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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瑤怎樣當北大教授 錢理群

錢理群:王瑤怎麼教弟子

自《大學人文》

提到王瑤的教學,大家就會想到他那個著名的煙斗。王瑤從來不給我們上課,第一次見面就打招呼說,你們平時沒事不要來找我。一個星期只准我們去他家一次。他的生活習慣是凌晨三四點睡覺,因此每天上午誰都不能上他家去,大概下午三四點鐘,才開始接待來人。所以我們一般都是四點以後去的,坐在那裡海闊天空地閑聊,想到什麼就談什麼。其實很少談學術,大多是談政治,談思想,談文化,談人生。先生一邊抽煙,一邊悠悠地說,談到興處,就哈哈哈地發出王瑤式的笑聲。有時會突然沉默,煙霧繚繞之中隱現出先生沉思的面容。我們只靜靜地聽,偶爾插幾句話,更多的時間裡是隨著先生沉思。所以我們幾個弟子都說,我們是被王瑤的煙斗熏出來的。

他的指導方法也很特別,我把它概括為「平時放任不管,關鍵時刻點醒你」。一入學開一個書單,以後就不管了,你怎麼讀、怎麼弄他通通不問,而且關照你平常少到他那兒去。其實這個放任不管,我倒覺得這正是抓住了學術研究的特點。學術研究是個人的、獨立的、自由的精神勞動,因此它從根底上就應該是散漫的。散漫,並不是無所事事。一個真正的學者,一個有志於學術的學生,學術研究是他內在生命的需要,根本不需要督促。看起來他在閒蕩、讀閑書,其實總在思考。看起來漫不經心,其實是一種生命的沉潛狀態,在淡泊名利、不急不躁的沉穩心態下,潛入生命與學術的深處,進行自由無羈的探討與創造,慢悠悠地做學問。這是不能管的,更不能亂管。搞學術就是得無為而治,王瑤深諳無為而治的奧妙。

但是在關鍵時候他點醒你。他平常不輕易點,一點就讓你終生難忘;他點到為止,醒不醒,要看你的悟性。

王瑤的「點醒」包括兩方面。先說學術指導。他只抓畢業論文,而且先要求學生提出兩個論文選題,向他彙報設想,然後他給定一個題目,並點醒你做這個題目應該注意什麼。比如我當初畢業論文就準備了兩個題目:一個寫魯迅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藝術世界,類似於我後來寫《心靈探尋》的那種寫法;另一個是魯迅和周作人的發展道路的比較。王瑤先生聽了我的彙報以後說,你的第一個題目很有新意,但你自己還沒有想清楚,短時間內也不容易想清楚,在不成熟、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急於寫成論文,會有很多漏洞,答辯時很可能通不過,反而糟蹋了這個題目,不如存放起來,多醞釀幾年再做,一做就把它做好。於是就定了做「魯迅和周作人發展道路的比較」這個題目。然後他就告訴我做這個題目可能會遇到的困難。他當時說了這麼幾點,大概有四點吧。第一是學術論證上的困難。王瑤打了一個比方,他說做這個題目你得有兩個包裹,一個包裹是魯迅,一個包裹是周作人,兩個人你都得搞清楚,但光分別搞清楚還不行,你得把他們兩人連起來,因為你是比較研究,難點就在這裡,就看你連的本事大不大。第二點,你得注意,講周作人是有很大風險的,一定會有很多人提出種種責難,你要做好準備在答辯時舌戰群儒。因此,你所講的有關周作人的每一句話都必須有根據,有大量材料來支撐你的每一個論斷。這就給我定下了一個高標準。後來我那篇論文注釋的篇幅幾乎與正文相等,差不多每一句話背後都有一條注釋,越是敏感的問題就越要講究有理有據。第三,王瑤又提醒我,完全脫離政治的所謂「純學術」是不存在的,在周作人是漢奸這個問題上,你必須態度鮮明,要有民族立場,不能迴避民族感情問題,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含糊其詞,整個論文就站不住了。第四,王瑤說,在材料、觀點都準備好了以後,還有

