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臆解（卷上）

老子臆解

[魏]王弼 注

【提要】

《老子注》二卷，魏王弼撰。案《隋書?經籍志》載《老子道德經》二卷，王弼注。《舊唐書?經籍志》作《玄言新記道德》二卷，亦稱弼注，名已不同。《新唐書?藝文志》又以《玄言新記道德》為王肅撰，而弼所注者別名《新記玄言道德》，益為舛互，疑一書而誤分為二，又顛錯其文也。惟《宋史?藝文志》作《王弼老子注》，與此本同。今從之。錢曾《讀書敏求記》謂弼注《老子》已不傳，然明萬曆中，華亭張之象實有刻本，證以《經典釋文》及《永樂大典》所載，一一相符。《列子?天瑞篇》引「穀神不死」六句，張湛皆引弼注以釋之，雖增損數字，而文亦無異，知非依託，曾蓋偶未見也。此本即從張氏《三經晉注》中錄出，亦不免於脫訛，而大致尚可辨別。後有政和乙未晁說之跋，稱文字多謬誤。又有乾道庚寅熊克重刊跋，稱近世希有，蓋久而後得之。則書在宋時，已希逢善本矣。然二跋皆稱不分道經、德經，而今本《經典釋文》實上卷題《道經音義》，下卷題《德經音義》，與此本及跋皆不合，豈傳刻《釋文》者反據俗本增入歟？考陳振孫《書錄解題》尚稱不分道經、德經。而《陸遊集》有此書跋曰：晁以道謂王輔嗣《老子》題曰《道德經》，不析乎道、德而上下之，猶近乎古。此本乃已析矣，安知其它無妄加竄定者乎？其跋作於慶元戊午，已非晁、熊所見本，則《經典釋文》之遭妄改，固已久矣。

【老子傳】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摐，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於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家於齊焉。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邪？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

【王弼傳略】

《三國志?鍾會傳附》（卷二八）：「初，會弱冠與山陽王弼並知名。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為尚書郎，年二十餘卒。」裴松之註：「弼，字輔嗣。何劭為其《傳》曰：弼幼而察慧，年十餘，好老氏，通辯能言。父業，為尚書郎。時裴徽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見而異之，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恆言無所不足。』尋亦為傅嘏所知。於時何晏為吏部尚書，甚奇弼，嘆之曰：『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正始中，黃門侍郎累缺。晏既用賈充、裴秀、朱整，又議用弼。時丁謐與晏爭衡，致高邑王黎於曹爽，爽用黎。於是以弼補台郎。初除，覲爽，請間，爽為屏左右，而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時爽專朝政，黨與共相進用，弼通俊不治名高。尋黎無幾時病亡，爽用王沈代黎，弼遂不得在門下，晏為之嘆恨。弼在台既淺，事功亦雅非所長，益不留意焉。淮南人劉陶善論縱橫，為當時所推。每與弼語，常屈弼。弼天才卓出，當其所得，莫能奪也。性和理，樂游宴，解音律，善投壺。其論道，傅會文辭，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弼與鍾會善，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鍾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弼注《易》，潁川人荀融難弼大衍義。弼答其意，白書以戲之曰：『夫明足以尋極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顏子之量，孔父之所預在，然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又常狹斯人，以為未能以情從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足下之量，雖已定乎胸懷之內，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於顏子，可以無大過矣。』弼注《老子》，為之指略，致有理統。著《道略論》。注《易》，往往有高麗言。太原王濟好談，病《老》、《庄》，常云：『見弼《易注》，所悟者多。』然弼為人淺而不識物情，初與王黎、荀融善，黎奪其黃門郎，於是恨黎，與融亦不終。正始十年，曹爽廢，以公事免。其秋，遇癘疾亡，時年二十四，無子絕嗣。弼之卒也，晉景王聞之，嗟嘆者累日，其為高識所惜如此。孫盛曰：《易》之為書，窮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世之註解，殆皆妄也。況弼以傅會之辨而欲籠統玄旨者乎？故其敘浮義則麗辭溢目，造陰陽則妙頤無聞，至於六爻變化，群象所效，日時歲月，五氣相推，弼皆擯落，多所不關。雖有可觀者焉，恐將泥夫大道。《博物記》曰：初，王粲與族兄凱俱避地荊州，劉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凱有風貌，乃以妻凱。凱生業，業即劉表外孫也。蔡邕有書近萬卷，末年載數車與粲。粲亡後，相國掾魏諷謀反，粲子與焉，既被誅，邕所與書悉入業。業字長緒，位至謁者僕射。子宏，字正宗，司隸校尉。宏，弼之兄也。《魏氏春秋》曰：文帝既誅粲二子，以業嗣粲。」

《世說新語?文學》劉峻注引《弼別傳》曰：「弼字輔嗣，山陽高平人。少而察惠，十餘歲便好《庄》、《老》。通辯能言，為傅嘏所知。吏部尚書何晏甚奇之，題之曰：『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矣！』以弼補台郎。弼事功雅非所長，益不留意，頗以所長笑人，故為時士所嫉。又為人淺而不識物情。初與王黎、荀融善，黎奪其黃門郎，於是恨黎，與融亦不終好。正始中，以公事免。其秋，遇癘疾亡，時年二十四。弼之卒也，晉景帝嗟嘆之累日，曰：『天喪予！』其為高識悼惜如此。」【鳳麟按：除「天喪予」三字外，此《別傳》殆同何劭《傳》。〇底本取宣統元年仲夏上海育文書局石印本「子書廿八種」《老子》，校本取2008年中華書局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學林出版社2002年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華東師大2011年明焦竑《老子翼》。「臆解」者，不取前人說，逞其胸臆也。】

老子道德經

上篇

晉 王弼注華亭張氏原本

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鳳麟按：謂可言說之道（儒家亦有道，盜亦有道），非道家所認可的恆常不滅之道。恆常之道，即世界本體。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道含陰陽對立之性，包沖和恍惚之質（第四十二章），又具「大」「逝」「遠」「反」等特質，故混成而不可名說。〇「常」，恆久也，不滅也，以喻道體。第十六章云：「復命曰常。」第二十八章云：「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第四十九章云：「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名可名，非常名。【鳳麟按：謂名如可名說，亦非恆常之名。恆常之名即用以命道者，隨道而變，故不可定名。〇道家觀念異於世俗，故書中多自定義其概念，如「道」「名」「有」「無」「玄」「常」「靜」「明」「容」「公」「王」「大」「恍惚」「玄德」「襲明」「習常」「微明」「玄同」等，字面雖同而意義則別，故當於此書中求之。〇名者，實之賓也。名一而實多，故舉一名者，雖得其體而不得其用，若循名責實，所失必多，故曰可名說之道，非恆常之道也。「名」即「有」，為萬物之母，故可名說之「名」，亦非恆常之「名」。〇第三十五章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鳳麟按：王弼注原刻為雙行小字，今以「◆」與《老子》正文分開，正文則加粗，便觀覽也。】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鳳麟按：第四十章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鳳麟按：二「玄」字原作「元」，避清諱也，今徑改。下同。〇道不可名說，然不訴諸名則不可思議，不可言語，故強名之曰「道」。無中生有，有即物也，人不可體不存在之物，故無須為有，乃可思議言說。】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鳳麟按：無欲則客觀中肯，能見道之幽妙。】◆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於微而後成，始於無而後生。故常無欲空虛，可以觀其始物之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鳳麟按：徼，《玉篇》：「邊徼也。」焦循《筆乘》：「言物之盡處也。」引申為極則。道家以道觀物，故凡人事皆取法之而追求極致、完美，即人慾之大者也。今言曰「終極價值」。〇窮人慾之極，可以得其邊徼，然後可以化欲。故道家言「反」言「復」，皆謂至盡頭而回歸。其社會理想為「小國寡民」，是欲徼之境也。】◆徼，歸終也。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後濟。故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鳳麟按：「有」「無」乃道存在的兩種狀態，人體道觀物，皆欲歸終於用，故人慾不可或缺（《壇經》云：「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天地之意義、價值，皆人類所賦予者），所謂與天、地並而為三者也。人慾本存，然須以無欲，乃能見其妙；須以有欲，乃能得其用。】

