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無人蔘——「土精」之害
06-14
當旗牌官揭去黃布,現出懷中所持之劍時,左都督、毛帥毛文龍頓時覺得腳下的小島劇烈晃動起來,像是忽然起了海嘯。他認得那是一把尚方寶劍,因為他也有一摸一樣的一把,請出此劍便如皇上駕臨,持劍之人有權先斬後奏。於是那絲嘲諷的冷笑頓時在嘴角凝固,多年養尊處優形成的紅潤臉色瞬間化成死灰。 「你毛文龍本不過一介布衣,朝廷給你官升極品,滿門封蔭,你卻犯下這般十二條悖逆死罪,如今你還有何話可說?」客座上,督師薊遼的兵部尚書袁崇煥,鬚眉倒立厲聲責問。說到激動之處他猛地一拍桌子,震翻茶水灑了一地。 片刻前還是賓主交歡滿座融洽,誰料袁督師說翻臉就翻臉,還請出了尚方劍,直到這時毛文龍的隨從官員才從懵懂中回過神來。有人剛想抽出腰間兵刃但又縮了回去:每人身邊不知何時早圍上了幾位怒目相視的剽悍軍將。 一時間,毛文龍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滿是金星,想找幾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但堵在喉頭就是說不出來,只是「嗬嗬」地哮喘著。 袁崇煥也不理會,離座面朝京城方向端正跪了,大聲宣稱:「臣袁崇煥,今日誅毛文龍以整肅軍紀,諸將中若還有人如毛文龍之行者,一概處決!臣如復遼無功,異日請皇上也如誅毛文龍這般誅殺微臣!」 毛文龍已聽不清袁崇煥說了些什麼,他只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襲來,刀割似的,在這六月暑天。他再也支撐不住,如一堆被浪頭沖刷過的海沙般癱軟在地。 「推出帳外!」依禮叩拜完畢,袁崇煥起身,大喝一聲, 「斬!」 毛文龍原是遼東將領,守地失陷後撤到瀕臨朝鮮的皮島上。他在島上擇壯為兵,多次襲擊清軍後方,起到了一些牽制其南下的作用。但他恃功跋扈,不聽節制,還虛兵冒餉,也很令朝廷頭疼。袁崇煥此次借督餉誘斬毛文龍,當時便激起了軒然大波,朝野議論紛紜,後世史家更是對其中利弊意見不一,至今爭論很大。贊同的說袁崇煥此舉英明果決,不僅整頓了軍隊統一了號令,也是為朝廷除了一大隱患;反對的則說此舉擅殺大將,為剷除異己而自毀長城,最偏激的當數《明季北略》,甚至說此舉正如從前秦檜害岳飛一般。 《明季北略》振振有辭,你袁崇煥不是說毛文龍有十二條大罪嗎?難道這十二條罪名不像當年那十二道金牌嗎? 是非功過自有專家評說。平心而論,儘管只憑毛文龍「專制一方、軍馬錢糧不受核」、「有牧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語,大逆不道」便可定罪,但在袁崇煥為毛文龍定下的十二條罪狀中,有幾條是很牽強的。想來當時袁崇煥此舉,亦是因為斬帥一事干係太大,為了理由更加充足而湊了一些吧。比如,「喪軍無算,掩敗為功」,「強取民間子女,不知紀極」、「拜魏忠賢為父」等等,無能無恥腐化,雖然很令人憤慨,卻是當時明軍的通病。 不過其中有一條,是其他地方的將領無法做到的,儘管他們也很想用那法子發大財: 「驅難民遠竊人蔘,不從則餓死,島上白骨如莽,九當斬!」 只有毛文龍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才能逼著難民去偷挖人蔘。 誰都知道,人蔘這寶貝只產在東北、朝鮮,長白山那疙瘩。 然而翻開歷代葯書,卻能驚奇地發現,原來從前中原竟也是產過人蔘的。 