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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七絕六大家

唐人七絕六大家

孫琴安文匯報2017-05-09第12版

唐代詩人不乏並稱,如初唐四傑啦、王孟李杜啦、大曆十才子啦,還沒聽說過有七絕六大家。這還真是我個人提出來的。不過並不是我的杜撰,發明權也不在我,而是歷代文人經過反覆爭論和評議推舉出來的,火藥味還很濃,我只不過據此歸納命名了一下而已。最終的結果是:李白、王昌齡、李益、劉禹錫、杜牧、李商隱。

這份名單純就七絕一體的創作成就而言的,盛唐、中唐、晚唐各得其二,不少大家如杜甫、王維、陳子昂、孟浩然、韓愈、白居易等都未能躋身其中。這也難怪,沈德潛早就說過:「唐人詩無論大家名家,不能諸體兼善,如少陵絕句,少唱嘆之音。」所以杜甫的律詩成就雖高,但絕句絕不是李白的對手,自然落下。陳子昂、孟浩然均長於五言,弱於七言,又當別論。王維五絕可與李白並峙千古,七絕直逼李白、王昌齡而欲成三家鼎立之勢。只可惜後人經過反覆篩選,在盛唐詩人中終取李白與王昌齡,致使王維屈居第三。所以,唐代七絕六大家也有一個形成過程。若有第七,則非王維莫屬。

當然,在這六大家的形成過程中,最先被標舉的二位無疑當屬李白與王昌齡。他們二人的七絕格調響亮,聲韻悠揚,才情橫溢,均有一唱三嘆之妙,成為有唐三百年的典範,也成為歷代衡量七絕高下的標準。

到了中唐,七絕數量漸多,錢起、劉長卿、大曆十才子、張籍、王建、柳宗元、元稹、白居易都擅此體,但最終只有二人脫穎而出,這就是李益與劉禹錫。明胡震亨 《唐音癸簽》 毫不含糊:「七言絕,開元以下,便當以李益為第一。」清沈德潛也說:「七言絕句,中唐以李庶子、劉賓客為最,音節神韻,可追逐龍標、供奉。」王夫之甚至認為劉禹錫「誠小詩之聖證矣」。這些權威人士的話,基本上奠定了李益與劉禹錫在唐代的七絕地位。

晚唐也湧現了一批七絕高手,韋莊、溫庭筠、趙嘏、鄭谷、陳陶等均在其列。而以杜牧、李商隱二家的成就最高。其中杜牧的七絕地位相對穩定,他的 《清明》、《赤壁》 諸絕,早在宋、明時便為人所讚賞,人無異詞。李商隱的光輝原都照在七律和 《無題》 上,其七絕成就直到清初才逐漸被發現,引起重視,葉燮說:「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詞婉,可空百代,無其匹也。」葉燮是沈德潛的老師,他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於是田雯在論七絕時說:「義山佳處,不可思議,實為唐人之冠。」就連詩重盛唐的王士禎也不得不承認:七絕盛唐「李白、王昌齡尤為擅場……中唐之李益、劉禹錫,晚唐之杜牧、李商隱四家,亦不減盛唐作者雲。」王是清初詩壇盟主,他這麼說了,唐人七絕六大家基本論定。我的七絕六大家的命名也就有了底氣。其實這也是我內心的想法,只不過與古人不謀而合罷了。

不過,能夠進入歷代評選、我所歸納的這七絕六大家,的確個個身經百戰,有過無數次的淘汰賽。因為七絕是唐代最為流行的一種詩體。清人李重華說:「蓋唐時入樂,專用七言絕句。」故開元以後,宮掖所傳,梨園弟子所歌,旗亭酒肆所唱,邊關將士所進,幾乎都是當時名士所寫絕句,《渭城曲》《金縷衣》 等更是影響廣泛的流行歌曲。從而也吸引了許多名家來寫七絕,以致唐代七絕數量激增,佳作連連,高手如林。要在此中奪得一席之地,談何容易!

