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片刻的文章《何日君再來》,作者:南頋
「 這樣的旗袍,在衣櫃里,把人間煙火鎖地牢牢的。」
如今的我坐在庄金其師傅旁,看他做旗袍,時間這樣一過就是十六年。
夜晚的商業街並不安靜,在旗龍綢布莊的兩側,分布著時下流行的奶茶店,溫州雞架肉飯,川渝火鍋,砂鍋,北大荒水餃。前來吃夜宵小吃的青年男女大笑著,停好機車,三五成群的步入小吃店。炒貨爆香的氣息瀰漫的整條街都是。而一旦踏進了這裡,我們就一下子回到了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
店裡的電腦播著電視劇,穿過假人模特,和一溜掛著的旗袍樣品,他就坐在縫紉機前。機器發出規律的聲音,他正進行一道略細緻的工序,鑲嵌。如果稍等一會,就能看到一對如意的圖案成型,然後被嵌到旗袍的胸口,又是風景。
縫紉機的一側,放置著一面方鏡子。這面鏡子是用來反射與縫紉機相對的電腦。這樣一來,屏幕上放的劇集都可以一一映射到鏡子中。他踩著縫紉機的時候,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他最喜歡的抗日片子。這是做了三十多年裁縫的老師傅,才有的獨領風騷。
手中的香檳色面料,已經是最後一塊了。如果再來一個客人想要訂做,恐怕得另外挑選料子。店裡的料子已經十分齊全,庄師傅的妻子說,以往都要跑去布料市場,在一大堆料子里細細地淘,現在基本都在網上講好,就可以送過來。只是為了發現一些好看的料子,一年也會去市場幾次。而事實上,即便是不那麼被客人一眼看中意的料子,經過庄師傅的巧手,掛起來,依然被進門的客人一眼相中。
客人排的隊長,有時做不過來。
他半夜也做,頂多第二天起地遲些,下午雷打不動三點鐘午睡,晚上接著幹活。吃飯時間也相當隨意,一點鐘的午餐,七點鐘的晚餐,從不拘著自己。他給我看他記錄的本子,上面詳細記著客人全身上下的尺寸,旗袍的式樣,還有與客人約定的期限,有些客人從五月份排到了十月份。也有漂洋過海的客人約到了明年。台灣,香港,法國,丹麥,德國……地圖上的世界彷彿都濃縮在了這家店裡。
在《花樣年華》中,張曼玉飾演的上海女人,只去買個路邊夜宵,都穿著一襲旗袍,婷婷裊裊地走過小巷,就引得路人頻頻回頭。《色戒》里的王佳芝,不論是落魄時的學生旗袍,或是為了接近易先生而裝扮的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都是她微妙心情。舊上海的女子,穿著旗袍,留聲機的手柄搖一搖,流出來的,就是周旋甜的發膩的歌聲,在流年歲月里被膠著的起了糖漿,甜膩膩的,掛在舌尖,又捨不得咽下去。
我好奇問庄師傅對影視劇中女子的旗袍怎麼看,想要窺知他的喜好。他卻回答說,影視劇中的旗袍縱然好看,卻很多都是出於上鏡好看緣故,他想做的,是女人能在生活中穿的自在舒適的旗袍。我不死心,又追問他心中有無對最美的一身旗袍的幻想。
他半晌才給出答案。「我最喜歡的,是白底紅花的旗袍,花不能太小,或太大。就這樣走在街上,很素雅。」
女人和旗袍,我提起這個話題。
庄師傅笑稱,身邊的朋友時常羨慕他一生能與各種女人打交道。從客人進門時,他就能判斷這個女人。他見過不自信的中年女子,縱然身材已經有些走形,卻看著模特身上的旗袍,面露神往。她便憂心地念叨,「師傅啊,我身材不好,你給我做的好一點。」女人都愛這麼講,庄師傅笑,「可是我怎麼會給她做的不好呢。旗袍是最神奇的東西,做的合身,有曲線,肩膀窄,就把肩膀墊高,有小肚子就把它遮起來……」