一個關鍵環節,就是要為整篇論文找到一個「綱」,才能「綱舉目張」,以什麼為「綱」,實際是以什麼為文章的「魂」,這是最能顯示論者的水平,特別是思想、理論水準的。他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文章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編織毛衣」式的,只是平列的鋪排:一點兩點,三點;一方面,又一方面,再一方面。很有條理,很全面,但看不出觀點之間的內在聯繫,整篇文章是散的。另一種是「留聲機」式的,有一根針,一個核心,一個「綱」,所有的觀點都圍繞它轉,這就是所謂「綱舉目張」,所謂「提綱挈領」。寫論文最難,也是最要下功夫的,就是一定要找到能夠把整篇文章拎起來的東西。這又是一個很高的標準:記得我寫畢業論文最費力之處就在怎麼找這個「綱」,甚至有一度因此而想放棄這個題目。有好幾天晚上我都睡不著覺,都急死了。一天早晨,睡在床上,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列寧所提出的「亞洲的覺醒」這一命題,才醒悟到可以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和人民的覺醒」作為全文的一個綱,這才豁然開朗,用兩個星期就把論文寫出來了。

以上四個指點,從學術與政治的關係,治學的基本態度、方法,研究的難點、重點,到具體的材料的收集、論證,論文的組織、結構,都談到了,學術氛圍、社會環境、答辯中可能遇到什麼問題,也都考慮到了,而且全點在要害上。但就這一次談話,以後就不管、不問了。你回去自己研究、寫作,到時候你必須交論文。交了之後他又細細地給你改,連標點符號、錯別字都給你改,就下這一次工夫,王瑤是一個很會使勁的人,平常不用力,關鍵時候該用力他就用力,而且用在刀刃上。最後還把一個關:答辯前夕開始找你談話,給你「錦囊妙計」,教你如何應付答辯。以後我當了導師,就將王瑤的錦囊妙計傳給我的學生。先生說,答辯的時候要掌握好兩條原則。一條原則就是答辯老師提的問題如果跟你論文要害的部分沒關係,無關緊要,不會影響你的論文的通過,你最好不要詳細地回答,說幾句帶過去就行了,別說多了,因為言多必失,會把你的知識漏洞都暴露出來,你說漏了一句被答辯老師抓住,他窮追不捨,你就非常狼狽。最好想辦法一句話堵住不再追問,實在不行就乾脆說:老師,這個問題我沒想好,我再下去想一想。他總不能不准你想啊。或者老老實實承認:你說得很對,這是我的錯誤。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還得有另一條:如果提出的質問涉及你的基本觀點,你就不能讓步,必須據理力爭,即使面紅耳赤你也得爭。因為你要是承認錯了,或者承認考慮不周,你的論文就完了。而且你心裡要有數:表面看來你是學生,而且處在被質疑的被動地位,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你又是主動的,因為在具體被質問的這個問題上,你是專家,對這個題目你比這些考官都熟悉,你思考得也最多、最充分,你是最強的,也是最有發言權的,所以你必須而且能夠據理力爭。你最好的方法是拋材料,用你所熟知而老師未必知道的事實材料來證明你的觀點,變被動為主動。可以看出,先生對考試製度看得很透,對老師與學生、主動與被動的關係看得很辨證,顯示了學術智慧與人生智慧。

或者更重要的,也是使我們終生受益的是思想上的點醒,治學態度、人生道路上的啟迪。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的三次教誨、三個師訓。

第一次找我談話,第一個師訓就是「不要急於發表文章」。他說:「我知道,你已經39歲了,年紀很大了,你急於想在學術界出來,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勸你要沉住氣,我們北大有個傳統,叫作『後發制人』。有的學者很年輕,很快就寫出文章來,一舉成名,但缺乏後勁,起點也就是終點,這是不足效法的。北大的傳統是強調厚積薄發,你別著急,沉沉穩穩地做學問,好好地下工夫,慢慢地出來,但一旦出來就一發不可收拾,有源源不斷的後勁,這才是真本事。」

