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詩人與其代表作——余光中
余光中簡介: 余光中,(1928-)祖籍福建永春,生於江蘇南京,1947年入金陵大學外語系(後 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香港,次年赴台,就讀於台灣大學外文系。1954年,與覃子豪、鐘鼎文等創辦「藍星詩社」,主編《藍星詩頁》。後赴美進修,獲愛荷華大 學藝術碩士學位。返台後任詩大、政大、台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 余光中是閩南人,因戀母鄉常州,亦自命江南人。抗戰時在四川讀中學,感情上亦自覺為蜀人。自謂大陸是母親,台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寫作的四度空間。 他的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為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現已出版詩集21種;散文集11種;評論集5種;翻譯集15種;共50餘種。多篇詩文列入海峽兩岸及香港、馬來的大、中學中國語文課本。 他說自己是「右手寫詩左手為文」。 他有一句話「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很能表露他的創作心態。 余光中是個複雜而多變的詩人,他變化的軌跡基本上可以說是台灣整個詩壇三十多年來走向的縮影,即先西化後回歸。 最早的格律詩時期(1949─1956)作品有《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現代化的醞釀時期(1957─1958) 子演化出長短的形式。 留美的現代化時期(1958─1959) 與現代藝術的接觸,作品有抽象的趨勢。如:〈新大陸之晨〉「零度。七點半。古中國之夢死在心大陸的席夢思床上」詩人從平鋪直敘解放出來。」 西洋文學藝術與文化認同問題。如:「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里/我仍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常保持零下的冷/和固體的堅度」 虛無時期(1960─1961)如:「那條路通向五陵/我很冷,很想搭末班的晚雲回去/焚厚厚的廿四史,取一點暖」(洛夫〈天狼星論〉的批評促使余毅然走回傳統。在〈再見,虛無!〉中,正式告別存在主義。) 新古典主義時期(1961─1963) 如中國式的抒情《蓮的蓮想》 ·走回近代中國時期(1965─1969) 代表詩集《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 樸素的民謠時期(1970─1974)代表詩集《白玉苦瓜》 歷史文化的探索時期(1974─1981)《與永恆拔河》《隔水觀音》 在台灣六十年代「現代主義文學」的論戰和七十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中,余光中都是「現代主義」的鬥士,他的詩論和作品都相當強烈地顯示了主張西化、無視讀者和脫離現實的傾向。如他自己所述,「少年時代,筆尖所染, 不是希頓克靈的餘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的無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 1977年,余光中發表「狼來了」一文,將台灣當時興起的鄉土文學視同中國的工農兵文學加以批判,附和國民黨文藝政策,表示「回國半個月,見到許多文友,大家最驚心的一個話題是:工農兵的文藝,台灣已經有人在公然提倡了!」點名批判陳映真、尉天驄、王拓等人,並主張「不是戴帽子,是抓頭!」要「那些工農兵文藝工作者,還是先檢查檢查自己的頭吧。」加入了鄉土文學論戰。 八十年代後,他開始認識到自己民族居住的地方對創作的重要性,把詩筆「伸回那塊大陸「,寫了許多動情的鄉愁詩,對鄉土文學的態度也由反對變為親切,顯示了由西方回歸東方的明顯軌跡,因而被台灣詩壇稱為「回頭浪子」。 余光中以詩為文,以文為論,是一位兼具知性與感性,調和客觀與主 觀的評論家。 從詩歌藝術上看,余光中是個「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詩人「。儘管有的評論者批判他的作品風格極不統一,詩風也是因題材而風向紊秘。 事實上極不統一的字面下之意思,也是反映了他真實的給了文字無垠的「彈性」,紊亂也可能是為了批評而批評,忽略了一位作家最難能可貴的特質──風貌的多元性。 余光中詩風是因題材而異的。表達意志和理想的詩,壯闊鏗鏘;而描寫鄉愁和愛情的作品,則細膩而柔綿。有十多首詩被譜成曲。詩歌中《鄉愁》流傳最廣。媒體甚至評論家乾脆就叫他做「鄉愁詩人」。許多讀者認識他的詩,都是從這一首開始。還有《鄉愁四韻》、《民歌》、《等你,在雨中》等亦流傳甚廣。余光中作品資料: 出版的詩集有《舟子的悲歌》(1952)、《藍色的羽毛》(1954)、《蓮的聯想》(1964)、《五陵少年》(1967)、《在冷戰的年代》(1969)、《白玉苦瓜》(1974)、《與永恆拔河》(1979)、《隔水觀音》(1983)、《紫荊賦》(1986)、《守夜人》(1992)《五行無阻》(1998)、《高樓對海》(2000)等二十一部。 散文集有《左手的謬思》(1963)、《聽聽那冷雨》(1974)、《記憶和鐵軌一樣長》(1987)、《隔水呼渡》(1990)、《余光中卷》(1996)、《高速的聯想》(1997)、《余光中散文》(1997)等十一部。 評論集有《掌上雨》(1964)、《分水嶺上》(1981)、《井然有序》(1996)、《含英吐華》(2002)及《龔自珍與雪萊》、《逍遙遊》、《藍墨水的下游》等。 翻譯文集有《梵谷傳》(1957)、《老人和大海》(1958)、《英詩譯註》(1960)、《美國詩選》(1961)、《New Chinese Poetry》(1961)、《英美現代詩選》(1968)、《錄事巴托比》(1972)等十五部。 余光中作品:碧潭 十六柄桂漿敲碎青琉璃 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 我的,沒帶來的,我的羅曼史 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影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 我的憂傷就滅頂 八點半。弔橋還未醒暑假剛開始,夏正年輕 大二女生的笑聲在水上飛 飛來蜻蜓,飛去蜻蜓 飛來你。