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最美重逢|留下剎那永遠為你開

06-15

文：鮑先生（微信公眾號：baoxiansheng8）

上一篇我寫了公孫綠萼，然後我的公眾號留言板被刷爆，除了滿口醉話狂噴的，模擬長輩教育的，感天動地支持的以外。

很多朋友說綠葉已表，該寫寫鮮花了，大家想看一篇寫《神鵰俠侶》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的。我統計了一下，有這個想法的共計23位。

大家流露的感情都是含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心態，覺得讀了楊龍的愛情聖經之後，就百毒不侵，不會被其他愛情所感動了。

其實武功才有高低之別，愛情是有沒有上下之分的，每段感情都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但是楊龍的愛情確實是金庸刻畫的最深的愛情故事，裡面的輾轉纏綿，鑲嵌了金老自己的經歷，自然寫的刻骨銘心，回味無窮。

楊龍的愛情深邃悠長，如映紅絕情谷的漫漫情花，艷麗不可方物，今天我僅摘一朵，略表一二。

今天我們講講楊龍十六年後的重遇。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而別後重逢，竟也這般感天動地。

一

如歐陽修所說，「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痴」這一字，本就就是一種無法痊癒的病。幾度花落幾度花飛，這份情痴，想忘又割不掉，想放又分不開，就這樣，傾心一愛，醉了山水，也醉了紅塵。

十六載光陰，十六年等待，楊過已經從一張漂泊江湖的孤帆，成長成一艘名揚天下的巨艦，何其英武不凡，群雄歸附，可心中惆悵彷徨又有幾人知，又有何人懂。

聲聲敬仰的「神鵰大俠」歡呼聲中，我們知道，楊過的心還是悄悄的躲在從未痊癒的疤痕里，想念一段時光的掌紋，那紋絡縱橫交錯，那人卻生死相隔。

楊過於三月初二抵達絕情谷，比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跡象。

如溫庭筠所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十六年後，絕情谷中情花已絕，可是心裡的情花卻早已在全身血脈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情花劇毒念一處，便傷一分，心傷一分，則情長一寸。

二

楊過在斷腸涯邊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里搜尋觀望，卻那裡有小龍女的影蹤？

如蘇軾所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蘇軾悼念亡妻，縱然相隔千里，卻仍可以到妻子的埋骨處一吐相思愁腸，可是楊過，終於，連小龍女的屍骨也沒有蹤影。

風動樹梢，點點光影即可讓心中相思之情波濤洶湧，痴戀成狂，果不其然。

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楊過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十六年之約就仍沒失效。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

夸父追日一般的追逐愛情，可是可以去追的東西，往往是追不到的，天地萬物的來和去，都逃不開他的時間，避不掉他的期限。

攘攘紅塵，一曲輕殤，時光總是在回眸的時候讓人心慌，十六年彈指剎那，不過是過眼煙雲，想等的終究等不到，要來的終於還是來不了。

三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文中這一句話竟獨自成行，這不是金老的筆法。金老寫這句話的時候也牽動了些許心事，或許寫到這裡也會哽咽，也會泣不成聲。

這短短八個字飽含多少失望，多少悲痛，多少情深不壽，多少痴心妄想。

人永遠不知道，誰痛徹心扉的跟你說了再見之後，便再也無法相見了。

如張先所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傾我一生一世念，古墓笑語散似煙，花易落，月難圓，斷腸花月似愁眠，聚散離合總如水，罕須何盡一生情?

楊過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里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

春意正濃，我心卻如寒冬大雪，你離開之後，我的四季再也沒有了溫暖和色彩。

聚散不由你我，你為我用心良苦，韶華相負，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十六年，雖生猶死，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四

楊過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到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生，看起來是生離死別里最歡喜的一個字。然而，大概沒有人知道，這個生，是生不如死的生，是痛不欲生的生。

詩云，「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想要有「執手之歡」，須拋「死生之念」。

至情至性的楊過終究還是選擇斷腸崖上縱身一躍，十六年的歲月如刀，也斬不斷情絲萬縷，十六年的情逝如水，也洗不凈魂牽夢縈。

有學者的文章里說，其實楊過可以不跳崖，他還有別的選擇，諸如程英，陸無雙，郭襄，或是其他什麼人，甚至還寫下所謂的「神鵰後記」，楊過斷腸崖邊痛哭一場，拂袖而去，攜美而歸，浪跡天涯。