又有一次閑聊天,先生突然對我說:「我跟你算一筆賬,你說人的一天有幾個小時?」當時我就懵了:老師怎麼問我這樣一道題?只得隨口回答說:「24個小時。」先生接著說:「記住啊,你一天只有24個小時。你怎麼支配這24個小時,是個大問題。你這方面花時間多了,一定意味著另一方面花時間就少了,有所得就必定有所失,不可能樣樣求全。」禿頭禿腦地講了這一句,就不再說了,點到即止,這是王瑤的特點。我就反覆琢磨,知道他這是在提醒我:你想要你的學術有成就,必須得有獻身精神,要有所付出,甚至有所犧牲。

當然,我們也不贊成「安貧樂道」,為了做學問什麼都犧牲,最基本的物質需要都不要了。那不行,我們不能做那樣的人,首先要保證基本的生存條件。魯迅說過: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生存、溫飽是第一的,生存、溫飽問題不解決,談不上發展。但是在基本的生存條件具備以後,你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向物質生活方向發展,那是你的權利;但是如果你想在精神上有更大發展,你在物質上的慾望就要有一定限制,在物質生活上不能有過高的要求,要有所犧牲,不然的話你就不可能集中精力於精神的追求。我們講人的精神、物質兩方面的充分發展,那是理論的說法,是一種社會的理想的狀態,而對個人來說,總是有所偏執的。所以我對自己的要求是,物質上中等或中上水平,絕不奢望過度的物質享受,而精神生活應該是一等的。要做學問,要著重於精神的追求,就必須把物質看淡,即所謂「淡泊名利」,要超脫一點。這看起來都是常識,但真要在物質誘惑面前毫不動心,也不容易,特別是在我們這個越來越商業化、物質化的時代。

在我研究生畢業留校以後,先生又找我談了一次話,就談這一次,再也不說了,就使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益。他說:「你現在留校了,處於一個非常有利的地位,因為你在北大,這樣,你的機會就非常多,但另一方面誘惑也非常多。這個時候,你的頭腦要清醒,要能抵擋住誘惑。很多人會約你寫稿,要你做這樣那樣的有種種好處的事,你自己得想清楚,哪些文章你可以寫,哪些文章你不可以寫,哪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可以做。你要心裡有數,你主要追求什麼東西,之後牢牢把握住,利用你的有利條件盡量做好,發揮充分,其他事情要抵擋住,不做或少做。要學會拒絕,不然的話,在各種誘惑面前,你會暈頭轉向,看起來什麼都做了,什麼都得了,名聲也很大,但最後算總賬,你把最主要的、你真正追求的東西丟了,你會發現你實際上是一事無成,那時候就晚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劇。」

現在仔細想想,王瑤的三次師訓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概括地說就是「沉潛」兩個字。要沉得住,潛下來,沉潛於歷史的深處、學術的深處、生活的深處、生命的深處:這是做學問與做人的境界。切切不可急功近利,切切不可浮躁虛華:這是做學問、做人的大敵。不是不講功利,要講長遠的功利,著眼於自己一生的長遠發展,而不只看眼下的得失。先生要我沉住氣,告誡我有所失才有所得,後來又要我拒絕誘惑,都是著眼於我的長遠發展。用通俗的說法,就是要我沉潛下來練內功。大俠之所以為大俠,就是他有定力,認準一個目標,不受周圍環境的誘惑,心無旁驁地練好內功。功練好了,氣足了,就可以源源不斷地發。這就是先生要求的「後發制人」。

我現在回顧自己的學術生涯,唯一可取之處,也是可以告慰王瑤的,就是我一直牢記師訓,並且身體力行。我從1960年大學畢業就雄心勃勃想做一個學者,但從1960年到1978年,等了18年,準備了18年,才有機會考上研究生。按照先生的教導,又準備了7年,直到l985年,才開始發出自己的獨立的聲音。在這7年里,我發表的文章非常少,質量也不怎麼樣,壓力非常大,有的時候連自己都失去信心了,但還是硬撐過來了。如果從1960年算起,到1985年,我可以說做了25年的準備,練了25年的內功,然後從1985年開始獨立發功,一直發到現在,也只是發了20年。準備25年,發揮20年,我的治學之路、人生之路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很艱苦,但也很充實,沒有虛度。

 (摘自一文,該文刊於《大學人文(第5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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