此兩者，【鳳麟按：即「有」與「無」。】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兩者，始與母也。同出者，同出於玄也。【鳳麟按：道本「混成」，故「有」「無」同體。】異名，所施不可同也。在首則謂之始，在終則謂之母。【鳳麟按：《易?序卦》：「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是先天地而後萬物，道家則以為同出異名，其實一也。故儒者尊天卑地，道則朴散為一；前者重階級，後者主平等，皆由世界觀決定方法論。】玄者，冥也，默然無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謂之「玄」者，取於不可得而謂之然也；謂之然則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則是名則失之遠矣，【鳳麟按：同出於玄而不可名「玄」，蓋如鄭玄謂「易」一名三義，有簡易、不易、變易，名不副實，故不可循名責實，是所謂「可道，非常道」也。】故曰「玄之又玄」也。眾妙皆從同而出，故曰「眾妙之門」也。【鳳麟按：名皆強字者，名雖異而實同，故曰「同出而異名」。其體則無，其用則玄，體用兼賅，故曰「玄之又玄」，而妙徼生焉。】

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鳳麟按：道本「混成」，「有」「無」同體，故相反者適相成。〇第三十九章云：貴以賤為本。】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鳳麟按：道者，萬物之奧，故美惡並包。參見第六十二章。】故有、無相生，【鳳麟按：第四十章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鳳麟按：第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第四十二章云：「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七十八章云：「正言若反。」皆謂道包陰陽相反之質，其於人用，即此上所述者。】◆美者，人心之所進樂也；惡者，人心之所惡疾也。美、惡，猶喜、怒也；善、不善，猶是、非也。喜怒同根，【鳳麟按：皆出於佛家「意」根。】是非同門，故不可得偏舉也。此六者，皆陳自然不可偏舉之明數也。【鳳麟按：此言名之所生，皆對待而出者，合於對立統一規律。〇道家知物皆如此，乃教人凡事看反面，乃得真全。】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自然已足，為則敗也。◆行不言之教；【鳳麟按：第四十三章云：「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六十三章云：「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道相反相成，為之即偏而不全，言之即顧此失彼，故主「無為」「不言」。〇禪宗傳佛祖拈花，迦葉微笑，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似受此影響。】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智慧自備，為則偽也。◆功成而弗居。【鳳麟按：聖人法天法道，故不居功。】◆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鳳麟按：乃第四十三章所謂「無為之益」也。】◆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使功在己，則功不可久也。【鳳麟按：無得即無失。〇聖人亦有欲（終極價值），惟其欲異於凡夫（眼前榮利），故第六十三章云：「為無為，事無事，……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為者得其小，無為得其大，故為無為。其所欲是「社稷主」「天下王」（第七十八章），非不欲見賢（第七十七章）。】

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鳳麟按：第十二章云：「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五十三章：「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誇，非道也哉！」】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鳳麟按：不立標準，自然而然，為無為也。】◆賢，猶能也。尚者，嘉之名也；貴者，隆之稱也。唯能是任、尚也曷為？唯用是施。貴之何為？尚賢顯名，榮過其任，為而常校能相射。貴貨過用，貪者競趣，穿窬探篋，沒命而盜，故可欲不見，則心無所亂也。【鳳麟按：儒者言：「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選賢任能，欲求事功，道家以為「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第二十九章），故不可以治理天下。】◆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心懷智而腹懷食，虛有智而實無知也。◆弱其志，強其骨。◆骨無知以干，志生事以亂，心虛則志弱也。【鳳麟按：心虛志弱，乃可容物；腹實骨強，乃可長生。所謂「致虛極，守靜篤」者也。】◆常使民無知、無欲。【鳳麟按：無欲得妙，無知得福。】◆守其真也。【鳳麟按：真則人人自治，個個有主，統治者雖無為，而人民無不為也。柏拉圖《理想國》學者政治，庶幾近此。〇人謂道家以愚民術教人，乃皮相之談。蓋彼學精察天地萬物之理，得其真實而教人取最有益個體者行之，而儒則大而化之，不言所以，令民行之，乃真愚民也。】◆使夫智【鳳麟按：「智」，他本作「知」，見《校釋》。】者不敢為也。【鳳麟按：第六十五章云：「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者謂知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鳳麟按：第三十七章云：「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此言聖人之治術，故曰無不治。〇道家非不為也，乃行「無為」之術，求「無不為」之的。】

四章

道沖而用之，【鳳麟按：第十一章云：「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鳳麟按：「沖」，虛也、空也。第四十五章云：「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有物則盈，盈而若沖，故為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鳳麟按：第五十六章云：「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為天下貴。」謂道形、質混同。四句陳鼓應以為是錯簡。】湛兮似或存。【鳳麟按：湛即恍惚貌。〇第二十一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鳳麟按：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夫執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執一國之量者，不能成國。窮力舉重，不能為用，故人雖知萬物治也，治而不以二儀之道，則不能贍也。地雖形魄，不法於天則不能全其寧；天雖精象，不法於道則不能保其精。沖而用之，用乃不能窮；滿以造實，實來則溢，故沖而用之，又復不盈，其為無窮亦已極矣。【鳳麟按：虛無為用，用之不勤。】形雖大，不能累其體；事雖殷，不能充其量，萬物舍此而求主，主其安在乎，不亦「淵兮似萬物之宗」乎？銳挫而無損，紛解而不勞，和光而不污其體，同塵而不渝其真，不亦「湛兮似或存」乎？地守其形，德不能過其載；天慊其象，德不能過其覆。天地莫能及之，不亦似「帝之先」乎？帝，天帝也。

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鳳麟按：第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皆法自然，故不似人「仁」。〇《莊子?天運》：「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綉，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道先天地生，故無人之情，其不以萬物為已陳之芻狗何？蓋美惡真善，皆世人所賦予之標準（《壇經》云：「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太上本無情，聖人法天，故亦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於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若慧由己樹，未足任也。【鳳麟按：所謂人的高度自覺。】◆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聖人與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芻狗也。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鳳麟按：第四十五章云：「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第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動。」】◆橐，排橐也。籥，樂籥也。【鳳麟按：吳澄曰：「橐籥，冶鑄所以吹風熾火之器也。為函以周罩於外者，橐也；為轄以鼓扁於內者，籥也。」合二為一，非是。蓋下言「共吹者之求」，則吹火、吹籥者也。〇道以沖虛為用，實則否。見第十一章。】橐、籥之中空洞，無情無為，故虛而不得窮屈，動而不可竭盡也。天地之中蕩然，任自然，故不可得而窮，猶若橐、籥也。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鳳麟按：言多必失。中則無過、不及之失，故不窮。〇二句疑亦為錯簡，似當在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之後。】◆愈為之則愈失之矣。物樹其惡，事錯其言，不濟不言不理，必窮之數也。橐、籥而守數中，則無窮盡；棄己任物，則莫不理，若橐、籥有意於為聲也，則不足以共吹者之求也。【鳳麟按：中者，常也。恆常，故可久長。〇道家最自私自利，故事事皆精打細算，追求高標準，追求最大化利益，其曰無為、長生久視、柔、水、嬰兒等，皆此意。故兵法起於道術，用意深也。】

