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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頭原可上青天」—國畫部分3

馬遠的小品扇面,一改其爽勁的斧劈風格,呈現出優雅精緻的面貌,不管是逍遙於清風明月之江上,還是一枝穠艷撲鼻香,都讓人心馳神往,塵襟洒然。置身於熙熙攘攘的世間,我們會不會有這樣一個時刻,掙脫世俗的羈絆,走進內心的山水自然,放空自我而相忘於江湖呢?

人仰望。

這是選自明四家之一沈周《臥遊圖冊》里的三幅畫,典型的文人氣質,藝術功底和修養都極好,永遠是安定優雅、閑適自在的生活。幾百年前的沈周卧看神遊,徜徉於江南的四時風物中,閑筆淡寫、沁人肺腑。自然萬物如此可愛生動,默默滋養著人世間疲乏粗糙的心靈。我們對美的感受多一點,人生的快樂就會多一點。

宋代的花鳥冊頁,工筆設色,穠麗優雅,隔著幾百年的時光仍然感覺到那份閑適情致。看著一朵花的開放,有對生命的感恩和祝福,慶幸這個世界不是僅有人類存在。宋代繪畫呈現無我之境,萬物靜觀皆自得,最終達到「物我兩忘」的大美境地。花即我,我即花,花開花落,皆是生命的領悟。

任伯年,海上畫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擅長人物和花鳥畫,英國藝術雜誌認為他是中國十九世紀最有創造性的畫家。他的繪畫工寫結合,淡雅清新,風格雜糅各家,古今中外兼而有之,水色用得極好,花瓣中都透著一股清靈剔透的味道,夢幻般的不真實,從他的畫中可以看到水彩畫、工筆畫、寫意畫、民間畫的影子,但最後呈現的就是任伯年的獨特風格,中國的繪畫從明朝以後開始下山,至清朝融入世俗生活,藝術隨著商業中心轉移,無論揚州八怪還是海上畫派以及之後的嶺南畫派,都讓我們感到溫暖的親切感,因為這是我們熟悉的生活。

這是明代中後期最具代表性的小寫意大家陳淳的花卉圖,他與大寫意的徐渭合稱「白陽青藤」。明代畫派林立,是一個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時代,但缺乏創造性,我想可能與其壓抑的社會制度有關。苦悶得久了總會有人爆發出來,看看明代後期的畫,那種恣肆放縱的情態真的感覺革命要來了,陳淳的花卉蓬勃絢爛張揚於風中,讓心靈有釋放的感動。宗教里說:所羅門王最富有的時候,所有的財富加起來其實不如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人間四月天,嗅嗅百花香,美會讓世界變得純凈一點吧。

明宣宗朱瞻基《武侯高卧圖》,用筆瀟洒清潤,頭枕書匣的諸葛亮先生此時還隱居南陽耕讀自樂,瀟湘竹影間養得心寬體胖,也許神機妙算的他正等著劉備三顧茅廬呢!一直都喜歡朱瞻基的畫,那種自信洒脫的風格是君臨天下的氣派賦予的吧?宣宗的宣德之治是明朝的黃金時代,這位多才有為的皇帝以此圖贈朋友,是表達自己嚮往江湖之遠的隱逸生活,還是告訴朋友自己是求賢若渴的明君呢?或許兼而有之吧。

自由,首先是和別人不同。在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大行其道時,傅山傅眉父子仍然堅持自己特立獨行的藝術品格,傅山曰:「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問此畫法古誰是,投筆大笑老眼瞠。」他們不講求專業技法,一派自然天真中顯古拙生趣。傅青竹以明朝遺民自稱,其氣節品格為後世推崇,在書畫、文史哲和醫學方面亦成就卓著,被譽為「清初六大師」。看二傅的畫,骨格奇峭,超然出塵,可以見識山西「懸空寺」、「藏孤洞」等名勝,或者面對那樣的空亭,如蘇軾一樣問道:「與誰同坐?清風明月我。」