《名醫別錄》:「人蔘生上黨(今山西省東南部)及遼東」;《吳普本草》:「(人蔘)或生邯鄲」;《嘉祐本草》:「人蔘生上黨郡」······連《說文解字》也云:「人蔘,藥草,出上黨」,言之鑿鑿不容置疑。 更出人意料的是,古人認為,各地出產的人蔘中,居然是上黨的質量最佳。陶宏景云:「(遼東人蔘)並不及上黨者」;《圖經本草》載:「(新羅人蔘等)俱不及上黨者佳」;到了明《紫桃軒雜綴》還說 :「人蔘生上黨山谷者最良,遼東次之,高麗百濟又次之」 ······亦是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上黨出好參。 這些記載給現代人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古時的上黨,果真出產過上好的人蔘嗎?為什麼到了今天,你就是把那塊山地翻來覆去挖個遍,粉碎了過篩也難找到一片人蔘葉子呢?再說以氣候條件來看,如今的上黨地區,包括整個太行山脈,都不符合人蔘的生長條件。隨著人蔘在醫藥界養生界的地位越來越顯赫,隱然成了「百草之王」、「眾葯之首」,越來越多的人總試圖把這事說個明白。有人提出了氣候變暖致使此地人蔘滅絕的說法;還有人則為天災補充了人禍,說是元明兩朝大興土木修建宮殿,砍伐過度,加速了環境的破壞;也有人認為可能是採挖太狠,生生挖絕了種;另一些人則把懷疑的眼光投向了上黨出產的另一種藥材,也號稱「參」的「党參」。 党參之名,最早見於清代《本草從新》,至今不過幾百年。在此之前,所有葯書,包括《本草綱目》,都沒有記載這個品種。此葯類似人蔘,也有補氣之功,只是力道弱得多,於是有些學者懷疑了,會不會古人糊塗,張冠李戴搞混了這兩種參呢?近代中醫大家張錫純認為這就是真相:「今之党參即古之人蔘,為其生於山西之上黨山谷,故曰党參。」 假如這個設想成立,那麼我國明清之前醫家所用的人蔘,饒你吹得再神乎其神,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很可能只不過是現如今不值幾個錢的党參! 這樁公案,正如袁崇煥殺毛文龍一般,爭論至今沒有停息。但很多學者不相信古人的鑒別水平會差到分不清人蔘党參那樣不堪,兩者一為五加科(人蔘),一為桔梗科(党參),無論是原植物還是藥材,區別都很明顯;何況很多古籍,包括類似藥典性質的《唐本草》,描述的都是五加科人蔘,《本草綱目》所記載的「三椏五葉,真人蔘也」,也明明是五加科植物的特徵。 如果上黨的確出產過真人蔘,那麼又回到了老問題,是什麼原因使這個好東西在這片土地上滅絕呢?——起碼到了李時珍時,這裡便已找不到多少人蔘,《本草綱目》有云:「今所用者,皆是遼參,」這才有了毛文龍逼難民冒死去滿清的地盤偷挖人蔘之事。 對於上黨不再出人蔘的原因,李時珍的解釋是:「上黨,今潞州也,民以人蔘為地方害,不復採取。」 這個記載應該可信,與李時珍同時代的上黨人粟應宏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游紫團山記》,其中也提到:「由東峰入,屏山遮地,即為參園,已墾為田久矣。」 看來,導致上黨人蔘絕跡的最大可能,就是被當地百姓自己滅了。 人蔘,自古被視作神草,「下有人蔘上有紫氣」,堪稱土地之精華,故有「土精」的別名,價值一直不菲,上品「其價與銀等」。為什麼在當地人眼裡,「土精」居然成了「地方害」,好端端的參園也平了種田,非欲除盡而後快呢? 鋤頭閃著寒光狠狠地劈向帶著露珠的柔弱參苗之時,揮鋤之人心情如何—— 他眼中是否隱隱有淚光閃爍? 