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幸福的時光

《縱橫四海》是我在大銀幕上觀看次數最多的電影之一，每放必看，常看常新。這次洛杉磯張國榮致敬影展里連放三場，仍然一場不落地看了下來，而且毫無疑問，以後如有機會還是要繼續看。我想我已經不僅僅是在欣賞這部電影，更多地是在緬懷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吳宇森、周潤發、張國榮等一代巨星的最好風華，和隨著時光逝去的，越來越珍貴了的青春記憶。真的，七十年代生人，有誰沒看過《縱橫四海》呢？許多朋友都像我一樣對這部電影熟極而流，幾乎可以默寫出完整的分鏡頭劇本。記得倜儻的發哥吧？夾一件外套，在巴黎的美術館裡若無其事到處流連，四顧無人，頑皮地將嚼過的口香糖粘在莫迪里阿尼的畫展海報上；記得嫵媚的紅姑吧？穿著性感的緊身衣，與警衛們說著笑著用手中的香水瓶愛嬌地四處噴射著；記得張國榮吧？看他的出場，看一個明星不同於普通藝人的光芒，看微風吹拂他的碎發，掃過那張精緻的面孔……清楚地記得在好萊塢影院里映到這個鏡頭時，我身後的美國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橋頭的法國畫家在畫他的像，據說那幅畫現在還收藏在巴黎的一家畫廊里，而且被標為無價，不肯出售，作為永久珍藏，可是，誰能真正畫出那樣的美麗呢？他的美麗，還不在於無懈可擊的五官，更多地在於優雅的氣質和飛揚的神采，你看他揮筆簽出自己的大名，含笑一句：「我是飛天大盜！明天看報紙吧！」雙手一拍，以舞蹈般的姿態躍下橋頭。後期的他，半開玩笑地說自己「姣，靚，型，寸」，媒體評論又送了一個字「串」。是啊，看看這位旁若無人地跳動著的青年，還有誰比他更「型」，更「寸」，更「串」，而且，如此「串得起」？

一開頭的盜畫劇情，已經奠定了整部電影輕鬆而略帶誇張的基調。這並不是導演吳宇森的一貫風格，更多地是編劇高志森的風格吧。據吳宇森講，他的本意是要拍一部香港版《北非諜影》，但是由於檔期關係，劇本改來改去，改成了賀歲喜劇。——如果按照原計劃拍出來，想必也會成為經典無疑，吳宇森、周潤發、張國榮和鍾楚紅的組合，簡直沒可能不經典呢。這部電影對這四個人的意義都非比尋常：這一年，吳宇森正在著手向好萊塢進軍，周潤發剛剛久休復出，鍾楚紅即將息影結婚，而張國榮，已經宣布退出藝壇，這部電影是他計劃中的告別作了。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整部電影里，瀰漫著濃郁的世外散仙的氣質，和一種超越於江湖之外的嚮往。紅豆說：做完這一次，我們就收山，找一個太平的地方，過平淡的生活……阿占心有戚戚，阿祖忙忙地顧左右而言他。每次看到這裡我都忍不住地微笑，想那個時候，鏡頭下的他們談起這個話題，怕是都扮演著同樣的角色。周潤發扮演的阿祖和張國榮扮演的阿占，你喜歡哪一個？早年我更喜歡阿祖，那是一個傳奇式的英雄人物，由發哥演來真是得心應手。你看他舉手投足處處瀟洒豪邁，為人處世一派玩世不恭，小小細節上時不時地俏皮一下，關鍵時刻卻是沉穩機智，充滿王者風範。對於紅豆，他從來不說他愛她，甚至毫無分寸地呵斥她，捉弄她，但是在她生氣的時候，出盡百寶哄上一哄，立即使佳人轉嗔為喜；在她幽怨的時候，不由分說地拉過來狠狠一吻，任是何人都會放低一切，心甘情願地向他追隨。你說他不愛她？他是愛的，是愛的，雖然他只露過一句心聲，是對鸚鵡說的；只閃過一絲神情，是在她嫁為人婦之後。這樣的深沉，含蓄，欲露先藏，正是每個女人青春時代關於愛情的幻想吧。