有此念頭的人不懂楊過，更不懂愛情。有那麼多選擇的，往往不是愛情，而是一種遷就，一種交換，一種成全。而真正的愛情是沒有選擇的，因為那個人就是你唯一的答案，真情不二。

五

楊過躍入谷底竟然未死，谷底別有洞天，楊過在谷底看到一間茅屋，待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楊某冒昧拜謁，請予賜見。」

楊過舉步入內，一瞥眼間，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見屋中陳設簡陋，但潔凈異常，堂上只一桌一幾，此外便無別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

置之死地而後生，否極往往泰來，撥開絕望的灰燼，總會看到一點希望的火光。

我柔聲細語呵護著心中的點點希望的萌芽，我害怕，希望跌落，碎成一片片無法拾起的失望碎片。

像是晏殊所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看到如同古墓陳設的一桌一椅，許多回憶的碎片，像是一道凌厲的光，會將心中封存的失落也照亮。

六

楊過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

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什麼事不痛快了？短短一句話，像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捧著楊過傷痕纍纍的心，一句話就夠了，本就不需要什麼千言萬語，從最簡單的話語中聽出最真摯的感情，從最清澈的眼眸中看出最清澈的心靈。

你來了，十六年的聚散離合，十六年的悲苦愁緒，都是值得的。任何值得擁有的東西，都值得等待。

時光畢竟待我不薄，總是把對我最好的人留到最後，畢竟喜歡就像一陣風，來時洶湧，去時如煙，而愛是水滴石穿，是細水長流。

七

楊龍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

像是秦觀所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牛郎織女痴心一片，銀河相隔，卻尚能一年一遇，得訴衷腸。而楊龍，十六年方才有生離死別的重逢，「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小龍女的寥寥數語，讓人覺得真正的愛情你不覺得是一種帶有恨恨的思念，而是一種淡淡的柔情，在人的心裡有一種悠悠詩意，並非急功近利的佔有。

生離死別的再遇，恍如隔世的重逢，是沒有太多言語的，再多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歲月蒼白了等待，年華卻不會辜負深情款款。

小龍女端目凝視著楊過，悠悠到來的一句，「我的過兒長大了」。多少柔情如昨，時光再如何匆匆如流水，有些事情總也是不會變的，比方她的眼裡只有他。

你的江湖浩瀚如海，風雲變幻，而我的江湖，只有你的一顰一笑，平安喜樂。

八

小龍女十六年沒說話，這時說起話來，竟然口齒不靈。兩人索性便不說話，只是相對微笑。楊過到後來熱血如沸，拉著小龍女的手，奔到屋外，說道：「龍兒，我好快活。」猛然躍起，跳到一棵大樹之上，連翻了七八個筋斗。

小龍女從身邊取出手帕，本來在終南山之時，楊過翻罷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龍女總是拿手帕給他抹去額上的汗水，這時見他走近，臉不紅，氣不喘，那裡有甚麼汗水？但她還是拿手帕替他在額頭抹了幾下。

像是趙必豫所說，「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不好的愛情讓人變成瘋子，好的愛情讓人變成傻子，最好的愛情讓人變成孩子。

連翻筋斗，喜不自勝，至情至性的楊過不曾忘卻初心，不忘初心，便是不忘最初的本真，不忘內心深處那雙纖塵不染的童眸，不忘流淌在血脈里靈動的童趣。

至情至性者，必大寂寞，當人世之大悲苦，其人生亦異於庸俗之常人。楊過、小龍女都是至情至性的人，歷經人世間的大悲苦，卻終於恩愛相攜，得以重逢。

至情至性的人不易滄桑，皺紋里也閃爍著精神的光芒，因為滄海在他的心裡，海那邊一直春暖花開，因為桑田在他的眼裡，風景處一直輪迴四季。

九

楊過嘆道：「你為甚麼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約，咱們豈不是能早見八年？」小龍女道：「我知你對我深情，短短八年時光，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雖隔一十六年，你還是跳了下來。」

楊過笑道：「可知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過在斷腸崖前大哭一場，就此別去，那麼咱倆終生不能再見了。」小龍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兩人出死入生，經歷如此劇變後，終能相聚，這時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謝蒼天眷顧。

