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之間,辯論第一高手舍他其誰|文史宴

文/易水臨風

大司馬亂入:漢代儒家經學崩潰後,魏晉時代的士人對宇宙究極真理的新思考,稱之為玄學;在玄學的一些關鍵問題上不厭其煩的論辯,稱之為清談。玄學與清談,是華夏文化思辨力曾經達到的一個高峰。

誠然,清談興起之後,有時也成為謀名利之具,甚至朝廷大臣為了避禍,專事清談,不理政務,導致西晉滅亡,被後世視為「清談誤國」。但這是政治權力的錯,不是清談的錯。

文史宴公眾號特邀文化史達人易水臨風,為大家講述清談的技術含量,以及第一流的哲學家——清談家的風采。

真理有很多面相。有人惡感清談,就說它是「純嘴巴藝術」,雖然一針見血,但也只說出了真理的一面。

清談的「清」字的確很容易誤導人,不少人的印象中,清談是這樣的:它集休閑和娛樂於一體,等同於一種嘮嗑兒,沒事找事的主題、有點沒點的瞎侃、不著邊際的議論,活脫脫的一群廢話簍子。

其實回到歷史現場,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真正的清談,實質是魏晉時代高級知識分子之間為了某個或某些問題開展的辯論,它起始於曹魏,最經典的就是文學、哲學、思想史上經常提及的正始之音。

而如果加入的人多了,這種所謂的「談」就完全變成了一場規模宏大的辯論賽,從形式上看,這種論辯不僅有口頭的,還有書面的,不但場面熱烈,方式講究,時間超長,戰況也是緊張乃至於激烈的。

最讓人血壓飆升的是,這種辯論還與當事人的名譽名利密切相關,不僅要賽出水平,還要賽出辯手的座次!讀完《世說新語》,我最感興趣的是,那個時代、那麼一大堆人裡面,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當之無愧的第一辯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名僧支遁支道林,我發現有段時間,他充當的彷彿是東晉清談靈魂人物的角色,圍繞他周邊的當然也是一群優秀的辯手。

佛門名士支道林

我一直欣賞他個人的魅力,對他的實力也信心滿滿,事實上他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比如《世說新語·文學》第32則載:

《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鑽味,而不能拔理於郭(象)、向(秀)之外。……支(道林)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後遂用支理。

支公精研《莊子·逍遙遊》,在注《莊子》的大家向秀、郭象的釋義之外,別開生面。

第36則載:

因論《莊子·逍遙遊》。支(道林)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羲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

支公講解《莊子·逍遙遊》,折服自視甚高的王羲之。

第37則:

三乘佛家滯義,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諸人在下坐聽,皆雲可通。支下坐,自共說,正當得兩,入三便亂。今義弟子雖傳,猶不盡得。

支公自說自解、分辨佛家三乘實為二乘。

這些都可以說是精彩絕倫。

但是對他個人的喜愛歸喜愛,競技場上最終畢竟還是要以實力來定乾坤的,我推崇的林公雖說是一等一的高手,但還不是獨一無二的高人。

第45則這樣記載:

於法開始與支公爭名,後情漸歸支,意甚不忿,遂遁跡剡下。遣弟子出都,語使過會稽。於時支公正講小品。開戒弟子:「道林講,比汝至,當在某品中。」因示語攻難數十番,云:「舊此中不可復通。」弟子如言詣支公。正值講,因謹述開意。往反多時,林公遂屈。厲聲曰:「君何足復受人寄載!」

這個於法開也是名僧,還是名醫,應該是比支道林更厲害一點的人物,有記載說他「才辨從橫,以數術弘教」,只是時運不濟,屈居於林公名下。

但是功名心支配下的他不甘心啊,自己出面不方便,就把徒弟教得溜熟,殺上門去,結果是林公辯不過,只好投降,但是林公心裡清楚這個強勁的對手到底是誰,這個世界除了於法開還有誰呢?

這一則讓我自然聯想到黑格爾和叔本華的故事,兩人都是一代豪傑,而且同在一個大學授課,只是因為黑格爾當時名聲鵲起,激起了叔本華的妒忌,故意把課排在和黑格爾相同的時點,想一決雌雄。

叔本華與黑格爾

結局是,阿華還沒迎來他的時代,慘敗於小黑之手。

這一則同時還讓我們看到,清談其實和下棋是一樣一樣的,卓越的棋手必須能看到數十步而不只是十步開外的情形,否則毫無勝算。

記錄林公敗績的還有第51則:

支道林、殷淵源(殷浩)俱在相王(會稽王司馬昱)許。相王謂二人:「可試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淵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轍遠之;數四交,不覺入其玄中。相王撫肩笑曰:「此自是其勝場,安可爭鋒!」

林公輸在哪裡很清楚,即使最優秀的辯手也有弱項。林公雖然自有擅長,但殷浩雖然搞軍政不行,卻是當時第一流的大名士,在才性論上更是不折不扣的專家。

第34則說:

殷中軍(殷浩)雖思慮通長,然於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湯池鐵城,無可攻之勢。

林公拿自己的短處和別人的長處比,結果可想而知。

好了,高手對決,名次已經產生,第一輪辯論賽,於法開、殷浩勝出!