六章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穀神，谷中央無谷也，無形無影，無逆無違，處卑不動，守靜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見其形，此至物也。處卑而不可得名，故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門，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與極同體，故謂之「天地之根」也。欲言存邪？則不見其形。欲言亡邪？萬物以之生，故「綿綿若存」也。無物不成，用而不勞也，故曰「用而不勤」也。【鳳麟按：「谷」，虛也，若山谷之空虛可容受也。「牝」謂如母之生物也。「勤」訓「勞」。〇實有為體，虛無為用；實可磨損，虛則不勤。】

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自生，則與物爭；不自生，則物歸也。◆故能長生。【鳳麟按：不生者不滅，故能長久。】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鳳麟按：第六十五章云：「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聖人具玄德，本求身先身存而自處後外，然逆求而順達，為公而得私，所謂「無為之益」也。】◆無私者，無為於身也。身先身存，故曰「能成其私」也。【鳳麟按：所謂「無用之用」者，無用，俗人言也；得用，聖人智也。〇身先身存皆道者所求，其求比常人更徹底、自私、完美。此意則如釋氏，故王弼以佛解之。】

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鳳麟按：今言水是生命之源。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處眾人之所惡，◆人惡卑也。◆故幾於道。◆道無，水有，故曰「幾」也。【鳳麟按：善處卑，所以求高也。道卑高無不在，故曰若水。〇《孟子?盡心上》：「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漢趙歧註：「瀾，水中大波也。」儒者取於上瀾，道家安於下流，二家取捨不同，而皆善於形容。】

居，善地；【鳳麟按：居擇善地，故勘輿家亦稱道士。】心，善淵；【鳳麟按：「淵」，深廣也。心思深廣，不物於物，乃為善士，否則，知事不知理，俗人也。】與，善仁；【鳳麟按：給予非徒以物，當隨愛心，否則為嗟來之食矣。】言，善信；【鳳麟按：第八十一章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此言言之善者為信。】正，善治；【鳳麟按：政治以能率民自治為善。】事，善能；【鳳麟按：事功以能幹為善。】動，善時。【鳳麟按：君主動止，以合於時節為善。〇龜卜起於此也。】夫唯不爭，故無尤。◆言人皆應於治道也。【鳳麟按：道家著無為而求無不為，非無是非善惡之謂也，故居止、心思、取與、言動、政治、事功、行為，皆求其最佳狀態。此之地、淵、仁、信、治、能、時者，皆其標準。然則美惡相形，有善則有不善者在，故不爭乃無怨尤者存焉。道家主自然而然，不求而得，故惡爭。蓋爭則有釋氏所謂「雖復希求而不得之苦」也。第七十三章云：「天之道，不爭而善勝。」勝故無尤。然道家立意高遠，追求極則完美，非不爭也，直「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而已矣。〇《韓非子?五蠹》：「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不爭於氣力則從事於道德，歸於朴純，故無尤。】

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持，謂不失德也。既不失其德，又盈之，勢必傾危。故不如其已者，謂乃更不如無德無功者也。【鳳麟按：盈者過也，過度皆不常，過求皆屬爭，故不如已之而守中道。故第五章云：「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揣而梲之，不可長保。◆既揣末令尖，又銳之令利，勢必摧衄，故不可長保也。【鳳麟按：《說文》：「衄，鼻出血也。」〇第七十六章云：「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荀子?勸學》：「強自取柱，柔自取束。」皆如飄風暴雨，不可久長。】◆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不若其已。【鳳麟按：所謂「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第四十四章）也。】◆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不可長保也。【鳳麟按：《論語?學而》：「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史記?魏世家》：「子擊逢文侯之師田子方於朝歌，引車避，下謁。田子方不為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鵕然，柰何其同之哉！』子擊不懌而去。」】◆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鳳麟按：第二章云：「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第三十四章云：「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名有。」第七十七章云：「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皆法天道也。】◆四時更運，功成則移。【鳳麟按：功未成時，尚須努力，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儒、道分水嶺在既濟與未濟，儒主「未濟」，故知生無所息；道主「既濟」，希圖一勞永逸：所謂「同途殊歸」者也。】

十章

載營魄抱一，【鳳麟按：第二十二章云：「聖人抱一，為天下式。」】能無離乎？◆載，猶處也。營魄，人之常居處也，一，人之真也。【鳳麟按：「營魄」與「一」皆所謂道之「常」也。】言人能處常居之宅，抱一清神，能常無離乎，則萬物自賓也。【鳳麟按：此章六問，皆欲審查修道者之德，如曾子之三省也。〇此問言不離於一，六神有主。】◆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專，任也。致，極也。言任自然之氣，致至柔之和，能若嬰兒之無所欲乎，則物全而性得矣。【鳳麟按：此問言德如嬰兒，乃得於柔。】◆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玄，物之極也。言能滌除邪飾，至於極覽，能不以物介其明，疵之其神乎，則終與玄同也。【鳳麟按：「玄覽」之「玄」，猶「玄德」之「玄」。〇「覽」，觀也。「玄覽」猶「前識」，乃「道之華而愚之始」（第三十八章），故須「滌除」。此問言掃除前識，能臻於無疵無垢之境乎。〇《莊子?逍遙遊》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蓋「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道家所求者大，故「堯舜」非其偶，將滌除之而至於「玄」。】◆愛民治國，能無知乎？◆任術以求成，運數以求匿者，智也。玄覽無疵，猶「絕聖」也。治國無以智，猶「棄智」也。能無以智乎，則民不辟而國治之也。【鳳麟按：絕聖，所以崇道德也；棄智，所以任自然也。《論語?陽貨》：「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問言無論功德，乃曰愛治。蓋聖人無為，民人無知其所為，乃真愛民、真治國。】◆天門開闔，能為雌乎？◆天門，謂天下之所由從也。開闔，治亂之際也，或開或闔，經通於天下，故曰「天門開闔」也。雌，應而不倡，因而不為，言天門開闔能為雌乎，則物自賓而處自安矣。【鳳麟按：第二十八章云：「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易?坤?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此問言居尊天之下，受其開闔凌辱，能否守其雌順也。〇道家居卑尚柔，皆與儒之行健尊貴相反。】◆明白四達，能無為乎？◆言至明四達，無迷無惑，能無以為乎，則物化矣。所謂道常無為，侯王若能守，則萬物自化。【鳳麟按：此問言，人苟聰察明白而能不逞其私智者，方許通達。】◆生之◆不塞其原也。◆畜之，◆不禁其性也。◆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鳳麟按：「玄德」句與第五十一章同。〇第六十五章云：「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有道者無為而無不為，逆求順達，與儒者「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告子上》）迥異，故稱「玄德」。】◆不塞其原，則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則物自濟，何為之恃？物自長足，不吾宰成，有德無主，非玄而何？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鳳麟按：此所謂自然無為也。】

十一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轂所以能統三十輻者，無也，以其無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實統眾也。【鳳麟按：第四章云：「道沖而用之」，用其虛也，故曰「當其無」乃有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木埴，壁所以成。三者而皆以無為用也。言無者，有之所以為利，皆賴無以為用也。【鳳麟按：實以賦體，虛以成用。體、用猶燈之於光，不可離而言之。聖人近取諸身，於此三事，乃知虛無之妙用，以破世俗直捷求用者也。】

