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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修《明史》為何費時百餘年

清修《明史》為何費時百餘年 來源:南方都市報 2017年05月07日 版次:RB11 作者:劉緒義

浮世閱史

●劉緒義學者

明清易代,官方對修明史予以極高的重視,然後為何前後費時140年,創下了歷史之最?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回答:明代末年,官員坐等出事,紛紛等待新主,可是為什麼清朝立國後,很長時間還消除不了人們對明朝的記憶?清朝帝王對詩文中出現「明」字一直格外敏感,成為心中抹不去的魔咒,這是何原因?

首先要問的是,對舊朝懷念的都有哪些人呢?一是遺民;二是貳臣;三是底層文人。

清初明之遺民格外懷念晚明的美好生活。陸應回憶萬曆年間百姓吃穿之外,喝酒聽戲是常事。「至今好不思慕」。生於萬曆四十六年的陳舜在《亂離見聞錄》中描述天啟年間的物價:一斗米賣二十錢,一斤肉只六七文錢,「窮者幸托安生」,「工賈九流熙熙自適,何樂如之」。康熙年間丁耀亢回憶,萬曆年間的山東農村,門少催科人晝眠,四十八載人如醉;家家戶戶健牛肥馬,一斗粟米只需十錢。回想起來,「如何過之心不哀」?(《古井臼歌》)

遺民李長祥在《天問閣集》之《劉宮人傳》中對萬曆皇帝有過高度評價,認為萬曆比起漢光武帝、唐太宗來,品德更在其上。「其能使海內家給人足,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者四十八年,有以哉!」

《吳嘉紀詩箋校》中收錄《一錢行,贈林茂之》一詩,反映了清初從文人到賣酒普通市民對萬曆皇帝的深厚感情,甚至看見萬曆時期的錢,而至於潸然淚下:「杯深顏熱城市遠,卻展空囊碧水前;酒人一見皆垂淚,乃是先朝萬曆錢」。《漁陽感舊集小傳》載一個叫林古都的福建人「嘗紉一萬曆錢於衣帶間」。清朝定鼎二三十年後,有作者寫文章時,仍用「崇禎五年」年號。因為年號的問題還弄出很多文字獄來。

貳臣,清初特指背明降清之臣。乾隆敕修《貳臣傳》,分甲乙兩編,列貳臣123人,文武各半,如孔有德、吳六奇、祖可法等58個武人;馮銓、錢謙益、陳名夏等65個文人。但是順治康熙年間的史館,恰恰是貳臣會集之地,其中有史館任職經歷的多達17人。

同時貳臣私修史書非常普遍。許多貳臣世代官宦之家,有的甚至為著名藏書家。如孫承澤有7萬餘卷的藏書樓玉鳧堂,時稱「退谷萬卷樓」;錢謙益先建有拂水山房,次建紅豆山莊,後建絳雲樓,藏書稱七十三櫝。通過修史,補充史料,寄託對明朝的懷念之情。孫承澤,一生三易其主,但對明朝始終懷有眷戀之情,晚年杜門山居,不問朝事,專心修史。此時官修明史更促成了私修明史的熱潮,最終還弄出「庄廷鑨明史案」。

順治二年(1645年)六月,多爾袞命撫按查明並贍養明代諸王的遺腹子,馮銓等趕忙叩頭謝恩,多爾袞說他們不忘舊主,馮銓答曰:「一心可以效忠兩位君主,但是對一位君主不能二心啊」。

順治三年(1646)六月,錢謙益稱疾乞歸,返回南京,一年後突然被逮捕北上,關入刑部大獄。經柳如是全力奔走營救,才得以免禍。順治六年(1649),從蘇州返回常熟,表面上息影居家,暗中與西南和東南海上反清復明勢力聯絡。瞿式耜上奏桂王說:錢謙益「身在虜中,未嘗須臾不念本朝,而規劃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他不顧年邁體弱,多次親赴金華策反總兵馬進寶反清。順治十七年(1660),鄭成功等再度北伐,連克數鎮,錢謙益欣喜若狂,慨然賦詩歌頌抗清之師,「殺盡羯奴才斂手」。另一貳臣陳名夏也說:「只須留頭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矣!」

萬斯同是黃宗羲的得意門生,他將修《明史》看作繼承先世遺業、效力明朝的一種方式:「昔吾先世四代死王事,今此非王事乎?祖不難以身殉,為其玄曾乃不能盡心網羅以備殘略,死尚可以見吾先人地下乎?」他接受清廷邀請參加「明史」修撰,卻終身拒領薪俸。黃宗羲勸勉萬斯同說:「一代是非,能定自吾輩之手,勿使淆亂,白衣從事,亦所以報故國也。」後又同意弟子和兒子參與修史,「以任故國之史事報故國」,同時也斷絕了朝廷徵召自己修史的念頭。

明清鼎革之際的貳臣們為什麼入清後反而懷念舊朝?一方面是漢人面對的大變局超乎想像,被迫拋棄了漢服,剃掉了頭髮,穿上了馬褂,梳上了長辮,以臣服的代價換得倖存後有種黍離之悲。另一方面,清朝雖然建立,但希圖為明復仇者不乏其人,直至康熙時期民間反清勢力仍有相當影響,特別是台灣鄭成功、吳三桂勢力不可小視,這些都給貳臣們以強大的心理刺激。此外還有一關鍵因素,就是清朝的皇權專制下對漢族士大夫予以嚴格制約和打壓,漢族士子很難進入權力高層。晚清文人管同總結明清之差異,明代大臣專權,而清朝大學士、督撫不過是奉命行事;明代言官競相言事,清代御史可有可無;明代讀書人結社講學,清代則完全見不到;明代士大夫主持清議,清代則將敢於議論時政的人於科舉中淘汰。明代官橫而士驕,清代士大夫只知仰承上意,緘默畏葸,養成一種不負責任的風氣。兩相對照,不言而喻。

那麼,清初統治者是如何試圖消除漢族文士對故國的懷念情結,特別是潛藏在他們內心的民族情緒和民族矛盾,以維護其合法統治?