然而大明朝萬曆年間的那些政策,卻證明了上黨百姓看似暴殄天珍的荒唐舉措,原來是那麼的英明,那麼的有遠見。 「你家風水很不錯嘛。」那位在地方官陪伴下不請自來的客人突然開了口,冷冰冰的京腔中居然還帶了些嬌媚,不覺讓人全身寒毛直立。 恭恭敬敬站在面前伺候的主人生生打了個寒噤,額頭立時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勉強陪笑道:「公公過獎了,草民幾代胡亂住著罷了。」 那氣派奇大的客人似乎沒有理會主人的話,顧自低了頭,用青花碗蓋輕輕地刮著浮在水面的茶葉。等他愜意地呷了一口,慢慢放下茶碗後,忽然尖聲笑了:「何必過謙呢?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哪!」 主人聞言,如遭雷擊,撲通跪倒,重重地叩首,一迭聲哭求公公開恩。 侍立在一旁的縣官面色鐵青,但還是彎著腰垂著手,連口大氣也不敢出。 這個場景,自明萬曆二十四年起,二十來年間,全國各地不知上演過多少次。結局不外兩種,一是主人掏出大筆銀錢,直到塞得客人滿意,打發起身;另一種則是拆了房子趕出全家老少——客人要在你家開礦了,他不是說過,你家風水不錯,一家子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嗎? 誰也不敢阻攔,因為客人——公公——代表的是皇上,他是替皇上開礦來的。 不用勘測,不用採樣,更不用專家,太監都是半仙之體,一眼掃去便能明白哪處地下藏著什麼「土精」:金礦、銀礦、硃砂礦,至於礦上面是民宅、還是田地,甚至是人家祖墳,那就懶得看了。但太監的探礦規律,卻不免令人懷疑是不是根據地面上的物業來推算礦苗的——對無主荒地,他們總是了無興趣的。萬一采了個空也不打緊,掐指一算,定是附近住民盜礦,賠!除非你全家死絕,定要吐回礦產。若還賠不夠呢?再換一家。 礦使太監還有同伴,一同從紫禁城出來公幹的,稅監。有時人手不夠,他們還得加加班,一人身兼二職。公公們也很辛苦,天下各通衢大邑窮鄉僻壤都得駐紮到了,工作更是細緻到家,別說店鋪稅、鹽稅、茶稅、木稅、魚稅,就是一隻雞一把草,也得收足錢。同時他們還得給皇上獻忠心啊,見了有好東西可千萬不能不孝敬皇上,自己沒空辦也得通知採辦太監。於是金珠、瓷器、香料、綢緞、名馬、貂皮,所有的「土精」都在採辦貨單之內,絕少漏網之魚。《寧國府志》曾記載了明時當地的一張貢物清單,內容包括:黃蠟、蜂蜜、烏梅、肥豬、肥鵝、鹿、鹿皮、地產藥材、箭枝、掃帚、曆日紙等(轉引自黃仁宇著《明代的漕運》)。 「土精」豈是易得之物?開礦的艱辛危險且不提,僅以最普通的木料來說,要采一株合用的,也得付出巨大的代價。四川曾有一句民諺:「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為砍伐運送一棵大木,起碼得搭上五百條人命。 無根的太監大都是無情的,酷刑殺戮,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何況他們中有的是經過東廠培訓的專業人才。這一大幫人原本就喜動不喜靜,唯恐天下太平的。聖命在身,百無禁忌,擄掠姦淫(自然後者只能是隨從的福利了,公公們等下輩子吧)無所不為。你想反抗嗎?各地剛起了點火星,萬事不管的神宗皇帝就如同被踩了尾巴,雷霆震怒了:「被刁民修理了個把太監不算什麼,朕痛心的,是那些人置國家法律尊嚴於何地?」如果大臣沒狠狠懲治亂民,他就絕食抗議。 朕即是法!誰敢說三道四?