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非虛構文學幾個關鍵詞的斷想
關於非虛構文學幾個關鍵詞的斷想
徐 劍
「報告文學作家應該有寫鴻篇巨製的野心和擔當。因為對於作家的寫作而言,一生都直面這麼幾個詞:精神、命運、生死、愛情。古今中外的精品之作、扛鼎之作、傳世之作,無一不是對在文學敘述之中精神思想元素的獨到發現與深邃挖掘。上乘之作,一定是精神品質高拔的,站在民族的人類的書面高峰之上,有獨愴然而涕下的時代、民族、個人和歷史的命運感,直面死亡的殘酷與冰冷,抒寫愛情的美麗與凄愴,直通讀者的心靈,為受眾再造一個天堂。可以說窮盡一生,我們困惑於此,我們的突破也在於此。
」
難度與銳度
非虛構文學入門的門檻很低。低到似乎人人都能寫,可是,真正寫得好的寥若晨星。在很多場合,我始終秉持這樣一個觀點,報告文學,其實是難度係數最高的知識分子寫作。我得出這個結論,基於以下判斷:
報告文學的視野,往往對準與江山家國、國計民生有關乃至戰爭、劫難等時代大題材、大事件、大工程、大災難、大場面,直面人世間的生死別離,愛恨情仇,重敘一個地域、一個群族的浴火重生,以如椽之筆,記錄一個民族的心靈史、精神史,最終鑄成千秋青史。毋庸置疑,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宏大敘事、史詩性創作,對於一個報告文學作家而言,這是一種歷史與時代的眷顧與擔當,既不可自戀,亦不必自卑。這樣構成的中國故事並不等於沒有文學含金量。主旋律的大題材、大部頭,並非每個作家都駕馭得了,又有幾個人能夠力所能及,舉重如輕,將這樣的大題材高高舉過自己的頭頂?它需要視野、膽識、思想、知識、力量和情懷,需要作家強大的知識儲備,思想底蘊與人生襟懷,需要視野的宏闊與大氣,文學的陽剛和柔美,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必須是半個政治家、半個思想家、半個社會活動家、半個雜家,最後才是半個文學家,這五個半合起來,才是一位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家,才能以一支文學之筆作為支點,撬動整個地球。我接觸過一些小說家,也許在個人情感世界的某個角隅,彼對世相之井、人性之井、心靈之井淘得很深,可是面對別的領域,尤其是波瀾壯闊的科技、經濟、軍事、外交、工業、互聯網、物流等等,知識儲備幾乎為零,面對別人提問,幾乎無語。很難想像,這樣作家可以寫出史詩般的作品。
非虛構文學的銳度,是由它的前沿精神決定的。那就是敢於直面社會問題和灰色人生,作家對於具有爆炸性、新聞性、轟動性的災難、事件乃至關乎一個國家的社會熱點問題,必須保持極大的興趣。從這個意義上說,報告文學具有鋒利的銳度,完全可以歸類為一種純知識分子精英寫作。然,當下一線報告文學作家就那麼幾位,且多垂垂老矣,並呈斷代或青黃不接之狀。這是因為它的創作乍看太易,實則太難。一線報告文學作家須具備四種特質:參與性,參與改變一個國家民族和社會的歷史進程;揭秘性,揭櫫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各種癌變和陰暗面;預見性,從一些現象和端倪中預見人類文明生活和模式的前景和未來;悲憫性,那就是對底層生存狀態和掙扎歡樂憂傷具有悲天憫人的向度,給人以溫馨感。
文學與真實
報告文學雖有報告和文學兩種功能,堪稱一個雙面佳人,集新聞、文學為一體。報告是前提,是對即時或已經發生過的新聞、歷史事件進行新聞性、傳奇性、轟動性地再現或復活。然,它又必須是文學性的敘事。文學落點必須對準人,即大寫的人,寫人的命運、情感、生存、死亡、尊嚴、榮譽,甚至諸如使命和奉獻、犧牲這些內容。離此,便不是報告文學,或者說是不好的報告文學。然而,時下一些非虛構作家,既要分享非虛構賜予的紅利,卻又不願承擔由此來帶來的風險。甚至連地理真實和物理真實的概念都模糊化了,讓讀者對彼的文學信譽度大打折扣,甚至產生質疑,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事情。對於非虛構這個走勢尚好的文體,是一種傷害,甚至是一種顛覆。
