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和革命家的兩難——解讀魯迅[

文學家和革命家的兩難—— 解讀魯迅

偉大的魯迅

在五四作家中,能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者,中國應首推魯迅。在其作品——尤其是在《吶喊》、《彷徨》中的思想高度,以及其在藝術形象中的震撼力,中國至今無人可超越。在《狂人日記》這中國第一篇反封建白話小說中對幾千年來「吃人」禮教的揭露,在系列小說中,他對阿Q、華老栓、祥林嫂等一大批「愚弱」國民的典型塑造,至今令人難忘!雖然時光流逝七八十載,但魯迅先生弘揚的科學與民主精神,揭露的國民劣根性與病態,卻能一直影響到今天,甚至伸延到今後相當長時期。只要中國什麼時候特別需要科學與民主,魯迅的小說便是為那個時候的中國現實而問世的。我認為,對魯迅小說的評價——尤其是對其思想高度的評價,無論如何讚譽亦不會過分。有人說,從藝術性看,《故鄉》此類小說最完美;而《阿Q正傳》、《葯》此類作品則有過於顯露的「主題先行」味道,藝術性略低。我則認為,兩者各臻其妙,不能厚此薄彼。因為:一、從作品的社會影響(效果)看,後者遠大於前者;而且,阿Q這個典型已永久屹立於世界文學畫廊中。二、「主題先行」不是邪門歪道,它到底是創作方法的一種,也的確產生了一大批成功作品。雜文,到了魯迅的筆下,亦成了高峰。其先秦諸子的雄辯力量,魏晉散文的潑辣鋒芒,六朝筆記的簡約精鍊,韓愈政論的謹嚴明晰,柳宗元寓言的精當比喻,唐末小品的激憤,清末小品的諷刺攻擊,無不在魯迅筆下得以繼承與創新。這裡,我重點談其雜文的思想性。魯迅後期雜文水平高,理所當然。中國的新生,離不開無產階級與共產黨;魯迅完成了立場轉變,符合中國大潮。為推翻舊政權,建立新中國,發揮匕首和投槍功能,這是作為思想家、雜文家的魯迅的唯一選擇。我們還要稱讚魯迅的獨立人格。以往許多文章不太及此,實在令人遺憾。一、魯迅出於書香世家,竟然能夠看清本主流派,在「寄意寒星荃不察」之際,尚「我以我血薦軒轅」,這實在讓人可敬。二、郭沫若為首的創造社革命口號最響亮;然而,魯迅對其許多主張,不同意則不同意,甚至敢對壘爭鳴。而我們隊伍中的許多人,卻是「紅色崇拜」——一見大旗便五體投地,高呼「吾皇聖明」!三、對「紅色主人」敢說「不」!長期以來,主管文藝界的周揚,搞宗派整人,誰也惹不起。魯迅轉入中共,本應對代表中共的周揚等人「言計聽從」;但他偏偏「不」,敢頂「四條漢子」,這,同樣不簡單。我向來懷疑,魯迅革命如此堅決,被毛主席譽為最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卻始終不加入中共。這,到底是黨的決定(留在黨外更有利),還是洞察秋毫的魯迅認清了中共內部亦「不幹凈」而不願加入呢?四、對胡風、馮雪峰堅持已見。胡風、馮雪峰加入中共,對其(尤其胡風)本人是大悲劇。從三十年代起,他們便不太融洽於中共主流派,且被視為「異端」而長期專政。但魯迅,直至臨終,尚仗義執言,愛護有加。若無獨立人格,則萬萬不行的。為此,對有獨立人格的魯迅,有人曾戲言:「假如他活到解放後,定右派無疑!」長期以來,我們對魯迅對敵的「橫眉冷對」宣傳得多,而對他面對自己人的「冷箭」的「橫眉冷對」宣傳得少。這,同樣是遺憾!我想,假如中國大陸文人多點在愛國前提下的獨立思考與獨立人格,假如大陸主流派又容許這種獨立思考與獨立人格,則乃中國大幸矣!