每個女人都有適合她的布料花色,古典的女子配古典的花色,若是長得現代,也有新式的旗袍來搭配。 如果新嫁娘,穿一身旗袍做喜服,就有爭相詢問是何處的手藝。 也有小女孩,對著媽媽脆生生地喊,「媽媽,我也想穿旗袍。」於是小姑娘一直至豆蔻之年,幾乎年年來訂做旗袍。還有子女成婚時,婦人來做旗袍,她也想著可以在子女的婚禮上,穿一身高貴優雅的旗袍,被眾人的眼光所艷羨。
這樣的旗袍,在衣櫃里,把人間煙火鎖地牢牢的,即便世事幾經更變,依然可以被主人拿出來,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身材幾何,故事幾許。
他得意地說,"等到她金婚,銀婚的時候,都會記著這身旗袍。我做的旗袍,都是有故事的"。
我們再把時光倒回到庄師傅二十歲時。
那年,他瀝港中學畢業,父親希望他能頂替他在船廠的職位,此時離父親退休還有好幾年。他起了想學手藝的念頭,起初他最中意無線電維修,卻因為無法分清電器里的紅線與綠線,被查出是色弱。
於是他決定想做裁縫。他每日去偷偷看著鄰居家的老裁縫如何做衣服。他自幼患有小兒麻痹症,右腿無法正常行走。家人擔心他不能踩踏縫紉機,他便當著父親的面做衣服,說服了父親。出師後,他在金塘開起了裁縫店。
1989年,他將店子搬來了定海。
1999年,成衣在全城流行,一夜之間,人們不再青睞量體裁衣。裁縫這一行業受到嚴重打擊。
轉機來了。2001年, 彼時正逢APEC第九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在上海召開,各國領導人穿的一溜的唐裝驚艷了世界的眼。整個定海,裁縫都借著東風開始開起了綢布莊。流行的風說過就過,賺一筆錢就走的店子不在少數。庄師傅因著之前就有做裁縫累積的客源,加上人人中意的技藝,客人依舊紛至沓來。
光陰似箭,在這條西園商業街上,剛剛開張時,商業街上的店鋪陸續興起,房租也便宜,約莫只有三百塊到四百塊之間。如果我們用快鏡頭來看的話,即便不能說是滄海變桑田,也能看到一些店關門了又重新開了起來,房價漲了又漲。
七年前,曾有香港的客人說,即便是找上海的老師傅做旗袍,也得反覆修改數次,而尋來了這裡,一次就可成衣。而庄師傅的收費還不足上海老師傅的一半。隨著時代推移,庄師傅的手藝越發精湛,為了保證質量,旗袍的價格也開始漲高。也曾帶出過幾個徒弟,而後徒弟相繼自己開了店,或轉了行。如今,庄師傅的店子尚可應付房租。
他以為,也只有耐得住時間篩過的店,才可以撐下來,不變的東西依舊不會變。
他想的豁達,像武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比如天龍八部的掃地僧),「等到退休了,以後做旗袍便隨我高興,高興就做,不高興我便不做。」
做了25年旗袍,人生過半,如果不做旗袍,那做什麼?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並不難回答。
明代的陳繼儒在《小窗幽記》里寫,眉上幾份愁,且去觀棋酌酒,心中多少樂,只來種竹澆花。
雖囿於綢緞莊,事實上他卻有一片承包的農場在雙橋。平日若不在店子里做旗袍,他會跑去莊園,種蔬菜果子,只用來送朋友親戚。提起農活,他的眉宇間的歡喜似乎更甚。他說,等到再過五年,兒子穩定下來了,他就關門去做農夫,每天侍候田園。
等他做了農夫,不知又會多添多少野趣。
只是,等到百年後,世人再尋覓不到這家店時,我們只能在這條街上如流浪的孩子一樣,憑藉著想像,勾勒它曾存在時的輪廓,憑弔著,默念著。
何日君再來,何日君再來。
南頋,雜誌編輯。當我走在人海,你是我所有的想像。新浪微博:@南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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