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調
漢江在一個叫安康的地方,停了一停,停成一個大湖:瀛湖。
青山繞湖,高天映湖,雲霞罩湖,這湖就有了神仙氣息。瀛,從來與神仙有關,東海有瀛,住神仙;安康有瀛,駐水,一湖好水。有好水的城市,偏生也有一個好名字,城市叫安康,安康生好水。
三十年前,安康還沒有叫瀛湖的地方,如今百餘平方公里水面之下,曾是青山,是村舍,是良田,是櫻、李、杏、桃、枇杷、核桃、板栗的舊舍。自有了瀛湖,舊的小地名就永久地記錄於舊日的志書:斑桃、櫻桃溝、李兒碥、枇杷營、杏排。這些地名,都是安康有名的小名兒,像八十歲老漢的小名兒,像四十歲婦人的小名兒,被熟人叫著,直叫出一村一鄉的溫馨。
百里瀛湖,如今水波浩渺,裡面走二百噸五百噸的大船,走遊船,走與水花伴生的笑聲,走白雲的倒影。你不讀它的舊志書,哪裡又知曉百米水面以下,曾經竟是安康最好的米糧川?那時的漢江,款款地從山峽間淌過,一江兩岸是灘地,是台田。漢江水一路走來,滋潤山鄉,旱澇保收,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出五色雜果,出黃燦如金的苞谷,出白米,還是搶手的貢米——安康十大縣,平利、紫陽、旬陽、白河、漢濱,半數的縣出貢米。貢米就數瀛湖的好,那時的瀛湖不叫瀛湖,叫流水。流水是鎮,漢江邊上人煙最稠,良田最廣,產米最多的地方。流水的米真叫水米,水的精華做成的。
不讀舊志書,你又哪裡知曉,如今瀛湖的所在,竟也是安康最出好春繭的地方。以流水為中心,有山,一色是肉包包山,山頂是松,出安康最好的枋子;山腰是櫟,出好鋼炭、香菇木耳;山腳,與台田灘地勾肩搭手的,是桑園,流水一帶自古出好春繭、夏繭、秋繭,山形好,水色好,天氣好,怎能不出好繭?安康繅上等絲,用春繭,若繅貢絲,用流水繭。
流水,不是流水無情的流水,是流金淌銀的流水。流水是古鎮,往回找,有五百年以上的鎮齡了。移居至此的是江南人,因此流水人會種稻,會養蠶,會興藕。漢江從流水老鎮的腳踝流過,從巴山深處走來的嵐河也趕熱鬧在此與它相會,兩水匯一水,把那水聚得大深大寬,因之流水便出好魚!漢江鯉、雲片白、牛尾巴、桃花鰍,最有名的是鱖魚,也是往日的貢品。凡安康人講究吃魚,首選鱖,上等客宴,若不用鱖,算什麼好招待呢?流水水深,那鱖魚也任性地長得肥大。安康城沿子上出鱖魚,二三斤也算是好的了;旬陽、白河也算得是水深的了,鱖魚長到五斤也是稀奇;唯有流水的鱖魚,過十斤的也只算平常。流水的山上長好黃豆,好黃豆出好豆腐,水中長好魚,魚兒豆腐宴,是流水絕品,沒吃上就不算到過流水,不到流水就不算到過安康。上流水、下安康,是安康古今的一條黃金旅遊線路。
二十年前,瀛湖成湖,流水老鎮成了水下鎮。臨水疊建的吊腳樓,石壁石瓦的亭子樓,石碼頭貨場、戲檯子,棕樹水竹林間的白牆青瓦,梯子坎、青石板的鎮街,鐵器鋪、飯鋪、油鹽鋪、國營旅社、區公所、小學校,都成了水下的紀念,在水面百米以下,與水草游魚相伴,沉潛著一個五百年之久的舊夢。