從神壇上下來的魯迅

魯迅偉大,我討厭某些人以「思想解放」為名給偉人潑髒水;但是,我亦不同意將魯迅視為「頂峰」。魯迅亦是人,而非神,也脫不了局限!為此,我亦來拋磚引玉:——對辛亥革命志士的批判有偏激之處。魯迅的大部分小說,都有重點批判辛亥革命不徹底的文旨。這在當時,是看對了病症的。但是,當時的中國仁人志士卻是無法一時之間辦到的。事實上,其後中共「喚起民眾」,應該是最徹底的了。但是,從湖南農運起到如今的「三講」,七、八十載過去了。難道今日的神州大地,便沒有阿Q、孔乙己、祥林嫂了嗎?要不,為什麼還有如此之千萬大眾拜倒在李洪志的邪教腳下而不能自拔?縱觀中國現代、當代史,我認為魯迅的眼光尚可更深遠些,不能把全部責任歸到辛亥革命志士上。——魯迅與郭沫若等人的爭鬥。上文講到,爭鬥是必要的;但我認為,情緒化的小動作則無必要。郭沫若等罵魯迅「封建餘孽」、「醉眼朦朧」,自然討厭;但魯迅也無必要「半斤八兩」,回敬以「才子加流氓」之屬。這,似乎給人缺乏大家氣度,有睚眥必報之嫌。——魯迅後期雜文的偏激情緒。他後期與中共並肩戰鬥,雜文如匕首投槍,的確戰鬥力強。但是,我們也不排除其在尖銳複雜鬥爭中難於避免的急功近利而導致的偏激情緒,從而造成令人遺憾的片面。比如,對梁實秋的回擊,有必要;但大家都是文學家,且梁的為文,尚比較客氣與含蓄;然而,魯迅劈頭劈面即「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缺乏大家風度,且有點「過度反擊」的味道,難免讓公允者產生某種逆反心理。又如,魯迅批駁梁實秋的「文學應當描寫永久不變的人性」,就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的那個特定年代而言,自然魯迅正確。但是,梁以莎士比亞為例,到底應怎麼看呢?莎並非無產階級作家,其作品自非無產階級文學;然而,的確受到包括無產階級在內的廣大讀者喜愛。這,又當何解?還有,即是在階級鬥爭尖銳年代,階級性也不等同人性(最多說成階級性決定人性);而在不「以階級鬥爭為綱」,以和平、發展為主流的時代,人性又如何體現?……這些,在大思想家、大文學的魯迅作品中,均不甚了了。讓我們再來探討他一下作為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的軌跡,或許對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的前進有啟發。我認為,作為思想家的魯迅,主要體現在其前期,亦即為五四時期;作為革命家的魯迅,則體現在其後期,與中共的並肩戰鬥,為中共的勝利立下汗馬功勞。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就文學的形象、本質、審美功能而言,後期雖有不少亮點,但因階級鬥爭的急功近利性掩蓋了文學本質的深遠性、審美性,就其不朽價值而言,自然遜於前期!對這一點,就目前「大氣候」而言,也許不容於主流;但作為學術,我有探討的權利,並在一定的空間內有說話的權利。要不,真的沒「人權」了么?還是看事實。先看魯迅對共產黨的認識。我在上面講過,在中國,啟蒙讓位於救亡,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思想的中國讓位於革命的中國,這是歷史的抉擇。問題是,為了救亡,千千萬萬的阿Q、祥林嫂、華老栓加入了革命隊伍,鬥地主分田地,打日本,自然堅決。但是,其「愚弱」,其「精神勝利法」,並非隨「三座大山」的推倒而消失,穿上軍裝的阿Q,當了官的阿Q,當「太爺」、「土皇帝」的阿Q……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嗎?農民意識,「愚弱」怪影,上至偉人,下至百姓,誰能倖免?對此,魯迅不僅未反映,就是在後期尖銳的雜文中,也未能明示!再看當時中共及國際共運情況。代表中國光明未來的,當時是中共;但中共也非十全十美,其弊病亦十分明顯:一、宗派主義。魯迅便受「四條漢子」之苦。草創階段則如此,掌天下後怎麼辦?作為思想家的魯迅卻未作深遠的思考!二、左禍橫行的「國際共運」——斯大林的肅反擴大化,殺、殺、殺!從殺死列寧的好學生布哈林到殺千千萬萬的新老布爾什維克,讓人毛孔痙攣,汗不敢出;中共內部的反「AB團」、「肅反」、「鬥爭」,又殺、殺、殺!殺害了多少好同志!我想,受五四精神洗禮的魯迅,其慣用的「解剖」,怎麼不見了呢?他不能對此一無所聞吧?三、對蘇區的「輿論一律」未見論及。思想一律,不同意見不能發表,萬馬齊喑,一般人尚難認同;但是,作為思想家的魯迅,對蘇共、中共如此之「一律」,未聞乎?迴避乎?總之,未見其任何道及!讓我再換個角度,從毛澤東為首的中共對魯迅評價的政治功利性,亦能說明問題。毛主席說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思想家和革命家。按句式,當然是放在後面的才最高。後面兩個「家」,其實可合為一個——「革命家」,這才是毛澤東旨意。工農紅軍萬里長徵到陝北,關鍵時刻,魯迅即馳電祝賀。這石破天驚之舉,當然給中共深刻印象而稱頌有加!最能體現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恰恰在這經典里,隻字不談魯迅對「國民性」的剖析,連對視為最完美的「雜文」,也僅限於「後期」,而且,毛澤東還認為僅用於「對敵」,而不能「對內」,從而貶損了魯迅雜文的內涵與外延。(解放以來的許多右派,往往與魯迅的「思想」及「筆法」有關!)最後,從魯迅終生文學實踐的效果看,即從其對中外的影響看,魯迅前期的影響遠遠大於後期,這是任何人也否認不了的事實。