如果你棲在我船尾 這小舟該多輕 這雙漿該憶起誰是西施,誰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聽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發,在神話里 就覆舟。也是美麗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織你的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從上個七夕,到下個七夕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呵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 母親呵在裡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天問水上的霞光呵 一條接一條,何以 都沒入了暮色了呢?地上的燈光呵 一盞接一盞,何以 都沒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一顆接一顆,何以 都沒入了曙色了呢? 我們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歸於永恆了呢? 而當我走時呵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樣的天色呢? 是暮色嗎昏昏? 是夜色嗎沉沉?是曙色嗎耿耿? 火浴一種不滅的嚮往 向不同的元素向不同的空間 至熱 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 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 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一氅天鵝 一片純白的形象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 全由弧線構成有一種慾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燒 凈化的過程 兩者 都需要 沉澱的需要沉澱飄揚的 飄揚 赴水為禽 撲火為鳥 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 選擇哪一種過程 西方有一隻天鵝 游泳在冰海那是寒帶 一種超人的氣候 那裡冰結寂寞結冰寂是靜止的時間倒影多完整曾經 每一隻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 有一隻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一步一個火種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 燒不死鳳雛 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恆里上升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迴是靈魂 從元素到元素白孔雀 天鵝 鶴 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 中間棲著智士 隱士 永遠流動 永遠的烈焰 滌凈勇士的罪過 勇士的血 則靈魂 你應該如何選擇你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凈的靈魂啊恆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慕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慕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門 用死亡拱成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戰說 未擁抱死的 不能誕生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一瞬 一瞬間 咽火的那種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我無罪! 我無罪! 我無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靈魂啊 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 似聞遠方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髮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飛 鳳雛 你的新生亂曰: 我的歌是一種不滅的嚮往 我的血沸停騰 為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聽 有火的歌聲 揚起 死後更清晰 也更高亢石器時代每當我獃獃地立在窗口 對著一隻攤開的縴手 拿不出那塊宿命的石頭 ----用神秘的篆體 刻下我的名字證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頑石 就覺得好奇怪啊 彷佛還是在石器時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門要帶在袋裡當面親手的簽字還不夠 一定要等到頑石點頭 窗內的女人才肯罷手死後要一塊石頭來認鬼 活著要一塊石頭來認人為什幺幾千年後還掙不脫石頭的符咒 問你啊,袋裡的石頭 什幺時候你才肯放手? 