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敖交友,收陳水扁當徒,當政府特工,促兩岸統一…陳楚河之父陳啟禮,60年台灣風雲錄(下)
每一個亂世梟雄的個人史,其本質就是一部時代史。
在古今中外傳奇的黑幫大佬中,陳啟禮沉默得幾乎讓人忽略--但也只是幾乎而已,一旦翻開他,立刻就發現他不僅是一個叱吒風雲的黑幫老大,還是中華文明沉默的守護者,台灣最後一代有家國情懷的人。他一生渴望回歸,一生沒有實現,在一個刻意蒙眼遺忘的時代,他為清醒地記住而不斷戰鬥,為此身陷囹圄,矢志不渝。
透過陳啟禮,我們看到的是台灣的迷茫與探尋,一代人痛苦的身份認同,以及在嚴重綠化的台灣,一個堅持回歸祖國的反台獨者的孤獨境地。
他就是一部六十年台灣風雲錄。
東方的流氓有遊俠的傳統,西方的流氓有竊盜的本質。
——陳啟禮《風雨集》
殺戮是不應該歌頌的,黑暗是不應該歌頌的,不幸是不應該歌頌的,厄運是不應該歌頌的。可是前兩個對於黑幫來說不可避免,後兩個對於人生來說,無法躲藏。
「陳仁事件」發生的這一年,陳啟禮27歲,正是人生開始圓熟,一路向上的年紀。
陳仁是竹聯幫的一個堂主,盜用幫里60萬資金。他知道犯了幫里大忌,為了逃避懲罰就轉而投向了警察局,主動提出以污點證人的方式來換取警方的保護。所謂污點證人就是配合抓捕、檢舉同伴以讓自己減刑。這個行為極大地激怒了竹聯幫上下,幾天後,陳仁在三個警察的保護下,在台灣街頭被槍殺。
警察局面子大折,不惜一切力量追捕殺手張如虹和陳啟禮。
老抗戰劇中總有這樣一個對比:槍林彈雨中,八路軍軍官喊:「同志們,跟我上!」國民黨軍軍官喊:「兄弟們,給我上!」危難之時,究竟是同生共死好一些,還是該掂量一下誰的命更金貴,分出個高下舍小保大?
路遙才能知馬力,危難才能見人心。
這事跟陳啟禮干係當然有,但是是不是大就要見仁見智:張如虹看見陳仁出現之後,立刻打電話到陳啟禮家裡問怎麼辦,那天陳啟禮不在家,接電話的是竹聯幫其他元老吳敦二人,兩人一疊聲說動,張如虹沒辨出聲音來,就槍殺了陳仁。而陳啟禮是在外地聽說陳仁死了的。這個真相,他們十幾年後才知道。
此刻,怕極了的張如虹問陳啟禮:「大哥,你會不會遺棄我?」
陳啟禮答:「阿虹,你還這麼小,我怎麼會遺棄你。要抓一起抓,要扛一起扛。」
陳啟禮被送進綠島監獄,坐了6年的牢。27歲到32歲,男人最有野心和力量的六年,都剝落在鐵籠後面的黑暗裡了。陳啟禮在監獄遇到獄友、學者作家李敖,成了好友,還寫了一本書《風雨集》。
苦難是荊棘,它一點也不美,但你如果足夠堅強,刺出的鮮血就能開出紅薔薇。對於陳啟禮來說,這段灰暗的時光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他終於得以跟過去作別。
從前他沒得選擇,他們只想青春不留白,又有誰想一輩子只生活在地下,成為家人不得見光的那處陰影?如今他經過六年的涅槃,終於得以重新出生,賦予自己新的身份,新的未來,新的可能。此刻他就是自己的造物主。
綠島監獄原址
當時台灣正在高速發展的時期,一躍成為亞洲四小龍。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讀書和智慧在不同的行業是可以互通的,陳啟禮看準了時代的命脈,連續成立了承安消防、美華報道、名商俱樂部等5家公司,他做任何事情都會全力以赴,加上商業才能極強,這幾家公司生意極好,這次轉型大獲全勝。
如果陳啟禮的人生就從這一路走下去,那麼這就是一個最好的上岸洗底的人生故事。然而——每一個值得訴說的人物,人生的傳奇都在「然而」二字。
然而,無論是商人陳啟禮,還是黑幫老大陳啟禮,他內心都有一束火,永不熄滅。這束火就燒在1949年爬上去往台灣輪船的那一天,燒在從小讀過的每一頁故紙堆上,燎過心頭不盡,春風吹而又生。他一生都想為那一代鄉愁買一張歸去的船票。
