不嗅驕君之餌,蕩然肆志,談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貴也。」[1]擺脫桎梏,追求人生自由,與王羲之的晚年反省情投意合。楊王孫,西漢武帝時人,「學黃、老之術,家業千餘,厚自奉養生,亡所不致。及病且終,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則為布囊盛屍,入地七尺,既下,從足引脫其囊,以身親土。』」[1]有學者將此歸納為「政學陸賈,行道學班嗣,死後效楊王孫。」[9]除此而外,更有一層三人晚年間所共有的情懷。成語有「陸賈分金」,而得全始全終;班嗣心系「歸之自然」,「蕩然肆志」;楊王孫更徹底,「以身親土」,「以反吾真」。他們都超越了世俗名利的羈絆,以精神自由為最高追求,一無所有地從自然中來,也不帶任何生前名利之物回歸自然。王羲之感到,無論陸賈、班嗣還是楊王孫之行跡,自己皆有體悟,雖不能盡遂人意,卻也無愧我心,是可以坦然地遠離俗塵,做一個自由人了。昇平二年(358)四月,夫人郗璇去世。郗夫人不但與王羲之舉案齊眉,還是賢友良母,風風雨雨數十年相依為命,這樣的打擊何以承受,「不得執手,此恨何深。」王羲之巨痛之下又想借「服散」忘卻一時:「追尋傷悼,但有痛心……舉旦復服散,行之益頓乏……一旦哭之,垂盡之年,轉無復理。」[8]1657但衰老多病的身體無復再有向時的快感,隨之而來的,只是更加的身心哀痛。辦完郗夫人的後事,王羲之再不想睹物思人留在傷心地了,於昇平三年(359),攜全家遷往金庭。行前,王羲之給自己多年政治上的靠山,當朝宰相司馬昱寫了封信:「自頃公私無信便,故不復承動靜,至於詠德之深,無日有隧,省告,可謂眷顧之至。尋玩三四,但有悲慨,民年以西夕,而衰疾日甚,自恐無暫展語平生理也。以此忘情,將無其人。何以復言,惟願珍重,為國為家,時垂告慰。絕筆情塞。羲之死罪。」[8]王羲之堅心「歸隱」,斷絕了與朝廷最後的一點聯繫。他感謝司馬昱多年的「眷顧之至」,深以不能再見面「語平生理」為嘆。信末「為國為家」四字語意深長,豈止是祝願會稽王?亦是自己至死家國情懷難消的告白。(徐斌、徐一之)參考文獻:[1](東漢)班固《漢書》[2](西晉)郭象《莊子注?逍遙遊》(《諸子集成》第三冊,中華書局)[3](唐)房玄齡《晉書》[4](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5] 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二[6](唐)孫過庭《書譜》[7] 嵇康《嵇康集》[8]《傳世藏書?全晉文》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9]李長路、王玉池《王羲之王獻之年表與東晉大事記》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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