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東亞(三十)︱現代思想契機:姜沆與朱舜水

重思東亞在近世的命運,不但需破除制度上「閉關鎖國」的神話,還需要反思另一層關於思想和文化的定論。和「閉鎖論」一脈相承,多數當代論點,假定在17到19世紀的東亞(清代中國、江戶日本、晚期朝鮮王朝),學術和思維日趨停滯、僵化,以致無法抵禦西歐工業化、新技術、新思想在現代的衝擊。和西歐和北美同時期自由、民權思潮的洶湧澎湃相比,三個東亞社會則像是死水一潭。宋明儒學、特別是朱熹的理學系統,是三國一致的官方意識形態;禮教一統天下,壓制異見與「人性」。清朝則更因滿人大興文字獄和刻板的科舉制度,而「萬馬齊喑」。站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種認識不可謂沒有道理。但是目睹東亞世界在20世紀以來的巨大變化,特別是當發現它的內核並未按照「脫亞入歐」的邏輯延伸,而是很大程度上延續本土框架、從歷史命題中找尋因對現代挑戰的途徑,我們就知道「停滯」一說並非全景,而且在相當程度上有失偏頗。清代中國、江戶日本以及李氏朝鮮,都並不缺少新鮮思想的迸發。不論是否處於官方認可的主流學說之內,這些思想都未停止生長,且對19、20世紀的東亞世界恰有極大的塑成作用。因此要查考東亞在現代的「發現」,就需追根溯源,對早期現代的思想狀況有所反省。目光再次回到17世紀,我們先來看兩位橋樑性的人物,他們是對日本近代思想影響深遠的兩位儒者:朝鮮的姜沆(1567-1618)和中國的朱舜水(1600-1682)。1597年,姜沆在全羅道海上被二次侵朝的日軍俘獲。就在幾天前,朝鮮名將李舜臣在鳴梁海戰中阻擊日本水師先鋒,但終究寡不敵眾,沒有阻擋日軍繼續北上。姜沆本來在全羅道組織義兵抵抗,但隊伍四散,他只好攜家小,分乘兩船投奔李舜臣,倉皇之中又和父親失散。他後來自述,在尋父過程中,遭遇日船,全家蹈海而逃,結果不但自己被抓,而且家人死散無計。最慘的是剛出生小兒子被棄之沙灘,「潮回浮出,呱呱滿耳,良久而絕」。姜沆的悲慘境遇卻造就了一次重要的文化相遇。同不少朝鮮人一道,他被押送到日本,輾轉幾個地方。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著名學者藤原惺窩。藤原最早學習佛教,後來通過朝鮮通信使接觸到了朱子學,從此致力於儒學研讀,還一度想到中國求學。通過和姜沆的接觸,藤原惺窩系統學習了朝鮮儒學以及儒家禮儀制度。姜沆則在藤原的幫助下,最終回到朝鮮,並撰寫了記述亂中見聞的《看羊錄》。他在書中並沒有提及和藤原的交往,倒是提到了日本與葡萄牙、中國等頻繁的海上商貿往來。姜沆的時代,朝鮮儒學已建立起自己的體系。李滉(退溪)和李珥(粟谷)在16世紀中後期雙峰並峙,開創頗有特色的性理學派。姜沆深受李滉學說的影響,並把這種影響帶給了藤原惺窩。藤原此時受聘於德川家康,專門講授儒學,為後來江戶幕府確立朱熹理學為官方政治理念,起到關鍵作用。在他的努力下,日本儒學得以擺脫佛教的影響,成為一門獨立發展的學問。也因此,藤原被尊為日本近世儒學的開山鼻祖。藤原的學生中,對後世影響最大的,當屬林羅山。林羅山由藤原推薦,仕於德川家康,前後輔佐過四任將軍,參與編寫文書,制定製度法令,將所學與政治實踐相結合。他繼承老師對理學的闡釋,希望調和儒教與本土神道思想,以此排斥基督教。林羅山對幕府官學影響巨大,整個江戶時代的「大學頭」一職,全部由林氏一族擔任,林家成為世襲的官學領袖。林羅山創立的私塾,後來發展為幕府直轄的教學機構——昌平坂學問所,無數名儒出自林氏門下。朱熹的思想,經李滉闡發、姜沆傳播、藤原與林的消化,成為德川時代日本思想主流。如果說,江戶幕府奉朱子學為官學,是在此前長期變亂的歷史條件下,一種權衡之選,那麼姜沆與藤原惺窩的相遇,則極大促成了這個選擇。