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爽，差失也，失口之用，故謂之爽。夫耳目口心，皆順其性也，不以順性命，反以傷自然，故曰聾、盲、爽、狂也。【鳳麟按：「五」，謂其多也，過也；過猶不及，物極則反。蓋色可養目，味可適口，然「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故皆相反而聖人去彼取此。】◆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難得之貨，塞人正路，故令人行妨也。【鳳麟按：視財貨為難得，則人為物役，故其行妨。〇第三章云：「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為腹者，以物養己；為目者，以物役己，故聖人不為目也。【鳳麟按：長於此必短於彼，擊則不刺。〇為腹者得真實，為目者得虛妄。】

十三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鳳麟按：有榮寵必有得失，驚患於得失，皆身之累。】◆寵必有辱，榮必有患。驚、辱等，榮、患同也。為下，得寵辱榮患若驚，則不足以亂天下也。【鳳麟按：謂在上者每以榮寵為御下之法，使之驚於辱患，則不為亂階矣。】◆何謂「貴大患若身」？◆大患，榮寵之屬也。生之厚必入死之地，故謂之「大患」也。人迷之於榮寵，返之於身，故曰「大患若身」也。【鳳麟按：此解鑿。】◆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由有其身也。◆及吾無身，◆歸之自然也。◆吾有何患？【鳳麟按：有身則有知，有知則苦樂生焉，是一患也；有身則須食色，不足於欲則害，是二患也；有身則思所以長生，是三患也。故無身無欲，乃得逍遙自適。〇《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此等神人，無食色之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無待則天地萬物無不可待，故無「有身」之患而逍遙自適，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天下篇》）。此道家之志也。〇老、庄雖同究極天人之際，然世易時異，老注意於人事者多，庄醉心於天道者夥；以行狀論，庄寧作曳尾之龜，老甘為關令之吏。故此下歸終於聖人政治。譬如孔、孟，黃仁宇謂「孟子凡事緊張」，孔子「輕鬆愉快」，皆時代使然，無論高低也。】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鳳麟按：謂愛天下若己身者，乃可以天下大事託付之。】◆無以易其身，故曰貴也。如此，乃可以托天下也。◆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無物可以損其身，故曰愛也。如此，乃可以寄天下也，不以寵辱榮患損易其身，然後乃可以天下付之也。【鳳麟按：此論在上者之德。〇儒家理想，乃以「君子」為「君主」，內聖外王，其意皆同。】

十四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鳳麟按：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無狀無象，無聲無響，故能無所不通，無所不往，不得而知。更以我耳、目、體不知為名，故不可致詰，混而為一也。◆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鳳麟按：此言道之微妙若此：似有若無，悖論歧出，對立統一。〇無狀亦是一狀，無物亦是一物，故第二十一章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欲言無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也。◆是謂惚恍。◆不可得而定也。◆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鳳麟按：道非官感直接可知者，乃憑經驗、直覺。】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有，有其事。◆能知古始，是謂「道紀」。【鳳麟按：「紀」，綱也。所謂道之柄也。】◆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雖今古不同，時移俗易，故莫不由乎此以成其治者也，故可「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上古雖遠，其道存焉，故雖在今，可以知古始也。【鳳麟按：道無今古，理一分殊，得一則無不貫通，所謂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也。】

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冬之涉川，豫然若欲度若不欲度，其情不可得見之貌也。【鳳麟按：表象是狐疑猶豫。】◆猶兮若畏四鄰，◆四鄰合攻中央之主，猶然不知所趣向者也。上德之人，其端兆不可覩，德趣不可見，亦猶此也。【鳳麟按：實質是敬畏警惕。〇《易?乾?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儼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朴，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凡此諸若，皆言其容象不可得而形名也。【鳳麟按：善士之德，有寬容、謹慎、敦樸、謙虛、渾涵等，以不可名說，故取譬若此。〇《世說?德行》：「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即此所謂渾濁之德，微妙玄通。〇此書語言，有數句同謂一物者，如此處是也；有一字包多物者，如「道」「天」等是也。】◆孰能濁以靜之徐清？【鳳麟按：第十六章云：「歸根曰靜。」】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鳳麟按：第五章云：「動而愈出。」】◆夫晦以理物則得明，濁以靜物則得清，安以動物則得生，此自然之道也。孰能者，言其難也。徐者，詳慎也。◆保此道者不欲盈，◆盈必溢也。【鳳麟按：盈則不虛，不可容物。】◆夫唯不盈，故能蔽不【鳳麟按：陳鼓應謂「不」作「而」。】新成。◆蔽，覆蓋也。【鳳麟按：「蔽」同「敝」；「不」，否也。蔽否所以成新，猶雲除舊布新也。〇第四章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第二十二章云：「敝則新。」】

十六章

致虛極，守靜篤。【鳳麟按：「極」，極則也，今言終極標準；「篤」，實也。追求完美，堅守實在，是道家法。完美，故以無為求無不為；實在，故「為腹不為目」。】◆言致虛，物之極篤；守靜，物之真正也。◆萬物並作，◆動作生長。◆吾以觀復。【鳳麟按：「復」，反也。第二十五章云：「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第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第六十五章云：「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易?繫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道包陰陽，故必反而觀之，乃得其全。】◆以虛靜觀其反覆。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故萬物雖並動作，卒復歸於虛靜，是物之極篤也。◆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鳳麟按：尊道而貴德也（見第五十一章）。】◆各反其所始也。◆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歸根則靜，故曰靜。靜則復命，故曰復命也。復命則得性命之常，故曰常也。【鳳麟按：「常」謂物之真性常態，可以永恆者。】◆知常曰明；【鳳麟按：第五十五章云：「知和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常之為物，不偏不彰，無皦昧之狀、溫涼之象，故曰「知常曰明」也。唯此復，乃能包通萬物，無所不容；失此以往，則邪入乎分，則物離其分，故曰「不知常則妄作凶」也。【鳳麟按：第二十八章云：「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常，容；◆無所不包通也。◆容，乃公；◆無所不包通，則乃至於蕩然公平也。◆公，乃王；◆蕩然公平，則乃至於無所不周普也。◆王，乃天；◆無所不周普，則乃至於同乎天也。◆天，乃道；◆與天合德，體道大通，則乃至於極虛無也。◆道，乃久，◆窮極虛無，得道之常，則乃至於不窮極也。◆沒身不殆。◆無之為物，水火不能害，金石不能殘。用之於心，則虎兕無所投其齒角，兵戈無所容其鋒刃，何危殆之有乎？【鳳麟按：物歸根即道。〇儒以格物致知始，治國平天下終，是發散式；道則察於芸芸之物，各歸於道，是收斂式。道家求個體永恆，儒者求集體太平，同途殊歸也。而至於其極，則又殊途同歸。】