《同光十三絕》原藏於梅蘭芳處,後贈給國家,清代沈容圃繪。工筆重彩繪製的十三人包括老生四人,武生一人,小生一人,旦角四人,老旦一人,丑角二人,皆為同治、光緒時期的崑曲京劇演員,他們是中國京劇的奠基人,京劇貴為國粹,不一定每個人都喜歡,但我們應該記住這些大師,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新歲展慶帖》是蘇軾大年初二寫給朋友陳季常的信札,當時44歲的蘇軾被貶黃州,剛買了幾十畝地,造了東坡雪堂,於是相約陳季常與公擇同於上元時在黃州共享新居之喜。書帖淡容丰姿,蕭然有「林下風」,由胸襟、氣度、學養成就的「蘇書」可謂「神氣骨肉血」具足完備。關於蘇軾經常約見的這個好朋友陳季常,有個成語即從他來「河東獅吼」,他的妻子柳月娥性悍而妒,他很怕老婆,東坡曾詩云: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那時的女子有此御夫術,可敬可佩,哈哈。

三百年前的廣西出現了一位奇才:石濤,可惜生不逢時,他在抑鬱中度過了一生,極富創造力和革命精神的他為中國藝術的發展開闢了新方向。此圖他畫了兩株茁壯的筍和一支勁細的新竹,右側用了幾乎二分之一的空間大字題詩道:「出頭原可上青天,奇節靈根反不然。珍重一身渾是玉,白雲堆里萬峰邊。」不須任何解釋,他的心志便一目了然。為僧何嘗是他的本意,「雲空未必空」,這種矛盾的心理主宰了他的一生,卻也在他苦澀的人生土壤里開出了藝術的奇葩。

南宋李嵩《花籃圖》共三幅,分別藏於北京、台北、日本。宋代賞花插花是流行的風尚,「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便是例證,一個文化品味很高的時代,人們的內心是精緻優雅的,懂得慢下腳步,感覺清風,細嗅花香。此兩幅《花籃圖》美至炫目,讓人不覺放鬆身心,彷彿春天已然來臨。

南宋張茂《雙鴛鴦圖》,極盡空白之妙。白雲初晴,飛鳥相望,蘆葦輕揚,鴛鴦嬉戲私語。空即是色,在這有情之白中,感覺滿目生趣,「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此刻只羨鴛鴦不羨仙。

杏進入中華文明的時間早於梅桃,有「杏壇」、「杏林」之稱。杏含苞時紅,盛放時粉白,花落時如白雪。宋人含蓄優雅尤愛杏花,這是南宋馬遠的《倚雲仙杏圖》,輕靈潤秀、純凈嬌美,猶如含羞帶笑的少女,見之忘俗。右上有楊皇后的題詩,娟秀的字體與畫面相得益彰。宋人愛題杏花詩:「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本來是愛恐不及,卻陰差陽錯壞了杏花幾百年來的名聲。

宋許迪《野蔬草蟲圖》,台北故宮藏。一棵有些萎黃的散葉白菜已被蟲蛀得些許殘破,估計開飯時間到了,饕客蝗蟲準時來進餐,蜻蜓飛舞,蝴蝶蹁躚,生機無限,可是無人聆聽這棵受傷白菜的心,它在無數次的傷害後,慢慢學會了自我保護,歷經宋元明後,在清代終於出現了結球白菜。許迪的寫生小品精妙入神,意趣無限,時人評價「毗陵草蟲妙天下,一幅千金不當價」。

「綏山果熟踔枝嘗,五技何妨用所長。自是託身遠穹窒,不須老吏畏張湯。」這是乾隆帝在錢選《桃枝松鼠圖》上的御題詩。活潑機靈的小松鼠面對鮮美的桃果垂涎三尺,正低頭翹尾準備躍身取之,畫面雅淡清簡,充滿了生活的詩意。離開人類的世俗世界,大自然的動物更讓我們感到單純快樂,回歸原初的真實。

這幅妙趣橫生的寫意小品畫出自明宣宗朱瞻基之手,當時二十九歲的文藝男青年朱瞻基終得一子,畫此《瓜鼠圖》,借生命力堅韌的牛筋草和勁竹,多子的苦瓜和老鼠,寄望朱皇天下瓜瓞綿延,子孫昌盛。不管皇帝的初衷如何,我們現在能看到這樣別具一格的明瓜皇鼠已屬至幸了,活潑清新的畫風讓我們看到了幾千年文明古國厚重悠久歷史之外的新鮮感,你看那淡墨渲染的精靈鼠小弟,好奇地覬覦著頭上的肥碩苦瓜,求之不得,恐怕要寤寐思服了。萬物皆是如此吧,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得到了恐怕會如這隻淘氣小鼠,滿嘴苦味不過如此啊。

