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貼、討巧與落後的女性觀:嚴歌苓筆下的大歷史小人物

由熱映的馮小剛電影《芳華》往前回溯,在嚴歌苓的作品之中,2014年張藝謀根據《陸犯焉識》改編電影《歸來》,2011年拍了《金陵十三釵》,再往前,90年代,陳冲執導《天浴》橫掃7獎,張艾嘉的《少女小漁》亦創下6項佳績,這些年來,更有《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等電視劇熱播——嚴歌苓是當代國內大製作導演們最青睞的小說作者之一,這一點毋庸置疑。

其中,無論是文工團兒女紅旗下的青春,還是勞改犯家庭的團圓與破碎,是日本女孩多鶴的一生跌宕,還是南京大屠殺背景下的秦淮繁花,大時代下的微小生活,主人公們或受環境的牽絆,或被命運所左右。看起來,這些故事引發一波波的緬懷與傷痛,高歌的票房與收視,也證明了它們的大受歡迎。

然而,流行程度並不能與小說價值劃等號,煽情與否也並不代表著是否真的動人。在流淚了一次又一次之後,我們不禁反問,且不說朱光潛定下的好小說需具備「詩的氣質」的高要求,就拿嚴歌苓最擅長的苦難時代個人史來說,反映時代,她做到了嗎?或者說,在大眾所津津樂道的成長、救贖、善良等閃亮的標籤之下,她真的藉由文字傳達出這些名詞背後的普世精神了嗎?

拼貼式的應景作業

嚴歌苓赴美多年,已是好萊塢專業編劇,對於產業鏈式的劇本產出流程毫不陌生。她也將這一套技巧,得心應手地運用在了小說寫作上。

她的大部分題材,走的路子是最易引發轟動的歷史事件與個人生活經驗的拼貼。看看她的履歷:13歲從軍,在成都文工團任舞蹈演員,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對越自衛反擊戰以及改革開放等大變革,又赴美讀書,她寫過自傳性極強的短篇集《穗子物語》,《芳華》中故事的敘述者穗子,既是那12個故事的女主角,也是她自我身份的投射。

同樣,不同於有些小說家背對讀者、獨自與文字為伍的創作立場,受過西方創意寫作訓練的嚴歌苓非常了解自己的受眾是誰、將要感動的是誰。她不諱言自己的寫作「適應當代讀者心理節奏」,這是她的習慣,且維持多年。

例如《少女小漁》創作於移居美國後的第三年,90年代初,正逢出國潮大興,一個關於真善美的中國姑娘為了綠卡和貧窮的外國老頭結婚的故事,涉及文化之碰撞、想像之破滅、金錢之誘惑,如此應景,立刻在海內外引發反響。在《陸犯焉識》中,看似寫的是知識分子管不住一張嘴,從殷實舊貴族淪為無期囚犯,但西北勞改生涯的苦難被作者以大量抒情帶過,甚至顯得有幾分詩情畫意起來;相較之下,悲劇的根源並不重要,陸焉識與妻子的感情反而成了核心,這也順理成章地被張藝謀沿用至了電影中。再看馮小剛的《芳華》,上映前遭遇撤檔疑雲,看似不可說之處是觸及70年代文工團這一敏感群體,但終究還是新瓶裝舊水,女孩子間的嫌隙、三角戀的青春、愛而不得的情愫都是老生常談的素材與人物關係,放之四海皆可成立,至於文工團及集體主義對人的壓抑,不過是一個外殼罷了。

電影《芳華》劇照

相反,當失去了歷史的庇護和經驗的加持,嚴歌苓的技巧也有失效的時候。像是前作《老師好美》,脫胎自兩名高中生愛上中年女教師、一個殺了另一個的社會新聞。或許是為了讓高中生更像高中生,她在師生的簡訊對話中大量使用「520(我愛你)」、「880(抱抱你)」等過氣網路用語,作為一本2014年的作品,實在讓人看得有弄巧成拙的尷尬。雖然她本人曾為創作去高中體驗了生活,但她筆下工作多年的女教師丁佳心,仍然如同忸怩作態的懷春少女,分不出愛慕之情,甚至高考前亦動輒與學生約在操場看月亮。迎合的尺度未拿捏好,作品便邁入了撒狗血的泥潭,距離現實太遠,老師好美,美在哪裡?廢書而嘆,惟難共鳴。

在談論作家使命的時候,嚴歌苓曾指出作家要批判現實,「從文學的傳統使命來看,是解答關於人性疑問的工具」,如同探照燈一般,找到其弱點與難以救治的方面。然而她的機巧之處,恰恰是借看似敏感的題材為抒情與立意服務,或者說為結局鋪墊,缺乏關於人物、過程的深度挖掘,歷史這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實只是一層簡單的包裝紙,為故事添一圈光環。做了調研也好,讀了文獻也罷,在有限的想像中,她並未直面苦難,或者說放低架子去親近人物,以此真正刻畫那段過去的歲月;她只是站在當下,趕熱點一般,做我們這個時代里一位故事的提供者。