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太上，謂大人也。大人在上，故曰太上。【鳳麟按：此解鑿。〇《墨子?親士》：「太上，無敗；其次，敗而有以成。」孫詒讓閑詁：「太上，對其次為文，謂等之最居上者。」《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此言治人者得民心之境界，最上者為下層之民知有其人而已，彼「功成而弗居」，若天不言而四時行、百物生者也。至於治人者，則反思「愛國治民，能無知乎？」（第十章）立場不同也。】大人在上，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為始，故下知有之而已，言從上也。【鳳麟按：河上公註：「『下知有之』者，下知上有君，而不臣事，質朴也。」〇王弼解《老》，於哲學層面高明，於人事層面牽強，所謂明於天道而暗於人事者也，故何劭為其傳，言其「事功雅非所長」「為人淺而不識物情」。今傳河上公注則反是，蓋道教生於道家，道士淺俗，僅得人情世故耳。】◆其次，親而譽之；◆不能以無為居事，不言為教，立善行施，使下得親而譽之也。【鳳麟按：河上公註：「其德可見，恩惠可稱，故親愛而譽之。」〇《晉書》卷九十：「胡威，字伯武，一名貔。淮南壽春人也。父質，以忠清著稱。……武帝語及平生，因嘆其父清，謂威曰：『卿孰與父清？』對曰：『臣不如也。』帝曰：『卿父以何勝耶？』對曰：『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是臣不及遠也。』」此即「恐人不知」而求人親而譽之也。】◆其次，畏之；◆不復能以恩仁令物而賴威權也。【鳳麟按：法術之君也。河上公註：「設刑法以治之。」〇第七十四章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其次，侮之。◆不能法以正齊民，【鳳麟按：第五十七章云：「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而以智治國，【鳳麟按：第六十五章云：「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下知避之，其令不從，【鳳麟按：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故曰「侮之」也。【鳳麟按：身不正而強行法術，徒取辱爾。河上公註：「禁多令煩，不可歸誠，故欺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夫御體失性則疾病生，輔物失真則疵釁作。信不足焉，則有不信，此自然之道也。己處不足，非智之所齊也。【鳳麟按：謂民非可愚者，彼自有信否之權，故於上述諸君主，信不足，可不信之也。儒尚尊卑，故曰「敬事而信」，不容退讓。即孟子誅紂「一夫」（《梁惠王下》），亦「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下》）而已，非如此平等自由也。〇老莊之學，最可貴者在個性自由，不以統治者所立之標準衡人，故主「小國寡民」，「絕聖棄智」，皆欲人人精神自足，獨立自治。】

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自然，其端兆不可得而見也，其意趣不可得而睹也。無物可以易其言，言必有應，故曰「悠兮其貴言」也。【鳳麟按：貴言，如桐葉封弟之類，所謂君無戲言，言必有應者也。】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以形立物，故功成事遂而百姓不知其所以然也。【鳳麟按：「貴言」者，貴出言也，實則無言、少言。第八十一章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少言辯而多實行，民不知而君無為，及功成事遂，故百姓皆謂君自然。】

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鳳麟按：第三十八章云：「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失無為之事，更以施慧立善道進物也。【鳳麟按：仁、義、禮、孝皆統治者所立標準，可使社會安定，然非能滿足任一個體，故道家不取，以為等而下之之術。】◆智慧出，有大偽；◆行術用明，以察奸偽；趣睹形見，物知避之。故智慧出則大偽生也。【鳳麟按：察其根本，人世紛爭，皆源於偷嘗禁果，逞其私智。語雖偏激，不無真理。】◆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鳳麟按：雷鋒罕見，所以要學；黃金難得，所以要貪。若西方極樂世界，黃金遍地，則可等諸糞土矣。故仁義禮勇、忠臣孝子標準的提出，適可反證世間稀有。道家多隱士，實皆出於入世之深，愛世之切，求而不得，乃行避世也。《論語?微子》：「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故儒者選擇「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道家則選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後之達人，則主「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業」（梁啟超語）。】◆甚美之名生於大惡，所謂美惡同門。六親，父子兄弟夫婦也。若六親自和，國家自治，則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魚相忘於江湖之道，則相濡之德生也。【鳳麟按：此書針對時事而發，然每深入本質，直見真相，故云。其旨趣在一勞永逸解決人世紛爭。〇老、庄本欲以清靜無為消解名分，王弼以為「德生」，誤矣。蓋人人雷鋒，即無所謂好人好事矣，何德之有哉？然道家所為，理想是好的，實行卻艱難，不如儒道，愛有等差，施由親始，逐步建設為可行也。】

十九章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聖、智，才之善也；仁、義，人之善也；巧、利，用之善也。而直雲絕，文甚不足，不令之有所屬，無以見其指，故曰此三者，以為文而未足，故令人有所屬，屬之於素樸寡慾。【鳳麟按：絕棄聖智而求利，摒除仁義而求孝，可知道家標準為何矣。〇「文」與「質」對立，故直求民利孝慈、天下無賊，世法皆不足以達成，不如以「質」（素樸寡慾）求之。】

二十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鳳麟按：「唯」，應答之辭。惟命是從與阿諛奉承，相去不遠，猶如善、惡之相待而生也。】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下篇：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鳳麟按：第四十八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絕學而得無為，故不必憂慮。蓋惟命是聽亦屬阿諛奉承，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者也。可知道家主獨立思考。】然則學求益所能而進其智者也，若將無欲而足，何求於益？不知而中，何求於進？夫燕雀有匹，鳩鴿有仇；寒鄉之民，必知旃裘。自然已足，益之則憂。故續鳧之足，何異截鶴之脛？畏譽而進，何異畏刑？唯阿美惡，相去何若？故人之所畏，吾亦異焉，未敢恃之以為用也。◆荒兮其未央哉！【鳳麟按：三句言我從俗而畏之風，方興未艾，無有盡頭。】◆嘆與俗相返之遠也。◆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眾人迷於美進，惑於榮利，欲進心競，故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也。◆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鳳麟按：嬰兒無知無欲。「泊」，居也；「孩」同「咳」，笑也。〇《孟子?盡心上》：「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趙岐註：「孩提，二三歲之間，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顏氏家訓?教子》：「生子咳提，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言我廓然無形之可名，無兆之可舉，如嬰兒之未能孩也。【鳳麟按：《漢書?王莽傳》顏師古註：「嬰兒始孩，人所提挈，故曰孩提也。孩者，小兒笑也。」】◆儽儽兮，若無所歸。◆若無所宅。【鳳麟按：儽儽，困疲貌。《史記?孔子世家》：「累累若喪家之狗。」言人生若寄，精勤不息也。】◆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眾人無不有懷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餘」也。我獨廓然無為無欲，若遺失之也。【鳳麟按：眾人足於世俗榮利，故有餘，我則惟道是求，無時而足，故常若有所失。】◆我愚人之心也哉？◆絕愚之人，心無所別析，意無所好欲，猶然其情不可睹，我頹然若此也。◆沌沌兮。◆無所別析，不可為名。【鳳麟按：二句言我心之所欲，豈真愚人之所求乎？曰：我獨混沌若愚人也，（其實大智耳。）下之昏昏、悶悶，皆此「沌沌」之意。】◆俗人昭昭，◆耀其光也。◆我獨昏昏；俗人察察，◆分別別析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情不可睹。◆飂兮若無止。◆無所系縶。【鳳麟按：二句謂我之情意，若海之廣大，若風之無歇。蓋道家追求極篤完美也。】◆眾人皆有以，◆以，用也。皆欲有所施用也。◆而我獨頑似鄙。◆無所欲為，悶悶昏昏，若無所識，故曰頑且鄙也。◆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食母，生之本也。人者皆棄生民之本，【鳳麟按：民之本即生。】貴不飾之華，【鳳麟按：華必有飾，不飾非華。】故曰我獨欲異於人。【鳳麟按：「母」即根本，乃道家追求之自然真璞也。〇此章多立道家價值觀，與世俗奉行者迥異。】

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孔，空也。惟以空為德，然後乃能動作從道。【鳳麟按：道以空為用。】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鳳麟按：混成也。】◆恍惚，無形不系之嘆。◆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以無形始物，不系成物，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也。◆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窈冥，深遠之嘆。深遠不可得而見，然而萬物由之，其可得見，以定其真。故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信，信驗也。物反窈冥則真精之極得，萬物之性定。故曰「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也。◆自今及古，其名不去，【鳳麟按：有名，萬物之母；物存，則名不去。】◆至真之極，不可得名，「無名」則是其名也。自古及今，無不由此而成，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也。◆以閱眾甫。【鳳麟按：「甫」即「父」，以生萬物，故曰物之始。】◆眾甫，物之始也。以無名說萬物始也。◆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此上之所云也。言吾何以知萬物之始於無哉，以此知之也。