可是當歲月流逝，生活中飛揚的美夢逐一沉澱，也許你才會注意到，一直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你，關愛著你的阿占，另一種男人。故事中的阿占，是一個非常明白自己位置的配角，三個人一起出現時他幾乎永遠處在角落裡，沒有攝人心魄的光芒，沒有驚天動地的氣概，他同樣不對她說我愛你，他只是無條件地為她付出一切，幾乎可以說，生命為她而存在。公路盜畫之後，阿祖大罵紅豆駕車技術太爛，笨得要死，后座上的阿占，一言不發，但是雙眼充滿愛惜和焦急，盯住紅豆，又看看阿祖，整個人的姿態，是恨不能撲上來堵住阿祖的嘴，免得紅豆繼續難過。紅豆生日的一個惡作劇，使佳人薄怒，獨自向隅，阿祖開懷大笑，又是阿占，推著阿祖去陪罪，阿祖問：「都有份兒的，你為何不去？」阿占答：「她聽你勸嘛。」只是站在窗後，滿腹心事地望著阿祖逗得紅豆開心。他什麼都知道，知道自己，也知道阿祖，更知道紅豆，他對自己的這份心事不抱希望，一心要成全紅豆的幸福，寧願孤身赴險，去做成那單大買賣。懸崖之下，夜色迷離，他獨自吸著煙，望著蒼茫大海，我們看得出他是在等待攀崖的時機，可是實際上，他的心裡，可有什麼真正值得等待？古堡中的這次盜畫，一個詞：誇張，可是情節的趣致掩蓋一切，沒人在乎細節上的不合理，沒人追究阿祖那龐大的身量怎麼敢跳上古舊的吊燈去做鐘擺運動，兩人離開時怎麼開啟那扇自動封死的石門，進來時一竄而過的大廳在出來時怎麼就多出了橫橫豎豎的紅外線。我們記得住的只是兩人的空中飛人，唇槍舌劍，記得他們在紅外線的森林中舞蹈般穿行而過，最後還表演了一段較量腰勁的體操。笑了吧？誰能不笑？誰能不佩服編導的超人想像力和兩位演員那不動聲色的精彩演繹？一出門，槍聲起，影片風格立即從高志森跳到了吳宇森。肝膽相照的兄弟情懷，激烈凄美的飛車槍戰，慢鏡頭狂奔，衣袂飄舞，鮮花叢中彈雨橫飛。這是我心愛的一段戲，從明顯為張國榮出氣的「你沒聽說過『一剎那的光輝並不代表永恆』嗎？」直到碼頭上的阿占縱橫馳騁，左右開弓，在地上矯健地翻滾著閃避子彈，一舉一動，充滿陽剛之美。令我嗟嘆的是為摩托飛車上的阿占做替身的柯受良，我在洛杉磯影展上第一次看到《縱橫四海》的時候他應該正在快樂地享受他的人生，第二次看到的時候，僅僅相隔兩天，他已經不在了。

還有一個人，也已經不在了。銀幕上《風繼續吹》響起的時候，我在一剎那間淚盈於睫。我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的感動，那時候還不知道這首歌對張國榮本人是什麼意義，以為這只是電影中的主題歌，望著「哭態也絕美」的紅豆，望著她的淚，她的吻，她沉默而孤獨的身影，我以為我懂得了生離死別的含義。這一次再聽，已經覺得這個版本的演繹不夠動人，幾次演唱會那各有千秋的現場版遠比這個唱片版的聲音醇厚得多，感情投入得多，效果震撼得多，原來這首歌背後的故事遠比我想像中深遠，原來「永別」這個字眼，遠比我想像中黑暗。

