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人長壽與蓋碗茶的關係

藍色的火苗跳躍著,水壺發出「嗚嗚」的鳴叫,青花瓷的蓋碗里,茶葉、紅糖、冰糖、桂圓、葡萄乾、紅棗、芝麻、枸杞、菊花,熱熱鬧鬧擠在一起,等著淋一場沸水雨。

開水打著圈,澆在蓋碗里,頓時,茶葉、紅棗伴著冰糖的「滋滋」聲升騰開來,一股清淺的甘甜在空氣中瀰漫,久違的清香湧進胸腔,心波蕩漾。端起蓋碗,輕輕揭開茶蓋,嫩綠的茶葉舞動著曼妙的身姿,褐色的桂圓和金黃色的菊花如春蕾初綻般飄浮在水面,紅紅的枸杞忽上忽下,點點芝麻在水面蕩漾,紅的、黃的、綠的、白的,相映成趣——我喜歡在寫作的時候,為自己泡一杯蓋碗茶。

蓋碗茶,是我的祖先在與漢民族不斷融合中傳承下來的、極具民族特色的飲食文化。在回族人的日常生活里,茶被看作是造物主賜給穆斯林最高雅的飲品。

「戈壁大漠風沙盡,月照胡楊孤影存。」公元七世紀中葉,我的祖先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從阿拉伯半島一路向東來到中國,經商、通婚、定居,將偉大的伊斯蘭教文化傳入中國的同時,中國的茶文化也與我的先民們結緣。當時,從帝王將相到平民百姓都盛行飲茶,因此「惟回教初傳,曾有一部來自海路,蓋居蘇杭,產茶之區,回民或此時染有嗜好,移植內地後,仍不改其風」。我的先民們在喜歡上喝茶的同時,也喜歡上了優雅的飲茶器皿——蓋碗,並使它最終成為民族飲食文化的一部分。

蓋碗,顧名思義,既有蓋又有碗,蓋用來防塵,碗用來盛水,這樣的搭配,既實用又衛生,而它的絕妙之處還在於它的托——一個和茶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尤物。蓋呵護著碗,碗依靠著托,高明的工匠們不斷修磨,使得整個蓋碗上下每一個稜角都圓潤而飽滿。相互依託,又各自獨立,這種簡單大方的設計,讓蓋碗這種器皿周身散發著平衡而婉約的美麗。愛美的工匠們又在這器皿上,配上春天的牡丹,冬天的臘梅,秋天的菊 ,夏天的荷,或者一句《古蘭經》的經文,於是在穆斯林的心裡,蓋碗就不僅僅是一種飲茶的器皿,更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

我的祖輩都是虔誠的穆斯林,回族的風俗習慣貫穿著我生活的全部,喜歡用蓋碗泡茶,也是延續了祖先遺留下的古老風俗。

回族的蓋碗,多用瓷製。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曾經說:「知識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我的祖先們於是帶著香料、象牙和珠寶一路跋涉來到中國,回家的時候,又將中國的絲綢、茶葉和瓷器帶回阿拉伯半島。瓷器因此成為我的先民們最喜歡的中國商品之一。說起瓷,青瓷與青花瓷是兩個繞不開的名字。雖然也有用各種五彩的瓷器做成的蓋碗,但總覺得清清爽爽的瓷器,似與素凈的青色更為相配。白色做底,用青色的素筆描四季花卉於其上,瓷骨里自然呈現一番妖嬈永駐的風流。小巧的茶托,穩健如樁,托起通體晶瑩,如冰似玉的茶碗,碗上朵朵梅花含苞待放,茶蓋半遮半掩,將茶與水分開,有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用茶蓋在水面輕輕一刮,漣漪散開,芳香四溢——這樣的器皿,不奢侈,不昂貴,卻有著與生俱來的簡單和優雅。

但蓋碗里的內容卻並不簡單——茶葉清煩解疲、清心明目;紅糖補血活血、保健護膚;冰糖補中益氣、生津清熱;桂圓補益心脾、養血安神;紅棗益氣生津、養血和神;枸杞養肝明目、補益肝腎;葡萄乾補氣血、強筋骨……一盞小小的蓋碗茶,既是生津止渴的飲品,又是養生保健的良藥。

回族人長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據調查,回族百歲老人長壽的秘訣之一,就是常年喝各種原料配製的茶水。「再荒的灘也有牛馬,再窮的家也有糖茶。」回族先民來到中國,一方面受到中國漢族茶文化的影響,一方面又繼承了阿拉拍、波斯等地穆斯林喜吃甜食的習慣,所以糖茶成了穆斯林生活里一種不可替代的飲品,並因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俗——定茶。

