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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孫嘉玥論現代詩

答孫嘉玥論現代詩

問:復旦附中 卿雲詩社社長 孫嘉玥

答:復旦附中 卿雲詩社老師 王召強

1、 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最喜愛的詩人是哪一位?

準確地說,我是從初中開始寫詩的,大概是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寫過一首名為《往事》的詩,回憶我的童年的歡樂與苦難。但是當時沒有老師指導,沒有堅持寫下去。後來一直到大學才重新開始寫詩。大學中文系有寫作課嘛,我們也創辦了一種文學刊物,叫《情抒》,一共只出了四期。我當時主要是寫點自傳體連載小說,沒有寫完。寫得也很不成熟。後來我就開始寫詩,寫詩不怎麼佔用時間,你靈感來了,寫下來就可以了,不像寫小說,要反覆修改,很浪費時間。我大學裡把主要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和做家教賺取生活費上了。所以,寫詩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我喜歡的詩人有很多,如果非要評出最喜歡的詩人,那當然是海子。穆旦、昌耀、北島、顧城、西川、伊沙這種詩人我也喜歡,不過總覺得隔了一層。沒有海子那麼親切。畢竟我和海子一樣,都是從農村裡面走出來的。有人說,海子寫鄉村,還可以再寫十五年,你看他的詩里,根本就沒有帝都什麼事,幾乎全是童年記憶。他15歲就考上北大了,在北京生活了15年,居然沒有留下任何描寫。道理很簡單,他始終沒能融入城市生活,這也是他自戕的原因之一。

外國的詩人我讀得比較多。我比較喜歡葉芝、米沃什、布羅茨基、里爾克、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瑪、保羅·策蘭、迪倫·托馬斯、弗羅斯特這些詩人。沒辦法排列名次,我都喜歡。最喜歡的兩首詩是保羅策蘭的《死亡賦格》和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這兩首詩分別回應了希特勒的第三帝國和斯大林的古拉格群島。很可惜,中國沒有這麼偉大的詩人,沒能很好地回應毛澤東的文革。

追問:您說您最喜愛海子,您認為海子是一位怎樣的詩人?他的詩是純粹的,直達人心,可在當下詩壇,否定海子的聲音逐漸多了,譬如于堅就說,「這種寫作完全沒有任何把柄,在這方面海子的詩歌可以說是一個典範……因為它完全不信任存在」。您認為海子對現代詩究竟造成了什麼影響?

在我看來,海子是一個比較純凈的詩人。他的長詩沒有完成,但是他想要寫的「大詩」的雄心壯志還是值得我們欽佩。雖然流傳甚廣的是他的抒情短詩。有些人否定海子,不是否定海子的詩,而是否定他在整個九十年代造成的影響太大,幾乎淹沒了整個詩壇。現在才有人知道九十年代還有于堅,還有伊沙,開始重新評價九十年代的詩壇。但是當時,大家只知道海子。海子的出現完全是一個異數,橫空出世,誰也沒有想到,但又轉瞬即逝,如流星划過。但他畢竟亮瞎了整個詩壇。

2、 您如何評價自己的詩歌風格?是生活的?是口語的?

我的詩風前後有一個很大的轉變,不同的時期也都不一樣,很難用統一的風格去回應。寫詩起初都是格律體,以為符合格律才是好詩。這是很古老的詩學。聞一多的三美主張是典型。但是你去讀讀海子的詩,沒有格律,依然震撼人心。為什麼?格律並不重要,關鍵是要直擊人心。用林賢治的話說,就是直接性。我的詩不是口語的,也不是生活的,越來越接近知識分子寫作,但也不是學院派。我手寫我心,我不喜歡和任何流派扯上任何關係。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當然這種獨立性不是排斥別人的風格,我經常借鑒別人的風格。《父親來訪》就是一首仿作。我覺得這種構思很好,我就拿來用了。但是我抒發的是我自己的真實感受。我只是借鑒了他的形式。

3、 在當下,詩歌彷彿正緩緩回歸眾人的視線,而「廢話詩」、「下半身寫作」這些先鋒的理念也逐漸在中國的詩壇出現。請問,您對當下的中國詩壇有什麼看法?

我對中國當下的詩壇不甚關心,因為我沒有進入文學史的雄心和實力。我只是寫我自己的詩。廢話詩也好,梨花體也罷,好有最近出現的余秀華,我都不大關心。只是出於好奇,了解一下而已。中國的詩壇亂象紛呈,你沒有精力關心他們,還不如讀點布羅茨基和米沃什。我最近剛讀完布羅茨基的《小於一》,正在讀米沃什的《被禁錮的頭腦》,這才是詩人應該關心的事情。至於下半身寫作,我只能「呵呵」了。

4、 幾十年前,幾乎每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都寫詩;然而現在,寫詩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請問,您對學生進行詩歌創作,有什麼看法與忠告?