後人對神宗的評價是「只知財利之多寡,不問黎民之生死」、「好貨成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中之精,本是王業,一國之君如此貪婪自然很難讓人理解。這荒唐的天性,不免使人推測是不是血緣惹的禍,這小子八成是繼承了他那農民出身的老娘貪利務得的毛病。 搜刮的酷烈其實神宗也不是不知,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也有良心發現之時。萬曆三十年二月,神宗得了場重病,他以為大限已到,總算看開了點金銀的虛幻,連夜召來首輔沈一貫,命他回去擬旨,停了礦稅。沈一貫大喜,立時擬成,就等天明下發。不料次日天不亮內閣門前便來了一大群太監,氣急敗壞地索還聖旨——原來神宗氣數未盡,睡了一覺身體舒服了,想到昨夜的冒失之舉拍腫了大腿,連忙亡羊補牢來了。有人進諫說聖旨不是兒戲,不能出爾反爾,他惱羞成怒,竟然親自操起把刀想要宰了那贛頭。 直到又過了十幾年,神宗覺得再刮下去可能真會刮破天下,起了畏懼之心,礦、稅這幾項將大明王朝攪得雞犬不寧哭聲震天,「沸鼎同煎,無一片安樂之地」,激起數百起民變的弊政才慢慢收了尾,留下了滿目瘡痍。 據說停止礦稅的詔書發布時,朝野臣民多有痛哭失聲的。 嚎啕的同時,上黨百姓一定暗自慶幸,幸虧及早剷除了人蔘,否則這場劫難中,定要被狠狠地多剝一層皮。 神宗搜颳了這麼多好東西,想來家底自是十分厚實。 但從皇上手裡要點錢使使還是很不容易——即便是軍餉。 神宗歸位成神七年後,他的孫子朱由檢坐上了龍椅,是為崇禎帝。面對大明王朝的危難棋局,這位十七歲的少年很有志氣,很想撥亂反正扭轉乾坤,做一個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此時東北的後金經過幾十年經營,羽翼已豐,成了明朝最危險的對手,崇禎登基之後,日夜思得良將解除遼境之憂。在廷臣的爭相舉薦下,崇禎選中了曾大敗金主努爾哈赤的袁崇煥,在平台親切召見了他,君臣坦誠商量平遼方略。面對少主如此求治殷切,袁崇煥熱血沸騰,一時激動不已,竟然拍著胸脯保證「五年復遼」。 崇禎喜出望外,慷慨道:「五年復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 召對休息之時,有人提醒袁崇煥「五年復遼」的海口是不是太輕率了,冷靜下來的崇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還是很有信心,只是在崇禎小憩之後再出之時,對這位新皇帝提出了要求:「此五年之中,須得事事應手,首先便是錢糧不可短缺。」 對於沉浸在「中興」幻想之中興奮不已的崇禎來說,此時便是袁崇煥遞上刀子要求從龍體上割塊肉也不會有絲毫猶豫。他一揮手,愛卿不必擔心,朕一概依你!再給你一把尚方劍,出征去吧!朕等你凱旋歸來! 但袁崇煥到了前線,真箇上奏請餉時,崇禎卻皺起了眉頭。看到奏疏中報告因欠餉而邊兵嘩變,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帶兵的若真能待部眾如家人父子,那麼士兵自然不敢叛變,更不忍叛變,如何有此鼓噪之事?動輒鼓噪,各地效尤如何得了?這缺餉之事,還當講求長策。」——研究研究再說。 兩手空空的袁崇煥心急如焚,奏疏一道接著一道,說是戶部實在籌不了錢了,還是請皇上發出內帑來救急吧——戶部之窮國庫之空,天下皆知,就是逼死那些官員也熬不出幾兩油,沒辦法,只好動用皇上的私房錢了,當年礦稅收入不是都被先帝裝入腰包了嗎?