好萌好獃的一隻小貓咪,白耳白臉白胸披著一身金黃色的毛毛,看那表情應該是發現了什麼新奇事物卻又不知所措,說不定是只老鼠,可是懵懂天真的小貓尚沒有是非善惡的觀念,只是好奇地瞪圓了眼睛,讓人忍不住想去撫慰它。這是南宋李迪《狸奴小影圖》,藏於台北故宮。這只不諳世事的小貓當年隨台北故宮在美國作展,可是美國人的最愛呢!貓諧音「耄」,指七十以上至八九十的老人,有長壽之意;在古代,貓有驅邪避災之意,每逢農曆正月初五,有畫貓之習,據說可避火、增福、鎮鼠。

晉王羲之《游目帖》,又名《蜀都帖》,王羲之寫給益州刺史周撫的信札,表達對蜀地山川奇勝的嚮往之情,妍美矯捷的草書傑作。原作毀於1945年廣島原子彈爆炸中,現存為1925年複製本。

《幽篁坐嘯》取意王維《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此畫是禹之鼎為清代詩壇領袖王士禎所畫,清風明月間,王士禎臨水撫琴,吟嘯竹林,頗具文人瀟洒放逸之氣。

好特別的一幅小品畫,很難想像出自宋代。《雪山行騎圖》以張僧繇一派的沒骨法繪出,明明是萬物蕭瑟的寒冬,給人的感覺卻是妖嬈明麗、姿態獨具的仙境,在這冰雕玉砌、碧樹流丹的山徑中,行旅正要「遠上寒山石徑斜」,不期在獨木橋旁與滿載而歸的樵夫相遇,他恐怕會慶幸「白雲深處有人家」而有種歸宿感吧!

人類經常自以為是,覺得其他動物不如自己聰明,比如「對牛彈琴」。現在我們可以糾正此語,以正視聽了。請看清初四僧之一石濤大畫家的《對牛彈琴》,琴師怡然自得地為大黑牛彈著《高山流水》之類的名曲,黑牛受寵若驚的抬頭看向琴師,不曾想還有人類知音,知道自己是個音樂發燒友!可見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那靈犀相通又豈止在人類之間啊。石濤自題「世上琴聲盡說假,不如此牛聽得真」等詩句,本意是說知音難遇,孤獨落寞的心境,但人生苦短,我們用樂觀自嘲的態度反觀世態,可能會活得更快樂些吧!

宋《槐蔭消夏圖》,袒胸露腹一美髯公,悠然高卧於塌上,逍遙在莊周夢蝶的境界里。在這種閒情逸緻里,節奏慢下來,時間與機會也悄悄地流逝,那有什麼關係呢,懷著對生命喜悅的自覺,好好享受當下就是了。宋代在軍事上是弱勢的,但文化的強大使它「以柔克剛」,最終征服了它的政治敵人,這种放下、舒適與自悟的生命態度是宋代一種集體精神狀態。看看我們這個忙碌的時代,我們是否缺失了一種悠遊的生命態度呢?

石恪,五代宋初畫家,開創減筆人物畫風,採用偈語式的繪畫語言,開闢了心靈的另一種體驗。《二祖調心圖》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以淡墨勾勒渲染,以狂草筆勢潑墨畫出,在粗細、濃淡的極大反差中,感受到超拔高絕的禪機理趣。人的受限因於無明習氣,能放下無明習氣,照見本心,則滿目青山。「二祖調心」是禪門知名的公案,此圖表現慧可、豐干二位禪宗祖師調心師禪時的景象,前者靜,後者酣,疏野露於外,靜氣凝於中。

公元1100年的一天,黃庭堅正在家閉關修行,王詵派人送花給黃庭堅,提醒他很久之前答應給他寫詩而始終沒寫的事。滿屋子的花香擾亂了黃庭堅的禪定,於是提筆戲寫《花氣薰人帖》:花氣薰人慾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彼時的黃庭堅面對世事萬物,雖然眷戀感動,但是總有心力不足之憾。正如我們自己人生的某個時刻,以為夠篤定堅強了,其實不堪現實的一擊,脆弱敏感無奈,抵不住誘惑抗不起壓力受不了非議經不得失敗耐不了孤獨守不住自我。

《花氣薰人帖》藏於台北故宮,草書精品,以拙勝巧,肥有骨,瘦有肉,28字禪機逸趣,黃庭堅和蘇軾一樣,性喜佛老,但迷而不覺,覺而不持,持而不能物我兩忘,脫不了人間煙火氣,這也正是他們的可愛處,你我又何嘗不是呢?