或者所謂春天或者所謂春天也不過就在電話亭的那邊廈門街的那邊有一些蠢蠢的記憶的那邊航空信就從那裡開始 眼睛就從那裡忍受郵戳郵戳郵戳 各種文字的打擊或者所謂春天最後也不過就是這樣子 一些受傷的記憶一些慾望和灰塵 或者所謂春天也只是一種清脆的標本一張書籤曾是水仙或蝴蝶 星之葬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 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夢見唐宮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夢見另一個夏夜 一顆星的葬禮 夢見一閃光的伸延與消滅以及你的驚呼 我的回顧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風鈴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紗帳小時候的仲夏夜啊稚氣的夢全用白紗來裁縫圓頂的羅帳輕輕地斜下來 星雲 的纖洞細孔 仰望著已經有點催眠 而捕夢之網總是密得 飛不進一隻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劍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嚶嚶地怨吟 卻竦得放進月光和樹影 幾聲怯怯的蟲鳴里 一縷禪味的蚊香 招人入夢, 向幻境蜿蜒---- 一睜眼 赤紅的火霞已半床 寄給畫家他們告訴我, 今年夏天你或有遠遊的計划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鴻 帶著畫架和一頭灰發 和豪笑的四川官話 你一走台北就空了,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你回頭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傘滿天, 黃泥滿地 怎幺你不能等到中秋?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帶不走那些土廟,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黃昏 總有一隻, 兩隻白鷺 彷佛從你的水墨畫圖 記起了什幺似的, 飛起 第叄季第叄季, 第叄季屬於簫與豎笛 那比丘尼總愛在葡萄架下 數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 叩我的窗子 太陽哪, 太陽是遲起的報童 扔不進什幺金色的新聞 我也不能把憂鬱扔一隻六足昆蟲的遺骸那樣 扔出牆去 當風像一個饞嘴的野男孩 掠開長發, 要找誰的圓頸 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 向南, 向猶未散場的南方 等你,在雨中等你, 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 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恆, 剎那, 剎那, 永恆 等你, 在時間之? 在時間之內, 等你, 在剎那, 在永恆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裡,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 我會說, 小情人 諾, 這隻手應該採蓮,在吳宮 這隻手應該 搖一柄桂漿, 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耳墜子一般的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 忽然你走來步雨後的紅蓮, 翩翩, 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從姜白石的詞里, 有韻地, 你走來 圓通寺大哉此鏡 看我立其湄竟無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暢行比丘尼 如果青鍾銅扣起 聽一些年代滑落蒼苔 自盤得的圓顱 塔頂是印度的雲 塔頂是母親 啟古灰匣 可窺我的臍帶 聯繫的一切 曾經 母親在此 母親不在此 釋迦在此 釋迦不在此 釋迦恆躲在碑的反面佛在唐 佛在敦煌諾 佛就坐在那婆羅樹下在搖籃之前 棺蓋之後 而獅不吼 而鐘不鳴 而佛不語 數百級下女兒的哭聲 喚我回去 回後半生 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剛才在店裡你應該少喝幾杯 進口的威士忌不比魯酒 太烈了,要怪那汪倫 擺什幺闊呢,盡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亂斟你應該聽醫生的勸告,別聽汪倫 肝硬化,昨天報上不是說已升級為第七號殺手了幺 ?剛殺了一位武俠名家你一直說要求仙,求俠 是崑崙太遠了,就近向你的酒? 去尋找邋遢俠和糊塗仙嗎 ? ----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 超這種貨櫃車可不是兒戲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 這幾年交通意外的統計 不下於安史之亂的傷亡 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限速哪,我的謫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幺開到一百四了 ? 別再做遊仙詩了,還不如 去看張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聽,好象不祥的警笛 追上來了,就靠路旁吧 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 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血管里一大半流著酒精 詩人的形象已經夠壞了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留情身分證上,是可疑的「無業」別再提什幺謫不謫仙 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 早因為酒債給店裡扣留了 高力士和議員們全都得罪光啦 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六千塊嗎?算了我先墊 等「行路難」和「蜀道難」的官司 都打贏了之後,版稅到手 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那像交通規則 天天這樣嚴重地執行?要不是王維一早去參加 輞川污染的座談會我們原該 搭他的老爺車回屏東去的 戲李白你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反從你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里濤濤入海那轟動匡盧的大瀑布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黃河西來, 大江東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條黃河, 你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 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你踞龍門 他領赤壁 當我死時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五陵少年颱風季,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水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需要摻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喂! 