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寫:錢鍾書先生
(2012-11-21 21:45:08)
今天是錢鍾書先生的冥壽。
時間過得真快。
翻出21年前——1991年5月我寫的一篇採訪記,先生的音容笑貌盡在眼前:
一、
走進錢宅,只覺滿室書香。
他們的客廳與書房合二而一了,主要空間都被書櫃書桌佔據著,兩張老式的單人沙發擠在一隅,權且待客。
簡樸的房間最醒目的是大小書櫃站滿的書籍:中文和外文、古典與現代雜陳,顯示著主人中西文化的貫通。《圍城》的英、俄、德、日文譯本也在其中。
楊絳先生曾稱丈夫為「書痴」,其實兩人均嗜書為命。記得楊絳那本《幹校六記》中有這樣一段 :有一次她指著菜園裡玉米秸搭蓋的窩棚問錢鍾書:「給咱們這樣一個窩棚住行嗎?」錢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沒有書。」楊絳感慨地寫道:「真的,什麼物質享受,全都捨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
雖然兩人都已80高齡,依然在孜孜讀書,樂此不疲。新的、舊的、中文的、外文的。但凡到手都要翻翻看看。好在供他們閱讀的書,如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個方面源源供應。,外文書刊也從未斷炊。 只要手中有點外匯,他們就張羅著買書。國外出版社的稿酬,他們一般不取現金,而是開出書單子,請對方實物支付。
二、
除了書櫃,屋裡必不可少的還有書桌。一橫一豎,兩張舊書桌,大的面西,是錢鍾書的;小的臨窗向南,是楊絳的。
「為什麼一大一小不一樣呢?」我問。
「他的名氣大,當然用大的,我的名氣小,只好用小的!「楊絳回答。
錢鍾書馬上抗議:「這樣說好像我在搞大男子主義。是因為我的東西多!」
楊絳笑吟吟地改口:「對,對,他的來往信件比我多,需要用大書桌。」
我看到錢先生的案頭確實堆滿信札和文稿。他坐在桌旁,舉著毛筆告訴我:「每天要回數封信,都是叩頭道歉,謝絕來訪。」
複信幾乎成了他倆每日要做的功課。絡繹不絕的來信,有相識的,也有從未謀面的人寫的。 錢鍾書慣用毛筆,楊絳則持鋼筆。楊說:「他復得快,我復得慢。」
錢先生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起毛筆一揮而就,如果是八行箋,幾次抬頭,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這般功夫據說還是他父親錢基博老先生訓練出來的。想當年,額頭上為此挨過不少「爆栗子」呢。
三、
至於在當今滾滾紅塵中,世人所熱衷營求的許多東西 ,他們都淡然置之。楊絳說:「我無名無位活到老,活得很自在。」
這幾年他們謝絕了眾多的國外邀請。她說,她和鍾書已打定主意,今後哪兒也不去,就在家裡看書寫字,很愜意的日子呀。 她風趣地補充了一句:「我們好像老紅木傢具,搬一搬就散架了。」
即使國內的活動,他們也極少露面。錢鍾書先生從不參加任何會議室出了名的,對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各種學會協會他也一律謝絕掛名。
他倆也從不做壽。 1990年11月錢鍾書先生八旬初度,家中的電話一度鬧翻了天。學士同仁、親朋好友、機關團體,紛紛要為他祝壽。 他所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還準備為他開一個學術研討會,但錢先生一律堅辭。對這類活動,他早已有言在先:「不必花些不明不白的錢,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四、
這些年先海外後國內, 「錢學」日益受到重視。學術界公認,錢鍾書先生壁立千仞的著作《談藝錄》、《管錐篇》,使中國的文學研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內容的豐富(涵蓋古今〉和方法的新穎(打通中西)都是前所未有的。他在20世紀40年代寫就的小說《圍城》,重新在文壇上獲得應有的地位,一再重版仍供不應求。
但無論「錢學」熱也好、冷也好,錢鍾書先生始終安如泰山,守著他的攤子,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他說:「聽其自然最好,經吹噓以後成為重要了,必然庸俗化。」
楊絳先生也寫小說,1989年她18萬字的《洗澡》問世,我曾經採訪過她。我覺得《洗澡》好像《圍城》的姊妹篇,有同樣的幽默雋永、機巧犀利,同樣是一本有趣的學者小說,只不過多了一些女性的細膩和別緻。
錢鍾書寫《圍城》時,楊絳曾甘做「灶下婢」,包攬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家務。兩年里錢「錙銖積累」地寫,楊「錙銖積累」地讀,讀完後夫婦相視大笑。
我好奇地問楊絳先生:「那麼您寫小說,也是一段段地讓錢先生讀嗎?」
她搖搖頭:「不,我總是全部寫完才給他看,他說好就算完成了;他說不好,我就扔下了。」
楊絳已出版的《幹校六記》、《將飲茶》、《洗澡》等集子都由錢鍾書題籤,他還為《幹校六記》作了序。
我也曾問:「為什麼不給《洗澡》寫序呢?」
他說:「《幹校六記》寫出來,可能要得罪一些人,我寫個序,替她分擔一半責任,何況她確實少寫了一記——記愧。現在她羽翼豐滿,用不著我寫嘍!」
五、
聽兩位老人談話,妙語清言,議論風生,真是一種享受。尤其那逸興遄飛的淘氣話兒,時不時地似珠玉般湧出,令人仍俊不禁。他們的幽默與眾不同,有一股通達世情又超然物外的味道,使人彷彿置身於一個智慧世界裡。
我告訴錢鍾書先生,不少人看過《幹校六記》都覺得楊絳先生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錢先生在厚厚的眼鏡片里閃動著狡獪的目光:「可愛與否,要由她的老公來說。」
兩位老人待客熱情,毫無架子。那天我落座不久,錢鍾書先生就很周到地提醒楊絳:「人家報道了你,讓你筆下揚名,筆下超生,該賄賂一下,送人一本《洗澡》呀!」
楊絳先生趕忙快步走進裡屋,取書、題字,然後交到我的手裡:「這是我送的第一本書。」
話題不知怎麼轉到中西文化比較,那段時間正以此為時髦,許多人趕浪頭似地大談「比較」
錢鍾書先生憎惡這種學風,他忿忿然起來:「有些人連中文、西文都不懂,談得上什麼比較?戈培爾說過,有人和我談文化,我就拔出手槍來。現在要是有人和我談中西文化比較,如果我有手槍的話,我也一定拔出來!」
在一旁的楊絳先生,馬上伶俐地從書桌上的筆筒里抽出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塞進他的手裡:「沒有手槍,用這個也行。」
兩位年已耄耋的老人,思想和應答的機敏,竟如年輕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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