崇禎老大不耐煩,但五年計劃剛剛開始,最終還是只好憤憤然勉強發去了軍餉。從此,崇禎對袁崇煥有了懷疑:這廣東蠻子會不會恃邊逼餉中飽私囊呢? 都說不經聖裁擅殺毛文龍是袁崇煥日後被殺的禍根,其實更早的伏筆此時便已經埋下。 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看來崇禎也是個糊塗蛋。 明亡之後,不少人在一些筆記中狠狠地嘲弄了這位上了吊的皇帝一把。如《甲申核真略》云:「按賊入大內,括各庫銀共三千七百萬兩,金若干萬。」《甲申紀事》云:「賊載往陝西金銀錠上有歷年字型大小,聞自萬曆八年以後,解內庫銀尚未動也。銀尚存三千餘萬兩,金一百五十萬兩。」作者行文至此,不禁感慨:如此荒唐舉措,「可為後世有國者之戒!」 然而關於崇禎究竟是不是個愚蠢的守財奴,也就是崇禎內帑之爭,也是個口水橫飛的話題。更多人偏向於相信,崇禎的手頭確實緊得要命,實在是無法寬裕地為袁崇煥開軍餉。 同樣是時人筆記,關於崇禎朝的經濟狀況,有很多截然相反的記錄。據《慟余雜記》所記,有個戶部官員曾經說過,他向崇禎請求發內帑餉軍,崇禎「令近前密諭曰,內庫無有矣,遂墮淚。」 崇禎流淚想必不是為了省錢而作的秀。在另一些記載中,崇禎更加可憐,幾乎到了砸鍋賣鐵的地步,變賣宮中金銀器具以充軍餉,甚至打起了進貢入宮的人蔘的主意!《三垣筆記》載:「上憂國用不足,發萬曆中所儲遼參出外貿易。」據買主說這批人蔘都是上品:「色堅而味永,與他參迥異」。 可憐崇禎無福消受這樣的好東西,他簡直連肉都捨不得多吃,常常只用幾樣蔬菜下飯,往往只是啜幾口清粥小菜就當一餐了。穿得也寒酸,有次在接見大臣時露出了內衣袖子,袖口竟已破爛,感動得大臣淚流滿面。 說崇禎褊狹、猜疑、急躁、剛愎都不算太冤枉他,但說他吝嗇守財恐怕他死也不服。其實當時便有很多人為他辯解,說李自成從崇禎內庫里找到幾千萬兩銀子之說純屬誣陷,那筆巨款大部分應該是考掠京城官員所得——如此來路的銀錢畢竟不太光明,乾脆放出風去推到崇禎頭上,順帶著把他的名聲搞得更臭,一舉兩得。如《後鑒錄》云:「賊聲言得自內帑,惡拷索名也。」 《國榷》也說:「先帝減膳撤懸,布衣蔬食,銅錫器具盡歸軍輸,城破之日,內帑無數萬金。賊淫掠既富,揚言皆得之大內,識者恨之。」 焦頭爛額的崇禎根本無財可守。可憐他只是只骨瘦如柴的赤膊雞,根本拔不出幾根毛,白白背了個鐵公雞的名號。 但不可否認,崇禎的爺爺曾經是「闊」過的。不提國家其他收入,僅是礦稅所得便是一筆大數目。太監幹活很得力,如萬曆二十七年,五天之內便上繳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萬曆五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不過四百三十五萬兩)。短短一二十年,孫子居然窮得叮噹作響,那白花花堆積如山的銀子哪裡去了呢? 明室財政,其實到了英宗之時,便已經開始顯露出了窘境。 一是皇室用度越來越廣,服侍人員、御用工匠越來越多,宮內日常供奉日益奢侈且不提,還又營建,又齋醮,尤其是世宗時,所耗蠟油、香料動輒數十萬斤,日費巨萬絲毫沒有誇張。 二是當年太祖分封到各地的宗藩,不農不仕純粹寄生,經過一兩百年的繁衍,數目越來越驚人,萬曆四十年宗室人口竟已突破了六十萬。這些皇親國戚不是隨便就能養活的,嘉靖年間,有個御史上書云:「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各藩祿米歲至八百五十三萬石,」就是全給了他們也不夠一半,這還僅僅是最基本的歲祿,不算其他年節賞賜。