馬克思說過,落後的民族征服先進的民族,從來都是歷史的倒退。為掩蓋這種歷史的倒退,修史是最好的選擇。

順治二年四月,御史趙繼鼎奏請篡修《明史》,博選文行鴻儒充總裁、篡修等官。趙繼鼎也是貳臣,奏請修史不外兩種心理,一是服務大清不忘大明;二是對故國文獻的熱愛。作為一個飽讀儒家詩書的士子來說,畢竟王朝認同和民族認同、文化認同是繞不過的坎。

修前朝史,對於新的政權來說,一則可以藉此宣告前朝已亡、本朝繼統,消解遺民的反抗之志;二則可以為前朝君臣正名,以示尊榮,藉此安撫緩解民族矛盾。因此,雙方一拍即合。修明史正治統,消除漢人對明代的記憶,本著這一宗旨,順治很快就批准了趙氏請求。當即起用大量貳臣主持修史,或擔任副總裁、篡修官。這些人並不都是毫無氣節的東林黨舊人,也有一些有氣節的遺民。順治年間內三院大學士馮銓、洪承疇、李建泰、范文程、剛林、祁充格任總裁,詹霸、賴袞、伊圖、寧完我、蔣赫德、劉清泰、李若琳、胡世安、侍讀學士高(爾)儼、侍讀陳具慶、朱之俊充任副總裁官。康熙十八年(1679),《明史》篡修進入正軌後,又有徐元文、徐乾學、湯斌、熊賜履、王鴻緒等先後任總裁官。康熙甚至多次促請遺民萬斯同主持修撰《明史》,並允許其在堅持不署銜、不受俸(這等於承認其遺民身份,需要很大的度量)之前提下前後修史19年,並以為定稿,其目的就是希望使之「心服」。

從1645年至1783年,耗時140年的《明史》篡修始告完成,時間之長,參修人員之多,令人驚嘆。

為什麼一部《明史》耗費時間如此之長呢?過去學界以為主要是由於開國之初修史條件不具備,史料不全,搜集資料耗時太久。如崇禎實錄不存,加上各地戰火不斷等。這些原因其實都不成立,司馬遷修《史記》尚且只歷時14年,其條件比清初如何?不僅記時長度遠勝於明,而且中間還經歷宮刑意外。

筆者以為,《明史》修篡時間之長,是清朝統治者有意為之。署名張廷玉等篡修的殿本《明史》是在康熙十七年(1678),才下旨全面啟動篡修的。這一年恰好是三藩之亂吳三桂稱帝。難道恰好這個時候修史的條件才成熟?

與其說清初統治者是借修史籠絡漢族士子,還不如說藉此羈靡士子,讓他們的心思都放在修史上。

一個明顯的證據就是《明史》版本之多也是破例的,既有萬斯同版《明史稿》第一版,又有王鴻緒版《明史稿》,還有張廷玉版《明史稿》,後者是在前兩版基礎上按照滿清皇帝的意思來修撰和刪定的。一個中央政府要搞這麼多《明史》版本幹什麼?何不集中人力搞一個版本?

更明顯的是,《明史》對明朝歷代帝王的評價經歷了一個由美化到貶化的過程。

前期的《明史》版本美化明朝歷代帝王,可謂是處處用心。如對朱元璋的評價是「治隆唐宋」,對朱棣的評價是「遠邁漢唐」。前期美化明朝帝王,是著意安撫貳臣遺民文人對故國之思與歉;民間反抗之志一日不消,修史則一日不止。

但是,乾隆四年,殿本《明史》刊刻面世,乾隆對其並不滿意,認為其中有許多犯諱處。在篡修《四庫全書》時,開始修改《明史》。從乾隆四十年(1775),歷時七年多,改定,並錄入《四庫全書》。

修改後,原《明史本紀》中的「英宗贊」稱英宗「前後在位二十四年,無甚稗政」,改修後則成了:「前後在位二十四年,威福下移,刑賞僭濫,失亦多矣,或臚舉盛德,以為無甚稗政,豈為篤論哉?」原本評價明世宗為「中才之主」,而修改後則變為:「且倚任權奸,果戮直臣,以快其志,亦獨何哉!」只須拿武英殿本《明史》和「四庫」本《明史》對比校讀,就會發現,明朝十幾位皇帝中,特別是景帝、英宗、武宗、憲宗、孝宗、世宗、穆宗等七位皇帝的本紀中,評語都由褒到貶。這樣,總體上就突出了「明朝多昏君」這一定位。

對帝王如此,對大臣也是如此。乾隆四十一年,乾隆帝下令集議謚明靖難殉節諸臣和表彰明末清初抗清人物。十二月,下令將清初降清人物如洪承疇、馮銓、錢謙益等編入國史《貳臣傳》。這些人多數在清初開國立下大功,有的還深得賞識,到了乾隆時不想卻落到這樣一個結局。

原因其實很簡單,到了乾隆年間,各地反抗力量已消滅殆盡,修史已不再具有最初消解前朝記憶的意義,《明史》賦予了新的意義:維護對體制的忠誠。表彰氣節貶抑貳臣就是這個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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