終於能夠與深愛的人廝守，阿占溫柔地擁抱著她吻著她，快樂地陪著她玩耍嬉戲，而這樣一個細膩敏感的人，明知道紅豆的感情，每當深夜來臨，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自己的時候，他的心裡在想什麼？落地長窗之側，身披睡袍的阿占又點燃了一支煙，霧氣繚繞那張靜默的面孔，沉寂之中，絲絲縷縷都是心事。超級市場里，阿占和紅豆碰落了一地的麵條，阿占手忙腳亂地將麵條掃入貨架之下，小孩子一樣頑皮地跳起來背過手嘻嘻笑。阿祖出現了。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是他記得他。市場外，台階下，兩人猝然重逢，阿占並沒有撲上去擁抱，他的心拖住他的腳，他望向他的眼神，有狂喜，有驚詫，也有不能言傳的陰影。他沒有對紅豆提起。槍林彈雨之中都不曾退縮的阿占，在愛情面前，終於怯懦了這一回。而紅豆在知曉真相之後並沒有一字一句的責怪，我相信，她也全都明白。她去見阿祖，陽光下，展顏一笑，燦若春花，而幾番輾轉，對阿祖說出的，卻是請他出手幫助阿占。你還記得上次的古堡盜畫嗎？阿祖忙著去為阿占助陣，紅豆意欲阻攔終於放手；如今的她，身份已變，關心的角度亦隨之調轉，是這樣地溫柔又這樣地深情，這樣地自然又這樣地令人嗟嘆。

《縱橫四海》公映之後，在當年舉行的上海電影節中，周潤發、張國榮和鍾楚紅高票當選為「最默契拍檔」。的確，這三個人志趣相投，級數相當，合作起來真是火花四濺，每個鏡頭都演繹得那麼乾淨，流暢，韻味悠長。其實這部電影中，幾個配角也都是響噹噹的高手：曾江，朱江，胡楓，三個功力深厚的老戲骨；擔任剪輯和配樂的胡大為，在片中客串拍賣師，短短一段配角戲讓他演得精彩迭出；就連扮演三個主角童年時代的小演員也都出手不凡，扮演童年阿祖的鄧一智由於後來在《記得香蕉成熟時》中的表演受到廣泛好評，在《記得香蕉成熟時II之初戀情人》里還與張國榮頗有一段對手戲；扮演童年紅豆的江麗娜如今已經是一位青春女星，當記者問起她最難忘的一件事，她笑說，是在《白髮魔女傳》里和張國榮扮演同一個角色，卓一航的童年時代；倒是扮演童年阿占的那個小男孩，長得既不像張國榮，成年後也不見了蹤跡。

喔，就要說到我至愛的舞會了，再也沒有看過更加美崙美奐的舞會了！記得第一次看到《縱橫四海》時正是國際標準舞風靡全國之際，電視台經常播映「國標大賽」，而同樣的裝扮同樣的舞蹈，這一段戲使我驚為天人，抓著老爸問：「原來是這麼好看的！為什麼他們就跳得這麼好看！」老爸回答：「氣質不同。」這是我第一次觸摸到「氣質」的真正涵義，原來這虛無縹緲的東西可以使人與人的差距如此之大！看看周潤發，張國榮，或者還可以加上胡楓，一色的黑色禮服，個個都是「貴族」二字的充分詮釋；再看看珠圓玉潤的紅姑，張國榮說過：「香港還有哪個女人穿起皮衣來比她更美艷呢？」何止是皮衣，這身淡粉色的舞衣又有誰能穿得比她更美艷呢？音樂起，這幾個人穿梭對舞，挺拔的探戈，婉轉的華爾茲，舉手投足之間儀態萬千，阿祖那段輪椅舞更是一段天才創意，一向不擅舞蹈的發哥為這段戲不知下了多少工夫。至於張國榮，他跳舞的水準在香港那是久負盛名了，可憐我見識短淺，看到這裡時就以為已經是優美的極致，在以後的許多年裡，卻不斷地看到更多更美，《阿飛正傳》、《春光乍泄》、《放蕩》、《側面》、《愛的兇手》、《熱情的沙漠》……直到現在，仍不知哪一刻才是最驚艷！又是一段盜畫，又是一段槍戰，令人讚歎的是在相似的劇情里，每一個細節都毫不重複，各有各的精彩。印象深刻的有阿占困在保險庫里的喘息與掙扎，阿占與阿祖在激戰中令人絕倒的暗語手勢，滿天亂飛的炸藥，大功告成後的嬉戲，被子彈擊中而仍然活蹦亂跳的阿祖，在走廊里提著一挺機槍如猿猴般靈巧地行進的阿占，那個狂丟撲克牌的變態殺手，《鬥牛士進行曲》中暈頭轉向的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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