豐臣侵朝讓姜沆被俘日本,滿洲崛起則促成朱舜水東渡扶桑,它對日本的影響同樣巨大。朱舜水原名之瑜,「舜水」是60多歲後在日本用的號,但因為他的主要著作皆在日本完成、流傳,「舜水」反而更為知名。他是浙江餘姚人,1644年後致力反清復明,奔走於閩浙沿海和日本、安南、暹羅一帶達15年。安南國王曾強留他入仕,但他不願行臣子之禮,堅辭不就。1659年,他參加鄭成功攻打江南的戰役,失敗後來到日本求助,此後就在長崎定居下來,傳授學問。一開始,朱舜水在學生安東省庵的接濟下生活。1665年,水戶藩的第二代藩主、德川家康的孫子德川光圀,仰慕朱舜水的學識,聘他為賓師,執弟子禮。朱舜水於是移居江戶,名聲日隆。他現存的著作,很大一部分是和日本士人的通信、問答,也可見日人對他的零星寫作都十分珍視、詳加整理。直接受他影響的著名學者,除了安東省庵、德川光圀外,還包括安積覺、山鹿素行、木下順庵、伊藤仁齋等等。明朝覆亡、過去被視為「蠻夷」的滿洲居然成了新的「中華」,這一政治巨變,給整個儒家世界帶來極大的心理和文化震撼。朱舜水和他的同鄉黃宗羲一樣,一方面堅守明朝正統,另一方面深刻反思有明一代儒學的問題。他認為明亡之根本原因,在於內部的腐壞,尤其是讀書人的腐壞,致綱紀疲敝、民德淪喪。所以和姜沆不同,朱舜水雖然也尊奉程朱,但反對明朝後期朱子學墮入空理。對於朝鮮人厭惡的王陽明心學,他倒是有所吸納,不過他也不滿後期王學的虛空,強調學問應經世致用。這種實學思想,啟發了日本「古學派」的興起。他帶給日本的儒學,不是姜沆那種成體系的性理之學,而是帶著沉痛的亡國之恨的批判性儒學。在他眼中,故國因內敗外虜,已經徹底沉淪,反而是收留了他的日本,能夠看到延續文明正脈的希望。此時的島國,竟也成了某種理想寄託。在給安東省庵的信中,他說「貴國山川降神、才賢秀出,恂恂儒雅、藹藹吉士,如此器識而於學焉,豈孔、顏之獨在於中華,而堯、舜之不生於絕域?」須知在此之前,中國士大夫眼中的日本,一向是蠻夷倭種。因為明亡清興,日本就從島夷倭寇,一變而為域外堯舜了。這樣一種思想,更加促發了日本重新認定自己在中華文明統續中的地位。儒家本強調華夷秩序,但由於有了滿洲這樣一個夷狄,日本反倒從夷狄的身份中解脫出來了。朱舜水鼓勵日本儒士認識到,自己也有可能成為「中華」。日本所謂「脫離中國的中國化」,由此展開。明末清初的浙東一派學者,極重治史,有所謂「言性命者必究於史」的傳統。朱舜水尊王攘夷的史學思想,是日本近世史學的精神坐標。德川光圀在江戶設彰考館,編纂《大日本史》,第一位總裁,便是朱舜水的得意門生安積覺,而前六任總裁,竟全是朱門弟子。《大日本史》是日本「水戶學」的奠基之作,其思想主軸就是維護皇朝正統的「大義名分」。「大義名分」之論直接導引出19世紀倒幕、維新時「尊皇攘夷」的政治口號,也成為此後日本亞細亞主義的思想源頭之一。朱舜水與林氏一派幕府官學也有交集。林家第二代掌門是林春勝(鵝峰),其子春信便受學於舜水,可惜早夭。春勝的另一個兒子、後繼任大學頭的林鳳岡,則和木下順庵等朱門儒生常有往來。林春勝、林鳳岡父子利用職務,收集整理了當時由到長崎的商船帶來的中國情報,並以《華夷變態》命名這本口述資料彙編。很明顯,這體現日本學者對中國「是華變於夷之態」的認定,與朱舜水的思想高度吻合。17世紀以來有關「中華」和「夷狄」的身份重塑,是東亞思想開始走向現代的一大刺激因素。經過豐臣侵朝、滿洲崛起和西學漸入,東亞的知識界因應時變,產生了一次集體震蕩。面對時代衝擊,中日韓的思想者重新解釋自身、他者和歷史,尋求解答。此震蕩之所以會差不多同時發生,則因海洋交流網路的擴展,人文碰撞在短期內突增。姜沆、朱舜水和日本的相遇,雖屬偶然,卻串聯起本地早期現代的多重歷史背景。他們的相遇能成為東亞現代思想興起的契機,這些背景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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