正由於唐人七絕名篇最多,流傳最廣,在推選七絕高手的同時,有好事者又展開了新一輪的火拚,這就是對唐人七絕壓卷的推舉。你一言,我一語,結果竟達23首之多。超過任何一種唐人詩體壓卷之作的推舉數量。

宋人劉辰翁首推王維 《渭城曲》 為唐絕壓卷,以為「更萬首絕句,亦無復近古今第一矣。」明代李攀龍和楊慎又推王昌齡 《出塞》 為壓卷,王世貞、王世懋則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施扆賓另推王昌齡 《從軍行》 為壓卷,胡應麟則云:「初唐絕,『蒲桃美酒』為冠;盛唐絕,『渭城朝雨』為冠;中唐絕『迴雁峰前』為冠;晚唐絕『春江一曲』為冠。」到了清代,王士禎一氣推出四首壓卷:王維「渭城朝雨」、李白「朝辭白帝」、王昌齡「奉帚平明」、王之渙「黃河遠上」。沈德潛又補了五首壓卷:李益「回樂峰前」、柳宗元「破額山前」、劉禹錫「山圍故國」、杜牧「煙籠寒水」、鄭谷「揚子江頭」。其後管世銘對此不滿,又推出七首壓卷:張潮「茨菰葉爛」、張繼「月落烏啼」、錢起「瀟湘何事」、韓翃「春城無處」、李益「邊霜昨夜」、劉禹錫「二十餘年」、李商隱「珠箔輕明」。至潘德輿又推張籍「洛陽城裡」為壓卷。

若把以上壓卷參照六大家,其中王昌齡最多,佔三首,李益、劉禹錫各二首,李白、杜牧、李商隱各一首,約佔近二分之一。古人對五絕以高古質樸為上,對七絕則以格調響亮、韻致悠揚為上,時兼才情與文采。對照以上所選各家七絕壓卷,大抵不脫其範圍,而尤以明人推選為精,清人王士禎所選尚承餘緒,至沈德潛所選已有爭議,管世銘所選更覺有偏差,離明人定格愈行愈遠。

一個頗有意思的現象是,前人所選七絕壓卷,大半以上居然都與音樂和聲響有關。《渭城曲》 是唐代最流行的歌曲,自不待言。其它如:「欲飲琵琶馬上催」、「羌笛何須怨楊柳」、「更吹羌笛關山月」、「琵琶起舞換新聲」、「暫將團扇共徘徊」、「不知何處吹蘆管」、「兩岸猿聲啼不住」、「夜半鐘聲到客船」、「潮打空城寂寞回」、「重聞天樂不勝情」、「曉角當城漢月孤」、「二十五弦彈夜月」、「隔江猶唱 《後庭花》」、「披香新殿斗腰支」、「數聲風笛離亭晚」等,幾乎都有音樂之聲在內,或者便是猿聲、鐘聲和潮聲,這當然是一種巧合,卻也無意中透露了詩與音樂在唐代的密切關係。

不過,前人推出的這七絕六大家,倒也並非浪得虛名。尋思下來,他們在七絕一體上還的確各有貢獻:李白、王昌齡樹立了七絕的標杆與楷模,然李白七絕佳作多在行旅與送別,王昌齡七絕佳作多在邊塞與宮怨,兼及閨思。李益七絕佳作仍多在邊愁,而劉禹錫則有新的開拓,一為懷古七絕 《烏衣巷》、《石頭城》 等,二為新翻 《竹枝詞》、《楊柳枝詞》 等。杜牧、李商隱二家旗鼓相當,各有開創,杜牧奠基詠史七絕,《赤壁》、《題烏江亭》 前所未有,次則冶遊七絕,均遠韻遠神;李商隱則以七絕諷喻、寫情,含蓄委婉、深折蘊籍、含情綿邈,在唐人中另開一境。

可以毫不誇大地說,通過對此六大家七絕的梳理和比較,的確可以大致窺見唐人七絕的一個發展演變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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