青春作伴好讀詩,青春作伴寫好詩。這兩句話就是我的忠告。八十年代有文化熱,寫詩的人當然多,現在是出國熱,當然是學SAT更吃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各有志,不能相違。寫詩本來就應該是非常小眾的事,如果人人都來寫詩,反而不正常了。對於那些熱衷於寫詩的青年,對寫詩有興趣的青年,我只能說,加油!堅持寫下去,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不要太在意別人在忙什麼,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你有權利選擇人跡罕少的那一條。你自己的人生,你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們不能在八十歲的時候說,當初我多麼熱愛寫詩,可惜我沒有堅持下去。那不是現代人的人生。現代人就是要張揚個性,就是要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不要做犬儒,更不要做御用文人,做真實的自己,就好。

在復旦附中,有一個孫嘉玥,就足夠了。孫嘉玥也是我到復旦附中最大的收穫,你一個人就把整個人文實驗班的學生全秒殺了。我也很高興能輔導卿雲詩社,但是要再來一個孫嘉玥,我就吃不消了,就累死了。

5、 您如何判斷一首詩是不是「詩」,又是不是一首「好詩」呢?

這個標準很難定。古往今來的詩人們、詩學家們,不知道下過多少定義,擬定出多少標準。不是說都失效了,但也沒有什麼定論。我比較喜歡林賢治的觀點,他寫過一篇《詩與詩人》,寫得真好。提出了詩的三大特性:抒情性、直接性、含蓄性。你可以自己找來看看。也指出了大詩人和偉大的詩人之間的區別。大詩人比較側重的是詩藝的純熟,但是偉大的詩人不一樣,不但詩藝純熟,而且對全人類的命運有著終極關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海子就是偉大的詩人。

6、 您給您的自選集取名為「孤寒詩集」,能談談原因嗎?

孤寒是我的筆名。這個筆名不是我自己起的,是我和我的大學同學劉浪一人取一個字拼起來的。他是我的室友,也是我的好朋友,當時正在辦班刊嘛,需要一個筆名,用真名不是不可以,但還是筆名比較有文藝范。這個筆名我很喜歡,一直用到現在。我取的是「孤」字,我是少而無父,很適合「孤」字的本意。「寒」是出身低微,連古代的寒門都算不上,過去寫家庭出身的時候,我寫的都是貧農。那時候還特驕傲,以為自己出身越低就越「紅」,就越接近無產階級,越接近工農聯盟的「農」,其實就是赤貧的農民而已。沒有淪落街頭討飯甚而餓死,已經是很萬幸的了。我不是憶苦思甜,我們這代人的命運就是如此。

7、 在您的詩里多次提到過死亡,您寫道「整個世界都死亡在死亡的季節里 / 所有的死亡只留下回憶」,而我對您的那首《父親來訪》印象尤其深刻。記得您在詩社介紹迪倫·托馬斯時也提到過死亡。請問死亡在您的詩里,究竟代表著什麼?

死亡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事。你沒有辦法無視它。它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上海踩踏事件,突然嗎?早晚會出事。膠州路教師公寓大火,突然嗎?下一個會是誰?你不得不反思。我很小就經歷過死亡事件。七歲的時候,我爺爺突然腦溢血,從馬車上摔下來,去世了。八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大舅舅去世了。工作第四年,我外公去世了。兩年前,我繼父去世了。這些事件對我來說,都是「死亡的季節」。你沒有辦法擺脫死亡的陰影,你只能去接受它,適應它。轉而在詩歌里回應它。我的好友項恩煒對死亡教育很有研究,我還要向他學習。死亡並不代表什麼,它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無可奈何。這就是每個人的宿命。生老病死,誰都無法迴避。

8、 在2002年左右,您的詩還是押韻的,有很整齊的格式與格律。然而越往後,在您的詩里用韻的情況便越少。直到現在,您指點詩社的學生,首先便是要求「不要用韻」。請問這是為什麼?您對新詩的格律怎麼看?