二十二章

曲則全，◆不自見，其明則全也。【鳳麟按：凡舉事，委屈可以求全。河上公曰：「曲己從眾，不自專，則全其身也。」王弼以下文「不自見」解之，似蹈於虛者。】◆枉則直，◆不自是，則其是彰也。【鳳麟按：河上公曰：「枉，屈己而伸人，久久自得直也。」】◆窪則盈，◆不自伐，則其功有也。【鳳麟按：河上公曰：「地窪下，水流之；人謙下，德歸之。」】◆敝則新，◆不自矜，則其德長也。【鳳麟按：河上公曰：「自受弊薄，後己先人，天下敬之，久久自新也。」新出於敝，老氏居卑，故雖破敝能成新。】◆少則得，多則惑。◆自然之道，亦猶樹也，轉多轉遠其根，轉少轉得其本。多則遠其真，故曰惑也；少則得其本，故曰得也。【鳳麟按：河上公曰：「自受取少則得多也，天道祐謙，神明託虛。財多者，惑於所守，學多者，惑於所聞。」蓋少則專，專則真得於己；多則濫，濫則迷惑於物。〇《荀子?勸學》曰：「梧鼠五技而窮。」漢蔡邕《勸學篇》：「鼯鼠五能，不成一技。五技者，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泅不能渡豀，能走不能絕人，能藏不能覆身是也。」晉崔豹《古今注?魚蟲第五》：「螻蛄，一名天螻，一名螜，一名碩鼠。有五能而不成伎術：一，飛不能過屋；二，緣不能窮木；三，泅不能窮谷；四，掘不能覆身；五，走不能絕人。」今俗語有「藝多不養家」之說，多則惑也。】◆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一，少之極也。式，猶則之也。【鳳麟按：道生一，一即道也。惟精惟一，可為天下法。】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鳳麟按：四者如儒家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蓋前六者皆反求而得，此故言反身，所謂「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第六十五章）者也。】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鳳麟按：不爭則居於卑矣，無所失去，故莫能與之爭也。兵法：「置之死地而後生」，以此。參見第六十八章「不爭之德」。】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鳳麟按：誠，嘆美曲全不爭之妙用也。】

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聽之不聞，名曰希。【鳳麟按：見上第十四章。】下章言道之出。言，淡兮其無味也。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然則無味不足聽之。言乃是自然之至言也。【鳳麟按：自然即道，可道非常道，故「自然」當稀言之，而當行以柔弱也。】◆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言暴疾美興，不長也。【鳳麟按：河上公曰：「飄風，疾風也。驟雨，暴雨也。言疾不能長，暴不能久也。」〇《說苑?敬慎》（卷十）：「（常摐）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摐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常摐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盡矣，無以復語子哉！』」即三十六章所謂「柔弱勝剛強」者也。】

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從事，謂舉動從事於道者也。【鳳麟按：即《論語?里仁》所謂「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者也。】道以無形無為成濟萬物，故從事於道者，以無為為君，不言為教，綿綿若存而物得其真，與道同體，故曰同於道。【鳳麟按：馮友蘭所謂「同天境界」。】◆德者同於德，◆得少也；「少則得」，故曰得也。行得則與得同體，故曰「同於得」也。【鳳麟按：謂從事於德者，亦必有所得。「道」者，道也，乃就常道言之；「德」者，得也，乃就人事言之。二者同出異名者也。「德」與「失」相對，故從事於失者亦必失。】◆失者同於失。◆失，累多也，累多則失，故曰失也。行失則與失同體，故曰「同於失」也。◆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鳳麟按：皆言從事於道德之利。】◆言隨行其所，故同而應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忠信不足於下，焉有不信也。【鳳麟按：此諄諄告誡後人必信上所言者；若信力不足，亦可不信也，此之謂「無為」。若必強人信之，非所以為道家也。】

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物尚進則失安，故曰「企者不立」。【鳳麟按：河上公注曰：「企，進也。謂貪權慕名，進取功榮，則不可久立身行道也。」〇「企」猶「跂」。《荀子?勸學》：「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踮起腳跟，非站立之態，以喻物非道，不能兩全，有長必有短，是長即是短。與下句「跨」者同意。】◆跨者不行。【鳳麟按：河上公注曰：「自以為貴而跨於人，眾共蔽之，使不得行。」王弼不為章句之學，於此不注，殊令人恨恨。】

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鳳麟按：四句乃「四毋」之類，說見第二十二章。】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鳳麟按：謂自是等同贅余。〇「行」同「形」。】◆其唯於道而論之，若卻至之行、【鳳麟按：《莊子?人間世》：「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曲，無傷吾足！」宣云：「卻步委曲，不敢直道。」】盛饌之餘也。本雖美，更可薉也；【鳳麟按：「薉」謂鋤去雜草也。】本雖有功而自伐之，故更為肬贅者也。◆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鳳麟按：道以全、直為善，企跨矜伐，皆如餘食贅行，故有道者不處。〇第六十二章云：「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道包善惡，有道者不處惡，非謂惡不存也，故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第二章）。】

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然不可得而知，而萬物由之以成，故曰「混成」也。不知其誰之子，故「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寂寥，無形體也。無物之匹，故曰「獨立」也。返化終始，不失其常，故曰「不改」也。◆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周行無所不至而免殆，能生全、大、形也，故「可以為天下母」也。◆吾不知其名，◆名以定形，混成無形，不可得而定，故曰「不知其名」也。◆字之曰「道」，◆夫名以定形，字以稱可。言道取於無物而不由也。是混成之中，可言之稱最大也。◆強為之名，曰「大」。【鳳麟按：謂道之包容萬物。】◆吾所以字之曰「道」者，取其可言之稱最大也。責其字，定之所由，則繫於大；大有系，則必有分；有分，則失其極矣。故曰「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鳳麟按：謂道之變化莫測。】◆逝，行也。不守一大體而已。周行無所不至，故曰「逝」也。◆逝曰遠，【鳳麟按：謂道之終極廣遠。】遠曰反。【鳳麟按：謂道之相反轉化。】◆遠，極也。周無所不窮極，不偏於一逝，故曰「遠」也；不隨於所適，其體獨立，故曰「反」也。【鳳麟按：此言道體與道用：體則混成，先天地生，訴諸名則曰「道」；其特質是「大」（全），是「逝」（變動不居），其用是「反」（物極必反）。第三十章曰：「其事好還」，第五十五章雲「物壯則老」，皆「反」之意。】◆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鳳麟按：「大」，舉一以包眾，含逝、遠、反等道之性質。天、地、王亦如道，故皆可稱大。〇第十六章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王即此書中所謂「聖人」，法道行事，體具玄德。】◆天地之性，人為貴，而王是人之主也。雖不職大，亦復為大，與三匹，故曰「王亦大」也。◆域中有四大，◆四大，道、天、地、王也。凡物有稱有名，則非其極也；言道，則有所由，有所由然後謂之為道。然則是「道」，稱中之大也，不若無稱之大也。無稱，不可得而名。曰「域」也，道、天、地、王皆在乎無稱之內，故曰「域中有四大」者也。【鳳麟按：「域」相當於今之宇宙，然四方上下為宇，往古來今為宙，道皆包之，故強名曰「域」。】◆而王居其一焉。◆處人主之大也。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謂法則也。人不違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違天，乃得全載，法天也。天不違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於自然無所違。「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用智不及無知，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無形，有儀不及無儀，故轉相法也。道順自然，天故資焉。天法於道，地故則焉。地法於天，人故象焉。所以為主其一之者，主也。【鳳麟按：《易?系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遠觀近取，皆所謂「法」。然儒者不言天道，故歸終於人事；道家則天、地、人並及，故言之如此。】