所以就有了後來陳啟禮在竹聯幫的復出。所有人都以為陳啟禮同意復出主持竹聯幫大局,是因為此前竹聯幫頻頻式微,又發生了王羽的「杏花閣血案」,陳啟禮看不過去,要帶竹聯幫重新振興。
直到陳啟禮在台灣紅樓坐下來開口說話,大家才恍然大悟,他說:
「如果蔣經國走了以後,『台獨』把黨政軍都收編了,我們要起來反抗。」陳啟禮說,竹聯幫要改革,要參與政治,要反對台獨。
陳啟禮看得一點都沒錯,當時台灣的台獨傾向已經越來越嚴重,與美國越來越近,經濟發展越來越快,人們已經開始遺忘過去,何況舊的愛國鄉紳已被陳儀清除,新的一代從未踏足大陸,也沒有什麼歸宿感。有新加坡的前車之鑒,陳啟禮也很明白,此事不可讓步。而一個公司乃至五個公司都是不夠的,他要集中最大的力量,人員龐大的竹聯幫將是他最好的助力。
原來陳啟禮是回來磨竹子做武器來了。
很多台灣媒體評論者說,陳啟禮之後,台灣再也沒有這麼有影響力的黑幫大佬了。竹聯幫這個當年的學生幫派,在此時的陳啟禮手裡綻放到最絢麗的光芒。
陳啟禮拉回之前淡出的元老們,又大刀闊斧的對竹聯幫進行改革,他把自己企業的所有盈利都用來反哺竹聯幫,又將原來單純的黑幫組織進行企業化改革。
陳啟禮在台灣商會聚會中1989年,陳啟禮成功完成了竹聯幫的企業化。之後竹聯幫迎來了自己最鼎盛的時期,它一躍成為台灣第一大幫派,還在香港成立期貨公司,在美國設立龍、鳳、獅、虎等堂口,在日本也設立堂口,總有63個堂口,大陸、香港、唐人街……幾乎有黃種人的地方就有竹聯幫出現。台灣警方統計之後曾表示:日本著名黑幫山口組成員約4萬人,外國人視為世界最大幫派,可是竹聯幫實際有十幾萬幫眾,「其實組織較為鬆散的竹聯幫才是世界最大黑幫,只是竹聯一向行事低調,不太引人注意罷了。」
竹子磨好了,就等出鞘了。
後面要發生的這件事,被稱為陳啟禮一生的標誌性事件,它被評論為「它使得黑幫老大的名字竟然與政治家並排擺放在一起,改變了歷史的軌跡」。而縱觀這件事,就會發現它未必就如同傳說的那麼宏大沸揚,反而更像是一次悲涼的飛蛾撲火,一個滿腔熱血與兔死狗烹之間的可悲的故事。
「江南案」馬上拉開序幕,登上歷史舞台。
事情的起因是蔣經國執政時,台灣旅美作家劉宜良(筆名江南)在美國寫了一本披露蔣家內幕的《蔣經國傳》,並且在美國報紙上公開連載,引起台灣方面的警覺。台灣幾次派人交涉要求劉宜良停寫這本書,都被拒絕了,於是就派陳啟禮等人去暗殺他。
這只是江南案的表面,實際上劉宜良身份複雜,他是台灣培養出去的間諜,卻又偷偷接受大陸的吸收,可是他拿兩邊的報酬,給兩邊的情報卻都是假的,他真實的身份是FBI,實際上為美國效力,當時有秘密的「七封信」,詳盡的披露了他的真實身份。
而陳啟禮當時已經接受了台灣軍情處的吸收,做了一名台灣特工,化名鄭泰成,編號73063。這是他的第一個特工任務:清理叛徒劉宜良。
這是個艱難的任務,台灣派了很多次間諜都失敗了,因為劉宜良住在特別安全隱蔽的地方。但是陳啟禮進行的很順利。
他帶著兄弟吳敦、董桂森從劉宜良家旁邊的懸崖上一路攀爬,終於找到了一個位置絕佳的山洞,經過幾天的觀察後,三個人找到了劉宜良單獨出現的時間,槍法奇絕的吳敦一槍就將他斃命,而後董又補了兩槍,結束了他的三面間諜生涯。
此後的情節就向著歷史中反覆出現的趨勢滑去:美國大為震怒,台灣當局丟卒保車,同意交出三個人來平息美國的憤怒。
民國的時候,杜月笙就有話在先:黑幫最終會成為政治的夜壺。
管你是不是一腔熱血,兔死狗烹,這都是註定的命。
陳啟禮的妻子寫了一封公開信,信的最後她說,
我能理解江南妻子的痛苦,可是我覺得我比她還要不幸。因為她的先生是一個背叛國家的人,在他遭遇不測的時候,至少還有美國和台獨的人給予她相當多的輿論支持。然而我的先生,因為愛護自己的國家,拋妻棄子,千里赴命,到異鄉去制裁一個叛國者,回來之後,卻落得妻離子散、生死未卜的下場,而且幾乎沒有一個公開正義的聲音能為他說句公道話。這難道公平嗎?就因為他曾經混過黑幫,他就永遠都不可能做個好人了嗎?字字血淚,句句心酸。陳家堅決反對台獨,他妻子信內的國家,指的是整個中國。