再來杯高粱!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隻太陽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于聽見沒有? 來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賣行的櫥窗里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 來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傷風能造成英雄的幻覺 當咳嗽從蛙鳴進步到狼嗥肋骨搖響瘋人院的鐵柵 一陣龍捲風便自肺中拔起 沒關係,我起碼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靈在作祟雨衣! 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闖六條無燈的長街 不要扶,我沒醉! 連環——仿卞之琳詩意你站在橋頭看落日 落日卻回顧 回顧著遠樓有人在樓頭正念你你站在橋頭看明月 明月卻俯望 俯望著遠窗 有人在窗口正夢你問燭偶然,在停電的晚上 一截白蠟燭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帶路的姿勢 和眷眷照顧著我的清光 是那樣熟悉而可親 不免令人懷疑 它就是小時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書到夢的邊緣才黯然化煙而去的那枝每一截蠟燭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細細地訴給火聽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真的就是嗎,燭啊,我問你 一陣風過你輕輕地搖頭 有意無意地像在說否 有意無意地又像在說是 就算你真是從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間被我認出又怎能指望,在搖幻的光中 你也認得出這就是我認出眼前,咳,這陌生的白髮 就是當日烏絲的少年? 對燈值得活下去的晚年,無論多孤單 必須醒著的深夜,就像今晚 當渾然的濤聲把不安的世界 輕輕搖成了一夢:港內的船 山下的街道,臨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應著水上的風聲 可幸還留下這一盞燈 伴我細味空空的長夜無論這一頭白髮的下面 還壓著多少激怒與哀愁 這不肯放手的右手 當一切 都已經握不住了 尤其是歲月 還想乘筋骨未鈍腕血未冷 向命運索取來此的意義 而你 燈啊 總是照顧在近旁 青睞脈脈三尺的溫馨 凡我要告訴這世界的秘密無論筆觸多幺的輕細 你都認為是緊要的耳語 不會淹沒於鼾聲 風 更保證 當最後我也睡下 你仍會亮在此地只為了 守在夢外 要把我的話傳給必須醒著的人 中元月水銀的月光浸滿我一床 是童年派來尋我的嗎? 為了遺失的什幺東西? 我卻是怎幺也想不起 只見曖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嗎,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證的一段古迹 清輝如此珍貴,要是就酣歲 豈非辜負了嬋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個翻身 和滿月撞了個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隱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幾件? 更可驚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過,不留影子 我聽見童年在外面叫我 樹影婆娑,我推窗而應 一陣風將我挾起 飄飄然向著那一鏡鬼月 一路吹了過去 永遠,我等如果早晨聽見你傾吐,最美的 那動詞,如果當晚就死去 我又何懼?當我愛時必愛得凄楚,若不能愛得華麗你的美無端地將我劈傷,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蹟降落 在攤開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在我的掌心,蓮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黃昏,面對滿池清芬 面對靜靜自燃的靈魂究竟哪一朵,哪一朵會答應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還有,只要夏日還有一瓣紅艷,又何必和你見面?蓮是甄甄的小名,蓮即甄甄 一念甄甄,見蓮即見人只要心中還有,只要夢中還有還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彌留即滿地殘梗,即漫天殘星,不死的 仍是蓮的靈魂 永遠,我等你分唇,啟齒,吐那動詞 凡愛過的,遠不遺忘。反受過傷的 永遠有創傷。我的傷痕 紅得驚心,烙蓮花形 鄉愁四韻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夜色如網你知道夜色迷離是怎樣來襲的嗎? 從海上?一盞漁火接一盞漁火? 從陸上?一柱路燈接一柱路燈? 從風上?一隻歸鳥接一隻歸鳥? 恢恢的天網疏而不漏 撒網的手向無中生有你知道是怎樣放怎樣收的嗎?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馬尾松 鬚髮蓬茸,背光的姿態 愈來愈曖昧,也愈朦朧 面海的那扇長窗 正要說暮色來了 忽然一變色 說,夜色來了說,灰茫茫的天網無所遺漏 正細孔密洞在收口無論你在天涯的什幺半島 地角的什幺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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