湖讓水停一停,這一停,讓清清的漢江水向高處漲,向天空漲,漢江水因為有了高度,成就了一個巨大的電站,電站叫老老的安康有了一個大湖,瀛湖,神仙的湖。
我至今不能查證這「瀛湖」之名出自什麼樣的靈感。整個安康二萬餘平方公里的地面上,沒有哪一個與「瀛」有關聯的地名、典故,最老的漢調二黃戲目里,也找不見「瀛」的影子。如今碧水晴煙的瀛湖,山以綠接水,水以綠承山,山水一體,不知哪是山哪是水,山是水,水亦是山,山是立體的水,水是放下身段的山,青山綠水間坐落的翠屏山莊、金螺島、觀音山、織女石、鳥島和倒影於碧水間的新流水大鎮,用哪個詞來形容它們迷離夢幻的美?一個「瀛」說盡萬千。細浪舐岸,金螺晚鐘,觀音漾經,鳥島張羽,漁舟炫網,這一些也正是安康「瀛」的新注。
水停成湖,停下的湖讓人動了一動,就山退後建成了新鎮。良田沒入碧水,半山成了臨水,一個瀛湖電站,動遷數十萬人口,人們離開世居之地,向十大縣疏散。有不走的了,就地安置,憑山而棲。以流水一地,過去生活在峽川平曠之地,良田桑園之間,如今退後向山,山在林在,田沒有了,望一湖煙波,想往日魚米溫柔,多少人,多少年,雖然有些惆悵,卻也愛著這湖,愛它的好名氣、好風景。
瀛湖四岸的半山,過去都是雜果林子,或者荒山草坡。有些年,從水邊退向半山的人們,自行開了荒山種地,種苞谷,種雜豆,放養山羊,臨湖近的,在湖汊里支放網箱。春天燒荒,冬里翻地,一時間山是百衲衣,夏天山洪走蛟,黃水注入瀛湖,半江黃濁色。某年夏,大水奮發,四山浪柴匯湖,越積越厚,人行其上不陷,竟把多半個瀛湖淤塞成了旱湖。政府動員沿湖民眾清湖,調來一旅舟橋部隊攻堅,七七四十九天,才見到浮渣下的水面,一湖好水作踐成一湖敗水、臭水。
第二年,政府動員組織進行大瀛湖治理:沿湖四周的半山之地,一律退耕還林,散放之羊一律舍飼圈養;湖汊里整治網箱,合理投放,禁藥魚電魚,禁化肥種地,禁生活污水直排;半山之地種果樹,農戶改廁改圈改水,修建通組連戶硬化路,改灶用電用氣,瀛湖人自嘲說:這叫改天換地嗎!
山上種果樹,農民看幹部種。好田種糧,好基建房,農民起初不喜種樹,種糧才是實打實,春天一把籽,夏天一把肥,秋天一囤糧,一個冬不凄惶。幹部說破嘴,群眾不動腿。市上一狠心,動員部局幹部承包種樹,農民抱著胳膊看幹部種,看幹部將來怎生出醜。幹部在坡地上揮汗如雨,看農民觀山景兒,心裡氣不打一處來,嘴上不敢說,心下不平和。春天種樹,秋天種樹,夏天清灌,冬天培肥,借農民一口鍋燒口開水喝,給錢;請農民出個工搬運樹苗、肥料上山,給錢;黃土坡,得挖半米見方的栽坑,幹部手嫩,爭不得一口硬氣,請農民幫挖,一個坑四十塊,現錢不賒;種樹肚子餓了,幹部請農民幫燒一鍋熱飯,好,錢么,照筷子頭兒點,一雙筷子二十塊。幹部向領導訴苦,領導心裡也苦,嘴上卻說:幹部么,就是幹活,不然怎生做幹部!堅持三個春秋,瀛湖四周,硬是叫新種的果樹霸滿了,第三個年頭,果樹試花了,滿山遍坡的果樹像新嫁娘,紛紛顯出懷養的熱鬧,樹栽成了,農民笑了,說:幹部還真把事給辦成了!