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鳳麟按：「躁」，動也。道家主靜，故躁為靜所統轄。】◆凡物輕不能載重，小不能鎮大。不行者使行，不動者制動，是以重必為輕根，靜必為躁君也。◆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鳳麟按：「輜重」喻道心。經心於道則超然於物。】◆以重為本，故不離。◆雖有榮觀，【鳳麟按：「榮觀」，華屋也。】燕處超然。◆不以經心也。【鳳麟按：第八十章云：「雖有舟輿，無所乘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即超然於物外者也。】◆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鳳麟按：第十三章云：「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輕不鎮重也。「失本」為喪身也，「失君」為失君位也。【鳳麟按：《易?系下》：「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儒者捨生以行義，道家則守靜而全生。】

二十七章

善行，無轍跡；◆順自然而行，不造不始，故物得至而無轍跡也。【鳳麟按：五者皆為其至善者立標準。】◆善言，無瑕謫；【鳳麟按：《管子?水地》：「夫玉，溫潤以澤，仁也。……瑕適皆見，精也。」尹知章註：「瑕適，玉病也。」取信於人，故無所指責。】◆順物之性，不別不析，故無瑕謫可得其門也。◆善數，不用籌策；◆因物之數，不假形也。◆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鳳麟按：「閉」謂閉守也，「結」謂結盟也。】◆因物自然，不設不施，故不用關楗繩約而不可開解也。此五者，皆言不造不施，因物之性，不以形制物也。◆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聖人不立形名以檢於物，不造進向以殊棄不肖，輔萬物之自然而不為始，故曰「無棄人」也。不尚賢能，則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則民不為盜；不見可欲，則民心不亂。常使民心無欲無惑，則無棄人矣。【鳳麟按：真正救人則善惡必救，無有遺棄者。蓋為道者心平物齊，愛而知其丑，惡而知其善，故謂「襲明」。】◆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舉善以師不善，故謂之師矣。◆不善人者，善人之資。◆資，取也。善人以善齊不善，以善棄不善也，故不善人，善人之所取也。◆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雖有其智，自任其智，不因物於其道，必失。故曰「雖智大迷」。◆是謂要妙。【鳳麟按：明則知所取法，行合於道，故曰「要妙」。】

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鳳麟按：谿，山谷也，水流所歸往者。《荀子?勸學》：「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〇河上公曰：「雄以喻尊，雌以喻卑。人雖自知其尊顯，當復守之以卑微，去雄之強梁，就雌之柔和，如是則天下歸之，如水流入深谿也。」】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雄，先之屬；雌，後之屬也。知為天下之先也，必後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也。谿，不求物而物自歸之。嬰兒，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式，模則也。【鳳麟按：道包陰陽、剛柔、靜躁等「反」，而人之用道，用其動也，故曰知白守黑，為天下法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忒，差也。◆復歸於無極。◆不可窮也。◆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朴。◆此三者，言常反終，後乃德全其所處也。下章雲「反者道之動」也。功不可取，常處其母也。【鳳麟按：第五十二章云：「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〇道家乃真正哲學，既明世界觀，又講方法論、人生觀，儒者不言天道性命，故無世界觀。此三者皆自世界觀言及方法論，故知道之反而求能嬰兒，能無極，能朴。】◆朴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朴，真也。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聖人因其分散，故為之立官長。以善為師，不善為資，移風易俗，復使歸於一也。【鳳麟按：「朴」即道也，「器」即物也。《易?繫上》：「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散為器，是生萬物。聖人善用物，則為民之官長。】◆故「大制不割」。◆大制者，以天下之心為心，故「無割」也。【鳳麟按：「大制」猶「善制」也，善於制物者，物無遺棄，故曰大制不割。第五十八章云：「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二十九章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鳳麟按：天法道，道法自然，清靜無為，此有取有為，非出自然，故曰不得已。】天下，神器，◆神，無形無方也。【鳳麟按：《易?繫上》：「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器，合成也。無形以合，故謂之「神器」也。◆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也。物有常性而造為之，故必敗也。物有往來而執之，故必失矣。【鳳麟按：神物屬於自然，不可施與人力。其欲稱霸天下者，倏、忽鑿混沌之類是也。】◆故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羸，或挫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凡此諸或，言物事逆順，反覆不施，為執割也。聖人達自然之至，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亂而物性自得之也。【鳳麟按：物有八「或」所言之結果，故聖人之方法，惟取去奢泰。〇《說文》：「甚，尤安樂也。從甘、匹。」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甘』者飲食，『匹』者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故訓安樂之尤。」，甚即言食、色之過度者也。「泰」即太，過也。第八十章云：「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非不欲物也，去其奢泰者也。〇河上公曰：「甚謂貪淫聲色。奢謂服飾飲食。泰謂宮室臺榭。」亦鑿。】

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以道佐人主，尚不可以兵強於天下，況人主躬於道者乎？【鳳麟按：不以道佐者，不知天下為神器，以兵強為，然為必敗，執必失，蓋其事好還也。〇《孫子?軍形篇》：「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所言「道」者雖與此不合（《始計篇》：「道者，令民與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也。」），而佐人主者莫不貌似得道助也。人君亦然（見馬基雅維里《君主論》）。】◆其事好還：◆為始者務欲立功生事，而有道者務欲還反無為，故云「其事好還」也。【鳳麟按：「好還」謂報應之速也。蓋師之所處，不獨敵國，殺人三千，自損八百，孰知其勝敗乎？又吳越互滅，不及四十年是也。】◆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言師，凶害之物也。無有所濟，必有所傷，賊害人民，殘荒田畝，故曰「荊棘生焉」。【鳳麟按：兵馬未動，輜重先行，國庫空虛，民人離散，凶年隨來矣。此皆以兵強人國之「還」報也。言「好」者，即不爽之意，亦即第七十三章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善有[者]【鳳麟按：「有」字誤，據《帛書》、《老子翼》改。《校釋說明》謂王注好幾處有與原文不一致，此處無校正。】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猶濟也。【鳳麟按：《左傳?宣公二年》：「昭果毅以聽之之謂禮，殺敵為果，致果為毅。」孔穎達疏：「兵戎之事，明此果毅以聽之之謂禮，能殺敵人是名為果，言能果敢以除賊。致此果敢乃名為毅，言能彊毅以立功。」蘇轍注曰：「果，決也。德所不能綏，政所不能服，不得已而後以兵決之耳。」（明焦竑《老子翼》引）】言善用師者，趣以濟難而已矣，不以兵力耳[取]【鳳麟按：「耳」字誤，據《校釋》改。】強於天下也。◆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吾不以師道為尚，不得已而用，何矜驕之有也。【鳳麟按：兵爭必殺人，特不以殺為高耳。杜甫詩「苟能制侵凌，豈在多殺傷」是也。】◆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言用兵雖趣功，果濟難，然時故不得已當復用者，但當以除暴亂，不遂用果以為強也。【鳳麟按：《孫子?謀攻篇》：「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果」即攻城殺人之法，不得已而用之。】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壯，武力暴興，喻以兵強於天下者也。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故暴興必不道早已也。【鳳麟按：此條與第五十五章重出，似為錯簡，蓋其意與上文不符，王氏妄解。】