不過,這僅僅是開局,充滿懸念的還在後頭。

由於於法開在《世說》里記載資料太少,所以我只能從殷浩接著往下說。

殷浩固然是那個時代一等一的實力型辯手,但他和支公一樣,雖然在多次辯論中勝出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但也非天下第一的絕頂高手,他有幾次平局的記錄,也有幾次被KO的記錄。

第33則說:

殷中軍嘗至劉尹(劉惔)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辭不已,劉亦不復答。殷去後,乃云:「田舍兒,強學人作爾馨語!」

這個劉尹名叫劉惔(tán),字真長,也是個清談高手。有趣的是,他和殷浩,都是桓大司馬桓溫的發小。

他和殷浩的辯論,只有一次差點失守的記錄,但是論實力,他的確比殷浩勝出一籌。

第56則說:

殷中軍、孫安國(孫盛)、王、謝能言諸賢,悉在會稽王(司馬昱)許。殷與孫共論《易象妙於見形》,孫語道合,意氣干雲。一坐咸不安孫理,而辭不能屈。

會稽王慨然嘆曰: 「使真長(劉惔)來,故應有以制彼。」即迎真長,孫意己不如。真長既至,先令孫自敘本理。孫粗說己語,亦覺殊不及向。劉便作二百許語,辭難簡切,孫理遂屈。一坐同時拊掌而笑,稱美良久。

這是《世說》記載的一次較大規模的辯論賽,可以說當時有數的高手都到場了,包括殷浩在內。

清談大會

這場辯論賽往複來回,最終陷入了膠著狀態,為了徹底擊敗孫盛,辯論的一方搬來了救兵,此人正是劉惔劉真長。

結果是孫盛的辯論雖然妙絕一時,連殷浩也無法使之屈服,但在劉面前還是相形見絀,人還未來,就先行泄氣,可見劉的內功實在有勝於儕輩。

但是看完這一則,你千萬別以為劉真長就是當世第一高手了,未必!

第53則又記載了一個比劉真長更厲害點的人物:

張憑舉孝廉,出都,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欲詣劉尹(劉惔),鄉里及同舉者共笑之。張遂詣劉,劉洗謬料事,處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張欲自發,無端。頃之,長史諸賢來清言,客主有不通處,張乃遙於未坐判之;言約旨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真長延之上坐,清言彌日,因留宿。

至曉,張退,劉曰:「卿且去,正當取卿共詣撫軍。」張還船,同侶問何處宿,張笑而不答。須臾,真長遣傳教覓張孝廉船,同侶惋愕。即同載詣撫軍。至門,劉前進謂撫軍曰:「下官今日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既前,撫軍與之話言,咨嗟稱善,曰:「張憑勃窄為理窟。」即用為太常博士。

按照《世說》的記載,東晉可數可比的幾大辯論高手大體就是上面提到的幾個。

當然圍繞這幾個核心人物,還有幾個一流高手和後起之秀值得一提,比如王導(22則)、竺法深(30則)、許詢(38、40則)、康僧淵(47則)、羊孚(62則)。

就記載來看,上述人物或與支道林工力悉敵,或與殷浩並駕齊驅,所以如果我們硬要從《世說》的記載,排出那個時代各類各級辯論賽的名次來,也只能是:

張憑——劉惔——殷浩(孫盛、羊孚?)——支道林(許詢、竺法深?)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排座次很無聊,其實大家都是高手,何必硬要爭個你死我活、一地雞毛呢?和平共處豈不是一片和諧、你我皆好?

也許你的想法和初衷是好的,但我要告訴你,回到歷史現場,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在辯論賽場上,古人才沒那麼和諧呢!

這是一場名譽、名利之戰,為了名譽、名利,沒人敢懈怠,也沒人甘居下風,可以說,不分出勝負,不決出高下,他們是絕不會住嘴、也絕不會收兵的,我這裡只舉兩個例子,讓你好好領略一下古人辯論的神勇和風采。

第31則:

孫安國(孫盛)往殷中軍(殷浩)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語孫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鼻牛,人當穿卿頰!」

第38則:

許掾(許詢)年少時,人以比王苟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放法師並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劣。苦相忻挫,王遂大屈。許復執王理,王執許理,更相覆疏,王復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

看到了吧,殷浩和孫盛這兩個那種專業精神,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時間是從早到夜,飯都忘了吃,乃至於熱了四回,最終實在抹不開,竟至於相互爆粗口,對不起了仁兄!

許玄度更牛逼,直接打上門去,還一身兩任,正反方兼當,為的就是要把對手徹徹底底地擊敗!

看到這裡,不禁讓人想起某些擅長空談的學者來,一論起國人,就說不認真,一談起中國文化,總是「以和為貴」的老生常談,其實認真看看東晉這些辯論賽,就知道這些人說的都是些大而無當的空話,完全地對歷史的無知。

還有些學者,把先秦、諸子百家作為中華文化的自豪,鄙視魏晉清談,其實這是對魏晉和先秦承繼關係的毫無所知,在追求思想的自由和追求思想的純粹上,先秦和魏晉都是值得我們景仰的雙峰並峙的兩個偉大的時代!

魏晉風度

不過說到最後,我還是要為我喜歡的支道林說一句,綜合口辯、筆辯能力,賽場氣質、風格,賽場個性、心理等多方面素質,我認為,或者至少在我心目中,他仍然是當之無愧的清談第一辯手。

38則里的風度你已經見識到了,再看第40則里的神采:

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部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

再看第55則里的謙抑:

支道林、許、謝盛德,共集王家。謝(安)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於是四坐各言懷畢。謝問曰:「卿等盡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謝後粗難,因自敘其意,作萬餘語,才峰秀逸,既自難干,加意氣擬托,蕭然自得,四坐莫不厭心。支謂謝曰:「君一往奔詣,故復自佳耳!」

綜合比較東晉清談賽場四大高手,我們更多地發現,支公的論辯,既沒有殷浩的盛氣凌人,也沒有劉惔的沾沾自喜,更少有張憑的功利目的,比起他們三個來,形式上他雖然是略處下風,而在綜合素質上他卻是勝出多多許,甚至也可以說,是上述三個遙不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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