明人《岩壑清暉冊》,共十二幅描繪四季變化之輪迴。春天淡冶如笑,夏季青翠欲滴,秋日高遠明凈,冬山空寂如睡。在這樣的四季天里,快心愜意,大美無言,人也變得澄澈空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汪之瑞,「新安四家」之一,風格以「逸」取勝。明末清初,許多畫家不願和異族統治者合作,隱居讀書,志繪事,托山林寫自己胸次,汪之瑞即是其中一位。大道至簡,汪之瑞的作品裡有時一根線條就能表現一個境地,勢高潔,筆辛辣,型簡練,意蕭疏,自然淡泊,逸氣十足。畫品即人品,汪之瑞的作品在煙雲變幻中透出一種凜然正氣,清高明凈,胸絕纖塵。

南宋葉肖岩《西湖十景圖冊》,台北故宮藏。用筆簡約,精妙清潤。葉肖岩其人其畫都所知甚少,但時人稱讚其「筆底妙如神,傳來面目真」,南宋精緻風格可見一斑。置身於幾百年前的西湖圖景中,面對斷橋殘雪,突然有莫名的感動,想起「千年等待」的佛家故事: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你從橋上走過……

這幅《溪蘆野鴨圖》用筆工細設色富麗,屬黃家富貴一派,出自院體畫家之手。蘆葦、茨菰輕揚的溪水旁,雄鴨含情脈脈、站立守護,雌鴨水中嬌羞回首梳羽,「女為悅己者容」。清新優美的自然山水裡,一對眷侶簡單相守,詩意地棲居,比自詡高級動物的人類更易感受到幸福吧?

蘇軾說:「木落騷人已怨秋,不堪平遠發詩愁。」文人對於這樣平遠構圖的疏枝野石總是鍾愛有加。郭熙《窠石平遠圖》,晚年巨幅畫作。清淺的溪水,裸露的岩石,雜樹叢生枝幹蟠曲,遠山沒於煙嵐中。這是北方深秋野外清曠之景,帶著老葉或者葉已落盡的蟹爪枝伸出堅挺的線條美,繁花已盡的季節不見得都是蕭條,有時會散發出明凈幽遠的氣質,那是閱盡繁華後的淡定從容,如人生的中年,生命內斂但堅定。

錢選,元代「吳興八俊」之一,宋亡後隱居不仕,繼承蘇軾文人畫傳統,倡導「士氣」即「無求於世,不以贊毀撓懷。」此幅《淵明扶醉圖》工筆設色,古典優雅,將陶老先生熏熏然、陶陶然的飽醉醇酒之態躍然紙上,畫上有畫家自題:「貴賤造之者有醉輒設。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君且去。」如此瀟洒的人生姿態羨煞後世無數文人。

北京法海寺壁畫堪稱明代壁畫之最,與敦煌、永樂宮並稱中國三大古壁畫。法海寺壁畫由宮廷畫師宛福清、王恕等15人所繪,成於十五世紀中期。此幅《水月觀音》與《文殊》《普賢》畫於大雄寶殿佛龕後,儀態優美、超然脫俗,長近一米的衣紋線條一氣呵成,輔之瀝粉貼金和描金技術,可謂精美絕倫。水月觀音代表自修成正果的形象,其右下是善財童子,左下是其坐騎金毛犼,左上是護法神韋陀,「曇花一現」故事的男主角。觀音是悲憫的,不離人間又高出人間,高出人間又接近人間,給世人心靈的喘息和精神的安慰。

南宋是冊頁畫的頂峰時期,偏安一隅的宋人,在北方強敵窺伺之下,無法掌控未來,活在當下享受生活成就了宋人的美學造詣,看南宋的小品畫,永遠安逸疏懶,窮盡生活細節之美。此幅夏圭《松嚴課坐圖》,文人坐於松風菊香中,天朗氣清,靜思己過,世事如雲,清夢平生。