詩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多少時光荏苒，才能換來一個知我的人。你知我深情入骨，性如烈火，我知你外剛內柔，捨生忘死。

時光里，有人的愛，隨流水，自飄零；有人的愛，像頑石，無轉移。十六年的風吹雨打也難撼動，頑石終究是頑石，既頑固，又頑強。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筆者認為的天意，就是在你最期望的結果即將到來的時候，狠狠砸碎你的全部夢想，然後轉身而去，你怪不了人，也不怪不了自己，於是只能怪天意。

楊過孤立涯邊，「斷腸人在天涯」，思之欲狂，縱身躍下高崖的時候，是天意。而後來竟然楊龍谷底重會，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楊龍各自播下的奮不顧身的種子，終將開成映紅天邊的紅霞，怒放如斯，精彩如斯。

十

楊龍二人互相述說一十六年來的諸般經歷。楊過縱橫江湖，威懾群豪，遭際自比獨居深谷的小龍女繁複千百倍，但小龍女素來不關心世務，只求見到楊過便萬事已足，縱是最驚心動魄的奇遇，她聽著也只淡淡一笑，猶如春風過耳，終不縈懷。

倒是楊過絮絮問她如何捉魚摘果，如何造屋織布，對每一件小事都是興味盎然，從頭至尾問個明白，似乎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於五湖四海一般。

分別時候心情永遠是滿目瘡痍，傷口難愈，相逢之後又一切豁然開朗，傷口自愈。原本有一肚子委屈心酸苦悶想要跟他說，見面後卻突然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了。其實愛情中那麼多煩惱，只因你愛的人不在身邊。

淡淡一笑，春風過耳，終不縈懷。小龍女總是這般的雲淡風輕，不和往事較真，是因為往事如風，逝去不可追。人生最好的活法是，抬頭雲淡風輕，低頭淺笑嫣然，回頭感恩塵緣，昂頭意舒心寬。

兩個人的相處是如此的自然隨性。真正好的愛情，就是不費力，不需要刻意討好、努力經營，兩個人已是順其自然的舒服。

這小小的谷底，對於楊過，反而大於五湖四海一般。我不在的這十六年間，你的分分秒秒，我都想知道，你的經歷，你的心情。只因不想錯過你人生的分毫，你一生的點點滴滴我都想參與其中。

十一

楊龍二人，出得深谷，並肩站在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當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兩行字，真如隔世，兩人相對一笑，此時心頭之喜，這一十六年來的苦楚登時化作雲煙。

楊過在山邊摘了一朵「龍女花」，替小龍女簪在鬢邊，一時花人相映，花光膚色，不知是紅花替人添了嬌艷，還是人面給桃花增了姿色？

像是崔護所說，「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比花嬌，情比金堅。愛上一個人，請一定要溫柔地對他，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長短，若能始終溫柔地相待，所有的時刻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

兩個人相對一笑，喜不自勝，十六年經歷的苦楚都是值得的，都是今日重逢最好的點綴。

苦盡甘來，是當世最美的成語，比五光十色，絢麗奪目，光芒萬丈還要美千百倍。

因為苦盡，你遍嘗艱辛，你懂得珍惜眼前人，珍重身邊事；因為甘來，你懂得生活即使再黑暗，總會有一絲光亮倔強的透進來，循著這光亮，你終將找到自己的出路，而回頭看走過的黑暗時，也笑著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最經年累月的分隔，才有最天隨人願的遇見。最痛心切骨的分別，才有最海枯石爛的重逢。

十二

筆者寫到這裡，心裏面也是翻江倒海，難以自已。心知此文行將結束。最後我引入金老《神鵰俠侶》中楊龍二人的一段對白，這段對白，是筆者每次看到都要哽咽的，據說還會由衷哽咽的人，便是擁有為愛奮不顧身的能量。筆者如此，君當何如？與君分享如下。

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什麼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

小龍女低低地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引用的金庸小說原文均來自三聯版或明報連載版，新修版不取，圖片來自網路）

下一期，咱們再聊什麼，也請大家給我公眾號留言。不佳之處，請各位大俠不吝指點，筆者伏惟敬上。

文：鮑先生（原創不易，務請尊重，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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