報告文學真實性,註定了寫作必須是全程的真實,而不容有一絲的虛構。真實的,卻又是文學的,構成了巨大的挑戰性與創新性。甚至連一個微小的細節和場面都不能虛構。特別涉及到一些負面事件寫作,歷史情景和場面的再現,逼真的程度須像考古文本和田野調查一樣細緻、認真和精確。否則,惹上了官司,站在法庭上訴訟,便可能全盤皆輸,置作家於不利之地。即使是寫表揚稿的著述,傳主也會因為作者的胡編亂造、阿諛奉承、肉麻吹捧而大汗淋漓,心裡極不舒服。因此,報告文學文本的真實與文學的真實、想像的真實、藝術的真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報告文學的力量、價值、轟動性、震撼和生命力,皆因了一個非虛構。
這種非虛構是全程的,全方位的。題材、事件、人物、情節、場面、細節都是不能虛構的。為什麼要強調真實是報告文學安身立命的邊界和底線?這既是社會價值確立的需要,也是讀者受眾閱讀的需要。既然是真實的,那就必須全真、唯真,應該具有千秋信史的標準。因為真實,所以能感動人;因為真實,所以能震撼人。但它又是文學的:寫人,寫命運之愴,寫人性之黯,寫人情之憫,寫人心之善。
這種真實性,註定了報告文學是一個挑戰性的文體,往往是最富於創新性的文體,一個難度係數最大的文體,它的創新指數同時是最高的。要寫這樣難度高的創意寫作,更必須恪守真實的底線和邊界,相信真實的文學力量。
奧地利大作家茨威格說過: 「我絲毫不想通過自己的虛構來增加或者沖淡所發生的一切的內外真實性,因為在那些非常時刻,歷史本身已經表現得十分完全、無需任何幫手,歷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甭想去超過它。 」請記住茨威格的這句話。我們所處這個時代,最讓人憂心的是人們的精神世界的潰爛。現實生活遠遠比作家更富有想像力,這需要作家以行走之姿,走到,聽到,看到,從大量的真實事件和人物去發現獨特生動的細節。
儘管報告文學的文學性的問題,是一個最容易引起爭論的問題,大量的小說家轉場於報告文學,無疑改善了報告文學隊伍的基因和結構,但是當下小說化想像和描寫正逐漸大行於道。有的作家仍被關在玻璃房裡,待在象牙塔里,埋在故紙堆里,在材料堆中巡弋、尋找、想像報告文學的真實,而不是自己去發現。故材料雖多,佔用資料雖豐富,卻是紙質的舊聞,畢竟是二手的東西,已經被過濾了,沒有表情,沒有溫度,也乏精彩生動之敘事。在我的寫作之旅中,對每個單位送的材料幾乎不屑一顧,即使帶了回家,也至多翻翻時間地點,找個線索。我以為那是死的東西,沒有任何的活力,更忌諱書中出現一大堆數據。毋庸說,報告文學是一種行走的文學。我以為山野行走,就是讀天下這部書,讀人生這部書。我最難忘的一次採訪經歷,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踏勘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戰場舊址。彼時,我剛至不惑,抵喜馬拉雅南麓克節朗河谷後,翌日早晨,邊防團派兩名河北廊坊籍老兵陪我上山。從海拔2600米開始攀越,時逢雨季,小道泥濘,視如羊腸,雨霧遮天蔽日,美人松亭亭如塔。有的地方就沒路,唯有穿荊棘而過,時有氂牛的足跡留痕。兩位老兵以為我年輕,走得尤快,第一個台地僅爬過數百米,海拔剛升至2800米,我已經氣喘如牛,心蹦到嗓子眼上。仰望危峰入雲間,我想打退堂鼓,欲轉身而返。兩位老兵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我們指導員愛人上去了,我問怎麼樣爬上去的,走一步,哭一步上去的。哦,我有些驚詫。兩位老兵接著說。指導員四歲的女兒也上去了,由炊事班老班長背上去的。平原長大的老兵告訴我,他們下山,半個小時就跑下來了,扛一袋面上去,一半被汗水浸漬,一半不能吃。背一袋大米上去,淘洗了好幾遍,仍淘洗不掉那身汗味。一個軍嫂,一個軍隊的女兒尚能抵達,何況我等七尺男兒。上!我砍了一根竹子作杖,經過四小時跋涉,終於抵達邊防連隊駐紮的台地,弄清了當年打仗開三口軍事地理方位。