剛開始寫詩的時候,當然可以押韻,但你不能總是押韻,不能把押韻當作詩歌的全部。詩歌有格律詩,也有自由體,格律詩反而是比較好上手的,不信你寫首十四行詩看看,很容易就寫出來了。你用同樣的題目,再來一首自由體看看,你不知道如何下筆,不知道如何結束,不知道一首詩到底寫完了沒有。我經常有這種感受,十四行詩,寫完十四行就完了,你總不能寫成十五行吧。自由體呢?何時才是結束?你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更難寫。你必須把握一個度。度在哪裡呢?沒有標準。沒有標準才讓人無所適從。才有更多的可能性,才能寫得更有創意,更有個性。才更適合你自己。你總不能一天到晚學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你又不是莎士比亞,你要找到適合你自己的詩體,適合你這首詩的主題的形式。形式即風格。戴著鐐銬跳舞也可以,不戴鐐銬跳舞也可以。關鍵是你得是在跳舞,不是在散步。

追問:您說詩「沒有標準」,但有「度」。譬如孔子編《詩經》,去了鄭聲,給原本自由的詩定了個框架——不單在內容上,也在形式上;而現在伊沙編《新世紀詩典》,意圖再造《全唐詩》,這實際上也是一個制度化的過程。您認為現代詩最終會有一個標準、制度嗎?

我並不認為現代詩有一個標準或者制度存在。詩歌或者文學的魅力就在於,它沒有制度,沒有標準,你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一個余秀華來。《新世紀詩典》的三個選本我都讀過,這只是一個人的選本,頂多是當代人選當代詩,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全唐詩》,伊沙的選本只能代表他一個人的眼光,他一個人的審美趣味。他的審美趣味偏重於下半身,偏重於口語詩,講得難聽點就是口水詩。這不是當代詩歌的全部。他只是一個支流。他的行為完全不能和孔子類比。孔子有沒有刪詩,還沒有定論。那只是一個傳說。《論語》裡面只說孔子「自衛反魯,雅頌各得其所矣」,並沒有說他刪詩。孔子的審美趣味也並不低,看他對詩三百的評價就知道了,一個那麼熱愛古典文獻的人,保存還來不及,怎麼捨得刪呢。

9、我發現,不僅是格律上的逐漸不刻意,您所描繪入詩的題材也更加廣泛了——從很純粹、抽象的情感與思想,逐漸趨向現實生活,您的詩歌風格有很鮮明的轉變。請問這是為什麼?

歌詩合為事而作。事是什麼?就是時事。就是針砭時弊。這是中國詩學裡面最重要的傳統之一。《詩經》裡面的「風」,後人解釋為「諷也」,不是沒有道理。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也是政治性的動物,你不關心政治,政治卻關心你。你自以為天高皇帝遠,其實他就在你身邊,就在你家隔壁的包子店裡啃包子。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型的詩人,你不能不關心政治。你不能不關心現實生活。你不關心,下一個被踩踏的就是你。現代社會是一個參與型的社會,你必須參與其中。你必須明確你的權利有哪些,你的責任是什麼。明確了權利和責任之間的關係,你就是一個合格的公民了。這就是我為什麼極力推動公民教育的原因。我的能力很有限,但我還是要努力去推動。我就是那個在海邊把一條條小魚仍進大海的玩童。雖然校長、家長甚而整個社會都不在乎,但是這一條條的小魚在乎。這就可以了。每個人的能力都很有限,但是不能因為能力有限就無所事事,放任他們胡來。對我的詩風產生最大的影響的是海子,其次是保羅·策蘭、米沃什、布羅茨基、阿赫瑪托娃這種二十世紀的偉大的詩人。

10、 聽聞您在您所執教的班級里經常談到新聞政治,在您的詩里也隱約可以看出,譬如在《我不禁要叩問》里,您由上海大火提到了克拉瑪依大火。對於政治與文學、詩歌,您的想法如何?

過去有一種很不好的傾向,好像寫政治詩就是不好的,就是為人生而藝術,不是為藝術而藝術。好像文學關心政治,就得為工農兵服務,就得成為歌德派。其實這一點兒都不矛盾。哪有「純詩」呢?此外,歌德派的下場我們都看到了,太平湖的池水淹死的絕對不是老舍一個人,而是清末以來兩百萬知識分子的中國夢。夢碎了,活著當然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可言了。文學,絕對不能拿自己的熱臉去貼政治的冷屁股。現在有些人要去貼,讓他貼去,他又能獲得什麼呢?老舍的下場就是最好的例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了。風水輪流轉。他轉的能比風水快?!文學要保持它的獨立性、批判性,要走自己的道路。不能跟著政治的風向亂轉。莫言的小說再怎麼「紅」?他有他的批判性。我就很喜歡他的《天堂蒜薹之歌》和《蛙》,寫出了地方政府的罪惡和山東父老所經受的苦難。我並不是要大家都去做政治詩人,但是你不能對發生在身邊的社會事情無動於衷。你是詩人,你那敏感的神經必須回應社會問題。就是要寫一首關於踩踏的詩,那是你不可推卸的責任。周雲蓬寫過一首名為《中國孩子》的歌,唱給克拉瑪依的孩子的,誰聽了都會流下熱淚。這才是真正的搖滾,是時代的良心。那些靡靡之音,算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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