其實支援的人還是有的。
在台灣,混黑幫不叫混黑幫,叫混兄弟。在生命危亡之際,兄弟二字砸在地上,字字都能砸出個巨坑來。
當時台灣以「一清專案」的方式,打算悄無聲息的就把陳啟禮的事遮蓋下來,安然送給美國。所謂「一清專案」就是台灣全省搜捕,大範圍逮捕黑幫人士,每一個行動負責人都收到密令,抓到陳啟禮是這次行動的起點。
黑幫都在混亂,可是竹聯幫元老張安樂沒有亂。幾相結合一想,他大致明白了真相,知道兄弟走上了斷頭路,就設法去監獄裡見了陳啟禮一面。
此後就是無數次的奔走,無數次的博弈,無數次的冒險。
江南案最精彩的一次轉折也是陳啟禮和張安樂一起譜寫的。在美國法庭上,張安樂以一口流利的英文、縝密的邏輯為陳啟禮做了精彩的辯論,最關鍵的是,他拿出了陳啟禮在美國就錄好的錄音帶,錄音帶里陳啟禮揭露了江南案背後有台灣當局的一隻手,而張安樂直接將這隻手定名為蔣孝武。
蔣孝武,蔣經國的兒子,欽定的台灣下一任總統,蔣氏王朝在台灣的帝王世襲統治的預定第三人。為人囂張跋扈,但在台灣被塑造了接班人的良好形象。
此言一出,舉庭嘩然。這件事逼得蔣經國發公開聲明,表示蔣家後代不再參與角逐總統職位,蔣氏王朝就這麼提前結束了。蔣孝武說他是冤枉的,回家淚流滿面,從此被流放到新加坡。這場政治大戲中,他是不是被誤傷已經無人知道了。
陳啟禮等人被判了無期徒刑,留了一命就是留下了無限生機。而張安樂因為被美國懷恨在心,後面的時間裡被美國扣了販毒的罪名,關押了十一年。
一日為兄弟,一生是兄弟。
兄弟,我沒負你。
這其實是個很悲涼的故事,台灣只是想清理叛徒,陳啟禮只是想為國出力,張安樂只是想救出兄弟,而台灣軍情處局長汪希苓是蔣家忠心的家臣,一直死扛到底。每個人都做了每個人認為應當做的事情,這樣的結局才是最悲慘的。
可是歷史也證明過很多次,從來沒有鮮血是白流的,任何一件對的事情,只要不斷有人願意為此流血犧牲,正義和真理就總是會到的——只是也許要經歷很久的時間。
經過多方斡旋,陳啟禮和吳敦被關了六年就放出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監獄裡覺得四大皆空,把什麼都看破了,出獄後陳啟禮已經皈依了佛教,法號「明道」。
陳啟禮始終經商始終反對台獨。後來上位的陳水扁從政前以律師身份投靠在陳啟禮門下,陳啟禮瞧不起陳水扁,陳水扁也熟知陳啟禮的政治訴求。
台灣現在有三大幫派:竹聯幫、四海幫、天道盟,其中天道盟就是陳水扁暗自扶植的,他偷偷將台灣監獄裡非竹聯幫的混混們聯合起來,組織成這個龐大的幫會以對抗竹聯幫。數年後,台灣當局趁陳啟禮出島看病的時候將他設為通緝犯,放逐在外。陳啟禮流落到柬埔寨,在當地做盡慈善,後來又被柬埔寨以私藏槍支罪關進監獄一年多,據說也有台灣的影子在內。
而他的兄弟張安樂在美國監獄裡考了美國大學。後來出獄後去了大陸,散盡家財建立統一促進會,打算為實現台灣回歸努力到生命最後一刻。
台灣綠化越來越嚴重,他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可他們從不因為任何原因而放棄。比兔死狗烹更不幸的是多次被兔死狗烹,比悲劇更不幸的是重複悲劇,然而比這一切都更加珍貴閃閃的是:經歷了所有苦難仍然不改其志。
他被放逐出台灣十一年,始終沒能回過家。期間他的父親去世,他在柬埔寨擺靈堂遙祭,成為他一生也無法原諒自己的遺憾。鄉愁貫穿了他的一生,前半生他想讓台灣回家,而後半生,他成了他自己的台灣,台灣成了他的大陸。他留下了一句話,不知道究竟說的是他自己,還是台灣:我要乾乾淨淨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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