批判現實,嚴歌苓做到了嗎?劉震雲曾形容她,「不生活在中國的人,替中國人打撈中國人遺忘的碎片」,這句話如何解讀,恐怕也各有各門道了。

「傳奇性」的弱勢女性

如果小說有情緒,嚴歌苓的作品肯定堆疊了大悲與大喜。

她自己說,「真正的女性主義是有大地之母的情懷。」何為大地之母?大概是一種睥睨眾生式的視角,把故事中的女性角色拋擲到更坎坷離奇的身世中去,被逼到絕境,她們被傷害、被犧牲,忍辱負重,再被收進道德的高閣,愈無辜愈受難,就愈能突顯她們的堅韌、忠貞或仁厚,繼而營造出女性之悲壯。

「一般意義的,像流行歌曲一樣甜美的我也能給你,但那不是我喜歡和追求的,」作家說。她推崇審丑是有力量的審美,而卑微的身份、荒蠻的外表、愚昧的認知或慘淡的命運,在她看來,都是丑的元素之一。所以,《芳華》的何小萍(小說中叫何小曼)作為集體中唯一「能辨識善良的人」,要在成了英雄被表彰之後崩潰,受一場精神失常的折磨;陸焉識包辦婚姻的妻子馮婉喻與他沒有愛情,但仍一心守候歸來,借失憶的結局反而獲得了童真與不吝;在《第九個寡婦》里,女主角王葡萄七歲出嫁,少年喪夫,在饑荒歲月中藏匿起從惡霸地主的死刑中逃過一劫的公公,保全性命於亂世;不知亡國恨的金陵十三釵們換上女學生的衣服,高風亮節慷慨赴死;小姨多鶴所代表的覆沒日軍後裔,懷了中國人的骨血,卻此地與彼岸都成了異鄉……

由嚴歌苓小說《第九個寡婦》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劇照

又比如,在評價自己筆下陪同海外勞工丈夫赴美、從事皮肉生意的女性角色扶桑時,嚴歌苓說:「扶桑是跪著的,但她原諒了所有站著的男人,愛我吧,不要救我。」在她看來,以一生的凄苦凋敝為代價,扶桑得到了至高的讚美。扶桑們的本質是相似的,在逆境中的負隅頑抗,其實是走向了弱勢中的更弱勢,以此成全她們的偉大。要讓讀者同情書中這一個個人物,作者下筆卻沒有呈現絲毫憐憫,也許,恰恰是少了些一般意義上的甜美、缺了張與弛的結合,其悲劇性也難以推到一個更深刻的程度。

嚴歌苓著名的寫作日常是早晨9點到下午2點,喝喝咖啡,再準備晚餐,美美地迎接丈夫回家,她給女兒做表率,讓她不要做個邋裡邋遢的人。她說「女人賢惠起來是很性感的」,她最看不慣「美國女權主義動不動燒胸罩的行為」,她對於精緻優雅、舉止大方的堅持,以及對大地之母們的如何隱忍、怎樣逆來順受並最終獲得超脫的安排,在某種程度上說,像是早前沸沸揚揚的「女德班」的一重變體,被華麗的文筆、電影化的語言包裝,卻依舊故步自封,是將女性視作男人的附庸、通過歌頌受害者來為男權社會唱讚歌的欺騙。

嚴歌苓曾寫過一篇短文《母親與小魚》,寫的是關於她家裡的故事:在杭州寫作的父親託人捎來信,要與母親離婚,母親卻執意要去探他,提了十公斤煎魚,到了發現父親早已離開,她堅持住滿七天再回家,因為鄰里親朋都知道她這番探親的目的,度過了臆想中的七天相聚。又過了許久,父親已經再婚,她寫:「母親說,真希望你爸又象當然年一樣被罰到鄉下,低人九等,就沒有女人要他了,只有我才要他,眼裡有著無救的天真。」——是的,自欺欺人式的、無救的天真,這樣的底色,似乎也貫穿在她一個個人物中,成為了她一生的母題。

一言以蔽之,見證刻畫了諸多時代變遷之後,嚴歌苓的女性意識好像成長有限。面對種種傳奇性的情節,她自己的解釋是:「故事是否有傳奇性不要緊,最關鍵是文字,要把文字寫成藝術。」但是,誠如上文所言,嚴歌苓與其說是文字的經營者,更像是拍著醒木的說書人,技藝高超,以電影語言和畫面切換設計著充滿匠心的故事,講畢滿堂彩,聽眾熱淚滿襟,至於回味與餘韻有多少,則又要另當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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