宗藩如今成了大明王朝體內肥碩醜陋的巨大蛔蟲,後世很多人,如清學者趙翼,認為明朝滅亡的一大原因就是宗藩負擔太重。 另外還有冗官。明朝的官祿原本是歷代最薄的,但鵝毛積多了也能壓塌大車。還是嘉靖時,一封奏章說:「歷代官數,漢七千八百員,唐萬八千員,宋極冗,至三萬四千員。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職已逾八萬,合文職蓋十萬餘,至正德世,文官二萬四百,武官十萬。」 財政危機早已出現,賴得張居正大刀闊斧用狠手段,一度扭轉了走向崩潰的勢頭,使得「海內殷阜、帑藏充盈。」但萬曆年間,鬧出個三大征,即平定寧夏、播州叛亂以及援朝抗倭,打了這麼些大戰國力自然消耗極大。萬曆二十七年前後,每年超支就已達五十萬兩左右,到了萬曆三十年,「老庫將盡、京糧告竭,太倉無過歲之支」,「自古以來未有公私匱竭如今日之窮者」,大明王朝已經要為如何過年而愁,簡直快揭不開鍋了。 神宗不是個體貼國情的主,管你國家如何困難,該享受的規格一樣也不能少。萬曆中期,他一人每年膳食費增至三十萬兩,還造定陵、修三大殿,僅采木一項就費銀九百三十餘萬兩。對兒女寵幸的賞賜也是一如既往地大方,簡直是有求必應。他底氣很足,國庫是天下人公用的,要窮天下人一起窮,礦稅收入是朕自己的,該怎麼花就怎麼花。他絕不想做守財奴,揮霍起來好不瀟洒。 據黃仁宇的《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所記,神宗留給兒子的遺產,大概只有七百萬兩白銀。 這區區七百萬兩白銀,經過高手木匠熹宗皇帝和他的玩伴魏忠賢盡情使用了七年後,傳到崇禎手裡還有多少,只有崇禎自己知道了。或者還有人知道,錦衣衛僉事王世德曾說:「熹宗在位七年,將神宗四十餘年蓄積搜括無餘,兵興以來,帑藏空虛。」 內庫之門打開之後,崇禎很可能重重跺了跺腳。聽著空曠的回聲,也許心中陣陣發酸—— 「內庫無有矣,遂墮淚。」 崇禎命苦,相比父親祖父,面臨的形式更加嚴峻,已然到了懸崖邊上,再也無路可退。 遼患、流寇、災荒,都需要大筆大筆的銀錢去消弭,可他便是能將一個錢掰成十個也填不平窟窿了。最重要的邊兵,聽說居然連盔甲都已經鏽蝕不堪,乃至有次一枚流箭便奪了一位大將的命;再說鬧餉也不是玩笑,那些亂兵是連巡撫、總兵都敢吊打的。得知此報時,如果他想到當年被袁崇煥斬了的毛文龍的話,可能會理解他逼民挖參的行為,崇禎自己都恨不能在龍床底下挖礦呢。 怎麼辦呢,顧不得面子了,向皇親百官借錢助餉吧。 沒想到即便是以萬乘之尊開口求人,也沒幾個人買你的賬。大小臣工幾乎眾口一辭地哭窮,倒還是幾個太監慷慨,每人捐了幾萬兩銀子,那個位至閣臣的魏藻德居然僅捐了五百兩,也虧他拿得出手——打發朕還是打發叫花子呢?別說外人了,連崇禎的岳父都不爽快,在太監死磨硬泡下才咬牙捐了一萬兩。崇禎曾祖母家的武清侯李國瑞更絕,皇上攤派下來,他死活不交,逼急了就自己拆房子,把器皿什物擺在大街上變賣,表示老子就是沒錢,要命倒有一條!崇禎火氣上來立刻將他下獄,結果活活被嚇死了,最終還是沒借到錢。 他們真的沒錢嗎? 他們的真正身家,在李自成入京後,不用怎麼拷打便老老實實吐了出來,那個只捐了一萬兩的皇帝岳父,被抄出五十多萬兩。據說大順軍此項收入共有七千萬兩之巨,是神宗遺產的十倍。 官員原本就比皇帝有錢。礦稅風頭正盛之時,吏部尚書李戴揭露:礦使稅監所聚斂的財富,以十成計算,礦使稅監本人瞞了二成,隨從人員就地瓜分了三成,當地豪紳惡棍吞了四成,交給皇帝的不過一成。