在遵從真實的前提下,報告文學的文學性還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那就是必須調整報告文學敘事的姿勢,處理好真實與文學的關係。我以為,報告文學的文本、敘述姿勢和細節的挖掘則是文學性創意標高所在。其包涵了三個要素:文本即結構,敘述即語言,細節即故事,惟有這三個因素的推動,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
細節與經典
文學的經典,其實就是細節的經典。惟有獨特、生動、精彩的細節,才能撐起文學天空,同樣,惟有那些經典的揮之不忘的細節,被一代代讀者津津樂道,一個典型的人物,才能在文學長廊兀自而立,栩栩如生。這樣,經典才能成其為經典,方能傳之久遠。
對於非虛構而言,細節的經典尤為重要。 《史記》千百年被一代代文人墨客奉為民族的信史與文學圭臬,也是中國非虛構文學的巔峰之作。最精彩之處,是那一個個波瀾壯闊的場面,那一個個珍珠般串起來的經典細節。因了細節的經典,使其刻畫的人物個個頂天立地,性格各異,呼之欲出令人過目不忘,千古詠嘆。人們可以忘記作者,忘記篇名,卻記住了文中的人物。我看不少報告文學作品,厚厚一大本,汪洋一片,事物蒼蒼,雲山泱泱,見事不見人,見景不見人,或者見人不見神。代入感很差,甚至不忍卒讀。原因就是採訪功夫下得不夠,事先的案頭準備不充分,開掘不到精彩、經典的細節。因沒有了人的活動,這個舞台便不精彩,沒有精彩的中國故事,世事難開。因此,報告文學的細節化、經典化,其實就是文學化。
千山獨幽徑,惟有細節可尋,經典的出口就是瞄準人物、人情、人性和命運的落點。應把文學的視角支點聚集到了人生、命運,人的處境和人類的前途之上,甚至是死亡。大時代的變遷,必然折射到個人命運之上。
文學就是人學,報告文學概莫能外,其文學的落點,必須對準人,對準那些創造了歷史的底層小人物,對準那些改變了歷史的大人物,但決不等於是表揚稿。小人物自有小人物掙扎的尊嚴,友情、愛情的溫馨和人性的悲憫與感動;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長袖廣舞的從容、自信,以及時代漩渦之中的艱辛、艱難和悲哀、悲慟,甚至難言之隱。我寫了三十多年的報告文學,如果對於人的寫作,可以概括一句乾貨,可以真刀真槍的操作,那就是報告文學對寫人的處理,應該遵循小人物偉人化,名人傳奇化,大人物平民化。這是我多年報告文學寫作的「葵花寶典」 ,屢試不爽,可以說放之非虛構領域而皆準。
精神與品象
我覺得中國作家缺的並不是技巧、語言,甚至不缺生活和想像,缺的是精神品質、是在大時代之中的站位和姿勢。文學的最高精神品質是什麼?就是思想的高度、廣度和深度,通俗說,就是一種精神的海拔。
非虛構文學寫作,有不少作家太過拘泥於題材,拘泥於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以為抓到此,就大功告成了。殊不知,有不少作家將一個非常好的題材寫糟蹋了。重大題材的報告文學,追求一種大視野、大景深、全畫幅的歷史和現實,是有邊界和底線的,不能僅僅是浩浩蕩蕩、無邊無際,那就沒有畫境之壯闊詩意。一如長江,出三峽入洞庭過鄱陽,便沒有磅礴雄渾之氣了。我以為對於這種大視野、大景深,要慎用、少用。要用,就恰到好處。
