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群俠】李尋歡：飛刀在手，寂寞在心

06-15

李尋歡：
飛刀在手，寂寞在心

李尋歡的一生是與三樣東西伴隨在一起的：一是飛刀，這是他的事業；二是酒，這是他的生活；三是寂寞，這是他的氣質。在江湖上，把飛刀作為暗器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能達到李尋歡這樣的境界，因為他的飛刀例無虛發，從來沒有失敗過。在江湖上，喝酒的人也很多，但沒有一個人能像李尋歡這樣嗜酒如命，他喝酒不只是在喝酒，而是在生活。在江湖上，浪子很多，浪子的特質就是寂寞，但唯有李尋歡的寂寞是深入靈魂，他討厭寂寞，但他更是在享受寂寞，只有在寂寞中，他的精神世界才是富足的。但這三樣東西都集中在李尋歡身上時，便造就了他不同於他人的氣質。

飛刀：那一刀的柔情，埋葬了回憶

在武俠小說中，或者說在真正的江湖中，英雄豪傑所使用的兵器大多是刀、劍、鞭、棍等傳統兵器，它們是正義的象徵，能體現出英雄人物的磅礴氣概。只有旁門左道的人才使用那些奇形怪狀的兵器，尤其是暗器，更被英雄人物所蔑視。

可李尋歡使用的偏偏是飛刀這樣一個輕巧的兵器，飛刀本是暗器的一種，暗器往往代表著暗中偷襲之意，是江湖小人所用的伎倆。但李尋歡作為正義之俠的代表，為何也用飛刀？並且在他手中，飛刀不但沒有一絲陰暗的影子，反而總是散發著讓人迷醉的神奇光芒。這是因為古龍認為：「兵器的好壞並沒有關係，主要的是看用兵器的是什麽人。」

是李尋歡自己的人格特質賦予了飛刀美的韻致，他是書生，又是浪子，他是那麽的落拓憂鬱，又是那麽的儒雅瀟洒，他給人一種病態的柔弱感，但在關鍵時刻飛刀所帶來的力量又總是令敵人恐懼。所以，李尋歡是浪子中的書生，又是書生中的浪子。

心湖大師雖然久聞「小李探花」的名聲，但直到此刻才見著他。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洒，蕭疏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的落拓客，就是名滿天下的浪子遊俠。
李尋歡有著詩人般的氣質，他是儒俠，大刀長劍等兵器與他是不相配的，大刀顯得過於魯莽，劍雖然高雅但太普通，也只有飛刀這種輕盈而有充滿神秘感的兵器才能與李尋歡融合在一起。他手中的飛刀太玄妙，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發出來的，人們知道的只是一句話：「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無虛發。」
他用一把刀行走江湖，維護著江湖的正義，懲罰敵人，幫助朋友，拯救眾生。百曉生把飛刀排在兵器譜的第三位，但誰也不知道李尋歡的飛刀究竟有多快，因為百曉生自己就死在這把刀下。
百曉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有一件事弄錯了。
小李飛刀比他想像中還要快得多。
小李飛刀縱未出手，也足以令人喪膽──小李飛刀最可怕的時候，也就是它還未出手的時候。
因為它出手之後，對方就已不知道什麽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這把飛刀意味著魔力、恐懼、死亡，但同時它又代表著正義、溫情、希望，不管在多麽危險的境地，只要有小李飛刀在，人們心中就會懷著一份獲勝的光芒。
這雙手雖然隨時都可取人性命，卻又隨時都在準備著幫助別人，這雙手有時握著的雖是殺人的刀，但有時卻握著滿把同情。

這就是小李飛刀，它是兵器譜上唯一不敗的神奇，只因為它的主人──李尋歡本身就是一個神奇。

酒：越需要喝醉的時候卻偏偏不醉

美酒，佳人，蒼白的臉，寂寞的心，這是古龍小說中亘古不變的浪子的形象。

而酒排在第一，更是突出了它在浪子生活中的地位，浪子可以沒有錢財，沒有朋友，沒有名譽，但絕不能沒有酒。因為，有時候酒就是朋友。

酒往往是與浪漫聯繫在一起的，喝醉的過程是人還原真我的過程，它使人彷彿進入神仙的境界，拋棄掉塵世間所有的煩惱痛苦，只剩一幅軀殼浮游於天地中，任由酒氣在血液中瀰漫。能夠代表喝酒感受的詞只有一個，那就是痛快。

「酒逢知己千杯少。」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似乎文人沒有不好酒的，晉朝的「竹林七賢」，唐朝的李太白，宋代的蘇東坡，清朝的鄭板橋，而在近代文人中，論好酒之冠者，非古龍莫屬。那棺材中的四十八瓶威士卡就是最真實的寫照。古龍好酒，古龍筆下的人物更好酒，李尋歡當是代表：