春天,瀛湖成了新一景:桃花開罷李花開,李花才謝櫻花白,枇杷開出朵朵花,核桃板栗串串花,葡萄躲在葉下開,楊桃開成英雄花,蘋果梨兒愛熱鬧,生怕遲了沒人瞅。瀛湖人臉上的花也開了,開成心裡的花,開成了笑,開成了大方、好客。果園建成了,幹部忍不住去回訪、拍照留念,農民爭著將幹部扯進家屋去,找凳子摸煙上好茶,男人大方得像剛中得百萬福利彩票,吆喝婦人趕緊煮肉殺雞,吼叫娃兒去村上代銷店灌酒。幹部推託,說我們有規定,吃了要犯錯誤哩!農民說,么子規定,規定管幹部也不管我們農民。幹部就商量,這頓飯吃是要吃,吃了算錢成不?農民說,你打我臉哩,誰個算錢,出腳一頭栽進瀛湖裡頭去!幹部只好搖頭笑笑,決定管它什麼規定,吃了再說。
這頓飯就吃得熱鬧,雞鴨魚肉一滿桌,雞是山上養的草雞,吃蟲吃草長大的;魚是湖裡才起得的鱖花魚,鴨是湖沿人家養的桃花鴨,肉是安康有名的熏臘肉,有白似紅像彩玉雕成的。酒是安康酒廠出的糧白酒,因為是招待幹部,主人顯大方,專門買了一百多塊錢一瓶的官酒「天賦安康」。最後上桌的米卻是百里外的漢陰米,主人說,米不是自家興的,將就著吃啵!這一場好酒,直吃得月上梢頭,幹部半醉,主人大醉,飯罷,幹部硬塞給主人幾張大票子。
遊山玩水,吃好魚,到瀛湖去。吃鱖花魚,秋里去最好。你若硬要在春天裡吃,也成,只是略瘦一些。春天吃鴨子的開懷蛋,甚好。城市裡人頭一回聽「開懷蛋」一說,「過門的新媳、開鍋面,出籠的包子、開懷蛋」,在安康在陝南,有這一說。春天到瀛湖吃景罷:看數萬畝瀛湖果園百花齊放,看蜜蜂辛勞采蜜,看櫻花白似雪,桃花紅如火,聽瀛湖人家時不時地給你講道當年幹部種果樹奇異事,贊一聲共產黨好。春天快要完的時候,去瀛湖吃櫻桃,美國大櫻桃糙甜,本地櫻桃巧甜;夏初去吃瀛湖枇杷,全陝南一絕,果大肉肥汁水多。瀛湖果園,就數枇杷園規模大,黃時改變整個瀛湖的色澤,像金子,或者乾脆就是把大太陽扯下地來當毯子晾!枇杷沿湖黃熟一圈,恰似個大金盆,盛一湖好清水。
枇杷冬里就開出了花,早早給人以期待。枇杷一身是寶,好養,好管,動輒結得繁榮。瀛湖人家,戶均兩畝枇杷,季收萬元。有瀛湖的鄉村知識分子,把枇杷編一個小唱段,取名《枇杷調》,年下社火上著人唱:「枇杷好吃樹難興,千皮葉子一個根,根上連的天地氣,天地惜的是好民力,枇杷不忘興樹的人,世人惜的是好恩情。」它與採蓮船配著唱,和著眾人的叫好唱,前後五大段新詞,說盡了瀛湖的新舊變化。
瀛湖是西北最大的人工湖,也是漢江上最大的湖。漢江向東走,注入長江,千餘公里,滋潤了秦巴谷地明珠一般的漢中、安康,滋潤了著名的江漢平原的魚米之鄉。瀛湖的水掬而可飲,裡面生長著人見人愛的好魚,也生活著「水中大熊貓」桃花水母,水母活得講究,水至清而生,水濁則死。
漢江的水從丹江口分一支向北去,直到北京。安康人有句話:「一江清水送北方。」北方人,你喝到了漢江清水,那水經過了瀛湖,瀛湖是個神仙般的地方,你喝下的水可是經過了萬般神化的。「瀛」是個好字,請你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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