毛文龍挖參得利,與其說用在軍費上,更多的還是用於打點關係孝敬要員。 可崇禎總不能像李自成那樣對滿朝文武上夾棍啊。他惱怒之極,但又無可奈何,急得在大殿上團團轉圈。 終於,他站定了,憂鬱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殿外,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道:「只有再苦我百姓幾年了。」 殿外哭聲隱隱,大明天下陰雲密布。 從前是土中有精才召來禍事,如今是無論有沒有精,有土便是禍根了。 每畝田地在正賦之外,加派徵收。 其實早在後金初起,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誓師攻明之時,朝廷便已經開始加派征賦了,稱為「遼餉」。先後三次增加,合計九厘。遼事一日壞似一日,遼餉也就成了常賦。崇禎十年,形勢越來越惡化,又加了一餉——「剿餉」,剿匪之餉,每畝加糧六合。兩年後,軍隊屢戰屢敗,看來還需訓練,於是又一項新餉出台:「練餉」:天下田土畝加賦銀一分。 土裡精華早被神宗搜刮一空,如今又來了這三餉,百姓其苦可知。 也許是土精已絕,地氣枯竭,一時恢復不過來;抑或是受慣嘉靖皇帝供奉的老天爺看朱家後代一個不如一個虔誠,生了氣,崇禎上台之後,大片大片的土地連年遭災,旱災蝗災接踵而來。 千里赤地,連草根樹皮都已被啃盡,大地的精華只剩下了觀音土。這慈悲的名頭不過只能欺騙一下感覺,延緩片刻死亡罷了。 荒野上,隨處可見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父母的幼童,哭累了抓起任何能抓到的東西就往嘴裡塞,不管是泥土還是糞便。第二天,他已不再出聲,早已沒了氣息。這時總有人蹣跚著走過來,舔著乾裂的嘴角,眼中發著野獸的綠光。 再到後來,每日都有不少獨行的人失蹤,等找到時只剩下了幾根殘骨。市面上堂皇地出現了人市,專賣人肉,有人親眼看到了父母烹食子女,還說孩子反正活不了,自己來殺還可給他一個痛快,讓他少遭些罪。 「天老爺,耳又聾、眼又花。 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 天老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 你塌了吧!」 絕望的眼中,綠光慢慢化成火焰;四面八方的火焰洶湧而來,匯成一條可怕的火龍,怒吼著撲向紫禁城。 紫禁城裡,崇禎正發完脾氣疲倦地癱在龍椅上閉目喘息。 「朕非亡國之君,可事事皆亡國之象!」金鑾殿上,咆哮聲還在迴響。 幫朕治理天下的人呢?怎麼都是些草包飯桶? 袁崇煥早被他剮了,閣臣也換了五十來個,天下這麼大,難道就沒有一人能替朕分憂嗎? 老天啊老天! 崇禎猛地睜開眼,觸目卻是龍案上一大疊催餉的奏疏。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他揮手叫來一個太監,有氣無力地開了口: 「你去找找,內庫中還有什麼東西。」 太監也是雙眉緊鎖,躊躇許久,小心翼翼地回話: 「稟萬歲爺,奴婢剛去過內庫,看到庫中還有一些萬曆年間貢來的人蔘。」 「賣了去吧。」沉默片刻,崇禎喃喃道。 2007.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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