趙孟頫一生鍾愛畫馬,我想那是因為馬是人才自由的象徵吧,趙孟頫自喻千里駿馬,做為宋王室後裔卻出仕元廷,落得「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的尷尬境遇,他的濟世願望成為泡影,且難以擺脫元廷的羈絆,彷彿他筆下的被奚官調教的只能活動于禁苑中的馬。《調良圖》藏於台北故宮,筆墨清潤,立於大風中的人馬呈現清逸出塵之態,一派文人風範,不愧為趙孟頫代表作。

宋小品畫《溪旁閑話》,瘦弱頹靡的文人與健壯自適的漁父形成有趣的對話,想必是流放的屈原在「舉世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苦悶行吟中遇到了隨波逐流的漁父,漁父將腳放入水中,告訴屈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與清高悲愴的英雄主義構成人生的不同道路,對於世人而言,屈原是理想,漁父是現實吧。

宋代是個有趣的時代,一方面講究筆墨情趣的文人畫興起,另一方面反映世俗生活的現實繪畫獨具特色,特別是嬰孩題材。這些衣著髮式精緻的孩童代表了一個整體素養都很高的時代,他們活潑頑皮天真爛漫,鮮潤的色彩中透著一股富貴氣。嬰孩題材繪畫寄託著世人生生不息的美好願望,在宋人優雅的筆觸下散發出活潑潑的生命力。

這幅畫的意境讓我想到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參天的古松,疏落的竹篁,奔流的山泉,飛鳴的山禽,這寂靜無人的山澗讓我們擺脫人事的羈縻,重獲心靈的解放,與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相比,人世的沉浮榮辱不過轉瞬即逝,有什麼放不下的呢?《松澗山禽》用浪漫而閑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詩情畫意的世界,這個世界讓我們落下紛擾的塵埃,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白衣白巾的五柳先生於自家籬院里,採擷一枝黃菊,悠然自賞。秋柳西風夕照斜,怡情最是南山色。上帝為人類設計了一個試驗:把人類放進齷齪中去,看看誰回來的時候還乾淨。「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先生活出了一個燦爛的精神,開出了一座乾乾淨淨的菊花園。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中一幀,陶淵明訪東方名士,不待開口,高士奏《別鶴操》與《孤鸞操》,得此知音、快其心曲。老陶平生三好:讀書、彈琴、飲酒,飲輒醉,讀則不求甚解,彈則無弦無徵之素琴,常謂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種自然隨性的生活,是魏晉風度的優秀代表。

石濤北上南歸後,思想更傾向於回歸自然、避身獨處,於是在他的中晚年根據陶淵明的十二首詩畫了一套《陶淵明詩意圖冊》,由於二人思想上的契合,再加上王文治的題詩,使得這幅圖冊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平淡悠遠出塵脫俗。此幀為「帶月荷鋤歸」,陶先生「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於是他只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想來老陶愛菊嗜酒,每天的耕作只是為了敷衍太太吧?不然草會越鋤越多,卻誕生了一個偉大的田園詩人。

宋佚名《柳蔭歸牧圖》,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盛夏暮時,溪邊草坡上,牧童放牛晚歸,行於柳蔭之下,一童牽牛前行,一童伏於牛背小憩,此情此景讓我想到王維的《田園樂》: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對門。悠閑自適,村原荒落亦可為世外桃源。

金農《綠窗貧女之圖》,「綠窗」乃貧女之室,「紅樓」為富女之居。此圖意出唐代秦韜玉《貧女》詩:「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古代文人以貧女自傷為題,實為文人自己懷才不遇的寫照。世態炎涼、古今雷同。當社會用外在的金錢權勢去衡量人生時,不管你是繁華得勢的還是寂寞自守的,其實內心都是荒涼的。

金農《荷塘憶舊圖》,捕捉心靈與客觀景物剎那的靈光一現,清新明麗的荷透著活潑潑的生活氣息。畫上金農題自度曲一首:「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曾那人同坐,縴手剝蓮蓬。」金農獨創的漆書如泥土裡的蓮根,古拙生趣。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偶遇女子,今又在何方呢?人的緣分有時就是這樣,一別永生。感謝金農科舉不中讓中國少了一個小官僚而多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讓我們體驗到真性情中的意境。