三十一章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鳳麟按：河上公注曰：「佳，飾也。祥，善也。」】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鳳麟按：謂有一人一物厭惡之，則有道者不取，不完美也。】君子居則貴左，【鳳麟按：河上公注曰：「貴柔弱也。」】用兵則貴右。【鳳麟按：河上公注曰：「貴剛強也。此言兵道與君子之道反，所貴者異也。」】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鳳麟按：河上公注曰：「不貪土地，利人財寶。」】勝而不美，【鳳麟按：河上公注曰：「雖得勝而不以為利己也。」】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吉事尚左，【鳳麟按：河上公注曰：「左，生位也。」】凶事尚右。【鳳麟按：河上公注曰：「陰道殺人。」】偏將軍居左，【鳳麟按：河上公注曰：「偏將軍卑而居陽者，以其不專殺也。」】上將軍居右，【鳳麟按：河上公注曰：「上將軍尊而居陰者，以其專主殺也。」】言以喪禮處之。【鳳麟按：此句焦竑《老子翼》作「言居上勢則以喪禮處之」。〇河上公注曰：「上將軍居右，喪禮尚右，死人貴陰也。」】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鳳麟按：焦竑《老子翼》引王純甫《老子億》云：「此章自『兵者不祥之器』以下，似古之義疏渾入於經者，詳其文意可見。」】

三十二章

道常無名。朴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道無形，不系常，不可名，以無名為常，故曰「道常無名」也。朴之為物，以無為心也，亦無名，故將得道，莫若守朴。夫智者可以能臣也，勇者可以武使也，巧者可以事役也，力者可以重任也，朴之為物，憒然不偏，近於無有，故曰「莫能臣」也。抱朴無為，不以物累其真，不以欲害其神，則物自賓而道自得也。【鳳麟按：道常無名，無名則不可用，故須朴散為器物而後乃得用。朴乃侯王心所堅守者，故莫可臣；存心於朴，則無為而無不為，故物將自賓也。】◆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言天地相合，則甘露不求而自降；我守其真性無為，則民不令而自均也。【鳳麟按：《易?序卦》：「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儀有所錯。」天地相合，萬物得所，故民自均也。】◆始制有名，名亦既有，【鳳麟按：由名而有，即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之時也。道本無名，名即「有」即「一」即「朴」；朴散為器，一生二也，「二」即陰陽，相反以成物者也。】夫亦將知止，知止可[所]【鳳麟按：「可」字誤，據《帛書》、《老子翼》改。《校釋》知誤而不改，僅著意於王注也。】以不殆。◆始制，謂朴散始為官長之時也。始制官長，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過此以往，將爭錐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也。遂任名以號物，則失治之母，故「知止所以不殆」也。【鳳麟按：有「有」即有物，物則有壯有老，故曰「將知止」也。知止則預備，譬如川穀之水，導之引之，使循環交通於江海，則永無枯竭矣。故曰「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第四十四章）。】◆譬道之在天下，猶川穀之於江海。◆川穀之以求江與海，非江海召之，不召不求而自歸者。世行道於天下者，不令而自均，不求而自得，故曰「猶川穀之與江海」也。

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者，智而已矣，未若自知者超智之上也。◆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勝人者，有力而已矣，未若自勝者無物以損其力。用其智於人，未若用其智於己也；用其力於人，未若用其力於己也。明用於己，則物無避焉；力用於己，則物無改焉。【鳳麟按：反者道之動，能自反者幾於道，故明且強。】◆知足者富。◆知足，自不失，故富也。【鳳麟按：人慾無厭，知足者貧於財而富於心，故明。】◆強行者有志。◆勤能行之，其志必獲，故曰「強行者有志」矣。【鳳麟按：有志之人，必能強行，自勝者也。】◆不失其所者，久；◆以明自察，量力而行，不失其所，必獲久長矣。【鳳麟按：「所」，止息之處也，今言精神支柱。知所止，居所得，行則不殆，故久。】◆死而不亡者，壽。◆雖死而以為生之道，不亡乃得全其壽，身沒而道猶存，況身存而道不卒乎？【鳳麟按：儒者有立德、立功、立言以為不朽，此言身沒而道存，故壽。】

三十四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言道泛濫無所不適，可左右上下周旋而用，則無所不至也。◆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鳳麟按：第二章云：「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皆由道而生，既生而不知其所由，故天下常無欲之時，萬物各得其所，若道無施於物，故名於小矣。【鳳麟按：第一章云：「常無欲，以觀其妙」，妙即道之微細處，故名於小也。又第五十二章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小固含大也。】◆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萬物皆歸之以生，而力使不知其所由，此不為小，故復可名於大矣。【鳳麟按：萬物歸之，即第十六章所謂「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者，故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鳳麟按：第六十三章云：「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〇「反者道之動」為其世界觀，故反身而求為其方法論，如「無為而無不為」（第四十八章）「事無事，味無味」（第六十三章）及下章「微明」之類是也。第六十五章云：「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為大於其細，圖難於其易。【鳳麟按：見第六十三章。】

三十五章

執大象，天下往；【鳳麟按：大象無形，包孕天下，故曰。】◆大象，天象之母也，不寒不溫不涼，故能包統萬物，無所犯傷，主若執之，則天下往也。◆往而不害，安平太。◆無形無識，不偏不彰，故萬物得往而不害妨也。【鳳麟按：天下歸往而人主不害，故能安平太和。】◆樂與餌，過客止。【鳳麟按：餌，食也。人主樂施與，雖過客必留止其國。〇上六句似韻語，意與與下文別，當別行。】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鳳麟按：道恍惚希夷，不能直接訴諸感官言語，故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言道之深大，人聞道之言，乃更不如樂與餌，應時感悅人心也。樂與餌則能令過客止。而道之出言，淡然無味，視之不足見則不足以悅其目，聽之不足聞則不足以娛其耳，若無所中然，乃用之不可窮極也。

三十六章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將欲除強梁，去暴亂，當以此四者。因物之性，令其自戮，不假刑為大，以除將物也，故曰「微明」也。【鳳麟按：「將物」謂將然之物，以其未兆而曰「微明」也，故第五十二章云：「見小曰明。」】足其張，令之足而又求其張，則眾所歙也；與其張之不足而改其求張者，愈益而已，反危。【鳳麟按：四者用其「反」也。蓋萬物負陰而抱陽，反為道之動，正言亦若反，故用道者皆反而求之。第六十五章云：「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〇儒者謂「欲速則不達」，故立事從緩；道家見幾於未萌，故反身而求也。】

柔弱勝剛強。【鳳麟按：聖人見幾，故制其性而用之若此。他如「靜勝躁，寒勝熱」（第四十五章）「守柔曰強」（第五十二章）「牝常以靜勝牡」（第六十一章）「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第七十八章），皆此類。】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鳳麟按：聖人之大寶曰位，所謂國之利器也。授民以立位之權，則民不聽，故民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也。】◆利器，利國之器也。唯因物之性，不假刑以理物，器不可覩，而物各得其所，則「國之利器」也。示人者，任刑也。刑以利國則失矣。魚脫於淵，則必見失矣；利國器而立刑以示人，亦必失也。

三十七章

道常無為◆順自然也。◆而無不為。◆萬物無不由為，以治以成也。【鳳麟按：求「無不為」而行以「無為」，用「反」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鳳麟按：第五十七章云：「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化而欲作，作欲成也，吾將鎮之無名之朴，不為主也。◆無名之朴，夫亦將無欲。◆無欲競也。【鳳麟按：無為，行也；無欲，心也。無欲乃無立名之心，乃無有為之志，是真無為而朴矣。】◆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鳳麟按：無欲而靜，則無躁競，故天下自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