面對這樣一個轉型的時代和社會,能不能在更高、更新、更深的哲學的歷史的視角上有獨到發現和照亮,能不能有新的文學、美學元素來詮釋這個時代和社會與人生,構成了一部作品的精神品質,更構成了報告文學作家獨特的敘述表情和文學品象。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面對光怪離奇的社會現象,面對難以預測的人生命運,對作家的認知力、感知力、敘事力、思想力、思辨力都構成了巨大的挑戰。優秀報告文學作品特別是重大題材作品關乎家國情懷,作家應具有前沿精神,能夠站在人類良知的底線上,站在文學和人性的緯度上,揭示真相,鞭撻時弊,照亮迷茫、驅散悵然和黑暗,以一雙溫柔之手觸摸靈魂的褶皺,更重要的是能夠預見到一個時代、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的未來和發展軌跡。這種照亮、洞見,這種社會道義和批判精神,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報告文學作家身上,有著精彩的表現,形成了一種新的報告文學的浪潮。當時報告文學代替了媒體的批判和暴露,懲惡揚善,離社會最近,離現實最近,也離政治最近。
如何對這個時代進行精神與思想的穿透與引領,昭示一種社會的良心、良知?就一個報告文學作家來說,必須具有前沿精神,關注現實思考現實,特別關注社會問題和國計民生品格,絕不迴避生存矛盾,致力於社會進步。這就構成了報告文學作家獨特的表情和品質,一個真正的報告文學作家,必須具有豐沛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知識世界。面對一個重大歷史事件,面對一位經歷了歷史滄桑的老者,能不能站在一個更高,更巧妙視角,以一種歷史的、哲學的和美學的眼光和視野,進行一種獨特的穿越和統領,這都在考驗著作者的能力。
我寫青藏鐵路《東方哈達》時,抑或因為對西藏歷史文化、宗教風情的了解和熟悉,我沒有就工程寫工程,就鐵路寫鐵路,而是從一種悠遠的歷史視角切入,賦予其一種哲學的新意,將一條穿過青藏高原的天路,其實是漢藏兩個民族的情感和靈魂的天路,賦予了一種哲學層面上的新的詮釋。
寫《國家負荷》時,其實是一部大央企的科技創新,散點於域,萬峰競崢嶸,難度很高,最終一個古老的咒語和公式破題而出,即金木水火土,東西南北中,構建全書,東西南北中是國網網架,金木水火土則是燧石電火的鏈條,輪迴相生之中結構,讓科學家院士更有人情味,普通人更有傳奇性,令電力更賦予一種文化的內涵。而在寫東北老工業基地和八廓古城改造的《浴火重生》 《壇城》時,尋找和輸入文學品象的是一種精神的海拔,宗教般的終極關懷,是對小人物,弱勢群體的悲天憫人,具有濃厚人道主義和人文關懷,是在描繪人性之善,人情之美,人間之暖,人道之高,是對天地國親師的敬畏,對一草一木一物的敬愛,對親朋至友的虔敬,並上升到普世情感、人類意識和宗教意義上的文學情懷,與其說這是對天地人心的祈求和膜拜,不如說這是對文學的敬畏。報告文學的品象便蘊含其中,那就是敬畏之後的啟蒙、覺醒、照亮、指路,還有一點那就是取暖。上升到宗教的文學,不僅僅有悲憫憐惜,還有了對殺戮的痛恨和責斥,還有對命運多舛的淡然從容,對愛恨生死的超然脫俗。
終極關懷,其實就是一種像拉薩天空一樣的透亮和純粹,像晨鐘暮鼓一樣的寂靜與清靜,像拉薩八廓街南街煨香裊裊一樣透亮,甚至就像桑株頗章門前曬太陽的老人一樣,望著天空發獃,什麼也不思,不見往生,不思來世,讓一切都在那一記得永恆,我以為,這樣感覺非常之好。
看淡生死,從容淡定。從這個意義上說,報告文學作家應該有寫鴻篇巨製的野心和擔當。因為對於作家的寫作而言,一生都直面這麼幾個詞:精神、命運、生死、愛情。古今中外的精品之作、扛鼎之作、傳世之作,無一不是對在文學敘述之中精神思想元素的獨到發現與深邃挖掘。上乘之作,一定是精神品質高拔的,站在民族的人類的書面高峰之上,有獨愴然而涕下的時代、民族、個人和歷史的命運感,直面死亡的殘酷與冰冷,抒寫愛情的美麗與凄愴,直通讀者的心靈,為受眾再造一個天堂。可以說窮盡一生,我們困惑於此,我們的突破也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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