定茶,也叫訂婚或送盒子。一張張喜慶的紅紙里,分別裹著茶葉、紅糖、白糖、桂圓、紅棗、芝麻、葡萄乾等,在回族的習俗里,這叫「裹包」。選一個好日子,請幾個阿訇,再請幾個至親,父親陪著兒子,帶上裹好的包,眾人熱熱鬧鬧到女方家去,喝一杯濃濃的蓋碗茶,品一桌美美的飯菜,雙方的阿訇互道「色倆目」,這門親事就算是訂了下來。而最讓女方家在意的,也最能體現男方家心意的,不是金銀首飾,也不是珠寶玉器,就是這一包包上好的泡茶原料。

茶的香味從蓋碗的邊緣溜了出來,筆下的文字似乎也染上了一股清香。一手托起蓋碗,一手輕擺茶蓋,蓋與碗磁性的敲擊,像啄木鳥尖利的喙輕啄著樹樁。在茶蓋由淺及深的一次次刮動中,茶水由滾燙變得溫熱,呡一口,唇齒生香。用茶蓋刮動茶水的方式散熱,在伊斯蘭教文化中是有講究的。據伊本·阿拔斯傳述,穆聖禁止向器皿里吹氣。所以,穆斯林喝茶用茶蓋刮動散熱而不是用嘴吹,既是文明典雅的象徵,又符合經典倡導的「嘉儀」,從而達到了世俗與神聖之間的高度一致。

幾個時辰過去了,眼前的稿紙已累積了上千個文字,蓋碗里的茶水也已由濃變淡,吸足了水份的紅棗、桂圓們都已落了底,只有兩片茶葉上下翻轉,久久不肯下沉,似是有萬千的眷戀和不舍。看著看著,兩眼溫熱,想起了早已過世的父母。

在我的老家,稱蓋碗為盅子。父母在世時,老屋裡一年四季氤氳著茶的清香,老式的柜子里放置著各種花紋的盅子。每天清晨,父母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捅火燒水,然後洗涑禮拜。晨禮畢,水也燒開了,母親開始擦拭盅子,從盅蓋到盅碗到盅托,一遍遍擦過去,一絲不苟。

炕頭上放著炕桌,父親盤腿坐在炕上。母親忙碌著,兩隻青花的瓷盅被她擦拭得青是青,白是白,通透明亮。老式的柜子上,擺著兩個生鏽的茶葉罐,一個裡面放著紅糖,一個裡面放著茶葉,父母清貧的一生,常喝的只有茶葉加紅糖的兩寶茶。偶爾,會放入紅棗,對父母來說,已算是奢侈。枸杞、柿餅、葡萄乾也備著,放在抽屜里,哪天出現在盅子里,肯定是家裡來了客人。

父親脾氣火爆,母親柔弱溫順。小小的炕桌上,兩隻青花的瓷盅,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中間的盤子里,是母親烙的蔥花餅,茶香和蔥香混合著,是家的味道。清貧歲月,父母辛苦一年,亦換不來豐衣足食的生活,唯有這每日里的蓋碗糖茶,給單調的日子,增添一抹芳香。

父親一手托著盅托,一手用盅蓋輕輕地拂過茶水表面,動作斯文又不失莊重;母親端著青瓷的茶盅,唇與盅沿輕觸,啜一口,再啜一口,然後將茶盅緩緩放下,就像把人生多少負擔卸在一邊,那麼平靜,那麼優雅,那是母親藏在我記憶里最動人的模樣。

多年後每次回娘家,母親都要親手為我沏一杯蓋碗茶,放入平日里捨不得用的紅棗、桂圓、菊花……在父母心裡,女兒已成了尊貴的客人,這也許是為人父母最欣慰也最難過的事情吧。

文章寫到這裡的時候,伸手觸杯,茶水已涼,而臉上,是比茶水更涼的淚——我的蓋碗里,有超過十樣的寶貝,每日里在沸水裡徜徉,呵護著我的心肝脾胃。它們從超市的各個角落被我精挑細選而來,分裝在一個個精緻的瓷罐里,足夠喝上兩三個月。備齊這十幾樣寶貝,不過一百多塊錢。而在父母有生的日子裡,我總是想起紅棗買紅棗,想起桂圓買桂圓,從來沒有用心為雙親湊齊回族蓋碗里的八樣寶……我們對父母的愛,哪裡有父母對我們的那般滿當。

時光流轉,雲水千年。父母走了,那些洶湧不安的歲月,那些清貧苦難的日子,都被泡在了蓋碗里,在蓋與碗的敲擊中,變淡、變輕,直至無痕。只留下手捧蓋碗落淚的我,用文字,祭奠那永遠不可重來的光陰。

作者簡介

王淑萍回族。寧夏石嘴山市平羅縣人。石嘴山市作家協會會員。喜歡用文字煮生活。著有個人散文集《遇見自己》《流年裡的餘溫》,作品散見於區內外各類報刊雜誌和微信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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