可以用好多辭彙定義這幅畫:減筆、潑墨、寫意、沒骨、禪宗畫,開此畫派之後,無人能出其右。南宋梁楷《潑墨仙人圖》,台北故宮藏。五官糾結的仙人,衣袂飄飄、步履蹣跚,醉眼迷離中看世上滑稽之事,笑人間可笑之人,一派出塵之態。梁楷寥寥數筆,開宗立派,完成於瞬間的畫作卻是一生繪畫技巧的高超體現。

這是藏於遼博的《煙江疊嶂圖》,元代大家趙孟頫大字行書蘇軾《煙江疊嶂詩》,明四家沈周、文徵明補圖。相對王詵的雲淡風輕,這幅圖卷無論畫面還是詩文,都顯得雄放勁健、磅礴大氣,有一種劍拔弩張的力量蘊含其間。趙孟頫身在富貴心在江湖,愛此畫寫此詩,張揚出真實的隱逸之情;沈周文徵明過著一生平穩的文人學者生活,但內心何嘗不曾波瀾壯闊過呢?所以造就了這滿紙煙雲,成就了另一種人生體驗。

這是王詵水墨本《煙江疊嶂》,一個經歷過磨難有所領悟的生命,在繪出當年流放之地時,才會如此淡定從容、波瀾不驚吧。秀潤清曠的畫風出自李成一派,被煙雲籠罩的江渚山巒是否是王詵自己心情的寫照呢?若干年後結束流放,蘇東坡觀王詵此畫,心有戚戚然,遂題詩並跋,讀來感慨萬千,使得後來的文人都喜寫此詩並畫此題材。「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山中幽絕不可久,要作平地家居仙。」這是一個了悟的生命。因為流放,北宋這一群文化精英將自己從社會規則和秩序中解放出來,個人自由的獲得使得他們對人生有了更多的思考角度。

北宋王詵畫了兩幅《煙江疊嶂》圖卷,均藏於上海博物館,這是其中一幅。薄霧,輕舟,河流,島嶼,遠離塵囂,縹緲得不可企及。有過流放經歷的王詵,通過瀰漫的煙霧和漂浮江面的孤島,塑造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神秘空間,迷惘、孤獨、傷感,空靈淡遠。流放七年後,王詵回到京城,繪此畫贈與王鞏,蘇軾題跋,這是三個流放者共同分享的記憶,蘇軾題詩說: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這幅濡滿歷史煙雲的畫作具有變革意義,此後,山水畫成為文人畫家最常用的題材。

晨起開門,天色清寒,春雪紛飛,走在寂寥的街上,清晰地聽到雪落在衣服上的沙沙聲,北京在立春後迎來了初雪。這種久違的突然的寒意讓我想起五代趙幹的《江行初雪》,我輩和那些在寒天里勞作的漁夫是一樣的心情嗎?在趙幹筆法精微的描述里,我們於初雪的江岸漁村,看到了普通勞動者和錦衣玉食客的鮮明對比,與宋元超逸的漁夫山水題材相比,趙幹的《江行初雪》更有現實意義。對於這些漁夫而言,艱辛勞作後,一壺老酒,一鍋沸湯已是心滿意足,多麼簡單的小小的幸福!此圖右上有李煜題字,南唐14年降宋後,骨氣強硬的趙幹矢志不降,再無作品流傳。歷史遠去,在趙幹用白粉彈作的飛雪裡,感謝這片清幽意境的山水還在。

米芾《淡墨遠山詩帖》,中年書法精品,筆法多變,八面開鋒。書如其人,天真率意,風流洒脫,詩如其書其人,沉著痛快,意味雋永:淡墨秋山畫遠天,暮霞還照紫添煙。故人好在重攜手,不到平山謾五年。細細品來,齒頰芬芳。

兒歌里說兔子愛吃蘿蔔和青菜,所以初次看到兔子吃谷穗我感到驚訝。個性迥異的兩隻野兔讓我想到「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好可愛的生靈。兔對應地支中的「卯」,「卯」表示春意,代表黎明,是充滿無限生機的時刻。秦觀說:兔兮兔兮聽我言,月中仙子最汝憐。不如亟返月中宿,休顧商岩並嶽麓。可他哪裡懂得兔兒有了思凡之心,「霜露深林可終歲,雌雄暖日莫忘機」。