李尋歡歎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酒瓶，他大口的喝酒時，也大聲的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彷彿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這是一幅多麽痛楚的形象，把寂寞融入酒中，把酒喝進肚裡，酒卻化成了淚和血。在那一杯杯純淨的佳釀里，李尋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眼角佈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里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還是年輕的。

李尋歡的生命中有數不清的傳奇和聲譽，但也有忘不掉的錯過與悔恨，也許只有酒能帶給他稍許的解脫。他本是朝廷探花，但卻受不了官府約束，辭官不做，進入江湖，只為了過一種自由的生活。他最愛的女人是林詩音，但偏偏自己的朋友也愛上了她，而這個朋友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只能放棄，把家和女人都讓給了朋友。他既是物質上的浪子，也是精神上的浪子，他愛名利，同時又仇恨名利，他喜歡女人，但又放棄女人。他活在自己的矛盾糾葛里，自己為自己製造了麻煩，但又無法解決這些麻煩。所以，他只能將所有的煩惱寄託在酒中，因為喝醉了就不用想了。

李尋歡突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沉默著。李尋歡笑道：「只因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的第一人。」

……
梅二先生皺眉道：「如此說來，你還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傷肺，再喝酒只怕……」
李尋歡笑道：「傷肺？我還有肺可傷嗎？我的肺早已爛光了。」

在關外居住的十年光陰里，李尋歡沒有家園，沒有愛人，沒有秉燭夜談的知音，唯一陪伴他的就是僕人鐵傳甲──一個忠心耿耿的虯髯大漢。對於一個情感豐富的浪子來說，這種生活無疑和地獄一樣殘酷，所以，李尋歡不能沒有酒，是酒延續了他的生命，沒有酒他就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也不能再遇到心中的愛人。

李尋歡自己曾有一句名言：「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蹋。」他的確沒有糟蹋美酒，他卻唐突了佳人。也正因為他對林詩音的唐突，造成他一生的悲劇。

寂寞：寂寞不是因為沒有一個朋友，而是某人不在

李尋歡終於還是回來了，只因為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思念，他想看看她，看看她過的怎樣，哪怕只是一眼。李尋歡坐在車中，這是一段寂寞又漫長的旅途。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里飛雪，將蒼穹作烘爐，溶萬物為白銀。
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他用小刀刻著一個女人的雕像，柔和溫暖的曲線，他用自己修長的手賦予雕像靈魂，雕刻完，就將它埋在雪地里，然後又開始雕刻下一個。

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而他的寂寞是他自己造成的。他與林詩音本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十年前，他被關外三凶追殺，危險時刻龍嘯雲路過救了他的命，又幫助他回到家。然而此後不久，他發現，龍嘯雲愛上了林詩音，並為之憔悴不堪。在朋友和愛人面前，他不得不做出一個抉擇。三天之後，他下了決心，開始沉淪放蕩，故意讓林詩音傷心失望。林詩音最終嫁給了對自己情誼綿綿的龍嘯雲，李尋歡將自己的家園也作為陪嫁送給他們，隻身一人遠走關外。此後，伴隨他一生的便是寂寞和痛苦。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餘年來，他只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牽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裡的。只要能見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覺到她就在附近，他就心滿意足。
十年後，他放不下對林詩音的思念，要回來看她。既然放手了，又為什麽要愛，既然愛著，又為什麽要放手？或許每個人都會責怪李尋歡的軟弱，責怪他愚蠢的選擇，但他如果不這樣做，他就不是李尋歡。他寧可自己痛苦，也決不能對不起兄弟朋友，更重要的是這個朋友還是他的救命恩人。看到朋友為情消瘦的面龐，他明知是錯也必須去犯。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決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個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個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寧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寧願被騙。
李尋歡錯了，他為自己的錯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但是，這個錯又是多麽的凄美。

在生活中，能帶給人觸動和永恆印記的往往是悲劇，悲劇的力量要遠遠超過喜劇的力量，悲劇之美更具刺激意義。喜劇讓人很容易忽視，一笑之後，什麽也留不下。而悲劇帶給人的卻是無法癒合的傷口，即使流血已經結痂，但在你撩撥它的時候，仍然有痛楚，而那種隱隱作痛更讓人陷入無法忍受的境地。因為，人生的本質就是痛苦，人一生遭遇的痛苦永遠要比快樂多。但我們決不能被痛苦打到，痛苦也是一種精神財富。當我們在痛苦中回味初戀情人溫順的眼神，少年時攀爬的小桃樹，第一次看見火車時的樣子……我們總會感覺有一絲暖暖的甜蜜，只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人因為善良而愛，也因為善良而痛苦，痛苦不是罪惡，而是愛的一種。