魯迅若活到解放後

在中國大陸易幟後的漫長歲月里,「老九」們會不時問起:「魯迅若活到今天會怎麼樣?」我們這些喜歡他著作的後輩,無不認為,他肯定成為「右派」、「三反分子」、「牛鬼蛇神」!曾稱「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的偉大領袖毛澤東,竟然於1957年針對羅稷南教授的提問,認為魯迅若活到今天,「以我的估計,(魯迅)要麼關在牢里還要寫,要麼他識大體不作聲。」我一開始聽到此公之言時,大吃一驚:怎麼能如此過河拆橋,毫不留情「專政」自己熱忱謳歌過的「英雄」呢?但細細思之,卻又釋然。劉少奇、彭德懷、鄧小平、賀龍等不是他以前稱讚過的英雄人物嗎?不也心狠手辣往死里打嗎?再看解放以來的歷次運動,錯斗、錯殺那麼多,毫不心慈手軟,他以「秦始皇」自居,不發人深省嗎?而你一介文人的魯迅,又算老幾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老皇曆」啊!堂堂的劉主席還活不了,魯迅算什麼?再具體些,讓我們來看活到解放後的魯迅的戰友與學生的胡風、馮雪峰的命運,即可明白。就文學主張而言,胡風是最能承傳魯迅的改造國民性,發揚主觀戰鬥精神的作家。但他命運最慘,長期坐牢,幾致精神失常,是世界聞名的「反革命集團」的頭子。馮雪峰儘管處處竭力與毛澤東一致,但還是「反黨分子」、「右派」終其一生,豈不悲夫?魯迅肯定是與郭沫若截然不同的硬骨頭,毛澤東「引蛇出洞」時,他能不作聲嗎?「三面紅旗」帶來的餓殍遍野,他能不作聲嗎?十年浩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血洗神州,他能不作聲嗎?既然「不識大體」,那麼,只能坐牢(不殺頭則是「皇恩浩蕩」)!在牢里只能寫「認罪書」。要繼續「作聲」,只能「專政」、「砸爛狗頭」!既然如此,魯迅若活到解放後,只能坐在暗無天日的共產黨的牢房裡「不準作聲」!而且,論其年齡,加上長期「專政」,絕對活不到粉碎「四人幫」那一天;再者,他能否徹底平反,或留點「自由化」的尾巴,也難說啊!……魯迅對外部世界,始終是開放心態。我們對魯迅,也不能僵化與片面。我們熱愛魯迅,是把他作為偉人來研究,而非以「神靈」來跪拜。我們要捍衛魯迅,但非盲目崇拜而不求超越。研究魯迅,既需要良好的「大氣候」的客體,也需要良好心態的研究主體。若是連魯迅的研究也客觀不了,任何超越皆一句空話!老實說,我認為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揭示,是他的最大亮點。從歷史大視野而言,魯迅適合於推翻「三座大山」時的「鬥爭」年代。而胡適,更適合於舉世風行的科學、民主、法治、人權的當代!在二十一世紀到來的今天,我們要以新視覺,以更科學的態度,超脫某一特定時期的政治的急功近利性,還魯迅變化的軌跡,還魯迅先生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的真面目,並為新世紀的文學騰飛提供參照。這,才是批評家之天良!1999年初稿,2005年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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