這幅形神皆佳的《獵犬圖》為南宋李迪所畫,乃李迪晚年小畫精品。李迪長於寫生,此犬靈敏機警,兩眼有神,眼上兩處白色,我稱其為「白眉大俠」,[陰險]。白眉大俠「不堪兔絕壯複壯」,此刻是「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估計正在勘察蛛絲馬跡,發揮它的職業特長。一直都非常喜歡狗,覺得它是忠誠溫暖充滿靈性的夥伴,它是熱鬧的有人間煙火氣的生命。

「相逢幸遇佳節時,月下花前且把杯。」南宋馬遠《月下把杯圖》,簡凈淡雅、明朗歡欣,友人相聚把酒言歡,共敘人間樂事。馬遠的畫深受宋王室喜愛,好多詩由楊皇后題跋。此幅《月下把杯》契合於當時的政治形勢,此前楊皇后假擬聖旨,聯合史彌遠,誅殺權臣韓侂胄,成為左右南宋政權的風雲人物。在此背景下繪製的《月下把杯圖》,自然是洋溢著昂揚的生命力,政治的功過是非已成雲煙,但藝術的感動是永恆的。

這幅雛雞圖應該是八大山人晚期的作品,平淡天真、簡筆淡墨,在大片的空白里蘊含深刻的禪機理趣。可愛的小雞蹣跚學步,它似乎找不到媽媽了,身姿前傾、止步不行,眼神驚懼警惕,正是「遺世逃名老,殘山剩水身」的八大的心情寫照。右上角自題「雞談虎亦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僮僕,歸放南山頭。」大意是要保全自己,必須時刻提高警惕。八大的書畫與亡國之痛緊密相連,是在血淚中開出的藝術奇葩,這位極具個性的水墨寫意大師對中國藝術的影響深遠。

明代「浙派」丁玉川《宋人漁樂圖》,元代倪瓚「一河兩岸」式的構圖,筆法來自南宋院體,呈現出來的意境卻是吳鎮《漁父圖》的感覺,這樣清曠逍遙的生活方式是宋代的,宋代的文化品格如此之高,因此宋人的生活方式成為後來畫家心嚮往之樂此不疲的題材,給人的感覺卻是如元代般淡遠的秋季,令人想到「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的優美詩句。

《寫生蛺蝶圖》宋代趙昌畫,北京故宮藏。這是一幅描寫秋日野外風物的淡彩工筆花鳥畫。宋代寫生大家趙昌帶著對自然的無限深情,為我們描繪出溫馨靜謐的秋草野卉蟲蝶共鳴曲,使得身處京城「十面霾伏」中的我們,尚能感覺到一絲清新柔美的氣息。圖上有元代書家馮子振題詠的詩句:「蚱蜢青青舴艋扶,草間消息未能無。尺綃何限春風意,約略滕王蛺蝶圖。」此圖2009年11月17日被贈奧巴馬。

《伯牙鼓琴圖》藏於北京故宮,元代王振鵬畫。這是中國人物畫的代表作品,水墨加白描畫法,此時的春秋才子俞伯牙專註彈琴,他的知音鍾子期入神聽樂,二者分別以儒者和隱士的形象繪出,透出一種古雅的士人之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謝知音,高山流水千古美談。

牧溪,南宋畫僧,粗筆簡墨,在當時文人畫盛行的時代被人遺忘,卻是日本畫道的大恩人,其作品成為日本的國寶。《六柿圖》隨筆點墨置於虛空之中,明明是黑白的水墨卻讓人感覺五彩照眼的顏色,中國繪畫關照人的內心世界,牧溪的畫更是禪意十足,莫作眼見,亦不離眼思,帶給我們平靜出塵的心靈感動。文人那一套雅逸之說,於牧溪是媚俗也是不屑的。

看牧溪的畫,會想到靈雲禪師的詩: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對,就是這種感覺。

中國傳統美學是「唯心主義美學」,客觀景物被融入主觀情緒,成為藝術家抒情言志的載體。馬遠的《倚松圖》形象清奇,畫中有詩,簡約的筆墨營造了一個清曠幽遠的意境,遠山淡墨輕嵐,文人倚松小憩,童子抱琴觀景,古石蒼松老藤勁健誇張,彷彿盤古開天地即存於此,面對澹澹江水,這個文人恐怕會發出如孔夫子一樣的感嘆: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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