李尋歡名為「尋歡」，他也一直在尋找歡樂，可陪伴他的卻永遠是寂寞。當看到梅林，那個留下無數回憶的地方，李尋歡再也控制不住似水的柔情，他的淚水將雪花沾染。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杆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杆上，梅花和欄杆彷彿全都失去了顏色。
現在，那庭院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亭子的欄杆上，數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我為古龍的曠世才情所傾倒，這是一闋多麽愁腸的悲歌。一個滿身蕭索的漢子，孤寂的站在牆角的樹枝梅下，蒼白的臉融入滿世界的銀雪中，北風的輕狂吹落了他眼角的一滴淚，一滴血淚。花是紅的，淚也是紅的。李尋歡呵，你這個讓人崇拜又讓人同情的浪子，曠世的寂寞將你帶回故園，當你終於看到思念了一千遍一萬遍的情人，你又會怎麽樣呢？

李尋歡所能做的，也許只能是沉默，將思念繼續隱藏，將痴情偽裝成淡漠。因為有些事一旦錯過，就再沒有重來的機會。小樓依舊，門面依舊，可面對面相視的人都已蒼老，唯一不變的也許就是心中的愛與恨。
忽然間，一隻手伸出來，緊緊拉著珠簾。
這隻手是如此溫柔，如此美麗，卻因握得太緊，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現出了一條條淡青色的筋絡。珠簾斷了，珠子落在地上，彷彿一串琴音。
李尋歡望著這雙手，緩緩站起來，緩緩道：「告辭。」
林詩音的手握得更緊，顫聲道：「你既已走了，為什麽要回來？我們本來生活得很平靜，你……你為什麽要來攪亂我們？」

李尋歡的嘴緊閉著，但嘴角的肌肉卻在不停的抽搐……
……
她的臉是那麽蒼白，那麽美麗。
她眼波中充滿了激動，又充滿了痛苦。
她從來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過。
……
李尋歡沒有回頭。
他不敢回頭，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時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會發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終身的事，這令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的走下樓。

林詩音望著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軟軟的倒在地上。

有人曾問我最讓人悲痛的詩句是什麽，我毫不猶豫的回答：「相逢何必曾相識。」與故人的重逢往往是最尷尬的事情，也是最讓人悲痛的事情，因為它總是會勾起很多的回憶。回憶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當現實遭遇回憶，痛苦就誕生了。李尋歡已經走了，他為什麽要回來，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絕不會是想回來奪回他曾擁有的東西，因為他已經放棄了，你也不是想故意攪亂這個家的平靜生活，因為他做事從來都是替別人想的。他渴望的只是想尋覓一段已經逝去很遠的回憶，重溫一份故去的情意，否則他的心就要被酒和孤獨完全吞沒。

有些事你縱然拒絕去想，卻偏偏還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起，人，永遠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這也是人生的許多種痛苦之一。

當「梅花盜」的謎案告一段落，李尋歡也從少林寺脫身，和阿飛一起回到「興雲庄」，夜已經很深了。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樓上的一盞燈還在亮著。
李尋歡痴痴的望著這鬼火般的孤燈，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取出塊絲巾，掩住嘴不停的咳嗽起來。
鮮血濺在絲巾上，宛如被寒風摧落在雪地上的殘梅，李尋歡悄悄將絲巾藏在衣中，笑著道：「我忽然不想進去了。」
阿飛似乎並未發覺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然已來了，為什麽不進去？」
李尋歡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許多沒有原因的，連我自己都解釋不出。」

阿飛瞪著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頭，黯然道：「你是個令人無法瞭解的人，卻也是令人無法忘記的朋友。」

人的感情的確是一個無法穿透的迷宮，在每一個暗閣和通道中都有它複雜的銜接點。作為理性的人，也許能解釋自然現象的原因，掌握歷史地理知識，策劃各種陰謀，但是不管他年齡多麽大，心智多麽成熟，在感情面前，每個人都還是不懂事的孩子。人的很多行為往往是盲目的和不由自主的，有些事明知道不可為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去做，有些錯誤明知道可以避免，但在事發的當時卻總是看不清。而李尋歡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凝視著孫小紅，接著道：「一個人一生中只要鑄下一件永遠無法補救的大錯，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什麽，他終生都得為這件事負疚，就算別人已原諒了他，但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感覺才真正可怕。」

我們已沒有必要再責怪李尋歡，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己，只是他也沒有想到那樣做會令很多人傷心。我們對這個浪子只能懷著一份敬佩的同情，把他視為朋友，陪他飲盡一杯苦酒，替他分擔一點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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